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207章 六十一四 树皆秋色(一)

  唐任案交由大理寺推勘。本是大案,主审官当是六品及以上的大理寺官员,而这一回官家却让从七品的大理寺正陈复主审,不由叫诸位官员满肚疑团。聪明点的,知道官家的用意,可怜陈复;看不明白的,羡慕陈复得了好差事,想必就此鱼跃龙门了。

  陈复自己心里是很清楚的,他只是一小官,在朝堂中无关紧要,陛下不想两头得罪,推他出来承祸而已。他得了诏,除了正常查案之外,还忧虑将来的仕途、朝中的人脉。查案查到一半,刑部尚书林珣来提醒他,步军司的案子,绝对绕不开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赵敛。

  陈复需要得到赵敛的协助。

  八月初五的百官大起居,陈复终于再见赵敛了。不过上朝前他还没法同赵敛说话,只能等到下朝。

  今日上朝,官家向百官宣告,已定下太子婚事,择定了太子妃,太史局也已算好了日子,选在腊月十五。

  话说出口,殿上百官皆摇头侧视,似有话说。但官家并不允许他们多言,随口就将话头转到步军司的事上,陈复就不能再想其它了。

  李祐寅问陈复:“有没有查清尸源?”

  陈复答:“尸源已经查清了,是白玉馆的小唱,名唤窈奴。约六月底,窈奴随唐任出馆,后再不得归。窈奴无父无母,由白玉馆的鸨母看过,确她无疑。”

  “已经过了那么多日,卿有没有查出什么来?”

  陈复说:“还在查。此事涉及到大周禁军管军,不能马虎,请陛下宽臣一段时日,一定水落石出。”

  李祐寅道:“好,最好是在八月底查清吧,朕已经足够宽限了。”

  下了朝,陈复便追着前面紫衣的赵敛,二拜说:“赵节使。”

  赵敛停下脚步了,疑惑了半晌,这才作揖:“陈寺正。”

  陈复拱手:“八月初秋,天要换季,节使要忌贪凉,防风寒。”

  “多谢寺正关心。”赵敛笑笑,没有其它话要说了。

  陈复还有些忐忑,迟疑一阵,说:“下官有些要紧事,不知节使有没有空,一叙?”

  赵敛说:“若是步军司的案子,我可以随寺正移步去大理寺;若不是步军司的案子,恐怕要寺正等我了。”

  “怎么说呢?”

  “九月要征兵补步军司空阙,我走不开。”

  陈复并不想以公事去见赵敛,既然赵敛不得空,那他就等等。他问:“节使什么时候有空?”

  赵敛根本没想,直接说:“不知道。”

  陈复受窘,脸上的笑都僵了。他左望一眼、又望一眼,说:“那下官在步军司等节使,节使什么时候有空,下官就什么时候来见。”

  陈复果然在步军司等了赵敛一天。他是在步军司衙门里等的,看不清校场里的兵,却能听见校场震天的练兵声。他从衙门的窗户往下看,校场外的空地蹲了不少人,应是在受罚。

  步军司出了这么大案子,官家已经有些不信秦书枫了,也将原来秦书枫全权掌管的步军司公事移交部分给了赵敛。赵敛当然不会放过机会,练兵、募兵,这是一样不能少的。

  陈复知道赵敛是什么样的人,他有绝对的威慑力,学堂如此,军营里亦如此。

  “我为何总是碰到他。”陈复惶恐不安,直流冷汗,“我可不能再栽在他的手上了。”

  等到傍晚,步军司将士们下训了,赵敛才慢悠悠地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个子挺高,身板也壮,有些许富贵样。

  陈复不认识这个人,赵敛也没想着引见,三个人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没人说话。

  良久,陈复才问:“节使事情都忙完了?”

  “今日事已经忙完了。”赵敛绕过陈复,坐在案前,“寺正来找我,是为私事?”

