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他不再反驳闻星阅，看着面前已经独当一面的孩子，深埋了多年的愧疚涌上脑海，这个一辈子没怎么哭过的男人，红了眼眶，眼睛不听他话的涌出泪来。
罢了罢了。
走在生命尽头的人，往往对自己宽宏大量。
欠债还钱，欠了眼泪的也得还。
闻星阅虽然不说，他却能感受到儿子对自己的在意。
足矣足矣。
……
徐述言在闻星阅半个多月都没有主动联系他的时候就感到不对劲了。
虽然两个人的聊天本来就不算多，但是也从来没有过他发消息闻星阅不回的情况。而且就算回了，也只是一个“嗯”或者“好”。
闻星阅有的时候很话痨，跟他聊天的时候更甚，他是会没事也要发一串啊啊啊啊啊啊啊来骚扰你的那种人。
看着不对劲的消息，徐述言很难不以为是闻星阅出轨了。
排除一切特殊因素，他认为闻星阅不能在十几天内移情别恋。就算是他移情别恋，以他的性格，根本不会冷暴力对方，他习惯说开之后好聚好散。
他几乎是连夜赶回家，进门发现鞋柜上都落了灰，明显能感觉到是好久没有住人了。
他看到了桌子上的纸条，没告诉他去了哪里，只是说家里有事，可能会很久之后才回来。
没说分手。
徐述言一瞬间放心了不少。
前一阵在剧组，他忙闻星阅也忙，闻星阅怕打扰到他从来不打电话，他也不好意思因为单纯的“想念”而打电话给闻星阅，所以两个人一直用信息交流。
他不是那种会主动打电话询问对方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那种人，但是闻星阅是个特例。
他拨打了闻星阅的号码。别的无所谓，也不是非要黏在一起才算喜欢，但他希望听到对方的声音，能确定他现在十分健康且安全，如果说能知道闻星阅所说的“事情”是什么就更好了。
他打了第一次，没有接。
第二次，没有接。
第三次电话才被接起来。
那边似乎哽住了，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但并不说话。
徐述言突然打破了寂静。
“在哪？”
“你杀青了吗，还不到一个月。”
听到闻星阅声音的时候，徐述言就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状态不是很好。声音很无力，也很疲惫，感觉像很多天没有睡过好觉，轻飘飘的，过几秒钟就要睡着的感觉。
“没有。但你突然离开，不告诉我要去哪里吗。”
“你回家了吗？”
“嗯。”
那边轻轻呼出一口气。
“家里有人得病了，我得来照顾。”
“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
徐述言似乎听出了他话语里的犯难，他轻轻说：“我知道了……记得好好吃饭睡觉，挂了吧……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可以早点回来。”
“嗯，好好工作。”
………
他在门外看着闻仲秋愈加憔悴的面容，那种无法言说的疼痛席卷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看着自己的亲人一天一天失去生机似乎比突然知道更加要痛苦。他就在你面前，可以触摸，却不能分担他的任何痛苦。
就像你在初冬看到某一棵树，慢慢地落叶，到冬末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惟一的区别是树木可以再生，人却一去不复返了。
他跟闻仲秋想的不同，他不认为闻仲秋有什么欠他的，没有让他变成孤儿，能把他养大，就已经完成了作为一个父亲的义务了。
他所难过的是到了自己要反哺的时候，他却要离开了。
不是不愿意和徐述言联系，只是现在他真的没有任何心情像往常一样聊天了，也没有心情去甜甜蜜蜜的爱一个人。
所以暂时的，他要远离他爱的人。
虽然不想，但就算对方也选择离开，他也没办法阻拦，因为是他先离开的。
护士看到他又在走廊发呆，走过来对他说：“闻星阅，记得提醒你爸爸吃药，不要熬夜。”
他点了点头：“好。”
……
又过了半个月，闻仲秋病情好转，医生批准出院静养。
出院的那天，闻仲秋在大门口伸了个懒腰。
“老子终于出来了！医院里屁也干不了太煎熬了。”
闻星阅默默地叫了出租车，没有吭声。
闻仲秋忽然问道：“你想吃啥爸给你做？”
闻星阅拨弄手机的手指忽然顿住了。
他眨了眨眼，没吭声。
“臭小子爸跟你说话呢，你这毛病这么多年了都没改……咳咳！”
听到咳嗽声，闻星阅不能再装傻，他递过去闻仲秋的水杯：“医生说让你少大声说话，容易喘不过气。”
等到闻仲秋喝完水，他收回水杯：“你随便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也不好吃。”
闻仲秋倒也不生气，呵呵笑道：“肯定比不了你妈和你邱姿阿姨，但是这两年和你邱姿阿姨离婚了之后自己也做饭，就是你没吃过而已。”
闻星阅无奈点点头：“行，那您做吧，我不挑食。”
