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47章 七惦 姽婳女也

  芙蓉落水潮尘埃。

  梁潮,梁落尘。

  时想容不懂得这个名字代表什么,彼时也不曾想过任何勾心斗角的龃龉之事,她只是将药铺先生包给她的药收好。

  踏上那一段晚霞。

  莫名其妙的,她使用分身术越来越熟练,把石像丢在破庙里,自己真身则到小木屋去,反正那边有人说话,她照样能听见。

  有一晚时想容逗留的太久,居然在盏盏昏星里第一次尝到了“累”的滋味,便支着下巴,在那小桌边睡了过去。

  早起时,她安然地睡在小床上,盖着薄被,梁落尘这个嘴唇发白的搬了个矮凳子靠在床头,跟寒蜮前头那棵阴阳树似的,不分日月地守着八十一道鬼门关。

  时想容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休息”,呆了很久,直到梁落尘醒来,轻轻地喊她:“阿时姑娘。”

  她才如梦初醒。

  梁落尘的毒清了三次,终于能够起身了——虽然也走不了多远,他在那木屋暂住下来,把自己随身的钱买了些家当。

  他发现凉珂城里的人对这“姑娘”的态度近似一个相熟又不太熟的朋友,他们多来送礼感谢,闲话几句,但从不提出要留下来吃饭,或者请到家中去之类的话。

  时想容一天来三次,没要梁落尘给她的“酬谢”。

  那是白花花的银子,然而对一块石头来说,再给她一块石头,又有什么用?何况那玩意儿还没她本人莹润漂亮。

  梁落尘一开始以为时想容只来三次,来去匆匆,但有一次他撑着拐杖走到屋外散步,差点被迎面两只水牛掀成一面旗子,却有白光飞出把牛一轰,直接歪进田里变成了两只泥牛丸子。

  他回头一看,就发现一棵树下,有一片白影。朦朦胧胧的,像雾。

  这人宁愿一个人坐这边也不去看看他……

  时想容的蟪蛄军队排到第三排,就被梁落尘踩了个灰飞烟灭。

  她面无表情地抬头,梁落尘却笑眯眯地问:“今天没人找你,天气也好,不如带我进城看看?”

  时想容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王爷殿下’么?汨都是十八朝皇都,凉珂给它泡脚都嫌埋汰吧,有什么好逛的。”

  而且你根本看不见啊!

  “我从来没到过凉珂,听说此地风俗跟中原不一样,从前是万骨之墟,还孕生过恶鬼,难免好奇啊。”梁落尘委婉地说,“还有,你给我带的吃食有点太‘一以贯之’了,我想拓个喉舌。”

  “……………………”人类不仅柔弱可欺,还特别事儿多!

  没尝过酸甜苦辣咸的石头反正不知道什么叫“加餐”跟“花样”,给代亲王殿下带的永远都是同一样清汤寡水面,把梁落尘差点喂成一只面桶,嘴里淡的能养河鱼了。

  她心想:“好吧。”便准备点个瓷娃娃引梁落尘走人,手还没动,梁落尘就碰瓷似的把她指尖一捞,吓得那点儿光直接蹿进时想容嘴里,被她生咽下去了。

  ——废话,但凡慢一点,梁落尘现在就是一具英俊潇洒的瓷人了!这人到底有没有危机意识!

  时想容一抬头,梁落尘把她的手轻轻一揉:“我不要石头,我要你。”

  “……………………”没区别啊。

  代亲王殿下说完之后突然发现歧义,于是时想容莫名其妙地发现他又开始往上烧了——这症状反反复复的,颇无迹可寻。

  两人便往城里走,这时一队扎着总角穿着围兜的孩子嗷嗷叫着疯跑过来,尖叫跟笑闹堪比凶煞,把两个大人吓了一吓,梁落尘一个不慎,就被一个孩子把拐杖掀走了。

  他“哎”都没出一下,那堆孩子已经拿拐杖当大枪刀光剑影地“大战三百回合”,战远了。

  时想容:“……………………”

  片刻她说:“梁落尘,你五岁的时候估计也是这么被人抢玩具的吧。”

  又说:“这么多年了也毫无长进,你白吃二十年饭了。”

  梁落尘:“……………………”

