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急之下,顾兰时太心虚,全然忘了那三人根本听不到他俩说话,慌得不知要如何是好,斗笠下的脸色都变了,他六神无主,仰起脸去看几步之外的裴厌,无措道:“怎么办?”

  裴厌眼眸一动,差点被他气笑,冷声说道:“你三番四次来找我,就没想过会被人看到?如今被看见,你倒问我怎么办,我如何知道。”

  顾兰时愣愣的,闻言下意识反驳:“想过。”

  裴厌盯着他问道:“你怎么想的?可有法子?”

  顾兰时沉默了,随后摇摇头,他想是想过,但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甚至都没想好应对的法子,也不知道要怎么跟爹娘交代。

  裴厌一阵火大,可看着没主意的顾兰时嘴唇有点发白,他忍下恼怒,拎着野菜篮子往那几人离去的方向走,打一声唿哨,就见斜刺里窜出来一条长毛黑狗。

  黑影猛地窜了过去,如同一道影子,顾兰时吓了一跳,他之前竟然没发现疯狗躲在附近。

  裴厌今日只在附近挖野菜,任何人想往后山走都要经过这里,因此他没锁院门,黑狗也就跟着出来了。

  到底做贼心虚,哪怕顾兰时反应过来,他同裴厌离得又没那么近,顶多说了几句话而已,又是大白天的,闲言碎语就是传出去也不会那么夸张,但心里还是不踏实,没敢和裴厌一起过去。

  他独自在这里胡思乱想,裴厌和一般的汉子不同,他敢站在对方面前说话,显然不是件寻常事,多心的人指不定会怎么想。

  听见不远处狗叫声响起,他脑子里乱糟糟一片,直到裴厌回来。

  裴厌在几步之外站定,开口道:“行了,他们不敢乱说话。”

  威胁那三个人不全是因为顾兰时,他自己也有顾虑,少些流言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总比走路上被人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好。

  黑狗缓步绕过来,嗅嗅顾兰时手里的竹篮,一身脏毛沾了雨水,更显得邋遢,它又去闻顾兰时小腿。

  村里的狗大都这般,在路上碰见不会乱叫,只有到它们家门口才会吠一阵。

  顾兰时心中发怯,连裴厌的话都顾不上回答,好在黑狗这会儿对他没有做出威胁进攻的姿态。

  该做的已经做了,裴厌喊黑狗回去,雨势有点大了,他没穿蓑衣斗笠,衣裳已经湿得差不多。

  顾兰时看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开口道:“裴厌,你能不能娶我?”

  见裴厌没反应,他咬牙继续说:“你不点头,我还会来。”

  裴厌倏然回头,似乎恼怒极了,下颌线紧绷,脸色更是冷冰冰的。

  顾兰时唬了一跳,但还是硬着头皮和他对视,气势渐渐弱下去,小声说:“我会来的。”

  他如此固执,话语之中像是在给自己定神,又闷闷嘟囔一句:“我肯定会来的。”

  “好。”

  屡次被这样儿戏般的问话戏弄,也不看看两人之间分明有着天差地别,裴厌本就没多少好脾气,此时冲动又恶狠狠盯着顾兰时。

  他实在厌烦了这个双儿的天真愚蠢和固执,倒想看看自己若真答应下来,对方是不是就落荒而逃了。

  “我说了我会再来的……”顾兰时还在喃喃自语,他其实心里根本没底,就仗着裴厌不会动手打他在这里犯犟。

  直到他反应过来刚才裴厌说了什么,抬起头呆愣愣张大嘴巴:“啊?”

  这样子够蠢的,裴厌没了耐性,本就是冲动而为,见顾兰时这幅不敢相信的模样,他冷笑一声,正要将人骂走,不曾想顾兰时闭上嘴,眼睛异常明亮地看着他。

  “你不许反悔,答应就是答应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言而无信,不然、不然我就说出去,别人会看不起你,会骂你戳你脊梁骨。”

  顾兰时又是高兴又是慌张,生怕自己听错了,赶忙将这件事独自敲定,他在原地团团转,一会儿看着裴厌笑,一会儿又认真叮嘱:“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忘了。”

  骂声被迫中止在肚子里,换裴厌有点不相信了,他心中重现前些日子的迷茫,顾兰时好像是真的想嫁。

  他吸口气让自己平息下来,冷静说道:“这事你自己做不了主,你背着你爹娘随便找个汉子嫁,他们能点头?”

