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回到了临溪, 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个——

  “家”。

  晴朗的午后,妈妈来学校接他放学, 他很高兴, 兴冲冲地跟妈妈说他今天在学校里表现得很好,老师还在课堂上表扬了他。

  回到家, 他认认真真地开始写作业。

  妈妈烧好了饭,没过多久, 那个人回来了, 那个人喝得醉醺醺的,一进门就开始讲些他听不懂的脏话。

  妈妈捂住了他的耳朵,推他去房间里吃饭。

  可是就算房门关上了,他也能听见外面争吵声、尖叫声,还有锅碗瓢盆砸在地面的声音。

  他想出去看看, 但是门被反锁了, 他只能透过门缝去看门外的情况......

  他吓得瑟瑟发抖, 一边拍门, 一边哭喊着:“不要打我妈妈, 不要打我妈妈......”

  过了不知道多久,天黑了, 门外终于变得安静。

  “咔嚓”一声,门被打开了, 来人没有开灯,但他知道是妈妈。

  妈妈摸着他的脸说:“洲洲乖,不要害怕, 以后他就不会这样了。”

  借着客厅溢进来灯光,他隐隐约约看见了妈妈眼眶周围的青紫和嘴角的红肿, 他瘪着嘴摸了摸妈妈的眼睛,又用嘴轻轻吹了吹:“妈妈,吹吹就不疼了,吹吹就不疼了......”

  妈妈笑了,一把将他搂进了怀里,他能听见妈妈压抑的低泣,能感受到那落在他肩上的温热液体。

  过了一会,妈妈松开了他,取下脖子上的弥勒佛玉佩,戴到了他身上,又摸了摸他的头说:“洲洲啊,妈妈可能等不到你结婚生子的那天了......”

  ”以后,你要是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了,就把这块玉佩送给她,算是妈妈给她见面礼。也让妈妈看看,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

  “洲洲,答应妈妈,以后一定要早睡早起,吃饱穿暖,天天开心......知不知道?”

  玉佩上的弥勒佛正对着他笑,他懵懵懂懂地回了声:“好。”

  然后,妈妈让他上床睡觉,还给他讲起了睡前故事。

  深夜,客厅的异响吵醒了他,他发现妈妈不在他的身边,想出门去找,但门又被锁住了。

  他扒着门缝往外看,借着月光,他能看见有个熟悉身影站在阳台上,一跃而下......

  “不不不!”

  李安洲猛地睁开眼,望着洁白的天花板,他的思绪停了几秒,才想起来任子炼他们搞事情,他和程景望原本是在阻止人跳楼的。

  一旁守着的程景望见人醒了,一下子站了起来,问:“洲洲,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头还有点晕,李安洲把手背贴到额头上说:“没有,只是做了个噩梦,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

  “你直接晕过去了,就近送到了这工地附近的医院,医生说,是惊吓过度,”程景望握上他的手,“洲洲,以后不要有那么危险的举动了。”

  李安洲的脑子里很乱,那些破碎的记忆在他脑海里回旋,越压抑,越清晰。

  这么多年,或许是因为事情发生得早,又或许是身体的自我保护,他对当年的事一直都很模糊,只记得大致发生了什么。

  这次的闹剧完全把他的记忆唤醒了,让他再无法自欺欺人地忽视......

  程景望看出他状态不对,有点紧张地问:“洲洲,你怎么了?”

  李安洲被那些回忆的片段压得喘不过气来,听见声音,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坐起来抱住了程景望的腰:“我不想待在医院里了......”

  程景望一怔,随即伸手轻抚洲洲的背安慰着,温声说:“好,我们现在就走。”

  看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程景望扶着他下床,搂着他往外走。

  李安洲没有挣扎,温顺地靠在了程景望怀里。

  一直到车上,程景望松开了他。

  李安洲不乐意了,凑上去把人抱住,还顺势靠进了对方的怀里。

  只有这样,他心才能稍稍安定下来。

  程景望欲言又止,伸手搂住了洲洲的肩,没有说话。

  过了十几分钟,就快到清风湾了,李安洲小声说:“程总,我想喝酒......”

