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五月下旬, 离六月中旬不足一个月,但楚珏仍觉遥不可及。

  他惋惜地说:“早知道刚才就说是明天的生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尹倦之被他想这么明目张胆的作弊逗得大笑,手不客气地拍他的屁股, 教训般道, “飘了是吧。”

  两个人在电梯里, 尾椎骨处一重, 楚珏看了眼头顶监控, 煞有介事地说:“倦之,你说现在会不会有人正在看着我们。”

  尹倦之:“。”

  他捻了捻手指, 说:“总裁专属电梯,是能随便看的吗?”

  楚珏不听,自顾自道:“有点害羞。”

  尹倦之:“......”

  说自己害羞的到底有没有害羞不知道, 反正表面脸不红心不跳, 牵尹倦之的手还更紧了。尹倦之倒是噎得无声, 耳根有隐隐发热的趋势。

  幸好, 直达电梯到楼下了。

  傍晚的大型商场人多, 嘈声攒涌, 尹倦之负责挑选食材, 楚珏推着购物车跟在旁边。

  食材有荤有素,样样新鲜。

  “时间还早,我们去趟公园吧。”尹倦之在看猫粮狗粮,以及其他的宠物小零食。

  楚珏道:“好。”

  走时他们又买了纯甜的巧克力,尹倦之吃了好几颗, 口感滑香丝甜。

  ”我想喝果茶。”路过街边的茶饮店,尹倦之指挥道。

  楚珏却没答应, 说:“不喝了吧。倦之,还没吃晚饭呢, 你吃零食都吃饱了。”

  等红绿灯的空挡,伸手把尹倦之手心里攥着的两颗软糖拿过来没收,放进中控台藏好。像防幼儿园小朋友似的。

  “......”

  尹倦之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好大一会儿,突然叹气,躺平道:“爹不疼娘不爱,老婆还要给虐待。”

  “我没有......”楚珏不敢担这么重的罪,急忙赶在绿灯跳转前的最后两秒重新给尹倦之拿了一颗糖,“真的不能再吃了,太多甜对胃不好,容易反酸。”

  目的达成,尹倦之接过糖美滋滋道:“听你的。”

  天边似是被抹去明亮的橡皮擦拭过一遍,暗淡降落,调色盘般的染料大片晕开,火烧云灼得艳丽。

  入目望去,跨江大桥下面的江面随晚风而波起时,火烧云也在轻轻涟晃。

  那个猫跟那个狗除了又吃圆润了一些,没什么特别变化,还新来了两只小伙伴。

  尹倦之挠那个猫的下巴,五根手指一起动,那个猫温顺地仰头,罐头都不吃了,眯眼任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尹倦之切实地感觉到,他所处的生活在逐渐变好。

  好像他越来越能知晓开心是什么了。

  侧眸看向楚珏。他蹲在尹倦之身边,学着爱人的手势在撸另外那个猫的下巴。

  两个人可谓如出一辙。

  莫名其妙地,尹倦之便被逗笑了,音色低泠短脆。

  —

  时间飞逝,十天半月眨眼而过。尹倦之昨天联系上了有名的设计师,趁他和楚珏各自在公司工作,自己在总裁办休息室量好了三围,郑重地发给对方,让正经设计师给他做男仆、猫奴、兔女郎等各种不正经的装备。

  收到尹倦之的身高三围,已做过太多衣服的设计师为了跟甲方打好关系,已经将自己打造成自来熟:【兄弟,你女朋友知道你给她订做这些东西吗?】

  尹倦之比他还自来熟:【哥们儿,我自己穿。】

  设计师:【......】

  设计师更高一筹:【哇,你们搞第四暧啊?】

  尹倦之不会甘拜下风:【非也,我脐橙我老公。】

  设计师:【......】

  最后无话可说,设计师不想让话题终结于在自己这边:【骗人的吧?你腰围59?】

  尹倦之莫名其妙道:【你没有59就说我没有?好过分哦。】

  设计师:【......】

  双方友好地论几个来回,设计师被“怼”得哑口无言面目扭曲,特别是他还没对象!

  这些千刀万剐的甲方,玩儿得真花啊。

  设计师看了看自己账户上的定金,五位数。好多,他可以!

