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246章 七五 是黄粱梦(一)

  正月二十早朝,赵敛在垂拱殿向辛明彰请辞,果然遭拒。辛明彰说:“陛下刚登基,朝堂尚不稳,卿怎么能辞官呢?绝对不可以。”

  话虽如此,但方才拒绝完,她就叫刑部开始推勘崔伯钧的案子了。

  下了朝,赵敛又到垂拱殿上辞官札子,辛明彰见了,痛心说:“相公就真的要辞官吗?”

  “臣早些时候在沙场征战,落伤无数,前些日子还好,这段时日旧伤复发,已无力公务。官家刚登基,需要能臣贤士为官家、为您出谋划策,臣病躯,已经不好再做什么了。还是请太后恩准,允臣辞官交权吧。”赵敛说。

  辛明彰默然良久:“你走了,殿前司的兵权,该给谁呢?”

  赵敛从容答:“兵权不能总在一人手中,多方牵制最好。殿前司尚有五位管军,殿下何愁没人掌兵呢?”

  “是。那如若西北再生战事,朝中无武将可赴,又怎么办?”辛明彰又问。

  赵敛说:“臣此生为大周之臣,大周需要用臣,臣必然在所不辞。若将来殿下用得上臣,臣一定为殿下冲锋陷阵。”

  “好。”辛明彰笑起来,“有相公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辞官一事,我会叫宰执再商议,卿是拥立官家的功臣,我不能怠慢。倘相公还有什么要求,可以和我说。”

  “要求不敢。”赵敛俯身拜道,“臣有一心结未了,便是先帝建兴年间西北之战,事关崔伯钧与已故刘宜成。”

  “你是说,谢承瑢、贺近霖一案?”

  “正是。”赵敛头更低,“崔伯钧有心陷害谢家军,断粮避救,致使鄢王谢公、定王谢娘战死。其欲将征西北路军全军覆没的责任推到谢承瑢、贺近霖头上,终又以大火杀人证。此等冤假错案,先帝在时尚不能平反,不知官家能否纠正过往之错?”说罢,将官帽摘下,竟跪倒在辛明彰面前,“臣这些年为谢承瑢的冤案东奔西走,却无人问津。刑部所列崔伯钧的罪名,也无此罪。殿下,如若此案不能平,那么将来还有谁愿意为大周征战戍边呢?”

  辛明彰望着跪拜的赵敛,有些愕然,也有些觉得他可怜。赵敛不轻易跪人,这回想必是极想求,所以才跪吧。

  她说:“崔伯钧以谗言蛊惑先帝,先帝不能察。我又何尝不想为鄢王、定王和谢承瑢平反呢?不过当时没有办法。现在崔伯钧已经入狱,再追究他过往的错误,也就不难了。”

  赵敛恳求道:“臣请求殿下,重审此案。”

  “相公快起身。”辛明彰叫高奉吉扶他起来。她说,“总之崔伯钧的案子已经要根勘了,相公还有什么证据,只管交到刑部。我知道谢承瑢是大周的功臣,我从不会怠慢任何一个功臣。若他蒙冤,我一定会还他清白。”

  “多谢太后。”

  出了崇政殿,赵敛看见黄门们正在挖殿外蜡梅的根。他问道:“中贵人何故移树?”

  黄门答:“皇太后殿下说,蜡梅长得不好,想换几株树来种。”

  赵敛看还长着瘦花的梅树被挖出来,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花朵坠地,被黄门一脚踩上去,烂在砖缝里。

  “敢问中贵人,花要往何处去?”

  “回相公,是运到宫外去。”

  赵敛生了怜悯心,说:“不如给下官吧,下官喜欢蜡梅。”

  他抱着梅树出宫,阿福正在马车边等他。宫门口人来来往往,偶有人也行马而过,只是很快身影就消失在视线里了。

  “阿敛。”

  他听见马车里有人叫他,转过眼,正是露了半张脸的谢承瑢。

  “你怎么来了?”赵敛怀抱着蜡梅到车窗前,说,“天还冷呢,你怎么不在家里呆着?”