  “是私事,也是公事。”陈复拱手,“有关步军司的案子,我不得不打起精神。现在案子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就是有些话,我不敢往罪状上写,也不敢和旁人说。旁人我都信不过,节使与我是同窗,我也只能告诉你了。”

  赵敛凝视陈复。他就知道林珣是决不会让他闲下来的,这不就主动来给他找事了?他无法,只得叫一边谢有棠说:“你去外面背书,门关紧,一会儿我来问你。”接着便来听陈复说话。

  待谢有棠出去,陈复才说:“窈奴的身份查出来了,是白玉馆的小唱。我以为此事和白玉馆也脱不了干系,便去白玉馆问了。”

  窈奴今年二十九,按白玉馆规矩,将近三十岁的妓女都要被带去珗京外的妓馆再卖艺。去了江南就还成,好歹也是繁华地;去了远州的就不成了,地方穷,人也刁,只能是受尽折磨。窈奴分好了去处,鸨母约定送她去江南,已经找好了下家。六月底,窈奴的下家说要来见她,似乎是同唐任有些关系,总之是由唐任引着出馆,后来就一夜未归了。

  赵敛思考着,问:“买家是谁,你查到了吗?”

  “鸨母说,买家未留名,牵头的是唐任。我就又亲自去问了唐任,他竟说,他也不认识买家。我问窈奴是不是他杀的,他也不承认。”

  “买家是唐任么?”

  陈复说:“不清楚。白玉馆今年有五个将三十岁的录事,有三个要去远州,两个要去江南。六月底,买家就音讯全无,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带另一个录事晚娘去了。昨日我去白玉馆,见到那个晚娘,她似乎还在憧憬着江南,也不信窈奴死了。”

  赵敛问:“晚娘有没有见过买家?”

  “没有,就只有窈娘见过。”陈复也觉得不解,“我推断,应当是买家杀了窈奴,不然怎么会杳无音信呢?”

  “窈奴要被送到江南什么地方,你问过了么?”

  陈复说:“鸨母也说不清。”

  赵敛不耐烦说:“什么说不清,是不想说。卖身契、籍契,都是要签字立状的。她若不知道卖到什么地方,字又是如何签的?”

  “我问了,她只说,她不太清楚。”

  “不清楚,打一顿就清楚了。”赵敛揉捏眉心,道,“把她关到牢里,吃几顿鞭子,还能不招吗?”

  陈复听了,为难说:“我会想办法查出来买家的。我想,查出来买家,这事儿也该清楚了。”

  赵敛摇头,他隐约觉得此事蹊跷,又问:“变卖将近三十岁的小唱?这不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吗?卖到外地去,到了三十岁,不就脱籍了?那这钱,不就白花了?”

  陈复说:“回节使,本来我也以为这是笔不划算的买卖。大周律法有言,娼.妓过三十岁便脱娼籍,奴仆服役满十年便脱奴籍。可白玉馆私下里却有规定,若脱籍前仍不能赎回自身,便要被卖出京继续为娼。”他顿了顿,说,“一直到死的那天,都是娼。珗京管得严,岁至脱籍,不能不放,可出了京城,还有谁管买不买、卖不卖呢?脱籍年为限,脱籍之前再卖出去,就不关白玉馆的事了。”

  赵敛有些发怔:“是白玉馆如此,还是所有妓馆都如此?”

  “我只知白玉馆如此。”陈复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所以然。

  赵敛不言,忽然想起以前曾在白玉馆见过的那个穆娘了。他没去过几次白玉馆,不知穆娘现在如何,算算年纪,她也已经过了三十了。穆娘和谢忘琮交好,现在谢忘琮死了,穆娘还能不能活?

