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是待亲戚朋友的好日子,不想弄成这样,李梅亲戚本来就不多,只有一个娘舅和一个姨妈,姑母小嬷更是没有。

  他舅舅和姨妈两家来得又早,还没收拾好,已经进门了,却看到乱糟糟散发着粪水恶臭的院子,连洗菜盆里都是。

  前因后果一告诉,得知赵家受了教训,赵金通断了一条胳膊,其他人也都挨了顿好打,心里那口恶气才不至于憋的火冒三丈。

  当时打完闹完以后,里正徐承安才不紧不慢从家里过来。

  赵家泼粪在先,得罪了不止李家一户,况且大喜日子泼粪这等行径,实在有些恶毒了,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平常骂仗打架也就算了,不好管,偏今天奔着搅黄人家喜事去。

  李家向来势弱,也没什么胆量,轻易不敢招惹赵家,村里谁不知道这事,得了消息后,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没听见那些叫骂打架的动静。

  听他孙子回来报信说,连裴厌也得罪了,他就更不想管。

  这赵家人也是的,也不提前打听打听都有谁去李家,苗秋莲不说了,一家子本来就不好惹,小一辈的兰哥儿和梅哥儿关系好,这样的大事人家肯定会去看一看。

  当真是蠢不可及,裴厌岂是好招惹的,连他都不敢轻易得罪。

  十里八村不是没有别的汉子当过兵卒服役,但都没有裴厌那么倒霉,给拉去边境战场上了,还是个战兵,刚回村时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想也知道是个硬茬,偏生就是有人不长眼。

  里正一到,赵家人才敢哭诉,一看赵金通胳膊断了,徐承安哪里敢让裴厌给赵家赔礼赔钱,不过和稀泥罢了。

  既然赵家一家老小都被打伤了,其他被粪水淋到的人出了恶气,彼此抵过,这事儿也就算了。

  至于李家,秉性过于老实,见方翠柳和赵老夫郎都被打的,好半天都没法从地上起来,方小枝低头只擦眼泪。

  她见识不多,从小到大家里穷人也怯懦,回过神后,担心赵家伤病要让他们赔钱,好在里正并没有偏听赵家,她也就没别的话了。

  李河见欺负了他家这么多年的赵金通被断了一条胳膊,怔愣之余,哪里还有别的话,能让赵家吃一次苦头,对他而言,已经是从前不敢想的事了。

  因此在徐承安让大伙儿各自回家以后,他并无异议。

  回家之后,李梅止了哭泣,帮他娘在灶房烧水,坐在灶前依旧有点哽咽,时不时吸一下鼻子。

  方小枝洗了头发洗了澡,换掉满是粪水的衣裳后,才想起给他家帮忙的几个人,心里实在是愧疚。

  人家好心过来,却被泼了粪,虽然都没有她这样惨,却也是飞来横祸,好好的衣裳都给糟蹋了。

  只是今天实在没法儿待客了,院里一股子臭味,吃都吃不下去,今儿收拾好了,明天王家要来迎亲,只能等亲事过去以后,再请人来家里吃一顿饭。

  舅母和姨妈帮着收拾院子,李梅勉强打起精神,将沾了粪水的菜都倒掉,家里就这几个人,他娘遭了罪,又不好只让亲戚忙,只能他来拾掇。

  今天特意挖了些春菜,好在春菜早早洗完端进了灶房,在外头的这些,都是一家四口清早出去挖的野菜,肉也在灶房里,值钱的东西都没沾到粪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虽然野菜洗了还能吃,可心里带着气,又怎么吃得下,也不好给亲戚吃这些,只能把一盆都倒掉。

  粪水淋在地上有不少,只能连地皮一起铲掉,正忙碌着,李梅听见隔壁院墙那边传来赵老夫郎的哭声,没哭两下像是被人捂住了,没一会儿哭嚎声变小,渐渐停下来。

  他后知后觉,之前赵老夫郎被兰时阿奶打的,半天都动弹不得,想必这会儿才喘过气。

  赵老夫郎在村里也算是厉害的,尤其欺负他们家的时候,骂得又脏又快,还指着他娘鼻子骂,这回直接栽在方红花手里,被打成那样,脸上都是吐沫。

  铁锨上都是铲下来的地皮,连带着粪水,他停在那里,忽然将铁锨一扬,用力把粪水土块隔着墙丢了过去。

  李梅姨妈被他动作吓了一跳,但什么都没说,见有没扔过墙的,还用手指了指,示意他再丢。

  把所有带着粪水的地皮泥土丢过去以后,也不见赵家放一个屁,一改之前嚣张的气焰。

  做了自己平时绝不敢做的事情,李梅心中生出一阵痛快之感,他站在土墙下抬头看一眼。

  乡下人的土墙不算太高,即便如此,他从前也不敢太靠近这堵墙。

  墙那边是赵家永无止休的唾骂和欺辱,叫他心生恐惧,连同这堵墙也觉得高而压抑。

  头顶太阳高照,晒得他眼睛眯起,痛快过后,心中只剩下茫然。

  听见方小枝咳嗽的声音,李梅回过神,见他娘拎着脏衣裳出来,他把铁锨靠在墙上,挽起袖子说:“娘,我来洗。”

  “不用,你洗过手,把肉把菜切了,你舅舅姨妈都来了,不能耽误饭时。”方小枝眼睛还肿着,没把臭烘烘的脏衣裳给他,自己打了水躲在柴房旁边洗,省得熏到灶房那边。

  李梅姨妈没有嫌弃粪水臭味,坐在方小枝旁边低声询问明天接亲的事宜,都怕泉水村那边知道了,万一反悔,又不敢过去瞎打听,要是说错话,岂不是自讨苦吃,只能在心里期盼明天一切顺利。