  心情愉悦地聊完天,尹倦之不好好上班,悠哉悠哉地在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哼情歌。手机上进来一条新消息。

  荣姐:【和许氏的纠纷明天开庭,你确定不来是吧?】

  今天05月31号。

  明天06月01号,儿童节,尹倦之不上班,要给自己放上一天假。不过他不是要过儿童节,老大一人了,脸皮再厚也不会疯狂到这种不要脸的地步。

  只是他明天27岁生日,当然要给自己放假。

  儿童节加生日,拥有双倍快乐不过分吧。

  尹倦之没兴趣:【不去不去不去。】

  重要的事情要重复三遍,态度非常明确。

  荣雪回复得很快:【好。不来就行。】

  ......不来就行。

  无奇且简单的一句话,尹倦之看着,突然就觉得有抹抓不住的异样掠过心间。

  像鱼线一样浅淡轻韧,可独有的结实横亘过皮肉,竟引起一阵阵疼痛。

  尹倦之蹙起眉宇,不明就里为何如此,只好不可思议又略显夸张地自言自语道:“不是吧尹倦之,许利他们官司缠身,说不定都要坐牢了你竟然不高兴还觉得心脏疼?”

  奇异地,刚说完那道异样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尹倦之:“......”

  尹倦之服了:“欠骂。”

  中午吃饭时间到,恨工作的人不会在办公室多待半秒钟,尹倦之快乐地抬脚就走,就差捧个饭碗冲去餐厅了。

  吃饱喝足回来,尹倦之兀自消了会儿食,便躺沙发上午睡。

  中午的阳光盛足,玻璃幕墙反光,好像能够融化坠落。

  偌大的总裁办一多半都被正当空的烈日侵耀,射在洁白的墙壁地板上,本该热意翻涌,那抹毫无生气的白却像裹了一层死亡的长布一样。尹倦之浑身发冷。

  梦里环境纷乱杂扰,有女人的声音在尖锐吼叫。

  “小倦......”

  有老人的声音沧桑呼唤。

  “......泊......”

  泊什么,尹倦之听不清,却很焦急地想要抓住。

  “爷爷......”稚子的哭腔响彻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浓雾模糊了他的面孔,他小小的身体透露茫然,左右张望害怕地哭泣,一遍遍地道,“爷爷......爷爷......我找不到,爷爷......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在哪儿,来找找我啊......”

  “泊生——”

  “尹倦之?......尹倦之!”

  尹倦之猛地睁眼,几乎透骨的冷意让他没知没觉地一抖。

  头顶更过分的呼喊正好又如排山倒海似的轰过来:“尹倦之别睡了起来签字!”

  又把尹总吓得闭眼激灵。

  见他有了活气,苏合无语地指指腕表:“你这一觉睡了得有三个小时了吧?五点了,再睡一会儿马上就能下班,你晚上回去还睡不睡?”

  “......”

  “我真是......”尹倦之四肢乏力地翻身坐起来捏眉心,然后一拳锤向苏合的肚子,“信不信打死你啊。”

  苏合矫健地往后一跳,并用文件给了尹倦之两下。

  隔着正装触摸到苏合一点油皮的尹倦之收回手,私人情绪很重道:“你竟然还有腹肌?刚才绷那么紧是想故意勾丨引我?”

  他懒散地起身,夺过苏合手里的文件:“省省心吧学长,我是一个有家室的人。”

  “呵,你都能有腹肌,凭什么会觉得我没有,”苏合接下尹倦之恶毒的攻击招数,并一报还一报地扬声说道,“我要去告诉你老公你摸我,不但摸了还夸我腹肌好。”

  尹倦之:“你......”

  “摸什么?”楚珏突然推门进来,语气平淡但威压颇重道。

  办公室里的两人:“......”

  苏合朝楚珏颔首,对尹倦之正经道:“签字,快点儿。尹总您和楚总之间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便参与。”

  尹倦之握拳:“......”

  当天晚上,尹倦之嗓音绝望破败地解释了好多遍:“我、没摸、他。真、的、没、有!”

  “我们才是一家人,你怎么能信啊......不信我呢......楚珏......老婆啊......”尹倦之没有胳膊打人,没有腿脚走路,看见器材室里的木马脑袋便觉头晕脑胀,签订不平等条约,“好好,我以后谨言慎行,不会再胡乱说话了,和朋友也不会乱、说、话!我发誓!”

  夜空无月色,星点零寥。楚珏将双眼紧闭的尹倦之紧紧地拥进怀里,指腹触摸他的睫羽,低喊:“倦之。”

  尹倦之睁不开眼睛,但下意识地应答:“嗯。”

  半秒都不敢懈怠。

  楚珏低声问道:“要给我的生日礼物,你没有忘记吧?”

