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秧是个体力活,从早起一直到傍晚,腰弯个不停,太阳出来后汗水几乎浸透全身,好在这时节还没到很热很晒的时候。

  顾兰时赤脚踩在水田中,脚底板陷在湿泥里,走动时不免发出咕叽声。

  手里的秧苗插完后,他直起身擦擦汗,转头看一眼已经超过他一截的裴厌。

  找个手脚麻利又有力气的汉子对乡下人来说很重要,家里有壮劳力是完全不同的。

  顾兰时稍微喘口气,从背后的单绳小竹筐里又拿出一把秧苗继续插。

  这边只有一亩地,他和裴厌一人一半,眼见裴厌往后去了,他也不能落下,两个人一亩地,今天中午差不多就能弄完。

  旁边地里也有人干活,但大伙儿都忙着干活,顾不上说闲话。

  晌午太阳越大了,顾兰时眯着眼睛看天,汗水从脖子上流下,他腹中饥饿,看一眼身后的秧田,因裴厌已经转向他这半边插秧,从那边地头开始插,只等汇合,两人中间的空地已经不多了。

  他擦擦汗说道:“我先回去做饭,你插完就回来。”

  “好。”裴厌答应一声,从竹筐里拿出秧苗继续插,热得满脸都是汗,衣裳都是湿的。

  顾兰时上了田垄后拎起草鞋,光着泥脚匆匆走回了家。

  他插秧其实不算慢,奈何裴厌手脚太麻利,连走路都比别人快,之前也听裴厌提过一嘴,行军赶路时走不快会被落下。

  开了院门,大黑在阴凉处睡觉,见是顾兰时进门,它抬起的脑袋又搁在前爪上。

  一碗水下肚解了渴,顾兰时没忙着歇息,进灶房先点火。

  他早上起得早,把竹笋和剁成块的山雀肉下了锅,已经煮熟了,这会儿热热就行。

  他把笼屉架在肉汤锅上热馒头,另一口锅好用来炒菜。

  看见案台上的猪油罐子,他想了想,还是没用荤油,早上已经吃过了,就用菜油炒菜。

  早起时他和裴厌啃馒头,把猪油夹在馒头里,再撒一点盐,吃着有油又有咸味,干活力气就足。

  春菜早上已经切好了,下锅炒熟很快盛出来。

  没看见裴厌回来,顾兰时在菜地里摘了四根丝瓜割了一大把韭菜,淘洗淘洗切好,留着下午回来做。

  他把饭菜端上桌,没多久裴厌进门,稍歇一歇,他俩吃完喂过禽畜又往地里赶。

  庄稼人少有闲适的时候,忙完自家的活,裴厌又去帮岳丈家插秧,顾兰时和他一起,好在顾家人也多,六亩地没耽误多久,便和顾兰生顾兰河一起去白水村干短工。

  他三人都年轻,身板结实有力,尤其裴厌,长胳膊长腿一看就力气足,再加上顾兰生和管事的有几分浅薄交情,管事的看一眼就问他名字,记下后裴厌便跟着众人领秧苗干活。

  白大财主因家里地多,插秧给短工一天四十文,管两顿饱饭。

  这工钱看似不多,却比在稍富裕的小农家做短工多,有二十几亩地的人家自己忙不过来,同样会雇人,工钱是一天二十文,管一顿饱饭。

  白大财主这边要的多是年轻力壮的汉子,有些年老的汉子凑不上来,就会到小农家做短工,挣个二十文也不错。

  因那边有饭吃,顾兰时这几天只管自己就行。

  裴厌在白大财主家里干了五天活,最后一天只有半天,但白大财主来田里巡看过后一高兴,按着一整天给众人发了工钱,

  工钱是日结,裴厌再次拿回四十文钱后,顾兰时找了麻绳穿钱,刚好两百文,两串钱呢。

  裴厌坐下歇脚喝水,说:“二哥说到割麦时天热,一天工钱有六十文,也管两顿饭。”

  顾兰时抬头笑道:“比别处工钱高。”

  小农家雇人割麦一天是三十文,裴厌点头道:“是。”

  顾兰时想了下又说:“忙了好几天,离割麦不远了,你也该歇歇。”

  裴厌喝一口水,点头道:“嗯,后面天一热,灌水拔草都是活,大哥也是这样说的,码头那边不急着去。”

  顾兰时将麻绳头绑好,看一眼他衣裳说:“该换衣服了,头发也该洗洗,不如烧一锅水,趁天色亮又有太阳,洗头沐浴一番,身上就舒坦了。”

  浴桶木匠已经送来了,他昨天趁裴厌不在家好生搓洗了一番,洗完浑身都是轻快的。

  裴厌微顿,最后低声说好。

  顾兰时没让他去烧水,自己放好钱高高兴兴进了灶房。

  西边屋子长久没住过人,有些阴冷,裴厌把浴桶搬进东屋中,放在离炕较远的地方。

  热水兑好后,见裴厌来提水,顾兰时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顺嘴问道:“要我给你搓背吗?”

