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128章 四十 非为鱼赐(一)

  白日里,烈日悬空,热浪翻涌。

  谢承瑢换完药,身子好些了,打算上街去看修城墙的禁军。

  他不知道赵敛在不在里面,不过隐约记得昨夜有人喊“二郎”。天下二郎那么多,多看一眼是不是赵二也不要紧。想着,就动身去了。

  才到城墙下头,便看见边上监督的骆永诚。

  “都部署!”骆永诚看他来了,立刻笑脸相迎,“大热天的,何苦亲自跑一趟!”

  谢承瑢回礼,望了一眼那边干活的士兵。

  不得不说,骆永诚反应很快,昨夜还是个高身强的禁军,今日全都换成资质平平的厢军了。

  “我刚来,还是要来看看的。”谢承瑢说。

  骆永诚道:“冬天下大雪,压塌了城墙。我想着,既然都要修了,倒不如修得再高些,将来万一有战,也好应对。”

  “这说法比昨天夜里的好。”谢承瑢笑道。

  “哪里,昨个儿都部署来,我脑子一下懵了。今天这话才是真的。”

  骆永诚带他去看了一圈城墙,说,“比以前修高了很多,也坚固很多。”

  “节帅办事,我很放心。”谢承瑢揉了几下指上的指环,“这些人,不是昨天夜里的人吧?”

  骆永诚说:“不是,总不能叫将士们没日没夜地干活吧。昨天晚上那些厢兵身强力壮,脾气可大,我有时候都叫不动他们。”

  谢承瑢“哦”了一声,在人堆里看见一个瘦高个儿,身枯脸白,很容易叫人记清脸。这个人一看就是厢军了,今天骆永诚没有骗人。

  “节使?”骆永诚搓手掌心,“天热呢,到个阴凉地方去?”

  “是有点热了,你叫那些将士们多歇歇,不要热坏了。”

  谢承瑢走几步,离远了城墙。

  “都部署往哪里去?我陪着都部署。”

  街上人多,路旁也有商贩。谢承瑢看着街边买炊饼的小贩,这时候骆永诚来问他:“节使要吃炊饼么?”

  “不,我就看看。”谢承瑢转过脸,“均州知州、通判在不在城里?我要去拜访一下他们。”

  迎面走来一队士兵,大约是巡城的。谢承瑢下意识给这些兵让道,听骆永诚说话。

  “都部署什么时候想去见?”

  “一会儿吧。”

  谢承瑢擦过群人,忽闻到一阵香味。

  他眼侧走过一个人,步子奇快,不等他目光捕捉就蹚过去。他停下脚步,倏尔回头,果然见一高大背影,身着皮革制甲衣,腰佩一把长刀。

  夏日铺阳,周身冒着热。

  有一滴汗从谢承瑢额上淌下来,将要滚到眼尾。

  于光中,他瞥见那张熟悉的侧脸,就在要望清之际,骆永诚突然说:“这是天武第四军。”

  “啊,是吗?”谢承瑢的心悬着,等那队人走远了,又问了一遍,“是什么军?”

  “天武第四军。”

  谢承瑢问:“他们的校场在哪里?”

  “在西边儿栖山。”

  谢承瑢记在心里,转别的话说:“去向知州问好吧。”

  赵敛在拐弯的时候看见谢承瑢了,心里好像没什么感触,却又感触很深。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谢承瑢,第一反应是,谢承瑢比以前憔悴了很多。他看见谢承瑢和人说话的表情了,倒没有想起来瑶前说的“性情大变”。

  赵敛觉得,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经历了什么,昭昭永远都是那个昭昭。

  中午吃过饭,赵敛躲在树荫底下偷闲,又想起谢承瑢了。他在想要不要见一面,还是说仍然逃避呢?逃避有些用处吧,回避应该比什么都好。可是他又很想见面,一来二去的自己把自己给想烦了。

  “二郎下午还回家么?”吕征过来问他。

  “回吧,又没什么事儿,不回家做什么?”

  赵敛热得慌,抹了一脖子汗,摸到一根细细的挂在颈上的绳子。绳子下面就是他和谢承瑢一起的戒指,这几年他都藏在衣服里了,别人都看不到。

  吕征叉腰站,说:“恐怕你回不去家了,下午马步军都部署要来栖山,副部署让我们操练起来。”

  “装什么呢,什么时候操练过?”

  “没办法了,既然有人要来查,样子总要装装。副部署叫我们把枪拿着,看势甩几下就可以了。”

  赵敛倚着树干:“我知道了。”

  树边上虫子嗡嗡叫,听得赵敛头昏神困。他想睡一会儿的,听见有两个士兵结伴过来。

  其中一人说:“新来的马步军都部署才二十来岁?真是稀奇。”

  “有什么好稀奇,无非就是官家宠爱,不然谁能二十多岁就做节度使了。”

  “啧啧,有的人二十岁还在做小兵为将军卖命,有的人二十岁就已经做节度使了。这世道,真是……”

  赵敛随地找了一块石头就往那小兵身上砸:“这世道怎么了?”

