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26章 四悲 形影

  你是谁?你像谁。

  自从进了第三阶天,就不断有人告诉梁远情说,你是谁,你可能是谁。好像无论如何,你唯独不会是你自己。

  这些信息像水雾一样浸入皮囊,本是无处不在,却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清晰过。

  那光芒来处,明韫冰的眸光之中心,一朵硕大的金色睡莲开合,花瓣触水,尖端轻盈地接起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色道袍,衣襟对开,宽有四指,左边曰:鬼族来一个收一个;右边曰:恶人见一对殴一双,都是金色的篆体字――传闻里面相当神经的人物,非疯非傻,却宛如神祗。

  不,就是神明。

  降真游历人间的九百年里,神道已合,他是普天之下的最后一位神明。

  朴兰亭提过,降真死后,魂元四散在山川大泽,有时会依附在人身上,他的神陨之地错汝与第一次现身之地流渡是魂元最多的两处地方,因此钟灵毓秀。

  梁远情没有去过错汝,但是正出生在流渡。

  他沾的魂元比别人多了很多,所以叫做仙缘身,可以凝光为刃,随心而动,又因为不是纯正的神明,所以十分鸡肋,劈一刀要歇十下。

  换句话说,他是一个运气略好的凡人,得天独厚地吸了很多这位神明的魂元,因此和他有了一样的气息,这才能得鬼帝青睐。

  虽然这“青睐”的价值还不如一块破抹布――梁远情不稀罕。

  不过他这一刻才算明白,为什么朴兰亭认定他受过降真的魂元,但又不向他交令。

  因为不一样。

  在轶闻里是口锅,哪儿要往哪搬的降真上神,有着最正统的神明尊位,道士髻一丝不苟,戴一顶逍遥巾,飘带如云,那脸――五官和梁远情一模一样,但神情宛如照临下土的最后一抹微光,端正肃穆,仿佛一切疾苦都能解在他眉心。

  就连眉心的和光同尘都一模一样,但任何站在这里的人都不会相信梁远情和降真是同一个灵魂。

  明明只是几尺之隔,他站在这里,却是彻彻底底的凡人,而那金莲之上的,是彻彻底底的神明,眸含天地。一样的样貌,一样的身材,毫无差别的眉心印记,可就是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有残缺。就像字画真迹与拆笔画补全的作伪品放在一起。

  无论如何也很难撩动他一眼的鬼帝此刻眼中骇浪却几乎要扑将出去,如果那不是记忆,梁远情不会怀疑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忽然觉得十分难熬,并不知道缘由。

  那躲过一击的女子扶着树,扭头笑道:“上神,原来是您。”

  她语气倒很熟稔,叫人诧异。

  那河岸上的疯子却情况不妙,七窍流出血,口泛白沫,眼珠突出,那瞳孔化为一点针尖,突然齐齐暴出!原来是两条细蛇钻了出来,跟着,他的七窍里慢慢爬出了这种长虫,人瓦解成了一大堆细蛇,呻吟声甚至没有多延续两息。

  梁远情毛骨悚然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朴兰亭从这蛇堆里飞了出来,正要远去,已被一道光掣住,直接拔过去,落在神明修长的指间。

  降真垂目端详着朴兰亭,片刻,抬眼望着那红裙女子,说道:“善恶终有报,勿谓言之不预也。”

  女子摇头冷笑:“上神,这话你应该在艳鬼害人全家之前说。”

  原先晴朗的夜空蓦地压下黑雾――是明韫冰的情绪快要摧毁这场幻境了。

  梁远情的脸侧被被厉风吹成刀刃的柳枝擦破了皮,血色突兀。

  降真不语。那草地上的细蛇忽然化为黑光,钻回女子双眼之中,她一拍手道:“哈哈――看来你又来迟了!只好无能为力了!”

  梁远情眉心微跳――神明是不可以伤害凡人的,但这女子是人是鬼?正想着,那女子又笑道:“上神大人,你是不是看见人鬼相恋,就物伤其类起了恻隐之心啊?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天道不是总要戒饬你们的感情吗?其实这么算来,我还算是替天行道,对不对?”