……
回到家的那天，两个小孩破天荒的来看了闻仲秋。
邱姿厌烦闻仲秋不成器的性子，也不希望她的孩子跟闻仲秋多来往，所以生病这么长时间，来看过闻仲秋的时候屈指可数。
他邱姿阿姨是个女强人，却也薄情得很。离开了之后就真的没再和闻仲秋联系过。知道闻仲秋的病情也是因为闻仲秋要手术，必须亲属签字。
在医院住院的时候她来看过闻仲秋一次，看到闻星阅也在还有些惊讶，走的时候摸了摸他的头发：“出院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让闻阆闻琦来看看他。
两个小孩进屋的时候都兀自沉默着，闻琦上了高二，青春期已经过了大半，明显懂事了很多，闻仲秋在做饭，她便把碗筷都拿到餐厅，又帮着闻星阅收拾许久未居住的房屋。
“哥……爸是不是没法治了。”正擦着柜子，她突然哽咽着看向墩地的闻星阅。
“治得好。”闻星阅回答。
闻琦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却没有像小时撒泼哭嚷，只是憋着抽泣：“你骗人，爸得的是癌症。”
“你知道还问？”
听着闻星阅冰冷的语调，闻琦的眼泪更凶，却死死压抑住抽噎声。
闻星阅从来不凶她的。过去就算是她闯了大麻烦，闻星阅也都是笑着教训她。
可是这次他的声音就像冰窖，似乎有任何人惹了他，他下一秒就会抄着手中的墩布抡在那个人身上。
闻琦噤了声，安静的擦着桌子。
“老大老二吃饭了！”
闻仲秋在厨房喊着。
闻星阅的脸色几乎是在一瞬间变得难看，医院不让闻仲秋大声吼叫，这人总是不听。
“走吧，去吃饭。”
……
闻阆正坐在餐桌上看着面前的菜，模样不太高兴。
闻星阅无视他并坐到他旁边，闻阆进了青春期后总是这幅表情，看家里人怎么看都看不惯，跟谁欠他几百万一样。闻星阅没心情理他。
四个人在餐桌上都不言语，也只有偶尔闻仲秋破开沉默，问一问姐弟两人学习的情况。
闻琦还好好地答着，问道闻阆的时候，本来就学习不好的他支支吾吾的半天不想回答，末了说一句：“一天天老问成绩干嘛啊，就不能聊点别的吗？”
闻星阅夹菜的动作一滞。
这若是过去闻星阅是理都不会理他的。但是他现在用这种情绪说闻仲秋，闻星阅却没有办法无视。但是他脾气好，又晓得现在闻阆的性子，只是在意了几秒，就将怒意强压了下去。
闻琦赶紧在桌子底下踢了踢闻阆，给他眼色示意少说话。
闻阆平日里最讨厌闻琦，倒不是说姐弟感情不好，只不过因为闻琦是姐姐经常教育他，他这个年龄又不服管教，所以最爱跟闻琦唱反调。
闻琦踢了他后，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故意的喊了一声：“干嘛呀，好好地你踢我干嘛？”
看着闻星阅冷凝的眼神，原本想要骂他两句的闻琦把话生吞进了肚子里。瞥了闻阆一眼，默默地低头吃饭。
闻阆似乎还没说够，看到闻琦不理他了，却觉得自己像个胜利者一样，撇了撇嘴道：“你瞥我干什么！”
啪！
闻琦看到闻星阅把筷子摔到桌子上的那一刻在心中暗叫不好。
闻仲秋也没见过大儿子这样，一时间也是愣住了。
闻阆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向着声音来源看去，只看到闻星阅沉着脸盯着他，手正在从摔在桌子上的筷子上离开。
从被一把从椅子上拽下来到闻星阅给邱姿打电话让邱姿把他领回家，闻阆没有感觉哪刻是真实的。
闻星阅在他狭隘的印象中是懦弱的，不敢随意顶撞闻仲秋和邱姿，也不敢训他骂他。甚至对他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情——比如撕坏他的作业，摔坏他的玩具，抢他为数不多的零食，闻星阅也从来没有大声对他发过火。
以至于他一直以为这个哥哥怎么惹都没关系，反正不会对他动真格。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闻星阅一脚从椅子上踢下来，重重的跌在了地上。
年幼无知的他竟然勃然大怒，继而想打回去。闻星阅就算是从前对他脾气再好，他也是个成年男人，闻阆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更何况闻星阅正在气头，看到闻阆起劲，直接两拳揍得他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从没见过闻星阅发这么大脾气的闻仲秋才反应过来，连忙跑到闻星阅面前把他拉开。
“他还小，你个大小伙子跟他计较什么？”
彼时闻阆正哭的撕心裂肺，闻星阅没有理闻仲秋，朝闻阆吼道：“你再哭我打的让你妈都不认识你！”
闻阆的哭声立刻哽在了喉咙里，只敢干瞪着眼地吸着鼻涕，微微的哭腔被恐惧压抑在口中。
“十四五了，早就不小了，都是你们惯的。”
他承认，这句话里有几分曾经不敢言说的嫉妒。
闻星阅背对着闻仲秋，心里莫名的有些歉疚。
闻阆闻琦明明是来看闻仲秋的，应该是温情脉脉的，怪他没有收敛住情绪，把现在的氛围搞得这样尴尬。
