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陵园时, 夕阳已沉,只有天边的火烧云还彤红。

  手里拿着全部身家,尹倦之紧张地频频垂眸, 唯恐半路印章掉了, 那他们得立马联系媒体宣布终止这枚印章的任何作用, 说不定还得报案呢。

  “老婆, 以后不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身带着, 多吓人。”

  楚珏乖顺:“好。”

  本城的这座陵园很大,他们踏上了出去的最后一条石阶, 恰逢哭声。

  “爷爷......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浅淡的余晖之下,暖橘的光铺满大地,同样包裹着人。女人脊背佝偻以头抢地, 圣洁的白裙散在干燥的褐色土地上, 青草随风拂动。

  “......我当年, 不该一意孤行要和他结婚, 把您气进医院......都是我......我不该任性。爷爷, 我学会听话了......真的学会了......可你为什么, 从来不入我的梦啊......”

  尹倦之的脚步驻停。

  他站在女人身后不远处, 看到那是尹惊鸿的墓。

  尹雪融跪跌在地上,就如当日尹倦之伏跪在陈冕世的墓前。

  “二十年......之前我不敢来看你,我出不了医院和尹家,我太没用了,你原谅我。之后我也没有办法来看你......我不是雪融。荣雪......没有办法过来, 那样做会露馅的......可是我,不明白, 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明知道,回不到过去, 我却仍然还是走到今天......”尹雪融薄弱的肩颈颤抖,一言一句皆询问,字里行间又自问,“我放不下这股仇......所以我也不配求原谅,可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我的孩子好过一点......爷爷你告诉我......”

  尹倦之想逃,但他没动。

  左手突然被紧紧牵住,他侧首看去。楚珏摩挲他好像有些褪去温度的手指:“别怕。”

  尹倦之垂眸莞尔,摇头。

  多么奇怪啊,楚珏仿佛始终站在他前面,而不是身边,细致入微地替他挡住来自过去的大半伤害。撞见尹雪融,竟然没能激起他心中对痛的极度恐惧,反而一抹释然轻涌,触碰了一下尹倦之早已脆弱不堪的心口。

  他们的对话由风卷着吹向尹雪融,她身体蓦地一震,仓惶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尹倦之。

  尹倦之坦然地凝视她。

  这道目光里没有了惧怕,甚至有抹怜悯。犹如一个陌生人看见另一个值得同情的陌生人,能给些明面上的情绪反馈,多余的便给不了了。

  尹雪融应该高兴,可更深处的东西变成魔鬼张牙舞爪地冲她叫嚣。那是种直觉,今天会是她和尹倦之的最后一次相见。

  嘴巴张了张,尹雪融踉跄地站起来想说点什么话,奈何牙关咬得太紧,冷得她止不住打战。

  意识到不打扰尹倦之才是最好的,尹雪融慌乱掩眸,缩肩弓背地转身就要跑。

  下一秒却被人张口喊住。

  “荣雪。”

  尹雪融身体瞬僵,仿佛血液与四肢都灌注了成块的水泥,抬不动腿,只能做到扭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喊住她的尹倦之。

  夕阳垂死,挣扎着从火烧云后露出今天的最后一点边角,陵园变成红色,仿似新生。尹倦之逆着光,安抚性地拍了拍楚珏紧握着他的手背,上前一步,换了个称谓:“尹雪融。”

  尹雪融浑身哆嗦了一下。

  “......你很厉害,”尹倦之缓声说道,“能活着回来。”

  尹雪融通红的眼淌出泪,这一刻她脸上不再年轻,有了中年女人的风霜。

  “小......小倦......”

  “我也很厉害,”尹倦之继续说道,“能活着存在。”

  “呜......”尹雪融掩嘴,几乎要将自己矮到地底,泣不成声。

  “以后我仍然会当作你不在了,但请你不要怀着对我的愧疚活下去,那对我只会是累赘,我希望你可以轻松一点。”尹倦之紧挨在楚珏身边,很轻地笑了一下,“以后我要好好地生活,不愿意时刻去想,你会不会因为想对我赎罪而反复地折磨自己。我知道你很累,我也很累......让我们都轻松点活着吧。”

  尹雪融狠咬手指:“好。”

  这一刻,过往这座困了他们二十年的高墙轰然倒塌,粉碎湮灭,尹雪融不觉间便站直了。

  她抹了把脸,努力挤出一个笑:“我马上就走了,出国,不会再回来。小倦,以后......你开心一点。楚珏,谢谢你。”

  晚上回家,肩上无形的雪山全部融化,尹倦之高兴,热情似火,把楚珏按下去,他座上去。楚珏被钓得晕头转向俨然成为一个昏君,第二天上班迟到了。因为他起床后打好领结,看见睡得香甜的尹倦之,总觉得斜火丛生想要......把尹倦之作醒了。嗓子不自主地哼出吟唱般的天籁时,尹倦之脑袋差点撞床头,不可思议中他一口咬向楚珏的脖子,仰颈破口大骂。抵达公司已是中午十一点,能吃午饭了,尹倦之自己在家昏睡到不知今夕何夕,完全没有时间概念。

  不能对男人太主动,男人会疯。数不清第几天,尹倦之头脑迷懵气若游丝,觉得在健身房锻炼都要对付不了楚珏了,翌日身残志坚地爬起来去公司上班。

  见他出门楚珏没往倦之要工作上想,贴心地说道:“今天周三,爸不休息,他家里没人。”

  “我不去爸家,”尹倦之头也不回,“我要去上班!你今天不要去尹氏了,回你的楚氏。”

  楚珏:“......”