  降真微微摇头:“他们的因果,原本不与你有关,你无故掺和,只怕前路有难。”

  催天的黑雾已逼到了四个人之外,那女子歪头道:“有难又如何?有难就缩着吗?那艳鬼抢别人的躯壳,把这个人骗得团团转,给他吃情毒又夺他神魂,与其让她得逞,复生来害人无数,还不如我终结一个人的蠢事,让这事了了。――依我看,救世这件事,我做的可比你好多了。”

  降真闻言,脸上并无神色之变,反倒无言地笑了起来。

  “确实可笑。”女子讥讽道:“你以为自己有多伟大?还不是连想要什么都掂量不清,从流渡找到极北,又到汨都,上天入地,伟大的您怕是一早把……”

  明韫冰暴怒的鬼雾一把撕烂了这梦境,梁远情只听得“忘了”……忘的是什么,却没有听见,那神明手中的密折却骤然放出光芒,脚底又展开了写满字字句句的书卷,把他们接住。

  梁远情低头一看,鲜明的一行字如狂蛇飞舞――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他蓦地一惊,抬头看向明韫冰,他冷心冷情的眉目,犹如暴风雨中的海上危帆,眸中惊涛千里。

  入目又是一句,又是一句,一寸相思一寸灰――众里寻他千百度――最是人间留不住――蓬山此去无多路!

  这只是疯子写给那艳鬼的情书,但梁远情却心神剧震,不知为何一股浓重的悲痛袭上心头,大恸之下,魂灵竟有脱出之意,好在前一刻便被明韫冰一掌拍回,梁远情随即看进了他的黑眸。

  一个他。

  在那深处。

  须臾便到咫尺。

  梁远情眼眸剧烈地一颤,明韫冰收起的眼睫毛就像黑色蝴蝶一样挨了一下他的,呼吸像薄冰一样贴近双唇――在他再次不发预告就直接吻上来之前,梁远情蓦地醒神,及时伸手一拦,掌心便像接到了一片雪花,凉得他心尖一颤。

  随即他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用了自杀的力度,离魂之前奏便被剧痛折断,风云旋转之间,梁远情看见明韫冰的眼睫毛轻轻抖了一下。

  “鬼主大人,”他的声音被尖锐的风声割断,温和如旧,却道,“――我这张嘴,是留给我三拜九叩明媒正娶的夫人的。”

  风声如刀,言语如刀,皆剖心肺。

  明韫冰眼眸里便有明显的怒意被挑起,耳畔呼啸的风声倏忽如帐幔般落下,两人却又落到了实地。梁远情背猛地摔在什么东西上,咯得他差点骂娘,但接着,黑蛇般的渎神就密密实实地缠上来,把他捆了个茧子,按在了角落。

  梁远情头昏脑胀地缓了一会儿,没明白什么意思,四下看了看,忽然发现这地方似曾相识。

  陈设、布置……似乎就是他们进朴兰亭的幻境之前在平衡界里看见的那间里屋。

  但在平衡界之中,那屋子只有一小半,其余的皆荫蔽在黑暗下,像浮光掠影。这里却是没留一处白,景物家具,一应俱全。屋外还有一片小院子,花木扶疏,有老树的树枝压地,有一枝都从窗户探进来了……是桃树,还开着花。

  这是一座四角俱全的篱笆小院。

  初春,天光温存。

  梁远情在里屋的大床角落被捆成蚕蛹,床沿几步之外,明韫冰冷冷地看着他,袖子像鸦羽一样略微折起。

  刚才那句话已经太重,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心音没有再露出来。梁远情莫名开始心虚,但色厉内荏,刚想叭叭,外头就有动静。

  他闻声看去,透过桃枝盈窗,看见了院子里那棵老枇杷树下,两个小孩正挤在一起玩泥巴。

  两人都穿着很喜庆的福字衣,那女童扎着羊角辫,一惊一乍宛若火鸟:“我的大神啊,你捏的什么?”

  男童席地而坐,毫不讲究,滚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泥娃娃,奶声奶气道:“一个上神,一个大人,一个你,一个我。”

  女童:“你好,请问大人是一个马铃薯吗?”

  “这不是马铃薯,这是大人的脸,身体我还没捏好。”

  “你好,请问我们所有人就是一盘马铃薯吗?”

  “这不是马铃薯,这是我们的头,身体我还没搓好。”

  “你做的好难看,你做什么都好难看,到底为什么?明明我们是在同一个地方被捡到的。”

  “……你做的才难看!”

  “我不,我心灵手巧。你看,我做的你就一模一样――你看这绿豆眼,秃毛猫,小傻样,是不是一模一样?”

  “不一样!”

  “就一样。”

  “不一样!”

  “就一样!”

  接下来就是熟悉的为了一件无聊的事的无聊的点开始无限车轮战的争吵了,这两位可以就此从早喊到晚,直到睡觉还在对铺喊……毅力颇足。

  梁远情眼前一花,竟然从那女童身上看见了一簇火红――那是徐晓晓的魂魄!

  同时他马上听出这也就是他在山外山梦到的那个梦,再一看周围,简直迷中之谜了。

  他这辈子做的梦多了去了,怎么可能个个都是真的?就算是那个梦里有明韫冰,那,十八岁在扬州看见名动十二州的花魁当夜,梁陈也做过一个无伤大雅的美梦,有什么稀奇的?