  “妈的,什么人哪?”小兵一看,是四军那个个高身壮的赵二郎。

  二郎脾气不好,力气还大,脾气颇有些阴晴不定,少有人敢惹。他们自然也是不敢的,纷纷退缩,说:“怎么了,二郎?”

  赵敛阴沉着脸说:“再叫我听见你们说都部署坏话,我把你们舌头割了。”

  “我们哪儿说他坏话了?不过就是……”

  赵敛又要拿手里的石头砸他们,他们有些怕了,忙挡着手臂说:“不说了,不说还不成么?”

  “快滚。”

  两个小兵快步走远了,回头瞥了一眼赵敛,说:“真是吓人,果真阴晴不定的。”

  “我听说他来头不小,还是别惹了。”

  *

  谢承瑢是未时四刻到的栖山天武第四军校场,才进门便见一群人在操练,手上长枪乱挥,毫无章法。

  他显然地是被这阵仗震撼到了,忍不住嘲讽:“好气势。”

  骆永诚也没听出来,笑嘻嘻说:“天武四军稍次于一、二、三军,勤能补拙,当然比其它军更刻苦。”

  谢承瑢鼓完掌:“我见人不多,这有两千五百人么?”

  骆永诚说:“栖山校场小,还有大部分在澈山。均州就是山多,能藏人哪。”

  谢承瑢笑笑:“原来如此,副部署的兵确实比秦州的好很多,我在秦州掌三万兵,没一个能比过均州的人。”

  “哎哟,都部署这话真是!”骆永诚笑得合不拢嘴,“那都部署多看看,站在阴凉地下看!”

  谢承瑢不得闲,绕阵一圈找赵敛在不在。

  他快走到最后一排,忽然生了怯意,放慢了脚步。真的走到最后一排了,他更害怕,过五人外就是赵敛,他连看都不敢看。

  他只能瞥见半边脑袋,发束得很松,日光打下来,晒得乌发呈棕。

  赵敛在漫不经心地挥枪,软绵绵的,像没睡醒的人。他和六年前没什么区别,就是懒散了,虽着不像样的甲衣,却依旧贵气十足。

  谢承瑢仅敢瞥一眼,就转过头。

  他想着,即便赵敛模样大变、性情大变,也不要紧。只要是他不就好了吗?

  遂同骆永诚说:“节帅,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骆永诚有些受宠若惊:“都部署请说。”

  “我想向节帅讨几个人。”

  骆永诚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天武军已满员,但雄略军还差一些。我见四军将士们各个英气风发,不如调几个好的过去,节帅觉得如何呢?”谢承瑢很诚恳地说,“挑五个,应当不多吧。”

  “五个?”骆永诚拨动心里算盘,为难说,“禁军名册不都是定好的么?怎么能想调就调呢?还得上札子到兵部求调令,均州离珗州可远,一来一去要近一年,节使何必为了五个人费力劳心呢?”

  谢承瑢舒展开眉头,认同道:“确实是很费力劳心,所以此般烦神的事情,还是我来做吧。”

  骆永诚瞠目结舌:“四军……四军没几个好苗子,节使挑了人去雄略军也不抵用啊。”

  “能将抵百兵,自然是有用的。还请节帅放我几个吧。”

  谢承瑢说的看上去是请求,实则是命令,骆永诚莫名觉得紧迫,不答应也不好了。他说:“挑吧。”

  树荫底下有风,快要吹昏谢承瑢了。

  他倚在树干边上发痴,等彭六挑完人过来。

  彭六说:“挑了几个还不错的,也把之前遇见那个小郎君的爹爹也挑过来了。不过天武军确实不成,和上等禁军根本没办法比。”

  谢承瑢点头,有些担忧地问:“赵二来么?”

  “二郎?二郎有点儿不情愿呢。”

  “不情愿?为什么不情愿?”

  彭六坐下来,说:“我试探他为什么不愿意,他说……他说不想落人口舌。”

  谢承瑢好久说不出话。

  “但他还是来了,晚上回去收拾东西,明早到雄略军军营住下。”

  谢承瑢又歪了:“他不高兴了吗?他不能真把一辈子荒废在这儿吧?他学那么久的刀,不是为了在这儿乱挥的。他懒了那么久,学的所有东西都要还给周将军了。”

  彭六无奈:“人在这境地,旁人都是疲懒的,他再怎么上进都有限度。”

  “骆永诚什么反应?”

  “他似乎敢怒不敢言。”

  谢承瑢闭上眼犯困:“不逼他,他怎么能露马脚。”

  彭六担忧道:“我就怕他被逼急了。”

  “怕他杀了我?”谢承瑢轻笑,“我要是死这儿了,或许也不错?”

  “说什么!”彭六呸呸呸,“在秦州就这样,我以为到了均州你会好一点呢。”

  “好什么?”

