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204章 六三 摇镜摇衡(一)

  彭鉴赶到京郊已经是晚上了。今日三衙事务忙碌,虽要紧谢承瑢的事情,却也得等到散训才能来。

  他来的时候,谢承瑢已经吃过晚饭了,正懒散地歪在椅子上发呆。他边上还躺两个皮破血流的大汉,真不知道是谁刺杀谁了。

  彭鉴有点摸不清头脑,被谢承瑢拉到隔壁屋说了好一会儿,这才知道来龙去脉。

  谢承瑢说:“这些人是被雇来探我的,并不想要我的命。他们看见我的脸了,我不能再放他们回去。”

  “这是自然。不知道你想要怎么处置他们?”

  “落草为寇,一时走了歪路,大周尚需兵力,能归降他们总比杀了他们要好。我已经同他们说好,让他们在军营做个小兵,还麻烦你跑一趟。”

  彭鉴点头答应:“这有什么难,塞两个人进去而已。只是,你不挖出他们背后的人了吗?就这样饶过他们了?”

  谢承瑢无奈说:“打也打过了,我没有受伤,就放过他们吧。是谁雇的他们,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有数?你知道是谁了?”

  谢承瑢当然知道。他问彭鉴:“你知道思衡姓什么吗?”

  彭鉴还真没想过这个,他就知道思衡叫思衡,就好比时玉阶叫瑶前,这只是他们作为家仆另取的小名而已。他纳闷说:“难道姓谢?”

  “连你都不知道思衡姓什么,他们却知道。”谢承瑢低头,“思衡姓梁,除了我阿姐和爹爹,就只有二郎和瑶前知道这件事。”

  彭鉴有些噎住了,说不上来话。良久,他才说:“同虚以为,是瑶前?总不能是二郎。”

  谢承瑢轻飘飘说:“瑶前知道我没有死,不会再多此一举。我怀疑是驸马都尉。”

  彭鉴听罢觉得甚有道理,他说:“瑶前曾是赵家的家仆,他同驸马都尉也很好,莫不是他随嘴将思衡姓梁这件事说出来,恰被都尉听见了?可都尉何必弄这一出来试探你是不是思衡?”

  其间种种,谢承瑢不想多想。他了解赵敛,却对赵敛这个亲哥哥知之甚少。赵敛是不太喜欢他跟赵敬来往的,也没将他还活着这件事告诉赵敬。

  “要不要告诉二郎?”彭鉴问。

  谢承瑢说:“赵大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还活着,这两个人不回去复命,他不会善罢甘休。我也不能告诉二哥,若是二哥知道,他们兄弟俩一定会吵起来的。”

  “可都尉派人盯着你,不也没顾他和二郎的兄弟情吗?不管是不是都尉,你都务必要和二郎说。”

  谢承瑢觉得后背隐隐作痛。兄弟阋墙,他夹在其中,要担多大的罪过?一面他不想让他们弟兄两个生嫌隙,一面又很担心被旁人察觉,二哥要出事。可如若是赵敬派人来试探,谢承瑢反而不用太担心。到底是亲兄弟,怎么可能会把二哥所犯欺君之罪宣扬出去?

  “你先不要和他说,能压一日就压一日吧,他最近为步司忙,就不要再因这些小事叨扰他了。”

  彭鉴觉得不妥,他说:“你们家事,我不好插手。但这件事是一定要和二郎说的,是不是都尉,若是都尉又如何?我把这两个混账关起来审,有什么结果,我告诉你。”

  谢承瑢问:“还有审的必要吗?怀疑我没死的,除了赵大、崔伯钧,还能有谁呢?我被人追杀那么多次了,难道次次都要追究?只管把王二和柱子送到军营里息事宁人,我这辈子都躲在韶园里不出去,自然不会有人发现了。”

  “同虚!”

  “别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能苟活在这世上就已经是偷来的了,再争取,老天也不饶我。”谢承瑢起身出了屋子,回头问,“你吃过了吗?没吃,叫人做点吃的给你吧。我回家了。”

  彭鉴看着谢承瑢的背影,忽然觉得悲凉寂寥。他不明白谢承瑢在想什么,自然也体会不到谢承瑢那颗胆小敏感的心。有人要谢承瑢的项上人头,彭鉴是决不能答应的。他怒地跑到隔壁屋子,非揍了王二、柱子一顿,才算完。

  谢承瑢和阿福回家去了。

  小驴累了,走路也慢,他们就仰着脑袋看天上的月亮。

  谢承瑢摸出怀里碎裂的半块山川明月,对着月亮比:“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他哝哝念,“早知道那么麻烦,我就不回来了。”

  阿福小声问:“为什么不回来?珗京那么好。”

  谢承瑢不答,他觉得累了,瘫坐在车上,还是看天上的月亮。月底的月亮尖锐,像弯刀,他忽然想起金宗烈的那把弯刀了,还有那只月牙耳环。

  三年了,谢承瑢已经快要忘记金宗烈的样子,可他还记得那只月牙耳环。中原男人几乎不戴耳环,他也不知道金宗烈当年穿耳洞疼不疼。

  “阿福,我们要是不回家,会怎么样?”他忽然问。

  阿福打了个哈欠,说:“不回家,二哥会着急的。”

  快要到外城城门了,谢承瑢摸着白玉,又说:“我不敢见你二哥。”

  “你不想告诉二哥今天的事吗?你怕二哥担心。”

  谢承瑢惊喜道:“你知道?”