  “大理寺只查到这里,我还未将这些写入状书。在大周,不论是娼.妓、奴仆,还是佃农,凡贱籍者,只要到了年岁就要脱籍,从良后官府必须放良,更不得任意买卖。白玉馆敢在珗京行此等事,就证明其一定有靠山。再查,我怕……”陈复欲言又止。

  赵敛疲惫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尽量查吧,一直到查不下去为止。好好审审白玉馆的鸨母,”他拧起眉头,“我不好随意插手大理寺的案子,若有什么困恼的地方,你告诉我,我写札子给官家。”

  陈复一听,当即明白,拱手说:“多谢了,节使。”

  *

  赵敛很烦,从屋子里出来,看见谢有棠蹲在衙门门口玩泥巴,更烦了,上去踹他屁股一脚:“我叫你在这儿玩泥巴的?书背了吗?”

  谢有棠猝不及防跌进草里,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说:“还……还没,我晚上背。”

  “明天我来问你,你要是答不上来,我找鞭子抽你。”

  谢有棠还能反驳吗?只能乖乖说“好”。他看叔叔一脸烦躁的样子,问道:“是不是那个陈官人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看您脸臭的,多不好看。”

  赵敛白了他一眼,说:“和你没关系,你好好背你的书。”

  赵敛脸确实很难看,到了家还不能舒坦。

  他见谢承瑢歪在美人靠那儿赏月,衣服都不好好穿,随意搭在那儿,懒洋洋地;见了他,还故意伸手去勾他腰带,喊了一声:“好哥哥回来了?”

  “回来了,很饿。”赵敛走过去,一把将他捞起来,对着嘴角狠狠亲了一口。

  谢承瑢自然攀上他肩膀:“心情不好,怎么了?”

  “你怎么看出来我心情不好?”

  “脸这么黑,还能是心情好吗?”谢承瑢用手指头挑起赵敛唇角,要他笑一笑,“这就好看了。”

  赵敛低头笑了两声,和谢承瑢同坐在美人靠上:“还不是因为唐任的案子?没上朝前,林珣就来和我说,让我写一封札子给官家,弹劾秦书枫,讨兵权。”

  谢承瑢嫌弃道:“这么急,再怎么弹劾秦书枫,也不该是你来做。同为步军司管军,当要避嫌。”

  “你瞧吧,这才是有脑子的人能想明白的道理。林珣急死了,非要我现在就拿到步军司的兵柄,我当然没同意。于是过了几天,又叫陈复来督促我,把步军司的事儿一股脑全说了,要我插手。”赵敛越说越恼,偏过头来咬谢承瑢的侧颈,吮出花来了。

  谢承瑢无奈说:“你心情不好,也不耽误你亲我?”

  “我心情再不好,也不会耽误爱你的。”赵敛说。

  谢承瑢无话可说了:“家里有饭菜,你要是饿了,就吃点儿吧。”

  赵敛没心思吃饭,枕在谢承瑢肩上:“我一面想避嫌,一面又想亲自查清楚。陈复和我说,这事关乎到珗州那些可怜的小唱,我总觉得我不能坐视不管的。”

  他将陈复今日说的事儿都告诉谢承瑢了,谢承瑢听完思忖许久,说:“白玉馆,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出了这样的事,若只是一笔带过、不了了之,那些娘子们怎么办呢。”

  赵敛知道谢承瑢为什么会如此共情,这也是他犹豫着要不要掺合进去的原因。他说:“贩卖将脱籍的娼.妓,是钻了律法的空子。真要追究,白玉馆无责,只能是买家有罪。那些小唱被卖到外面去,不知道要再吃多少苦、受多少难了。”

  “二哥,”谢承瑢抚上赵敛的手,“要么,你去查查看吧。只查案,不讲兵权,官家也不会疑心什么的。”

  “你想我查?”

  谢承瑢颔首:“我想你查。”

  赵敛松了一口气,搂住谢承瑢:“有你支持我,我一定会查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设定:娼.妓在籍时,可以像货物一样被买卖;三十岁后必须脱籍,脱籍后就不可以再被买卖了。脱籍,要把卖身契和籍契赎回来,还要去当地知州申请落户良籍,知州/府尹同意了,才算真的赎身。

  此外,文中合法的娼妓只有官.妓、私.妓,没有营.妓,因为军营里不允许嫖/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