  这姑娘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

  梁落尘比他皇叔梁远情大两岁,五六岁的时候,他皇叔刚被接回来,万千宠爱都在一身。那时候梁落尘处于比较尴尬的位置,高皇帝刚驾崩,今上才登基,自己就是磨刀霍霍向猪羊首当其冲那“猪羊”,随时会没命。他早慧又早熟,心里被四方装满了冰冷的周旋,成为一颗棋子,并没有玩玩具的时间。

  他神色有些落寞,下一刻就觉得手被另一只有些凉的手扶住了。

  拜“垂侍愚俗”所赐,时想容现在对肢体接触没有太抵抗——浑身都看过了,碰个手有什么。

  她说:“拿我当拐杖吧,往这儿走。”

  她身上有一股淡香,要靠的很近才能闻到,有些像梁落尘跋涉天山,拨开碎冰,捧出来雪莲后,指尖上残留的香味。

  梁落尘心尖一抖,扶着这段“为有暗香来”的拐杖,走进了熙熙攘攘的人世间。

  凉珂那时候被地方官为了“驱邪”而搞得热闹非凡,三天一小贺十天一大庆,为什么也不知道,反正随便找个彩头,闹起来吧。

  时想容不喜欢喧闹,但挺能适应。——降真大神就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游历人间那九百年里,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喧嚣之地,时想容作为一块他袖子里的石头,也就这么被敲锣打鼓了许久。

  梁落尘身为一个半瞎子,非得沿路每一个摊子都停留一下,好像他能看见似的……

  时想容在凉珂那可谓是“声名远扬”,当面喊的少,但谁都知道她是谁。大家早就知道圣女大人“金屋藏娇”,终于看见那“娇”了,果然娇的很意料之中,大家颇是欣慰。

  于是一路收了好多“随礼”,什么胭脂盒子香料包子,簪子梳子瓜子花生子……梁落尘还以为大家有这么热情好客,脸上那笑容灿烂得跟向日葵似的,忒晃眼。

  走了大上午,两人随便找了个茶摊坐下,随礼摆了一整桌。上的茶都放不下。

  时想容从浩瀚的“随礼”里摸了根扭股糖,似乎在思考怎么吃,梁落尘一边喝茶一边如有神助地说:“直接放嘴里呀。”

  时想容就把那玩意儿放近了一点,好像把炸药放在敌袭路口的壮士,然后用神农尝百草的坚毅,轻轻地舔了一下。

  甜的过头了——她马上把这东西放远了三尺,一脸凝重地盯着它。

  路过一人,见此表情,还以为这糖下一刻就要成精来非礼圣女大人了。

  这时梁落尘一口茶入喉,好像喝了口老鼠药,表情痛苦起来,一把抓过时想容手里那根糖塞嘴里,这才被浓郁的甜味救回狗命,长叹一声:“——贵地到底是什么风味的百姓人民啊!苦瓜味的吗?一杯茶而已!这也太苦了!”

  时想容:“……………………”

  又一人路过,感觉圣女大人这分身术越来越拙劣了,这茶摊上坐着的明显就是具石像嘛。

  梁落尘那掉了八米远的心眼忽然略有复苏,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怎……么了?”

  时想容:“……我吃过。”

  “…………………………”梁落尘花了好久才明白她什么意思,顿时觉得刚刚吞下去的是一把火,直接从肺腑里烧出来。

  眼看代亲王殿下又要变成结巴,时想容当机立断解释道:“没事,我没毒。不用担心。”

  梁落尘相当复杂地从一片朦胧里分辨她的轮廓,心想:“你是没毒,哪有这么甜的毒……不是,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姑娘吗!!”

  记不记得另说,不过尝了一口甜味的圣女大人在味觉上成功萌发出了新的兴趣。

  她虽然不说话,但开始跟梁落尘一起被小摊位绊住脚步。梁落尘所谓的拓个喉舌那真不是开玩笑的,估计这是学的苏大学士,吃起来没完没了,从街东吃到街西——大多数时间,时想容都只含一口味道,因为吃进去没意义。

  但她也确实没想到,那些看起来形态各异的食物,滋味居然能这么多样。

  同样是丸子,糖葫芦跟汤圆儿就完全不一样。

  时想容唯一一次失态,就是被梁落尘塞了一根被炸至金黄的嫩豆腐串儿,她想也没想就尝了一口。谁知道凉珂本地的山椒能把人辣成常鬼,只一口,“冰肌玉骨”就差点化了,辣的时想容当场蹲下了:“嘶……”

  梁落尘回过头,人没了:“我觉得还行啊?”