  声音闷闷的,里面似乎藏了千种情绪。

  程景望眸光微动,看了他一眼,摸了摸他的头,应声说:“好。”

  想让他能放松一点,程景望把他带到了三楼的家庭影院,特地放了部轻喜剧片,让他在这等一下。

  李安洲脑子里乱得厉害,现在什么片都看不进去,程景望一走,他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把脖子上的那块弥勒佛玉佩取下来,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

  不一会儿,程景望拿着一瓶酒和两个高脚杯回来了。

  他远远看见李安洲整个人蜷缩在沙发里,就像是受到惊吓把自己团成一团的小鹿,他心里一动,不由得顿了顿脚步。

  他走上去把酒和杯子放在茶几上,接着他蹲在李安洲面前,轻轻握住了李安洲的手,温声问:“洲洲,能不能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

  李安洲垂眸看向程景望,眼里渐渐有了光彩。

  他反握了一下程景望的手,说:“程总,你坐。”

  程景望过去坐下,把酒开了封,给他们两人都倒了一点。

  李安洲拿起酒杯,红酒的醇香就钻入了他的鼻子。

  他想喝酒,因为酒精能麻痹人的大脑,暂时把人从不堪回首的往事里剥离出来。

  他喝了一大口,这红酒的口感有点干涩,但是很顺滑,那轻微的烧灼感溜进口腔,滑过食道,莫名给了他一种畅快的感觉。

  让他甚至有心情开起了小玩笑:“程总,这酒肯定很贵吧,你也喝了,这不能算我头上吧。”

  “两罐鱼子酱,”程景望说,“不算你的,算我请。”

  “这一瓶酒要十万美金?”李安洲举起酒杯,借着灯光去看那杯中浑厚的红,“你们有钱人的物价简直离谱,我有理由怀疑你被人杀猪了。”

  程景望看着他,微笑不语。

  李安洲又喝了一大口,他记得在网上看到过,说喝红酒不能着急,要先醒酒,再观酒,还要摇酒闻酒什么的。

  但他现在没有心思欣赏这“十万美金”,只想让酒精快点进入他的胃里,麻痹他的神经。

  于是,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正想喝,程景望按住了他的手。

  他疑惑地抬眼看过去。

  程景望提醒说:“慢点喝,不然容易醉。”

  李安洲点点头,听话地只抿了一小口。

  他的脸已经开始发热了,好像到达了一种微醺的状态,在这状态下,他的心迫切想要一个出口。

  他把酒杯放回茶几上,低声说:“程总,好奇怪啊。我本来以为,有些事情过去的时间太久了,而那时候我年纪又太小,记不清是应该的......”

  “现在才发现,那些事一直埋在我的心里,我甚至能清楚地想起一些细枝末节。可能是我的潜意识为了保护自己,刻意地忽略了,但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时间无法抹去已经发生的事,原来都是靠遗忘来减轻伤痛的......”

  程景望静静地听着他倾诉,伸手抚上他的肩,给他安慰和说出来的勇气。

  李安洲深吸一口气,摊开手,把手心的弥勒佛玉佩给程景望看:“这块玉佩......是我妈给我的,我的妈妈是一个很勇敢的人,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不顾家人的反对和那个人跑到了临溪。”

  “我妈跟我说过她和那个人的故事,我现在都能回想起她的表情,那脸上洋溢着的鲜活的......幸福。”

  说到这,李安洲的神情带上了几丝悲愤,他拿起酒杯闷头一饮而尽,才继续说了下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人变了。每天回家都带着一身酒气,还会骂人打人......我妈每次都把我锁进房间里,让我捂好耳朵,但是我其实都听到了......”

  “临溪县城很小,可是我小时候却觉得很大,我妈骑自行车载着我去学校,要骑好久。我有时候会想,就这样一直骑吧,离开那个人,不要待在这里了。可我妈总是说,他会改的......”

  “直到,我上二年级的那天,那个人又喝醉了回来,又开始骂人,我妈又把我锁进了房间里。但这次有点不一样了,过了好久,我妈才来开门,跟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那天夜里,我忽然醒过来,门又被锁了,在门缝里,我看见她从阳台上跳了下去......”

  李安洲的语气里有一种诡异的平静,但说着说着,不自觉地泪流满面了。

  程景望过来将他抱进了怀里。

  “我妈反抗时失手杀了那个人,然后自杀了,”李安洲把脸埋进程景望的怀里,“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忘了,原来记得这么清楚。”

  “我本来不姓李的,大了一点后,我就改掉了那个人的姓,随我妈姓。”

  “程总,你说,所有美好的一切,到最后是不是都会变质啊。我妈和那个人是这样,许沁月和张天阳也是这样......”

  程景望轻抚李安洲的背,低声说:“这些都是个例,不能因为个例就去否定所有的一切。”

  程景望叹了口气,继续说:“虽然不太愿意提起他,但是不可否认,老头和我奶奶是真的相爱了一辈子。”

  李安洲抱紧眼前人,用力感受这温暖的怀抱,他喃喃道:“我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