  最近太过分的某些画面历历在目,楚珏明白了,说:“现在都是你的尹氏,我不去尹氏能去哪里嘛。”

  “虽然董事是我,但之前你在哪里工作,现在就还回哪里工作,”尹倦之条理清晰道,“楚氏里你是C E O,滚回去打工。我是你上司,你敢不听?”

  楚珏怕倦之更生气,没敢太放肆,故作失落道:“好叭。”

  继而表忠心:“我最听你的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大多数情况里,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互不了解的两个人,尹倦之知道楚珏装可怜呢,冷哼一声夺门离去,根本不搭理他。

  然后他晚上没回去。

  直接住公司。

  傍晚来临,楚珏去接尹倦之下班,尹倦之闭门谢客,在总裁办里面给门上锁:“加班呢,今天回不去。”

  楚珏垂眸抿唇。

  尹氏从破产到不破产,消息还没公布。尹倦之在申请变换东西,需要一点时间。

  住在公司的第三天,尹倦之睡得好吃得好,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也不需要补觉了,很快乐,满足的很。

  一方高兴一方郁闷,苦了楚珏,想尽办法跟尹倦之道歉,故技重施求倦之原谅,甚至写了整三页的保证书。如何节制,如何克己,何时轻点,何时慢点,写的事无巨细,尹倦之看得口渴舌涩,红着耳根把保证书拍在楚珏的脸上让他滚远点儿。

  被欺负的是自己,楚珏把他惹生气了就得负担起责任。好不容易能对姓楚的颐指气使让他乖点,尹倦之当然不会那么快放弃这样的机会,得继续强势两天。

  听说尹倦之回到公司,又听说尹氏董事再次易主,苏合叹为观止,觉得尹倦之和楚珏没一个是正常的,把产业当足球踢。要不是尹氏根正苗红,他还以为这是块烫手山芋,碰不得呢。

  今天苏合有个项目要和总公司探讨,谈完看见尹倦之,知道了他已离家三天,更觉得这对夫夫真有病,晴趣玩儿得飞起。

  上次好友间在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记不清了,尹倦之想找人说话,请苏合吃晚饭。

  苏合直觉会听尹总说一些家长里短的狗粮......

  “学长我跟你说,现在的年轻人真坏,”尹倦之与人并肩出公司,嘴上叭叭,“教不乖。一边说听我的一边骗人......”

  苏合抬眼望天,突然觉得这顿饭不吃更好。

  “倦之。”

  “阿倦。”

  两道音色异口同声,尹倦之下意识地朝喊“倦之”的人看过去。楚珏面上没来得及表示类似正面的情绪,唇角一抿,淡漠地寻找喊“阿倦”的男人在哪儿。

  温怀英在马路对面朝尹倦之挥手,长身玉立。

  多日来的硬气悍然,在见到尹倦之本人还记得的前任时,心先虚弱了一下。

  楚珏仍在锲而不舍地接倦之下班。和苏合吃饭,尹倦之提前告诉楚珏了,他们会一起去。该吃饭吃饭该说话说话,尹倦之不会和楚珏冷战,只是不想回家挨泡而已。

  况且他们又没吵架,尹倦之自己体力不行,只好躲远点儿。

  楚珏记温怀英很深刻,因为倦之说对他的初恋记忆很深刻。

  “你初恋来了。”楚珏面无表情道。

  尹倦之:“......”

  短短一句话,苏合察觉到不对劲,面不改色溜得很快:“尹总,改天再吃饭吧。”

  尹倦之:“。”

  “我跟温怀英连手都没有牵过!”尹倦之低声辩解,“你能不能成熟点。”

  “哦,”楚珏说,“你嫌我幼稚,我确实没有他成熟。”

  尹倦之愁眉苦脸:“老婆我不是这个意思......”

  初恋逐渐和尹倦之的距离缩短,温怀英没听见他们说话,看了一眼楚珏,明目张胆地对尹倦之说:“阿倦,你公司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如果你需要帮助......”

  “阿、倦。”楚珏冷呵,阴阳怪气地重复这个称呼。

  上次出海前相遇,确定尹倦之正是和楚珏情深似海之时,温怀英不会插足,全名全姓地喊尹倦之名字。

  如今尹氏破产,尹倦之看错了人,让楚珏从中作梗,说不定他还会被净身出户,温怀英便想像之前亲昵,试试主动追求。

  “啊温先生!”尹倦之连忙说,“我不需要帮助,我的公司也没有事,我和我爱人很好!”

