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刚擦黑,裴厌扛着一段长木头回来,远远就看见门锁上挂了个东西,知道有人来过,他心中不喜,到门前哐当一声将木头丢在地上。

  他先看一眼门锁,没有被撬过的痕迹,门内长毛脏狗呜咽叫唤了两声,听起来不像有人翻墙进去过。

  他目光这才落在小葫芦上,一般不会有人来后山,贼不可能不偷东西还放个东西。

  小葫芦虽普通,但十分干净,不像是故意弄些腌臜物来捉弄他。

  想到最近遇见的人,裴厌心中明了,他微微抿唇,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葫芦看了一会儿才伸手取下。

  这小葫芦一看就是自家种的,没掏肚子里的瓤和籽,装不得东西,晾干后用红绳挂起来讨个吉利而已。

  顺手将小葫芦抛起来掂了掂,落回掌心后他微垂眼眸,扔掉又不怎么费力气,丢远就是。

  *

  腊月二十四,顾兰时三个一大早就被他娘喊起来扫舍,今天还有杀猪匠要来杀年猪,事多繁忙,可不得早早开干。

  杀猪匠请的是隔壁清水村刘信,十里八村杀猪一把好手,活儿干得漂亮人也爽快。

  杀猪不似鸡鸭那般好弄,还得请人帮工,完事不给工钱但要宴请,肥水不流外人田,村里几乎都是喊自家人来帮忙,要么就是关系极好的,杀完猪好吃顿肉食。

  顾铁山昨天就知会了大儿子二儿子,再加上他和狗儿,四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怎么也够了。

  几个侄儿听闻杀年猪笑着问他要不要人,他没吝啬,让都上家里帮忙,猪血和猪头还有下水什么的,足够这些人吃。

  一家子不说两家话,平时有个什么,不还是大伙儿一起帮忙,何至于吝啬一顿饭。

  是以等晌午刘信进门后,顾家七八个年轻汉子早等着了,见儿子侄儿多,顾铁山也乐得不用自己动手抓猪,在前头和刘信说笑着吃茶,待院里一切准备妥当后,刘信便放下茶碗开始忙活。

  一说杀猪,村里有人过来看热闹,也顺便买点猪肉回去。

  村里养猪的人不少,舍得吃的人却不多,一头猪赶去猪市卖能值不少钱,指不定大半年就得靠卖猪钱过活,而自家顶多买几斤猪肉解解馋。

  顾兰时对杀猪的场面早见惯了,从他十岁左右起家里每年都会杀年猪,要么就是几个伯伯家里杀,他没觉得有多稀奇,猪挣扎哼唧叫声有时候听着还挺吓人,和竹哥儿在屋里拾掇。

  早上屋子就扫的差不多了,只剩吃过猪肉饭后收拾灶房,他从箱子里翻出之前的旧衣裳,在竹哥儿身上比了比,回头改小了好给弟弟穿。

  补丁太多的也没扔,洗洗干净来年下地穿,弄脏弄破了不会心疼。

  正忙碌,顾满带着弟弟顾安,两人嘴里小嬷小嬷喊着就进来了。

  顾兰时放下手里的衣裳,笑着抱起扑过来的顾安,顾安差不了两个月就三岁了,脚下稳当却不长记性,小腿儿总是着急忙慌的,今天更是跟着哥哥玩得满脸通红。

  顾满六岁,到底是个孩子,见弟弟被抱着,他也钻到顾兰竹怀里让抱。

  想起昨天看见他俩玩得脏兮兮,顾兰时笑着亲一口顾安红扑扑的肉脸蛋,说:“今天可真乖,都知道洗脸了。”