  谢承瑢伸出脑袋,轻嗅了蜡梅树上的花:“好香。我去瞧了沈先生,早晨他家的三郎来同我说,原先送给他们家养的娘子要出嫁了,叫我过去看看。”

  “是刘初四家的那个二娘?”

  “是,现在是沈娘子了。”

  赵敛上马车,把梅树放在车里,问谢承瑢刘二娘的事。谢承瑢说:“先生将二娘视如己出,前几年他就在替二娘找好人家了,现在有了着落。那郎君是会画画的,石头画得很漂亮,据说得过先帝赏识。二娘嫁给他,也许会过得好日子。”

  “是,先生挑中的,总不会错的。”赵敛摸着谢承瑢的手,捂在手心,“我儿时有个玩伴,家里也有个未成家的娘子。我替小棠看过,不错,若是小棠愿意,我向人家提亲去。”

  谢承瑢皱鼻子:“小棠说要去延州戍边的,都已经和太后上疏,怎么能在珗州成婚?”

  “啊?”赵敛从没听过这事,“他在珗州不好?非要到边关做什么呢?”

  “你对他一点不关切,他想做什么,你也不问。”谢承瑢说,“小棠已经向太后请示了,他说他还是想去边关,制书这几日就要下。珗州没有草场,他想骑马,跑不远。我想过了,他去延州,宋将军也能照应他,他们是亲父子么。”

  赵敛应声:“是了。”说完,又低头摸谢承瑢手上的指环。

  谢承瑢又说:“小棠还小,也许到西北去,他更自在吧。”

  “你呢?你自不自在?”

  “我?”谢承瑢摇头,“你在我身边,无论到哪里,我都自在。你不在我身边,不论到哪儿,我都不自在。”

  赵敛哼了一声,不回答。

  谢承瑢又说:“遇见二哥,就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了。我和二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赵敛听得尾巴要翘起来了,他似笑非笑地躲开:“你别说好听话哄我了。”

  但谢承瑢偏偏要说:“二哥为我放弃那样多,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又还又还,我不要你还。”赵敛小声说,“只要你爱我,我什么时候都会很高兴的。”

  “二哥。”谢承瑢捧着他的脸,“能结识二哥,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光,是我三生有幸。”

  赵敛也说:“只要你喜欢,我做什么都可以。”

  马车行向城外,正月的凉风还吹。

  *

  李元澜政/变一案有了结果。辛明彰最先处置的,也是最急着处置的,是李元澜。

  碍着李元澜的宗室身份,朝廷没有将他当众处死。但死是一定要死的,两位宰相的意思都是赐死,悄悄地用一杯毒酒,再悄悄地埋出去,将来史书一笔带过,也就能了结了。

  可是谁都不愿意担杀宗室的罪名,就连毒酒都没人敢送。到头来,还是李思疏和辛明彰上奏:三大王是妾身亲三哥,最后一程,还是让妾身来送吧。

  李思疏到大牢里的时候,李元澜恹得已经生病态了。他蓬头垢面地坐在席子里,一直对着牢门发呆,常常发出哄笑,笑完了,又对着门发呆。李思疏来了,他也只是木讷地盯着看,很久才说:“是大姐。”

  “三哥。”李思疏欠身,“好久不见三哥。”

  李元澜坐直了,望见李思疏手里的食盒,问:“大姐是来送我走的,对吗?”

  李思疏低头看手中的饭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说:“元宵才过,我送些吃的给你。”

  “元宵……”李元澜天真地笑起来,“以前在宫里,爹爹在时候,阿姐也经常给我送吃的。”

  “我记得你爱吃羊肉,今天我也带了。”李思疏把食盒穿进木栏里,愧疚地说,“狱卒不给开门,你就将就一下吧。”

  李元澜爬过去,颤颤巍巍地打开食盒,看见炙羊肉,高兴地说:“阿姐知道我的最爱。”他也没用筷子,直接拿手捡起一块羊肉,塞进嘴里,赞叹说,“好吃,好吃。”

  “还有呢,你不要着急。”