  在家里时他娘和竹哥儿有时会喊他搓搓,狗儿小时候也是他给搓洗,大了后才避嫌。

  现如今只有他们两个,裴厌干了这么多天活,搓洗一下才能舒坦。

  裴厌提着水桶在原地沉默一下,随后抬眸看他:“好。”

  顾兰时被这一眼看得莫名红了耳朵,脸颊都是烫的,幸好裴厌已经提着水出去了。

  他拍拍脸蛋,让自己不要这么大惊小怪,一家人过日子不就这样,别说搓背,小时候他娘太忙没工夫,狗儿和竹哥儿洗澡都是他帮着洗的,虽然洗的没那么细致,毕竟他自己年龄也小。

  没有跟着进屋,等裴厌洗泡一阵后,顾兰时在窗外问道:“好了?”

  屋里传来一声低低的答应,他这才进去。

  轻轻关上房门,顾兰时看一眼背对着自己的人,脸颊红红的,热意怎么都消不下去。

  他上前小声说:“布巾。”

  裴厌依旧背对着他,只伸手往后递布巾。

  布巾沾了水,顾兰时先给他擦洗肩膀,又顺着往背部走,裴厌很配合,没有靠在桶璧上,往前微微弯腰,露出大片肌肉结实的脊背。

  刚才进来时没敢多瞅,这一眼顾兰时看清他身上有七八条刀疤,有的颜色已经很淡了,细看才能发现,有的应该是当时伤口比较深,疤痕很明显。

  之前只听他娘说战场怎么怎么死人,从未听裴厌提起过,这会儿顾兰时才恍惚觉出战事的残忍。

  好好的人被砍这么多刀,这还只是背上,不知道身上其他地方有没有,打了几年仗,活下来当真是不容易的事。

  他心里有点闷闷的,也不再害羞,手和布巾都用上,专心致志帮裴厌搓洗后背。

  热水一泡,污垢很好搓洗,饶是这样,他也费了一番力气,裴厌自己够不到背部,自然比别处脏了点,至于腰腹,他没好意思去搓。

  直到背上光滑再搓不出东西,顾兰时才把布巾递到前面,又问道:“还要热水吗?”

  一直没开口的裴厌哑着嗓子说:“好,再添一点。”

  顾兰时给他提了一桶热水,多泡泡能洗的更干净,随后带上门,自己在堂屋剪鞋底。

  裴厌这几天在外面做短工,他得空在村里花五个铜板买了别人几身破旧衣裳和一些布块布条子,洗干净后,熬了浆糊在院里打袼褙晒干,今天按着裴厌的鞋样子剪出来,回头先把几层鞋底纳了,慢慢就能做出来一双。

  几年来第一次在浴桶里洗,行军时糙惯了,冬天也用冷水随便洗洗,搓完背一看水里污垢这么多,裴厌心里那点旖旎瞬间消失,只觉没脸,沉默着一直没说话,添了热水后不免多泡了一会儿。

  他搓洗完还没用野澡珠,觉得水实在脏,又不好意思喊顾兰时帮忙换水,自己从桶里出来,腰间围上脏衣服遮挡。

  房门一开,顾兰时还以为是洗完了,没想到裴厌赤条条的上半身出现在眼前,他手足无措,又看见裴厌身前长长短短的疤痕,尤其偏心口那一道旧疤看着有些狰狞。

  “我换换水。”裴厌提着桶解释了一句。

  “噢噢。”顾兰时胡乱答应,见他这般出来实在有些不妥,放下手里的活帮着去换。

  折腾一番裴厌又进去洗,他一个人坐在外面发呆,果然和他想的一样,不止背上有伤。

  不过他不敢问,怕一问是往裴厌伤口上撒盐,裴厌本来就不爱提起以前的事,性子又怪,便只能叹一口气作罢。

  彻底洗干净后,裴厌觉得浑身轻快,这还没完,顾兰时又烧了半锅水给他洗头发。

  野澡珠搓出白沫,两遍后头发干干净净,他披发坐在院里晾晒。

  顾兰时拿了梳子过来让他梳梳,自己坐在旁边剪鞋底,笑道:“我等会儿把褥单和被子换了,夜里睡觉更舒坦。”

  “嗯。”裴厌点点头,从头到脚洗干净后,心情也变好了。

  顾兰时把最后一层鞋样子剪完,揉揉脖子说:“我改天回家拿些菜种子,种点青瓜、薄荷还有豇豆,天热后有瓜菜吃,这会儿种冬瓜南瓜有点迟,不过不打紧,先种下去再说,指不定能出来呢。”

  他看一眼前院菜地,说:“正是种黄花菜的时候,多弄几行,能收好几年呢,我娘种的那些,先弄一些分根回来,不够的话咱们自己播点种子,多等两三年而已,辣子、茄子还有蒿菜也种一些,两个人吃饭,不能太对付,多种几样好换着吃。”

  裴厌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菜地,心里盘算着这么多样数,明天要翻一翻地,多垦一片出来。

  忙活这些天,地种了,还挣了一点钱,总算能歇歇,两人少有的都在家里,即便这样,打草喂牲口都是活,说闲也闲不下来。

  直到夜幕降临,顾兰时盥洗过后坐在屋里烫脚,一点月色从窗外透进来,连油灯都不用点。

  他擦干脚要去倒水,不想裴厌比他快,端着木盆出去了。

  顾兰时露出一点笑意,放下中衣裤管先上炕。

  等裴厌躺上来后,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淡淡野澡珠香气,是一种干净的味道,闻着很舒服。

  也不知是不是裴厌身上太热,连带着香气似乎也有点热意,他往炕里缩了缩,莫名觉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