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寒风的初临让人倍感迫切。

  田里收完后,全家老小,只要能干活的,天天都背筐提篮,到处挖野菜找山货,家家院里屋顶都晒着各种干菜口粮。

  水牛在不远处吃草,顾兰时手执镰刀割草,河边马齿苋依旧很多,他利索割满一筐,往下压紧塞实了,才直起腰歇歇。

  离他四五丈远的地方,裴厌背着星星也在割草,旧板车停在一旁,而在西边更远的地方,刘大鹅和周大良推着新板车,割下一大把草一大把草往车上堆放。

  老母猪和毛驴还好,往年备下的草料足够它们过冬,今年多了水牛,食量大,打草晾晒是件颇为要紧的事。

  星星站是站得稳,但走路还不稳,只能扶着墙往前挪动,要么就是大人抄着腋下,或用一块布绷着他腰腹,大人在后面拽着,他在前面学着走几步。

  想出来干活,只能背着孩子。

  最近家家都忙,顾家大房也是如此,方红花毕竟和大儿住着,自然要先紧着家里,偶尔得了闲,会带曾孙过来,和星星放在一起看着。

  只是她上了年纪,照看一会儿还好,久了就不行,星星分量不轻,小老太太再怎么心劲足,也架不住一直抱着胖小子,两三个孩子在一起,若是一起哭闹,就跟翻了天似的。

  因此裴厌和顾兰时就没让她过来了,待在家里,好歹不用跑动,大伯家的孙子已经会走路,手上力气就能省些,不像星星,得让大人抱着。

  擦擦额上汗水,顾兰时提起竹筐往裴厌那边走。

  星星看见他过来,小胖手高兴地挥动,嘴里啊啊喊,一着急又忘了阿姆怎么叫。

  将竹筐放在板车上,车上堆了板车草,顾兰时拿起车前挂着的竹筒,打开塞子喝两口,随后递给裴厌。

  车前还挂了个小竹篮,用干净布盖着,里头是给星星带的乳果,他取了一个塞进儿子小手里,说:“明天去送菜,带野菜吗?”

  星星嘬了几口乳果,明显不饿不渴,小脑瓜还挺聪明,他没有乱扔自己的口粮,又伸出去递给阿姆。

  裴厌仰头,喉结滑动几下,解了渴擦擦嘴角,点头道:“带一些,这一车割完,再过来专挑野菜挖,往上游不是有一片野红苋,过去找找,要是被割了,我和刘哥他俩去山上挖。”

  野菜酒馆和酒楼都收,镇上许多人家也会多买一些晒成干菜,都是备着过冬。野菜是便宜,但山上河边都能找到,多弄点,也能挣几个铜板。

  顾兰时点点头,歇一下又问:“后天去打山核桃,捡栗子?”

  “嗯。”裴厌开口道:“山货不怕颠簸,到时拉去府城卖,价钱再怎么,也能比镇上高一两文,毕竟离山远,花二哥那边应该会收一些,核桃栗子大宅里的人肯定也吃。”

  冬天来临之前,总显得紧迫一些,生怕口粮不够银钱不够,能多赚十文钱心里都更踏实。

  顾兰时看见旁边有几朵被风吹残了的蒲公英,摘下自己吹一个,左手攥着其他的递向裴厌。

  裴厌露出个笑,从中抽了一枝,口中吹气,白色绒毛便飞走,只剩光秃秃的杆儿。

  “要、要。”星星看不见裴厌动作,但能看见顾兰时,看见他手里有东西,便伸出手着急去够。

  “给你给你。”顾兰时递了一根过去,刚想让星星跟他学,星星拿着蒲公英,架势分明是要往嘴里塞。

  他伸过去的手还没放下,甚至都不用过脑子,抬手就在儿子吃进嘴里之前挡住。

  “这个是吹的,不能吃。”顾兰时无奈,举起左手,示意星星看他,把剩下的三根一齐吹完。

  星星一听见不能吃三个字就开始吭哧假哭,只是刚哼唧两声,就看见飞在空中的白色绒毛,他手一松,蒲公英掉在布兜上,小手在空中抓挠着,想把白毛毛逮住。

  顾兰时捡起那根所剩不多的蒲公英,轻轻吹向星星那边。

  星星小手在半空乱扑腾,还真抓着两个,收回胖手小心翼翼张开看,自己先乐了,盯着手里的白绒毛一个劲笑。

  顾兰时无奈,对裴厌说:“一说不能吃就嚎,老觉得咱俩骗他。”

  裴厌笑了下,反手拍拍儿子肉屁股,说:“也没少骗。”

  顾兰时也笑了,辩驳道:“哪能是骗,那些咱们能吃,他可吃不了,可不就是不能吃吗。”