  然后才看见时想容蹲着,四大皆空地冒出一句:“……这是何方妖孽。”

  梁落尘忍俊不禁地给她拿竹筒凉茶解辣,被卖凉茶的小贩投以“真的猛士”的敬佩眼神。

  时想容被辣得魂魄都飘了,被瞎子拖着走,愣是买了两盒她根本用不上的胭脂香料,还准备去成衣铺买衣服,她空白地说:“买那干什么,你衣服还不够多吗?”

  “什么话?去别人家参加宴席,当然要衣着得体了。”梁落尘煞有其事,“不是说白色不好看,是不合咱们的制式礼仪。别人是成婚,又逢老人古稀生辰,双喜临门,你穿成一朵梨花去别人席上,合适吗?再美丽也不合适。”

  时想容不由分说被推进去,装了满眼的五彩斑斓。

  店小二迎上来:“嚯!稀客!”

  梁落尘:“有红的么?”

  “有啊!大红栀子红荷花红胭脂红,什么红都有!您要哪一种?这儿这儿,这儿看。这个是云纹苏绣的,这个是水纹蜀绣……都特别好看!姑娘又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仙女儿似的!”

  “诶,这个红不错,这是什么红?”

  “客官您太有眼光了!这叫酡红,就是少女怀春的脸红。刚好有一男一女两套呢,要不您一起买了?”

  “我看不清楚,能拿下来我看吗?”

  “好嘞!”

  “…………………………”时想容心想,“你看个屁,拿鼻孔看吗,你个瞎子。”

  梁落尘兴致勃勃地把衣料凑到眼前,好像八十老人颤巍巍地看七十年前初恋情人的幼稚残迹似的,画面太美,时想容正想上前“拨乱反正”,把这妖孽收了,他就抬头,笑道:“我觉得你穿会很好看,真的不试试吗?”

  时想容一时不知道被什么闪了一下,其程度堪比当年鬼帝对勾陈上宫一顿狂吻的“摄魂”……总之她回过神来,已经魔怔般换上了那十分不合她风格的衣服了。

  凉珂的镜子一向打磨得光滑如水,比铜镜照得清楚,她一照,就想当场解衣——太艳了,晃的眼睛疼。

  何况梁落尘又看不见。

  正在打理其他衣料的小二一回头看见她,手上那堆布料“啪”一声全部掉了,老板没顾上骂,手上的烟斗跟算盘都掉了个完全。

  圣女大人长得很漂亮,大家知道是一回事。但那种漂亮似乎从来没有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过,以至于所有人只是有那么个印象而已,就像知道汨都有个文名远扬的苏大学士,但从来没有实际上的认知。

  一是时想容自带令人退避三舍的气质,二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时想容有事没事都是一身白衣,一长挂的斗笠白纱,寡淡的要命,就像一只白天里的鬼影,谁也不敢多看一眼。

  现在她突然“下了凡”。从那半吊子的神坛上走了下来。

  平心而论,时想容的长相是冷艳的,素的撑得起,艳的当然更不在话下,那红本来并不热烈,但一跟那苍白的皮肤与精致的脸一衬,莫名就浓烈出了一种阴郁又氤氲的热。

  就像一把在火里盛放,又糜烂的暗红玫瑰。

  有着令人远离又想要靠近的矛盾气质,迎面而来是震撼与呆滞。

  却又鲜明在雪地。

  梁落尘察觉到四周骤然安静下来的气氛,精准地走了过来,站在时想容身旁,他比她高一整个头,一下把那些阴郁都驱赶了,把温柔的风带了过来。

  时想容聊聊无趣地看了一眼镜子,心说:“难看死了。”

  可不,把人都丑的瞠目结舌了。

  正想说话,梁落尘却从镜子里和她对视了。这些天的治疗让他原本无神的眼睛清澈许多,很多时间就像复明了似的,时想容有时会在那种视线里莫名地心悸。

  虽然她胸腔里根本就没有那东西。

  梁落尘又笑了,手掌轻轻拂过时想容因为换衣服弄得微微凌乱的发梢,说:“果然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