  自从尹倦之问过楚珏是哪天生日,楚珏每天都会提醒对方不要忘了他的生日礼物,俨然把送礼物“应当有惊喜不能问”的桥段忘了个一干二净。

  尹倦之有气无力道:“你再敢多问一句,我就不送你了。”

  楚珏立马闭嘴:“不问。”

  手机只显示时间的熄屏从今日的23:59猛地一跳,迎来崭新的第二天00:00。

  “倦之。”楚珏再喊道。

  尹倦之睫毛隐颤,应答的鼻音软糯如示弱。

  楚珏将尹倦之鬓边的头发别向而后,倾附过去,低语虔诚地说:“好倦之,生日快乐。”

  卧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尹倦之倏地抬眸,沙哑着长时间使用的嗓子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生日?我又没跟你说过。”

  “我就是知道。”楚珏吻尹倦之的额头,些微骄傲说,“你的事,我全部都知道。”

  “哼,”尹倦之音色里染了笑,“不可能。”

  “愿以后的每一天,倦之的生活里都有楚珏,”楚珏捏玩尹倦之的手指,字字虔心道,“愿你快乐,无忧,平安,长寿,健康,幸福......”

  “好好好好,肉麻。”尹倦之忙捂住楚珏的嘴巴,开心得花枝乱颤,继而戳他肩谴责,“知道我生日还乱搞,我说什么都没用,就差说干爹饶了我吧......”

  “哪儿有,”这次换楚珏着急忙慌地捂住尹倦之的嘴,让他别满嘴跑火车,怎么什么称呼都乱吐,耳根涌着热意说道,“我很有分寸。”

  尹倦之:“呵。”

  “礼物等白天才会到,”楚珏说,“到时候给你。”

  尹倦之不问是什么,保持期待:“好。”

  六月份学校里临近期末,楚珏的教授布置了作业,是金融沙盘实验,需要小组一起完成。

  今天他去学校了。

  尹倦之果然没去公司,在家里吃了玩,玩了吃,竟觉得甚是没趣。手机跟平板上的各大软件已经要被翻烂,没什么稀奇的。

  越看越觉得空虚。

  这时,微博推送了一条顾氏与许氏的纠纷问题。

  闲来无事,尹倦之看了看。

  标题取的是两个企业之间有战争,内容却头不对尾,分析的竟然是楚珏和尹倦之结婚琴瑟和鸣,为何还要对许氏痛下杀手。

  到底是爱是恨,请看小编细细讲来。

  尹倦之:“......”

  一群人吃饱了撑的。

  尹倦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话不算话。

  他记得荣雪说过合同纠纷的开庭大多都是公开的。

  市中心的法院离得很近。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到了法院门前。在家和楚珏随口说话时,他知道顾氏也给许利送了法院传票,不过原告仍由最初的合作方出席,用不着楚珏出面。

  开庭地址、时间,原本模糊的声音,眼下都如刻字般清晰。

  荣雪肯定是顾氏这边的辩护律师,尹倦之突然想看看了。看荣姐大杀四方。

  十八岁那年,荣姐就是气势全开到破冰斩将地替他拿回了尹氏,没让尹倦之受多少委屈。

  他们合作无间,缺一不可。

  下午两点二十,庭审准时开始。许利和许紫莱作为被告,肖珊作为家属,全家都在。

  尹倦之坐在给观众置留的座位上,位置非常靠后。他只是太无聊了来凑热闹,观察片刻却发现原告方的辩护律师不是荣雪。

  那个女人尹倦之认识,是荣雪律所里的,同样精英干练。

  可能是荣姐太忙了吧。

  今天的庭审内容,具体是什么分类越听越迷,尹倦之本以为只是公司之间项目上的合同纠纷而已,但他却从中听到什么故意谋杀刑事案件......乱七八糟,完全把尹倦之弄糊涂了。

  而原告被告没丝毫异议。

  下午两点五十分,被告方辩护律师发言完毕,轮到原告方重新辩护。

  “我方有人证出席。”

  一个女人走进来,长发,淡妆,黑连衣裙。她脊背笔直地行至人证席,英气的面容有一股看透生死的淡然,甚至携带冷漠。

  被告许利蓦地站了起来。

  这个女人曾让他在法律上吃过大亏,看到她出现,他情绪激动再正常不过。

  场上细微的纷乱没影响尹倦之的眼睛,他呼吸霎屏,掠过许多或圆或扁的后脑勺,直勾勾地盯着荣雪那张他无比熟悉,此时却突然觉得有些陌生的脸庞,不明所以。

  心脏在胸腔后陡然跃动,震耳欲聋似的,把他的肋骨都震疼了。尹倦之眨了下眼睛,听到荣雪开了口。

  “我是人证......”