  温怀英有些惊讶尹倦之对楚珏的态度,楚珏明明......

  他想细问,有什么困难只要尹倦之说,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帮。但尹倦之说完便觉得这里有洪水猛兽似的,拉起楚珏就跑,还道:“老婆你听我说......”

  楚珏有没有听不知道,总之晚上尹倦之回家了,并且第二天没去上班。这样乱来尹倦之没制止,因为能下床了他就觉得自己能够继续“生气”,深知与温怀英的账已经深入地算过,楚珏不能再找事儿,尹倦之趾高气昂起来,又去公司不回来了。

  谁知倒霉蛋体质永远不能掉以轻心。最近不知怎么,尹倦之的前任跟发了洪水似的一个一个地找过来,有说“当年在酒吧定情至今难忘,现在就等他和楚珏离婚”的;有说“那年杏花微雨他们夜不归宿一起看星星许愿,问楚珏什么时候会退位”的;有说“以前他们探讨过未来,许诺给彼此一个家,所以希望他踹了楚珏和他再续前缘”的;有说......

  尹倦之疯了,前后吞吃苦不堪言,想抱头尖叫,如果没事根本不敢下楼,怕走两步就碰见前任。甚至有的他根本没印象,早忘干净了,可楚珏却每个都能替他回忆得清清楚楚,说这个是谁那个又是谁......尹倦之想亖。

  多日浑浑噩噩,尹倦之不中用的脑子好像有点想明白他的前任为什么全来了,因为他现在面对大众的身份是破产总裁,这些人好像真的在追他......尹倦之从来没觉得男人这么可怕过,特别是家有公老虎,尹倦之难逃生天。

  得趁早公开尹氏还在,可楚珏老是霸着他,他找不到机会。

  “你不能这样......”某天,尹倦之几近无声,淌着眼泪试图纠正楚珏,“你这种病态的,占有欲,还有控制欲——不正常,真的不正常,你得改。”

  受了顾烈二十年熏陶,基因强大,怎么可能正常,楚珏甚至觉得倦之有点无理取闹,对尹倦之振振有词道:“顾爸就是这么对清爸的。”

  尹倦之不管:“必须改!”

  “改不掉,”楚珏委屈地说道,“清爸的微信里就只有顾爸一个人,我都没有让你这样。”

  尹倦之震惊地直起腰,又倒回去:“你爸疯了?”

  不可置信:“真的假的?”

  楚珏看着尹倦之,好一会儿没说话,但眼神中似乎已有这种意思,正在规划什么似的。

  尹倦之服了,爆粗:“......卧槽。这怎么受得了的?要是我早就把他踹了。”

  “哦,”楚珏低问,“你踹顾烈是不可能,但你能踹我啊,是这个意思吧倦之?”

  尹倦之:“......”

  尹倦之摇头,害怕道:“恋爱脑谈恋爱真可怕啊。”

  楚珏呵道:“你嫌弃我是恋爱脑?”

  “......”

  三天后尹倦之计算着这些离谱的前任,好像全来完了,应该再无后顾之忧,可以皆大欢喜地好好生活。

  回到公司后,他马不停蹄地把一切流程弄好的“尹氏不仅没有破产,还愈发壮大”的消息通知了财经类新闻,高调宣布,告诉所有自不量力的前任,没人能养得起他!

  ——除了楚珏。

  他想被楚珏养着。

  晚上回家,楚珏来接。公司门口像最近时不时就等着个男人一样,又站了一个男人。

  在尹氏门前等了一下午,没能第一时间看到尹氏没破产的财经信息,孟漾心中忐忑。当初和尹倦之分手两个月,孟漾就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爱尹倦之。

  离开了尹倦之,他什么都不是,他过得越来越不好,他想求人回来。

  初秋晚间的风凉,楚珏替尹倦之挡了风,视线冷漠地扫视对面,认出了孟漾。

  想到倦之以前和前任们去过酒吧,看过星星,夜不归宿......楚珏握住尹倦之的手腕,小心又强势地往怀里扯,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重复数条家规:“倦之,不准去酒吧。记住你有家室。十点是门禁。今天晚上要跟我做暧......”

  尹倦之根本没认出孟漾,只是发觉对面站了个男人,下意识地想要哆嗦。

  他是真害怕发疯的楚珏,忙先发制人讨饶地说:“我腰快断了,你饶了我。”

  做人不要太浪,否则婚后碰到楚珏这样的,这也计较那也计较,能吃得消就是奇迹了。

  下班高峰期,宽阔马路上车驶人行,尹倦之在鸣笛声中胆战心惊地说道:“都是年轻不懂事惹得债,老婆给我一次机会,真的,你放过我吧。”

  楚珏说:“不给。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