  李元澜又吞了一块,又说:“真好吃,阿姐,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炙羊肉。”

  李思疏不知道说什么,她看着李元澜狼狈的模样,心疼得快要发晕。她把手伸到牢里,打开食盒的第二层,说,“有汤呢,鱼汤,也好喝。”说着,她竟然也颤抖起来,“三哥,你好好吃,你吃不够,我还叫人给你送来。”

  李元澜正咬着羊肉呢,听她这么一说,再也挺不住了。他的眼泪顺着流下来,一颗、一颗滴在汤里。

  汤泛起一圈,很快又平静了,但是姐弟俩的心却不能平静。

  “阿姐,我好想回到小时候。我好想姐姐还在,我好想爹爹还在……还有大哥,我好想他们都在……”

  李思疏轻抚李元澜的发:“别哭。”

  “在牢里这些天,我就在想,如果我们没有生在皇家,如果我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子女,还会手足相残、父子相杀吗?长姐,如果是大哥做了官家,还会变成这样吗?如果大哥还在,我们是不是都能幸福了。”

  李元澜放下羊肉,失魂落魄地坐下来,回忆起幼时,“大哥高才博学,没有人不赞赏他。记得那时候,他们都说,将来大哥做了官家,大周就能创盛世了。可是……可是大哥没了。难道有大才的就该短命吗?十几岁二十岁的时候,我抱怨天命不公,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天命不公,是圣命不公。能创盛世的只有官家,怎么能是太子呢?他们说太子能创盛世,是将爹爹、将官家置于何地?所以大哥就没了。阿姐,爹爹才是最大的骗子,二哥、娘娘、阿姐,都被他骗了;你和我,也被他骗了。所有人都被他骗了!可偏偏所有人都觉得爹爹是仁君。”

  李思疏无言以对。她挥一挥食盒上升起的热烟,说:“爹爹如此,二哥也如此。三哥,你也如此。”

  李元澜又去吃没吃完的炙羊肉,咽到肚子里,才说:“阿姐,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皈依佛门吧。”李思疏平静说,“再也不过问朝中事了,也再也不做别人的刀。”

  李元澜又问:“除了出家,还能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除了出家,那就是死了。”李思疏说得十分平淡,“政/变一平,我大约就知道我的归路了。我只能躲,只能逃。”她把菜夹到装饭的那一格里,分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李元澜也没有再说话。吃完了饭,他拿起食盒最下层的小罐。他大约知道这里头是什么,也知道李思疏前来的目的。他是一定要死的了,多亏了宗室身份,他还能留个全尸,留个体面。

  他拔掉塞子,闻着罐中的酒味,问:“牵机药?”

  “砒霜。”李思疏如实说,“牵机药死得太痛苦了。我挑了很久,也许就这轻松一点。”

  “谢谢阿姐。”李元澜打量着小罐看。他抬起眼,直视李思疏的眼睛。

  他说:“阿姐,下辈子,我们能做一个娘生的姐弟吗?”

  李思疏看着他,掉出一颗泪来。

  “可以。”

  “下辈子,就做普通人家的姐弟吧,种田也好,织布也好,只要和睦就好。”李元澜喝下毒酒,用力咽在肚子里,哝哝说,“我让你失望了,阿姐。”

  “三哥!”

  李思疏看着李元澜口流鲜血,大惊失色。她想大叫郎中,又想叫“救命”。她看着李元澜狰狞的脸,看着他痛苦地蜷缩在地。她的心像在滴血,她想起小时候和李元澜的日子。

  ——“阿姐!”

  那时候,李思疏能把李元澜抱在怀里转一圈,听李元澜撒娇喊:“大姐,我们要永远一起玩。”

  现在,她看着李元澜将死的模样,往日那些美好的回忆全部被撕裂。

  她亲手送走了她的三哥,用一杯毒酒。

  “三哥。”她腿软地摔在地上,“你别怪我,三哥……你别怪我。”

  李元澜走了,走的时候,他还是面带笑容。他怕大姐会被他吓到,也怕大姐夜里做噩梦。他想和大姐说“对不起”,不过这三个字到底说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