  如果外界的声音是冰,那此时它们一齐被人类的手投掷进了沸腾的热水中。

  激荡起滚烫的灼珠,冰水越来越多,把咕嘟出沸泡的水打压至死,翻滚的声音逐渐沉闷。

  尹倦之的耳朵好像就被灌入了这种又冷又热,最后又只剩下冰的东西。

  嗡鸣瞬起,绵长不绝。

  他听不清了。

  太阳穴鼓涨不停,他觉得眩晕。身上的皮肤仿佛在溃烂,尹倦之手指蜷缩,呼吸颤抖,突然弯下腰捂住小腹左边。将近二十年的伤口突然疯狂地疼痛起来。

  ”嘭——!咣咚——!”

  被许利折磨疯的女人将客厅里的东西全部砸碎,她披散着乱糟糟的长发,目眦欲裂地大吼大叫:“我没有疯!我没有疯!”

  七八岁的尹倦之在旁边吓得瑟瑟发抖,但又不想她难过想让她开心,明知会被伤害还是一步一步地试探靠近:“妈妈......”

  尖锐的水果刀猛地捅进尹倦之的小腹,他虽然震惊但也已料到,疼得叫不出声。

  “都是你!都是你!”女人尖声瞠目,手上流满了尹倦之的血,却仍不松开水果刀的把柄,跪在地上大张着嘴说,“都是因为你!”

  身上的血液在快速流失,尹倦之哭着对尹雪融说:“妈妈不要扎我,我疼......”

  “就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的出生,我会做什么事都顾前顾后畏手畏脚吗?!”

  “妈妈,我真的好痛......”

  “你就是个累赘,该死的拖油瓶!”女人疯癫地说道,手上去按尹倦之的伤口,血液顿时涌出更多,恨声道,“讨人厌!”

  “对不起......是我不好......”尹倦之伸出完全没有长大的胳膊想抱抱她,一遍遍地道歉,“对不起,我错了......妈妈,我好疼,你能不能......”

  他想挣扎,但总是被制止。

  女人狂叫诅咒:“你就应该去死!该死的人是你才对!你才最应该去死啊!!!!为什么你还能活着!为什么!!!!!”

  尹倦之视线模糊,不知是泪的速涌还是血液的流淌,他仍然在说:“对不起......”

  却躺在地上不再挣扎。

  ......

  从精神病院转移至普通规格医院的女人,腹部插把刀,12岁的尹倦之仓惶地跟着。

  医院走廊里有人尖叫,尹倦之听不清,只记得非常刺耳,他的耳膜都痛了。

  急救车推着女人过去,她像只恶鬼那样猛地攥住尹倦之的衣服,把他矜贵的白色小马甲弄出一片血色的脏污。

  尹倦之面色惨白地看着,眼前犹如地震般颤晃。

  “小倦......”女人的眼睛里满是疯魔,她怒目圆睁地死死盯着尹倦之的小脸,像下咒那般嘶哑地说,“你一定要活着......你一定要活下去。我的财产,我的东西绝对,不能落到许利手里,那是爷爷留给我的......那是,那是我的东西......我不能让尹氏败在我手上——绝对不能!”

  ......

  为什么会想起这些,那么久远的记忆,为什么会突然想起。

  尹倦之几乎要伏在地上,汗雨如下,小腹像插着二十年前的那把水果刀,满身的血。

  一地的艳红色。

  好晕。

  为什么鼻腔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少,尹倦之大口大口喘气,却还是觉得胸口发闷。

  旁边的人在跟他说话,是被他吓到了吗?

  快好起来啊,别吓到别人。

  “妈妈,我好疼......”

  “都是因为你!”

  “对不起......”

  “该死的拖油瓶!”

  “我错了......”

  “你怎么不去死啊!”

  “是我不好......”

  “你才最应该去死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该死!你该死!最该死的就是你——去死!!!!”

  稚嫩、癫狂的音色像鬼一样撕裂尹倦之脆弱的神经,他不堪重负地跪倒在地上。

  庭审中止。

  “对不起......不好意思......”尹倦之抓着椅子想起身,对身边的人道歉,每个字都像浸在即将沉入深渊的风筝,抖不成形,“我没事......你们不要怕......”

  苍白如冰雪的面容抬起,冷汗顺着尹倦之突然瘦削了一圈的下巴滚落而坠。和远处的荣雪对上目光,尹倦之眼前眩晕模糊的视线,似乎看见了她眼睛瞬睁如坠冰窟的惊恐模样。

  这张脸,和她没有分毫的相似之处,尹倦之不理解,两张毫无相像的五官,为什么会忽然让他变成这幅鬼样子。

  就像是要印证他的想法,两分钟前荣雪的自我介绍犹如敲响警钟那样,绕梁于耳地重新送到尹倦之耳边:

  “我是人证......尹雪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