  就算是他一开始对鬼帝的幻影有非分之想,梦到了想跟他养点什么,根本情理之中――但这如果是真的呢?

  他眉心一闪,那火红的魂魄便骤然烧来,锁在眼中。

  ……或者说,不在他身上的真实。

  因为密折里只能留存记忆,是不可能造假的,除非记忆里的人第二遍进入别人的记忆,并拥有可以暂时蒙蔽人的能力,那么他就是一个静止里的循环意外,可以扭曲一些细节,但是绝对的篡改是绝对不可能的。

  因为记忆可以在意志不坚定的时候勉强有差,但命运的大体,并不会因为沉溺自欺而更改。

  天光悠悠一照,梁远情忽然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地方了。

  这不是留书梦,准确来说,这里就是密折境。

  在最初,密折是可以用来交代遗言的,因为打开它的痛苦足以摧毁一个人。如果密折只是打开而自尽的话,那么密折的幻境就不是痛苦,而是弥足珍贵的记忆,同时密折会选最亲密的人作为“朱批”,拉入幻境,给这个人最后一次自救的机会。

  如果朱批在密折境里划下了一笔,那么密折可以合拢,带走痛苦,不用付出性命。如果朱批没有伸手,那么密折境便会剧变,化为可以将人经脉寸断、挫骨扬灰、魂飞魄散的毒术,其破坏力据说可以直接将一座神殿夷为平地。

  朴兰亭是上古时代的东西,具体是什么还不太确定,但它的密折就是还未经过各种改正的原始模样。

  但问题是,密折境既然选的是最亲密的人,为什么梁远情和明韫冰会被朴兰亭认为是最亲密的人?――如果不是,他们根本进不来!别说明韫冰是鬼帝,是天帝也进不来。

  梁远情刚想明白,就见外头忽地一支长箭射日,那日头竟然就坠下去了,流星一般烧尽,顷刻便入夜。

  梁远情心里顿时一震,四下一看,脑子愈发清明了――那篱笆外的隐约山水,熟悉得不可思议――这里竟然是流渡!

  而且是千年前的流渡,一定是千年前的,至少也是在鬼帝在典籍上正式被杀之后――方才射日那一下在典籍里有记载,叫做“后羿持钟”。人族始祖后羿惊天一箭后,日月星辰有一部分便为人所司,而在流渡这片阴阳混淆的地方,人司天地的其中一项就是主日升日落。

  每天的晨昏定省,皆由流渡境内一家算命的打卦占卜,算得几时就几时。何时日落何时日升,皆有“持钟人”和他的猎鸟三足乌来勾或射。

  天人感应,不过如此。

  待到神道尽灭之后,日月星辰复归自然,宇宙万物重回天地,再也不是人力所能完全左右的了。

  信马由缰间,那两个孩子已经跑进了堂屋,明韫冰撑起帐子,看着他们跑进去,很努力地自己打水洗漱,很是会自食其力,大概是自己在家惯了的。

  这带孩子的也真不会管管……梁远情心想。

  还没想完呢,一个人就从隔壁走了出来,差点吓了梁远情一跳。

  尽管有心理准备,他还是没扛住两个明韫冰站在一起的冲击力――刚刚被他激怒的那个就像一只高高在上的被挑衅的白孔雀,浑身生人勿近,现在走出来的这个……

  ……

  同样是白孔雀,但这只就像是刚被人揉搓过的……羽毛都乱了。

  梁远情刚刚还在那拿乔,现在却心情复杂得比大杂烩还要难辨。暴动的心跳自然没逃过明韫冰的恶植,被他回头蜻蜓拂水地看了一眼。

  “梁远情,”他突然说,“你不妨说说,方才那蠢话是怪我僭越,还是怪我不僭越?”

  窗棂上,一片经年的桃花受惊般,簌然落下。

  那个从书室里走出来的明韫冰轻轻打了个哈欠,走进来,表情从未有过的宁静。而背对着他的,连后脑勺都写着“本尊早已看透你这区区凡俗”,高傲得欠那什么。

  梁远情自以为自己脸皮早在二十岁就已经厚到了法自然剑戳不开的地步,却还是在这一刻庆幸于,面对着他的那个,是做不出反应的旧时记忆。

  作者有话说:

  姓梁的现在说这句话以后你一定会后悔的!而且是很后悔很后悔!

  附引用: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白居易《长恨歌》

  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无题》

  蓬山此去无多路。——李商隐《无题》

  最是人间留不住。——王国维的《蝶恋花》

  众里寻他千百度。——地球人都知道是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