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狼皮羊>第35章

  有位美国作家曾写过,不工作的人有太多的时间来沉溺于自己和自己的烦恼中。*

  程巳光命中一半,其实,他就算真的有在工作,也依然会暗无天日地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

  工作并不会削减半分他的厌弃与空虚,仇恨也并不是因为有太多时间,从而被纵容着无限滋长。而是它发生了,就在那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程巳光无法跨过去。

  便衣走后的那个夜晚,他没有睡好。他将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静静闭眼,模仿西方电影里那些躺在棺材里的死者的安详姿态,可无济于事。一阵无名的烦躁涌到他的脸上,并开始向周身蔓延。

  他睁开眼睛,脑袋在枕头上辗转反侧,最后迫不得已坐起来。

  下床,拉开百叶窗,月色进来,从他肩头拨开,掉到地板,变成长长的影子。

  他靠在窗沿,抽了支烟。烟雾划过他的手指,抚过他每一根蓝色血管。

  转过身,他吃了一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抱着装衣服的纸箱站在床边。

  他走过去,身影自动感应似的转过来,朝他挤眉弄眼,似乎在问他,都快走了,怎么还没打包好。他单手接过箱子,向她打手语,你还好吗,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她摸摸鼻子,眼睛沉默地越过他,像在想别的事情。

  他听到了些谣传,她最近找了个男朋友,连学校都不怎么去了。这样很不好,但他不会阻止她去做任何想要做的。

  我没有惹麻烦,别担心,我听说蒙特利尔冬天很冷,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她全神贯注比划着。在那边,要听爷爷的话。她的手不再动了,垂在身体两侧。

  出现了片刻的空白,五味杂陈。有许多话想说,但他想了想,决定收住。

  他向她比划,两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暑假我就回来,等我。

  姐姐笑了,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头发。

  他凑过去,姐姐消失了。

  虚虚实实的过去。

  他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水哗啦啦开始倾注。他坐在浴缸边,解开睡衣领口,水汽迅速罩住他的胸/脯,并向身体其他部分蔓延。

  手先试了下水温,双脚再下水,然后慢慢投入身子,沉进水里。

  屏住呼吸,失去视线,他终于获得暂时的安宁。

  忽然,他觉得大腿内侧有些痒,像有一双手在那边摩挲,缓慢滑动。这种触摸方法,似曾相识,令他恶心。他猛地在水下睁开眼,似乎有一团黑影,埋在他的腿间。他吓了一跳,湿漉漉地蹿起来。

  程巳光跨出浴缸,缓了好一会儿,拿过浴巾,将自己细致地擦干净,再吹干头发,换上了干净衣服和室内拖鞋。

  从浴室出来,他去冰箱取了罐啤酒,一饮而尽。冰凉的麦香,稍稍镇定了他的紧绷神经。打了个嗝后,他已经有些醺醺然。

  姐姐又出现了,朝他眨了眨眼。他走过去,姐姐伸了个懒腰,一边笑一边用手擦眼睛。

  为什么哭?他比划。

  她摇摇头,指了下他,掌心向外,左右摆了摆,然后一手横立,微笑着掌心贴胸,向一侧移动伸出拇指。

  他愣了一下,有些慌乱地比划,你说我不痛快是什么意思?

  她睁着美丽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

  他也盯着她,看见血从她嘴里冒了出来。她的身体迅速溃烂成一滩,消失在黑暗里。

  吉利不知何时跑了过来,热乎乎的鼻息,拱到了他脚边。

  “出去玩?”

  吉利兴奋地吠了声。

  到了外面,吉利拖曳着他的手臂,领着他向前走。一人一狗,按照平常路线,走到人工河边。

  这里远离城市中心,没有那些特属于夜生活的喧嚣,所以,每一个发自自身的动作,会变得很清晰。他好像还能听见从河底传来的,水生物的微弱呼吸声。

  也许,他只是醉了。

  他翻出烟,站在河边,足足抽完一支。烟的后劲强,让他清醒了不少。他在心里算了下打赌时间,还剩19天。如果警察再来找他谈话,他得避免露出马脚,最好采取对策,转移兰迦。或者,直接解决?就像解决上一个那样,没怎么花心思,更不会拖泥带水。不能犹豫,犹豫就会一败涂地,他深谙此道。

  回到家,他深吸了口气,走近酒柜,拿出瓶威士忌,就着瓶口对嘴,灌了两大口,然后拿袖子擦了擦嘴。

  吉利站在一旁盯着他,他转过头,与爱犬对视。

  “你要好好的,吉利………”他蹲下来,抱着狗的脑袋,磨蹭了下,“要长命百岁……”

  吉利很安静,喷出细微、温暖的鼻息,烘着他的肌肤,任他予取予求。

  他恋恋不舍地松开狗,起身,走进漆黑的走廊。过了没多久回来,右手多了把枪。

  来到地牢,明亮依旧,还有个奄奄一息的兰迦。

  他靠近兰迦,倾了倾身,枪口抵在兰迦的肋骨上,再慢慢划向胸口,只需扣动扳机,子弹就会擦出硝烟,无情地穿透皮肉。

  兰迦仍在沉睡,像一个无知无觉的婴孩,除了睡,就是睡。

  他用眼睛仔细看着他,美丽皮囊伤痕累累,即使模样再凄惨,也掩盖不了他是垃圾的事实。不会反省、不择手段的肮脏臭虫。

  为什么是他生,而是她死?

  不公平。

  就这样让他在睡梦中死了,是不是太便宜他了?自己的处心积虑岂不全浪费了?

  活着,才能受到煎熬。死了,不过一抔灰,轻飘飘,无人再在意。

  他缓缓往后退了点,就像踩住了刹车油门,在向后倒车。

  他的后背好像碰到了什么,猛地一扭头,姐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拉住他的胳膊,指了指门。

  姐姐拽着他,重新回到上面。当看到被灯光照亮的窗户、屋顶、草地时,他愣住了。

  雪花从黑暗的天空飘落下来。

  他拎着枪,走到室外。他被夜和雪,同时沐浴。姐姐也跟在他身旁,展开双臂,像是在拥抱雪。

  “我会按照计划来。”他喃喃,“不要替我担心。”

  姐姐转过身来,微笑着注视他,比划,我相信你。然后靠过来,拍了拍他的手,和以前一模一样。

  他没有动,看着她的脸一点点消散,像从很遥远的地方过来,又被召回去了。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前方。前方只有黑暗。

  *出自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你在旧金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