  闲聊一阵,歇够了,两人又在附近割草忙碌,直到板车装满,才拉着推着往回走。

  *

  一场秋雨一场寒,山林萧索,残叶飘零,寒意催得人直往身上添衣裳。

  秋末忙碌的日子仿佛一个晃神就过去了,初冬接住的第一片雪花,便意识到冬天来了。

  阴沉沉的天,土墙土地,记忆里冬天总是土黄色的,很少能看到绿意和彩艳。

  顾兰时站在灶房门口,看见衣袖上落下几片雪花,便离近了看,真跟花一样,片片洁白晶莹。

  雪势很快起来,灰灰和灰仔也发现了,在院里跑着跳着,张开嘴筒子咬雪,还跟小时候一样爱撒欢玩耍。

  顾兰时看它俩一眼,笑着叹一口气,心想还是没长大,转身又进灶房了。

  锅盖边冒着白汽,他揭开锅盖,竹架上一圈糙馒头已经热了,最中间是一碗鸡蛋羹。

  他飞快端出蛋羹放在案台上,又盖好锅盖。

  淋一点香芝麻油,用勺子划开细嫩的鸡蛋羹,香喷喷热乎乎扑鼻而来。

  趁还没吃饭,先喂星星吃饱,不然他和裴厌还得轮换着吃饭。

  顾兰时端着蛋羹进屋,星星独自坐在摇篮里玩耍,看见阿姆端着碗,他丢掉手里的小木剑,扒拉着摇篮边沿想站起来。

  “坐好,坐好了就吃。”顾兰时连忙开口。

  星星一屁股又坐回去,眼巴巴瞅着碗,小嘴巴张着,口水流了出来。

  顾兰时拉了椅子坐在摇篮前,先拿了手帕给他擦嘴,随后舀一勺蛋羹,吹一吹递过去。

  星星啊呜张口就吃下,一勺又一勺,吃得十分乖巧,一点乱都没捣。

  “真乖。”顾兰时笑眯眯夸儿子。

  听见外面有动静,他坐着继续喂星星吃蛋羹,狗没乱叫,肯定是裴厌他们回来了。

  两个鸡蛋蒸出来小半碗蛋羹,全部进了星星肚子里。

  “没了。”顾兰时把空了的碗给意犹未尽的星星看,臭小子,这几天胃口还挺好,等会儿菜炒好了,掰一块馒头,蘸点菜汤再啃几口。

  见碗里真没有了,星星才作罢,不再扒拉阿姆手了。

  “裴厌?”顾兰时起身往外走,说:“洗了手进屋看着星星,我这就炒菜。”

  “好。”裴厌从柴房出来,拿了甩子在院里甩打干净身上的木屑灰尘,这才舀水洗手。

  今天一大早,天就阴了,他和刘大鹅周大良上山捡柴砍柴,一人挑了两捆柴火回来,运气不错,下山时才下雪。

  他进屋看孩子,顾兰时在灶房炒菜。

  刘大鹅周大良把柴房里的柴火归置好后,这才出来。

  香芝麻油的味道浓郁,风不大,残留了一点在空中,跑一趟山上,两人都饿了,听到炒菜声,不由松一口气。

  淋香油多半是给星星蒸了鸡蛋羹,他俩都知道。

  周大良家日子算过得去,起码能吃饱穿暖,在家时分着吃过鸡蛋羹,可也没见过乡下哪户人家天天不是蒸鸡蛋就是煮鸡蛋,尤其在冬天,这玩意儿比肉还贵。

  刘大鹅去年冬天就见惯了鸡蛋,东家在暖屋养了三十只母鸡,天天都有鸡蛋收取,对孩子很是舍得。

  别说乡下,镇上多少人知道了都得羡慕,大冬天的,鸡蛋稀缺,也就星星不差鸡蛋吃了。

  偶尔他也能沾个光,去年冬天裴厌从镇上府城回来,有磕碰裂了的鸡蛋,哪怕蛋清都流出来,也没人会嫌弃,要是分给他几个,他都会连忙赶回家,让夫郎炒了给家里人吃,自己顾不上停留,又匆匆赶回来。

  冬天苦寒,对清贫人家来说是艰难的日子,刮风下雪就更不好受了。

  但今年,刘大鹅家好过了许多,爹娘夫郎面色强了许多,不再是以前那副愁苦忧困的模样。

  做长工赚的钱少,但胜在稳,月月都有钱拿,吃喝不愁,每一文钱都能带回家里,甚至能沾东家的光,让家里吃点好的,连小枣儿和二娃都知道爹的东家好,鸡蛋、肉块都是东家给的,还有石榴和见都没见过的葡萄。

  刘大鹅又想起女儿和儿子吃葡萄时睁大眼睛的模样,他捡起柴堆前的斧头放进柴房,眼中有一抹难消的笑意,在这边干活的心更加踏实。

  雪不知道会下成什么样,他和周大良把院里该收的木架铁锨都收起来。

  裴厌抱着星星从屋里出来。

  星星第一次看见雪,好奇又惊讶。

  裴厌低头看一眼儿子,笑着抓起星星小手,让伸出去接住落下的雪片。

  雪花融化在手上,有一点微凉水迹,星星笑起来,以为是在玩。

  裴厌自己也伸胳膊,用衣袖接住雪花后,让星星看清雪花的模样。

  “唔!”星星大眼睛透着惊奇,用手指着雪花看向裴厌。

  “这是雪,下雪了。”裴厌笑着对儿子说。

  星星盯了好一会儿,雪花融进衣袖看不见了,他着急伸手去拍,想找找在哪里,裴厌于是又把胳膊伸出屋檐,让雪花落在衣袖上。

  反复几次,星星总算明白,雪花过一会儿就不见了,但伸出手还能接住。

  雪大了,簌簌飘落,洋洋洒洒展现在眼前,星星哇哇叫,高兴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