  阿福挺直腰背说:“我当然知道。只是你不告诉他,等他自己知道,他一定会伤心的。二哥有什么事都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放心他;你有什么事也告诉他,自然也让他放心你。”

  “好吧。”谢承瑢妥协了,“快点回家吧。”

  驴车经过京郊坟地,谢承瑢遥望这片山岗。星星底下,是阿娘的坟,姐姐、爹爹的衣冠冢,还有他没有立碑的土堆。

  *

  赵敛在珗京府呆到天黑,这才稍微梳清案情。珗京府查出这女子的名姓身份了,是白玉馆的小唱窈奴。一个多月前,窈奴随一官人——也就是唐任——出门去,便再没有回来。仵作验尸推断,窈奴大约也是六月底死的,被人掐死。

  “尸体在步军司,不论是不是在步军司死的,都得算是步军司的大案,应送到大理寺查办。”府尹说。

  “是。”

  秦书枫和赵敛一同出珗京府。

  满目所见,这一条街的每处屋檐都挂着绚烂的长灯,有女子从灯下经过,光辉相映,每一个都鲜活明媚。

  有人在明亮处活着,有人已经在晦暗中死去。秦书枫唉声叹道:“可惜喽,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死了那么久才被发现。”

  赵敛不说话,埋头往街上走。

  街上人多,都是出来消夜的,尤其是朱雀桥那一片,干脆将路都堵严实了,过都过不去。

  赵敛和秦书枫候在那里,顺便就把朱雀河的水看了遍。

  “你真以为窈奴是唐任杀的吗?”秦书枫问。

  赵敛挑眉:“我怎么知道,这不是要审吗?”

  秦书枫说:“唐任不会杀人的,我和他认识了那么多年,他再如何胡作非为,都不会视人命如草芥。”

  赵敛盯着岸边那团蜡梅树看,随口说:“步军司总共就那么点人,还能是旁人跑到步军司杀的不成?唐任一定知道是何人所为,不然他那么惊慌做什么呢。”

  “其实你也觉得他不会杀人的,是吧?”秦书枫意味深长地盯着赵敛。

  赵敛反问:“你问我?”他轻拍朱雀桥的石栏,“总之不是我杀的。”

  朱雀桥桥头的人渐渐散了,他们又要往底下走。过了桥,就该分别了,赵敛要往城外去,秦书枫要往东边走。

  “若不是秦书枫杀的人,你如何做?”就快要分别时,秦书枫又问。

  赵敛烦了,板着脸说:“你要保他?他值不值当?”

  秦书枫拱手说:“我和唐任一早就认识了,做至交也做了这么多年。他若是被贬到蛮荒之地,又或是……我心何忍。”

  “你为了他丢官也甘愿?”

  见秦书枫不语,赵敛嘲讽道,“秦大官人,你何时这样讲道德仁义了?为了一个犯了大错的人,就心甘情愿退步至此?”

  秦书枫说:“他是好色了点,也做了很多错事,可于我而言,他是我的贵人。当年我什么模样,你是知道的。是他在我身边约束我,叫我不要冒头,三思后行。若我坐视不管,岂不是辜负了他当年对我的那一片心?赵观忱,你也从不讲仁义道德,怎么还甘愿为了谢承瑢,私自出兵延州?”

  赵敛冷哼:“那当然是不一样的。”

  “在别人眼里,谢承瑢是窃取主帅权力的悍将,叛国通敌之事且不论,他当年在秦州做过多少错事?可你依旧信他助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在我眼里,唐任也是一样的。”

  “做什么错事了?谢同虚,和唐任,可以比较吗?至少谢同虚不会把女人带进军营,也不会糊涂成这样。”

  秦书枫辨驳道:“因为谢承瑢不喜欢女人。他不把旁人带进军营,不是因为想见之人就在营中吗?糊涂事,你们没有做过?”

  赵敛不快:“我是杀人了,还是嫖/妓了?”

  秦书枫却还喋喋不休:“鞭子不抽在自己身上,你永远不知道疼!”

  “哦,你能如此和他共情,莫非是因为你也同他一起嫖/妓杀人了?”赵敛挑眉,“要不要我叫大理寺的也来查查你?说不定也能查出来什么。”

  秦书枫恼道:“我没有!赵观忱,你就当是看在我们同在均州共事那么多年的份上,不要深究了!”

  “我若非要深究呢?我若非要他死呢?”

  秦书枫愕然:“你果然是冲着他去的?你果然一开始就没想着放过他?”

  赵敛反问:“视人命如草芥的,不该死吗?这是在珗州,不是在西北。”

  “窈奴绝不是他杀的!”

  “那你最好是有十足的证据。”赵敛迎着风飘来的灯光,走下桥,说,“你也不用跟我急,他的命如何,我们说了都不算。”他指了指天,“那位说的才算呢。”

  朱雀桥上起风了,吹得底下河水一圈一圈。秦书枫苦恼地望着天,没有再去追赵敛了。

  赵敛走下桥才上马,他的小厮一早就在大理寺门口等他回家,忙到现在还没出内城。

  他个高,走路总顶头上的树叶,便烦得挥手去打。小厮正好在这时问:“二哥晚上要吃什么?家里恐怕没留你的饭。”

  “不饿,不想吃了。”赵敛瞅着马下的人,问,“怎么是你,阿福呢?”

  “阿福今天陪着三哥去寺里了,下午的时候还没回家。”

  “去寺里?”赵敛回过神,说,“他有点儿事做也好,随他去。”

  两边又有人摆摊了,宵夜香味散得到处都是。赵敛闻了,没觉得饿,反而更想快点回家见阿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