  *

  一大早,顾兰时在院里小菜地挖了四棵春菜,扒掉最外面三片叶子放在一旁,等会儿剁碎了喂鸡仔。

  春菜长得快,二十天就长成了,如今就算不出去挖野菜,也有绿菜吃。

  昨天他俩就同阿奶说了,今儿不用她来,在家多歇歇。老胳膊老腿的,还跟着一起打架,实在是为难她老人家,也幸好赵老夫郎没有还手的余地。

  半掩的篱笆门被推开,打井的人进了门,裴厌出去打猪草了,顾兰时放下春菜,招呼道:“周叔,水都烧好了,茶也泡上了。”

  “好好,我们自去倒。”周井匠答应着。

  顾兰时是个夫郎,年纪又轻,不好说太多话,他们进院子以后,不过各自倒碗热茶,喝了就去外面忙打井的事。

  井已经深了,要一边下井桡一边打,既费力气又要谨慎小心,是件急不得的事。

  几个人连同徐木头都知道昨天的事,乡下汉子打架常见,总有几个凶横的,不过裴厌名声在外,只让人觉得更加不好惹,“功绩”又添一桩。

  大黑走到旁边闻了闻土堆和木板,见它这样壮实高大,两个力工“啧”一声,彼此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的意思,也只有裴厌能养这么一头恶犬。

  这一个多月都在这边干活,和大黑已经熟悉,但之前裴厌一直都是和气的,昨天的事情一出,才让人觉得确实不好惹,这不连带着大黑,在他们眼里都有点变了模样。

  顾兰时在灶房忙碌,对他们心中所想一无所知,吃了好些时日的野菜,总算有春菜吃了,加上匠人好几个汉子,吃得多,四棵春菜切了一大盆。

  离晌午做饭还早,切完他在襜衣上擦擦湿手,这两三天菜量是够了,但都是一道菜,虽说乡下干活能吃饱就行,但总这么有点不太好,不能太亏待匠人。

  恰好裴厌背了一筐猪草进门,他解下襜衣,进屋子拿了十几个铜板,提上竹篮说道:“你歇一阵,我去买豆腐,顺便上梅哥儿家里看看,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

  “行,要是有什么,回来喊我就是。”裴厌答应着,把筐子里的草掏出来倒在谷场上晾晒。

  知道他担心自己受欺负,顾兰时露出个笑容,点着头说:“嗯。”

  这一声轻快干脆,裴厌眉眼里带上一点笑意。

  他没说别的,其实心里也知道,赵家除非不想过了,否则不会再招惹顾兰时,连同李梅。

  不说长远的,只这段时日,都不敢再胡乱欺负人。

  原本想回来再进去看看,但路过李家门前时,顾兰时脚下一顿,还是拐进去了,边走边喊:“梅哥儿?”

  因昨天的事,他目光下意识往赵家那边看,墙上地上溅到的粪水已经不见了,院里再没粪臭味。

  拾掇干净就好,今天可是大日子,他在心里这样想着,估计昨天赵家没有再找茬。

  李梅从屋里迎出来,眼睛一看就有点红,但胜在没有精神不济,见到他还笑了下,跟往常一样,腼腆又柔弱。

  “我去买豆腐,路过顺便进来看看。”顾兰时直言道。

  李梅迎他进屋,说道:“也没什么了,昨天他们再没闹事,估计在忙着看病抓药,早起还有煎药味儿飘过来,肯定也没心思再闹事了。”

  “这就好。”顾兰时一下子舒心了。

  李梅没忍住,开口同他诉说:“昨天,我把铲下来的粪水连同地皮,都丢过去了。”

  顾兰时眼睛睁大了点,梅哥儿从小怯弱他是知道的,被欺负了只会哭,没想到胆子变得这么大了。

  李梅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顾兰时笑着开口:“这有什么,他们丢过来的,理应还回去,这样才好呢。”

  李梅这才高兴起来,抬头说道:“我也就那一会儿敢做,只要他们以后别再欺负人,连话,我们家也不愿同他们说。”

  “放心,他们不敢,这回惹了好几户人家,往后有的是唾沫往他们家吐。”顾兰时安慰道。

  他这话不假,昨天苗秋莲几个人回家的路上还在骂骂咧咧,对赵家人的恨意一点都不减,以后赵家在村里,肯定要夹着尾巴做人。

  说了几句高兴的话,顾兰时谨慎问道:“泉水村那边……”

  提起这个,李梅眼神变得忐忑,说:“没什么别的动静,我娘又不敢叫人去打听,万一误打误撞,叫人家知道了这事,就真搞砸了。”

  他忧愁地皱起眉,又道:“昨儿我姨妈没回去,跟我睡的,这会儿在我娘屋里说话,刚才还在说,只要那边没来人,估计就没事。”

  顾兰时想了一下,说:“这样,那只能等了,只要赶着傍晚吉时来接亲就好。”

  担心再多也没用,今天送亲是李梅自家人的事,他没有待太久,家里不少活呢,说一阵话就走了。

  下午。

  知道李梅接亲的时辰,顾兰时提前一刻钟喊上裴厌跟他一起去看。

  村里有嫁姑娘嫁双儿的,不少人都会在接亲的时候看热闹,他俩过去并不奇怪。

  梅哥儿跟他说过,王家有个吹唢呐的亲戚,会帮着一起迎亲。

  当迎亲的唢呐乐声在村口响起时,顾兰时松了一口气,彻底放心了,笑着拉上裴厌跑去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