  顾安小孩子一个,就算不洗脸也不会觉得羞,被亲后乐得咯咯笑。

  玩耍一阵,见顾衡在院里看杀猪,顾兰时喊他进来,从苗秋莲房里抓了一把核桃过来,蹲在地上用石头给几个孩子砸着吃。

  顾安小嘴巴越发甜,小小一团蹲在顾兰时腿边,仰起脸眨巴着眼睛奶声奶气一连喊了好几声小嬷。

  顾兰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手里石头砸的更起劲了。

  院子里也很热闹,杀猪卖肉一通忙碌,今天大嫂张春花和二嫂李月都在,不用他和竹哥儿去灶房帮忙,看好三个侄儿就行。

  买到肉的村人回去了,杀猪匠擦洗好刀具,顾铁山又让着倒茶吃糕点,没多久灶房飘来肉香,顾安几个流着口水闻着味儿就去了,撒娇问他阿奶一人讨了一块肉吃。

  因院里汉子多,方红花和另外三个儿媳过来,也就是顾兰时三个伯娘,她们同家里小辈在堂屋吃饭。

  刘信自然要留下吃一顿再走,邻村离得不远,大家都熟络,顾铁山还拿了一坛浑酒出来给他倒上,随后才让儿子们去分。

  这顿饭吃得热闹,待饱足后,有肉还有酒,吃得刘信面色红润放光,抹抹嘴上油,拎起猪鬃和小肠要走,顾铁山又给了他一吊肉,他嘴里哼着小曲回家去了,好不快活。

  今天有大嫂二嫂在,洗锅刷碗同样不用顾兰时操心,他帮苗秋莲将大块肉割成一条一条的,有的则切成块。

  二黑今天也过了嘴瘾,掉在地上的肉渣它嘴很快,一下子就发现舔走了,刚才吃了根骨头,食盆里还有肉汤。

  “兰哥儿,婶子。”李梅拎着竹篮在门口张望。

  “是梅哥儿啊,快进来。”苗秋莲笑着招呼,又去呵斥二黑不要乱叫。

  李梅这才进来,看一眼桌子上的肉,再看一眼地上案板的肉,院里肉香未散,他舔舔嘴巴小声说:“婶子,给我割一斤肉。”

  他手攥了攥,又问道:“多钱一斤?”

  苗秋莲笑道:“他们都是二十文,给你算十八文,外人若问起,你就说二十文。”

  她动作麻利,挑着有点肥膘子的给割了点,一称正好一斤。

  偏肥的肉实际要贵些,李梅看在眼里,心中感激不已,从怀里掏出个旧荷包,仔细数了十八枚铜板。

  顾兰时给他把肉放进篮子里,顺手接过钱笑道:“前两天还说找你去打几个络子,年节忙起来也没工夫,等过了年再去找你。”

  “好,你来就是。”李梅露出个浅笑,他家里也忙,说两句就匆匆走了。

  手帕络子这些,弄得好了能拿去镇上卖几个铜板,梅哥儿手巧心细,打出来的络子好看。

  顾兰时和他有时会向村里手巧的老人学几个花样,也不费什么,抓把花生或者炒豆子给阿婆老嬷拿去,他们就给教呢。

  也算不上他们不藏私,而是有些花样年轻人没见过,但上了年纪的差不多都会一点,人家只要两把炒豆子,自己就不好要更多的。

  方红花年轻时有力气,常和家里汉子下地种田上山砍柴,端的是一把好手,家里多个劳力也就多一份口粮保障,因此除了缝衣服纳鞋底,别的针线琐碎事她不常做。

  顾兰时将铜板哗啦啦放进大老碗里,里头都是卖肉钱,铜钱一响,只觉悦耳无比,不自觉就露出笑来。

  他在襜衣上擦擦手,继续帮苗秋莲割肉,整整一头猪,虽说卖了些吃了些,但还剩下不少呢,过年待客的肉绝对足够了,还能再往后吃很长一段时日。

  肉他爹娘看得紧,都有数,不能随便打动,更别说拿去给裴厌,再者,和他的手帕小葫芦不一样,偷肉给裴厌吃实在有点不好听,还是趁早歇了这个念头。

  顾兰时悄悄皱起眉,忧愁地想,不知道他的小葫芦还在不在。

  “他爹!”苗秋莲朝堂屋那边喊一声,说道:“给后山厌小子送些肉去,欠人家那么大一个人情,上回才割了两斤,当时天热杀猪的少确实是一回事,可我这心里总有些下不去,他不爱理会咱们这些人,咱们总不能当睁眼瞎不认这个恩人,给送些肉去,偿还偿还恩情。”

  顾铁山走出来,听她这么一说点着头道:“也是,既然杀了猪,又快过年了,给他送几斤也无妨。”

  顾兰时忍着心里冒出来的高兴劲,拿着刀说:“那我来割吧。”

  怕爹娘看出什么,他明明心虚却故作爽朗,道:“他救了我,我还没谢过呢。”

