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在《都夷斯文化系列》里画上米基雪山的全貌,沈宣墨找了一张卫星地图,加上雪山各个角度的实拍照片,总结出它的特点。他一边画一边感叹,随着科技发展,人类生活在渐渐失去浪漫了,很多东西唾手可得,而没花心思,没付出努力,又怎么能从中觉出浪漫呢。

  邬百灵说那怎么办,你要坐热气球,在空中写生吗。

  “如果这里有热气球的话,我还真的乐意,”沈宣墨用笔敲着下巴,假想着,“加热装置和雪山处的冷空气产生激烈对流,使我的热气球摇摇晃晃,等我画完,气球被空气撕破,我就坠落,作为古往今来死法最浪漫的画家,被一代又一代传颂。”

  邬百灵说:“但作为智力已下降到小妹水平的病人,你并不知道自己以为的浪漫的想法,会不会在别人眼中其实很弱智。”

  沈宣墨说:“你,你,你……”

  邬百灵说:“好可怜,都到口吃的程度了吗。”

  沈宣墨说:“对不起,我不想那些了。能帮我拿一下手机吗?”

  来之前我可是把用具全都摆好了的,邬百灵稍稍有点烦躁,经常都是这样,他细心做好了准备,结果没一会儿沈宣墨自己忘了些什么,得叫他去拿一回。

  邬百灵在床头柜上找到了沈宣墨的手机,拿起来,泄愤似的在沈宣墨的枕头上狠狠拍了两下。走回画室,还没到门前,邬百灵突然发现画室的门被关上了,他心头砰砰一跳,扑上去,扭扭把手,果不其然被沈宣墨反锁了。

  “你是不小心的,还是故意的?”小心翼翼地,邬百灵敲敲门,门里没有回答,他心下了然。

  柳医生说偶尔有这么一回反而是正常的,患有绝症,尤其是对精神有所影响的绝症,病人会很快丧失与他人沟通交流的意欲,因为他们能感受到自己与正常人之间的区别,而这种感受令他们很痛苦。甚至一些感性的家属朋友,在病人面前表示出难受,或流露出对病人的情感,也会加剧病人的痛苦。积攒到一定程度,病人无论从外界感知到什么,都会对本人产生负面效应,从而失去求生欲。

  “我可没有在说你呀,”柳医生看见邬百灵垂着头,说,“我们是没有办法知道自己的哪些行为对病人造成了负担的,除非病人自己能坦诚说出来,但这一点最难,一是很多病人觉得即便说出来也没用,二是有认知障碍的病人自己也捋不清楚。”

  话是这么说,可免不了地,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进行深刻的自我反思,随即发现,日常生活中四处都充斥着造成创伤的诱因。越是感情亲密的人,越能发现更多的诱因,邬百灵就发现了,他对沈宣墨的浪漫嗤之以鼻,他用沈宣墨的认知障碍开玩笑,他对照顾沈宣墨这件事感到不耐烦,光是几分钟,他就可以对沈宣墨造成多重伤害。

  “打住。”柳医生说,“别再想了,你因为他而陷入自责,这也可能成为他的负担。”

  邬百灵苦笑,说:“怕了人了,比最复杂的机器还精细。”

  只有沈宣墨一个人的时间里,他在想什么呢?

  他听见柳医生在门外说,如果不开门,他可能会因为没有控制长时间的癫痫而死,可能因为意识不清导致的意外而死,可能没来由地猝死;而不按时服药,他的神经损伤进一步恶化,极大可能导致阳痿, 这样的阳痿和抗癫痫药副作用导致的阳痿不一样,停药,吃辅助药,都没用。

  他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有伯开口了,有伯说还记得我谈了个医生女朋友吗,我要和她结婚了,三天后举办婚礼,有伯需要宣墨的帮忙,能不能帮着参谋参谋新郎官的礼服呀。

  他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没有人说话了。

  沈宣墨隐约记得,今天早上本来自己好好的,却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他正在和一个人说话,说着说着,他不记得这个人是谁了,他在一个有着很多画和颜料的房间里,自己手上正拿着画笔,看样子这幅画是他画的,可是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这幅画。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属于一座房子,这个房子坐落在哪里,里面有什么人,为什么他在这里,他一概不知。从他和房间里另一个人的交谈里可以得出,这是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人,而他想不起来他是谁。

  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能交谈下去,看样子对方也没察觉到异样,由此可知,他经常遇到这种情况,能够很好地处理。

  再然后,记忆如同一股冰凉的水流,从他脑海里的某个点涌出,因为恢复的速度过快,他只能隔岸观赏一样,看一个叫沈宣墨的人,因濒死的妈妈而害怕,得知妈妈的病有可能遗传给自己,而迈入对死亡的无期限等待,为了不让人担心,那个叫沈宣墨的人假装自己没有受到病痛的折磨,但他的画家父亲本就打定主意归隐山林,他不仅对亲情迷茫,他还对自己是否是称职的画家感到迷茫,于是他找到了他爱的人的现居地,搬了过去。

  最后他意识到,那个叫沈宣墨的人就是自己。

  他在回忆里收到了过去的自己给的忠告,于是他尝试在画纸上勾勒爱的人的模样,但脑中一片空白,哪怕那个人就在离他一米的地方。

  他找了个理由把那个人支出去,然后锁上门,在锁门的时候他想,他连怎么反锁都记得,为什么把爱人的脸忘了。他可以忘记的事有那么多,怎么偏偏忘了这一件。

  所以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没有什么好可惜的了。

  从花园里可以看到画室的窗户,小妹爬上了树,用一根绳子,一头绑自己,一头绑树上。

  她纵身一跃,够到了二楼的窗户,在窗边,她看到了二楼里的样子,瞪大了眼睛。

  “小妹,你还好吗?别爬了,快下来!”柳医生在下面对她喊,她惊醒,回答“没问题”,继续往上爬。她先用脚勾住三楼的窗户,然后使劲,脚滑了,下面的人吓得尖叫,幸好小妹手抓得紧。她尝试第二次,这一次她整个身体翻上了三楼画室的窗台。

  画室的窗户是没有关的,所以小妹可以直接进去。没想到,正当她一条腿要伸进画室的时候,一阵风吹了起来,把窗帘吹得乱晃,绞住了小妹的脚,小妹挣扎,好不容易挣开了窗帘,却因此失去重心往后倒。

  一只手托住了她的后背,小妹看见沈宣墨出现在她面前,带着她从没见过的神情。

  人们给小妹找来了梯子,小妹平安落地之后,画室的窗户被关上,窗帘也合拢了。他们并不知道小妹见到了沈宣墨,也没有问她看到了什么。

  小妹听说了沈宣墨把自己关在了画室里,就计划要从窗户爬进去,然后把画室的门开开,接着拉着沈宣墨去找在房间里难过的邬百灵,大家就都会高兴起来啦。但她的计划没有成功,而且,高兴起来好像也没有她想得那么容易。小妹只要编好一个花环就已经很开心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对他们而言是件那么难的事。

  她想进邬百灵的房间,告诉他沈宣墨还活得好好的,可是她又不确定,因为沈宣墨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并不像好好的。

  他们活得可真复杂。小妹回忆起自己从二楼的窗户,看到里面满满的邬百灵,心里这么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