  本意是想让顾兰时知难而退,有父母在,一个双儿是决定不了自己婚事的,这盆冷水必须得泼,不然顾兰时还不知要说出什么胡话。

  没想到顾兰时只是顿了一下,很是笃定地说道:“我爹娘自有我去说服,这你不用管,我早就想好了。”

  他没扯谎,确实早就想过,只是之前碍于裴厌不愿娶他,他不好给家里人说,万一他爹碰了壁,可不会像他这样没皮没脸再次过来。

  根本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裴厌一噎,心中突然生出一点悔意,早知道,刚才就不会冲动行事了。

  见顾兰时高高兴兴,他莫名有点窝火,一咬牙撂下话:“那好,这事与我无关,你要能说服他们……”

  后面的话还没想好,顾兰时却连忙接上:“那你就娶我。”

  见裴厌气得瞪他,顾兰时有点胆怯,但还是禁不住傻笑,在心里自己夸自己,脑瓜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聪明机灵,总算把亲事给定了。

  裴厌彻底没了话说,带上黑狗回去了。

  顾兰时看着他走远,高兴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他心知不能如此,只好咬住食指指节让自己冷静。

  雨势大了,哗哗哗打在树叶草木上,他只戴了斗笠,冷静下来后拍拍脸赶忙往家里跑,衣裳都湿完了。

  下午,钱家丧事忙完后,顾铁山和苗秋莲一前一后回了家,顾兰瑜和顾兰竹早在雨势大的时候就从地里跑了回来。

  顾兰时换了身干净衣裳,给爹娘一人舀了碗热腾腾的姜汤喝。

  跟裴厌打包票是一回事,这会儿看见他爹娘免不了心生胆怯,紧张又忐忑,好几次欲言又止不敢真的说。

  苗秋莲和顾铁山都有点累,喝完姜汤回屋歇下,因此没留意到他神色。

  一直到吃过晚饭后,顾兰时拾掇完灶房锅碗,一边往堂屋走一边心里打鼓,婚姻大事自己做了主,他哪能不害怕。

  顾兰瑜在堂屋拧蒲草条子,明天要是还下雨,他就待家里给自己打双新草鞋,去年的几双有点小了。

  竹哥儿帮他把打好的蒲草条子压在石头下,省得散开。

  顾兰瑜看一眼神色不安的顾兰时,问道:“兰时哥哥,你怎么了?”

  顾兰时叹口气,该来的总会来,开口道:“没什么,等会儿再说,我先去找娘。”

  苗秋莲正在屋里扫炕铺被褥,顾兰时一进来先搭了把手,等铺好后才小声说:“娘,我想和裴厌成亲。”

  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话,苗秋莲以为自己听错了,神色愕然:“啥?”

  无论如何都得说,既然开了口,就没有回头的道理,顾兰时豁出去了,闭着眼睛声音大了点:“我说我想和裴厌成亲。”

  他紧紧闭着眼睛,眼尾都挤在一起,害怕得不行,却半天没等来骂声,于是偷偷睁开眼。

  苗秋莲一看他睁眼了,拿起炕上的小扫帚就打,顾兰时想哭哭不出来,也不敢跑,往旁边躲了两步,还是被打在胳膊上,疼得他直咧嘴,吭哧哭着喊娘。

  “别叫我娘,你是我娘。”苗秋莲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在他屁股上揍了两下,扔掉小扫帚骂道:“好祖宗,真是出息了,连想嫁汉子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若被人知道,你让你娘这张老脸往哪里搁?你爹都得打自己几个嘴巴。”

  顾兰时原本揉屁股,闻言鼻子一酸,泪珠子掉个不停,哭得直抽抽,但还是哽咽着说:“娘,外头那些人哪有好的,林晋鹏还不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却是个腌臜东西,那林登子,更不用说,一个两个全都是色鬼,万一再找个也是色鬼,连你们也骗了,我过去哪能活。”

  他哭得伤心,眼泪跟断了线一样止不住,说:“娘,我害怕,林登子扯我衣裳的时候没人救我,只有裴厌。”

  苗秋莲哑然,有点说不出话。

  “娘,你不知道,我真的很害怕,衣裳被扯成那样,就是冲着毁清白来的,夜里我总能梦到那天……”

  他呜咽哭着,头一次将心底的恐惧害怕说出来,颠三倒四,只会说害怕两个字,别的连回想一下就觉得压抑窒息。

  顾铁山站在房门口,刚才听见顾兰时哭他就过来了,顾兰瑜和顾兰竹也都沉默不语。

  苗秋莲擦擦眼泪,顾兰时出事那天她和顾铁山都不在跟前,她这个做娘的没看好孩子,顾兰时发烧昏迷的时候,她一到晚上也直哭,又是怕又是悔的,若真出了事,叫她怎么活。

  顾兰时年纪小,她一个大人,再带着孩子一起哭实在不像话,她擦干眼泪,看一眼门口的顾铁山,见她男人闷闷点了头,她拿起手帕搂着顾兰时给擦眼泪,拍着脊背哄道:“好好,那咱们就去找裴厌。”

  顾兰时长久以来的一肚子委屈终于找着了发泄的机会,将脸埋在他娘怀里哭了好一阵,哭到没力气睡着了才罢休,苗秋莲抹抹泪,发觉天早黑了。

  竹哥儿眼窝子浅,顾兰时几次出事他都看在眼里,哪有不难过的,在外头也哭成一团,害的顾兰瑜手忙脚乱给幺弟擦眼泪,在旁边哎嘘哎嘘叹着气,让别哭了。

  顾铁山也不得安歇,一会儿在门口看看顾兰时,一会儿又踱步到竹哥儿跟前哄哄幺儿。

  迷迷糊糊在爹娘炕上睡着之前,顾兰时心道总算过了爹娘这一关。

  其实他之前想的法子是和顾兰秀学的,家里若不点头,那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还好没到上吊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