  顾铁山一听有理,没拦着任他下刀。

  顾兰时费力割了好大一块带着肥膘子的上五花,他下刀之豪爽,割下来的那块肉一眼看去起码有十斤。

  苗秋莲和顾铁山都看得愣了一下,他俩对视一眼,肉疼是肉疼,但救命之恩呢,十斤就十斤吧。

  见顾铁山暗暗点头,苗秋莲无奈却也认了,若拦住顾兰时像什么话,传出去脸还要不要了。

  送肉顾兰时不好代劳,只能让他爹去,不过心里是高兴的,干起活有劲多了。

  *

  日子过得很快,一睁眼哪儿哪儿都是活,转眼的工夫年就来了。

  年节里,到处都喜气洋洋的,今年天公作美,过年这几天没下雪,走亲戚脚下没泥没雪很是舒坦。

  只有三个月了,顾兰时心里再着急也没敢表露,只要在家,他没事就朝门口张望,试图找到裴厌的踪影。

  他知道就算看见也不能上去说话,但看一眼,心里也就踏实一点,可惜裴厌不知是因为没有亲戚可走还是别的缘故,始终不曾路过他家门前。

  好容易熬到正月十五过去,亲朋好友该走的都走了,眼下农活还不忙,村里不少汉子去镇上和码头找零工干,过年吃吃喝喝肯定费钱费粮食,可不得早点动起来。

  正月十八,顾铁山早起带着顾兰瑜去河边码头做工,顾兰时见他娘忙着给竹哥儿改衣裳,他剥着花生豆渐渐起了心思,思虑再三,借口要去挖草根溜出家门。

  二黑出门和村里狗玩耍去了,今天只有他自己,心里难免有些打鼓,忐忑着一路找过来。

  前头就是裴厌住的院子,院墙院门都能看到,可他不敢过去,那条疯狗说不定就在门里等着他。

  上回被吓到以后,晚上做梦一直被狗追,睡醒又惊又累。

  顾兰时在原地踌躇好一会儿,发现院门只是闭着没有上锁,裴厌应该在家,他咽了咽口水,裴厌在家的话,狗也在家,万一门没关好狗扑出来咬他该怎么办。

  执念战胜了恐惧,他战战兢兢往门前走,还没到跟前就听见“汪汪”几声狂吠,声音又大又凶,吓得他拿着小锄头的手都抖了抖。

  他握着小锄头防身,颤着嗓子喊:“裴厌!”

  大狗明显就在门后,甚至能听到它在里面挠门的动静,顾兰时脸白了,往后退了两步,见木门槛没取,狗无法从门缝底下钻出来咬他才勉强放心。

  “裴厌。”

  他再次朝里面喊,结果大狗叫得更凶了。

  顾兰时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狗叫声实在刺耳,要不是有大门挡着,连胆子都要吓破,他欲哭无泪,做了最后一点挣扎,再次喊了声裴厌。

  院子里一声尖锐呼哨声响起,狗叫声止住,随后院门被打开,裴厌一脸冷漠站在门槛里头看他。

  大狗一跃而起跳过门槛,要不是腿发软动不了,顾兰时早像上回那样拔腿就跑。

  眨眼的功夫黑色大狗到了跟前,呲着牙一副凶狠模样,连眼睛都似野兽一般。

  泪水登时流成一长串打湿了脸颊,原本想用狗吓走对方,却没想到哭成这样,裴厌冷着脸皱眉,吹声口哨制止了大狗咬人。

  顾兰时只觉逃过一劫,眼泪却有点止不住,低下头看见大狗围着他嗅闻,更是不敢动一下,浑身僵硬。

  大狗一身黑色长毛很脏,离得近才发现这狗腿长体型也大,一抬脑袋鼻尖就在他腰上嗅,站起来估计有一人高,能毫不费力将他扑倒撕咬。

  “回来。”裴厌发了话,长毛脏狗呜咽往后退。

  顾兰时这才敢抬起手擦眼泪,泪眼汪汪看向裴厌,满心都是委屈,哽咽着问道:“你、你吃肉了吗?我特地给你割的肥。”

  他说着说着渐渐冷静,止住了哭泣,不然被狗吓哭实在丢脸。

  裴厌眼神沉静,开口道:“吃了。”

  “那就好。”顾兰时吸吸鼻子,声音闷闷的,犹豫一下又问:“我给你的那个小葫芦……”

  他没敢问全,怕听到不好的话。

  果然,裴厌眼睫微垂,冷冷说道:“丢了。”

  顾兰时有点难过,也有点难堪,咬着下唇半天没言语,最后不甘心抬起眼睛看他,说:“那你能不能娶我?”

  裴厌薄唇一张:“不能。”

  顾兰时垂下脑袋走了,他没哭出声,但不得不抬手擦眼泪,带着满腔难过和委屈离开了这里。

  见他如此伤心,裴厌心道肯定不会再来了,关门前视线落在远去的背影,他脸色更加冷峻,仿佛难以融化的冰霜。

  院子里长斧头扔在地上,他原本在晾晒药材,心中被顾兰时打搅得有些烦躁,于是拎起斧头劈柴。

  长毛脏狗趴在稍远的地方晒太阳,它脏得不像样,毛发打结潦草,甚至散发出一股味道,一人一狗都难以被其他人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