“让你狂，被你哥教训了吧，以后还狂不？”
闻阆急忙摇摇头。
闻仲秋拍拍闻星阅的肩膀：“让他妈来接他吧，省的哭哭嚷嚷的烦人。”
他又转向闻阆：“你什么时候像你哥学学？我和你妈没怎么管过你，你就反了天了？看看你在学校的成绩，哪次不是倒数？学吉他，学架子鼓，都让你学了，你小子哪一个不是学几天就放弃了？以后我不在了，你妈一个人带你们两个……”
“行了爸，别说了。”
闻星阅给邱姿拨了电话，浅淡的叙述了原因，邱姿也没有多问，不过一会儿她便敲了闻仲秋的门。
开门的是闻星阅。
“您来了。”
对于他的生分，邱姿虽然不愿，但也只能接受。她一眼便瞥到了和她一起生活十几年的男人，看着他原本强壮有力的身子如今变得枯槁无力，她心里一阵酸涩。
闻阆闻琦走出来，她有些无奈的摸了摸闻阆的头，她一向知道自己孩子的脾气，所以她无力责怪闻星阅的打骂。
她叹了一口气，带着闻阆闻琦准备离开。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看瘫在沙发上的闻仲秋。
闻仲秋自然注意到了，他叹了口气：“照顾好自己，把他俩好好养大，也别来看我了，闹心。”
邱姿淡淡的叹了口气，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地关上了门。
……
闻星阅从厨房刷完碗出来，收拾着桌子，闻仲秋忽然叫他过去。
他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副扑克牌：“你爸我好久没打过牌了，过来陪我打会儿。”
闻星阅在他对面坐下：“两个人打什么？”
“啥都能打！”
摸上牌感觉闻仲秋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闻星阅虽然无奈，但看着闻仲秋开心的模样，他还是陪着他打了起来。
……
“小子，这牌打得不错，得我真传哈哈哈……”
闻星阅又赢了一局，将牌揽过来洗牌。
闻仲秋习惯了闻星阅的沉默，自顾自的说着。
突然间他不再笑了，转而叹了一口气。
“你一下子就这么大了。”
闻仲秋向来不喜欢煽情，所以说这话令闻星阅不知所以，抬起头看着他。
“知道得癌的时候我没那么害怕，你一回来照顾我，我反倒还害怕了。
之前那么些年，从来没有好好照顾过你，现在想了，也没什么时间了。就可惜，还没看到你娶个媳妇，没看见你功成名就。不过爸相信啊，像我儿子这么好的小伙子，又帅又有才，肯定一大把姑娘喜欢，以后也肯定财源滚滚。”
闻星阅知道他要讲什么，怕自己哽咽，他想止住这个话题：“别说了爸，打牌吧。”
闻仲秋忽然正经了起来：“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闻星阅想阻止，闻仲秋却已经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这也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要是能再活时间长点，这些话也不过就晚点跟你说。
人老了难免贪生怕死，我这几年就老想过去的事情，想我的罪过什么人。得罪的人少点，睡的也就好点。得病的这么些时候，我经常梦到你妈，想来应该是华梅找我索命来了。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了，你都好点，好歹你长这么大，我没出力，也是出了钱的。
我这么多年也反省了，等改天我就上去找她去，好说歹说，也得给她道个不是。所以你也不用难过，你爸走得早，都是报应，我自己看得开明，你也别天天哭丧着脸，大小伙子，丢不丢人。
你妹妹弟弟还没成年，你邱姿阿姨再要强也是个单薄的女人，至少现在还没找别的老伴。你现在有能力了，以后能帮衬帮衬着点。
我活了这么多年，别的没有，挣了点小钱，生病也花了个七七八八，但也没结仇结怨的，走了之后嘞，也没什么仇家找你们，我还挺放心……”
“爸，其实我挺可怜你。”
“怎么说？”
“人家越活，活的子孙满堂，你越活，活的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了，最后连个愿意陪你的都没有。”
闻仲秋静默了几秒，指着闻星阅笑了笑：“你这小子净呛我。
不过说的也对，你爹我这辈子确实挺失败的……咳咳咳咳，诶呦，说着说着老毛病又犯了咳咳咳咳……”
闻星阅把水和药递给闻仲秋。
缓过劲来，闻星阅开始分牌，自动的跳过了这一话题。
闻仲秋拿到牌后，看了看，突然道：“我要是没了——”
“没不了。”
“别打断长辈说话——我要是没了，你把我葬的离你妈近一点，这样我上去了好找她。”
“我妈可能不想和你葬在一起。”
“你这孩子……听话就行了，不然我找你妈都要找好几年，还没赔不是呢，就要投胎了。”
“……
别想有的没的了，该你出牌了。”
“哎你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