  “不再说死了。”彭六觉得谢承瑢一点都不怕死,不论是在作战,还是平时。仿佛死对他是解脱,而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彭六对他说,“以后您别说了,不吉利。”

  谢承瑢没说话,彭六又试探地补一句:“二郎听了也会伤心的吧。

  “我不说了。”谢承瑢说,“我不是说得玩玩么?”

  谢承瑢再也不随口提了,他暗自发誓。

  傍晚前,谢承瑢又去州府拜访了均州知州穆彦伦、通判高适成。

  穆彦伦与高适成并不在同一处办公,两司相隔甚远。

  谢承瑢先往知州办公之司,又见到白日里见过的胡子花白的穆彦伦。穆正处理州中事,见新任马步军都部署来,自然笑脸相迎。

  “都部署上午才来过,怎么这会儿又来?”又叫小厮看茶。

  “我坐坐便走,不必沏茶了。”

  穆彦伦看上去非常老实,不知道私底下如何。他三十岁才中进士,因名次不高,就到地方做了小官。近三十年,不过也才到均州知州之位。谢承瑢来问他的身体,他只说:“我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干多久。”

  出了知州厅,谢承瑢对日光叹了一口气。

  彭六说:“穆知州年迈体弱,未必能镇得住骆永诚。”

  又到通判厅见高适成,就全然与穆彦伦大不同。

  高适成约四十岁,身高体壮,说话中气十足。他一看谢承瑢来,急忙看茶迎上去:“夏日炎炎极易中暑,都部署又来一趟,有什么事,差个人来便是了。”

  谢承瑢说:“方才我来得急、走得也急,还有些话没来得及问,反正也没回去,正好绕一圈。”

  “都部署还有什么话要问?”

  谢承瑢捧着茶坐,环顾四周摆设,见到一只霜白色瓷碟,看上去十分金贵。

  “官人这碟子不错。”他夸赞道。

  高适成原本坐着,目光被瓷碟吸引过去,笑说:“都是些俗物,摆那儿好玩的。都部署要,我可以送你一套。”

  “一套?这是盛窑烧的吧?听说一只就已经价值连城了,何况一套。”谢承瑢抿了一口茶,拉远茶盏,“官人这是什么茶?”

  “这是我家后山种的,喝了玩玩的。都部署要是喜欢,我那些给你带回去。”高适成一直笑嘻嘻的,很是热情。

  谢承瑢摇头:“多谢官人了,只是我并不是很爱喝茶。”

  品了小半会儿茶,才说到正题。

  谢承瑢说:“州里这几个月的账,有报到户部么?”

  高适成说:“自然是有的。这些都是穆知州在做,我们做通判的,不过偶尔看一眼,签字而已。”

  “州里何处用钱最甚?”

  “都部署这话说的,谁不晓得打仗费钱?均州是重镇,里头养了六万兵呢,这些日子又在修筑城墙,难免开销大。不过过了夏日就好了,城墙也快修完了。”

  谢承瑢知会,说:“这钱是户部直批到州府,还是直批到军中?”

  高适成道:“一环一环来么,自户部到州府,再从州府到军中。州里报的预算,又不止是军队要用的钱。”

  “均州民生如何?”

  “均州冬天爱下雪,去年压塌了房子、城墙,这钱已经报上去了。夏日倒还好,就是偶尔会旱,也报了上去。至于什么大事儿、小事儿,零零碎碎的,穆知州也都算清了,不会有差池。”

  谢承瑢默然,举起茶杯看杯底。

  高适成见到他指上金戒指和腕间佛珠了,说:“金除祟,佛求安。都部署身为武将,也要随身带金啊佛的?”

  谢承瑢回过神,晃一圈佛珠,说:“我也是戴着玩玩罢了。”

  “均州有个寺庙很灵的,都部署若不嫌弃,我回头去为您求一串珠子来。”

  “既然很灵,托别人去求,是不是有些太不真诚了?”谢承瑢笑而起身,“等官人有空,带着某去一趟,也无不可。”

  “好说好说。都部署这是要走了么?”

  高适成凑过去,顺手接谢承瑢手里的茶盏,说,“大夏天的,都部署只来这儿问几句话、坐几刻。倒不如托人来问,也不多跑一趟。”

  谢承瑢作埋怨状:“例行公事,我也不想炎夏出门。朝里头看着呢,我来均州,不能什么都不做啊。这儿走走,那儿转转,差不多也就可以了。”

  “是,都部署位高权重,自然有苦恼。不如在下请都部署吃酒去?也当是解闷了。”

  谢承瑢轻摇指:“可不成啊,万一有人盯着我怎么办?”

  高适成立即笑说:“怎么会,就你我二人,再不会有其他人了。”

  谢承瑢思了一瞬,半推半就地:“那就先谢过官人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没有“路”这个行政区划,所以就没有“转运使”等官。

  见面就在下一章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