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106章 三四 秋月明(三)

  今日百官大起居,称病在家多日的太尉忽来朝见,惹得某些小臣侧目而望。

  赵仕谋依旧是站在武官最前列,明明也没多久不见,可是所有人都觉得他看起来陌生了。也许是他鬓间多了很多白发,又也许是他眼边多了很多皱纹。

  李祐寅坐在宝座上,听诸卿上奏。见没什么要紧事要说了,便问:“还有什么别的事了么?”

  赵仕谋端好笏板,正要上前辞官,不料身后传来一声:“臣有要事要奏。”

  谢祥祯从人群中出列,俯首而拜。

  同时右相杨荀也出列了,与谢祥祯并肩站,也一起说:“臣杨荀,有要事要奏。”

  殿中安静,各臣脸上都有不一的表情。赵敛原先还在思索今日所奏民生之事,听闻谢祥祯、杨荀齐奏,心中隐隐不安。武官前列的谢承瑢瞥了谢祥祯一眼,微露出惊讶的表情。文臣表情更不一,林珣倾耳静听,刘宜成则挺直腰背,未有异状。

  “所为何事?”李祐寅问。

  谢祥祯和杨荀齐说:“臣谢祥祯、杨荀,有本要参。”

  “臣要参殿前都点检赵仕谋,心生谋逆之心,欲有造反之意。”谢祥祯声如洪钟,“请陛下明察!”

  群臣哗然,赵敛更是惊愕至极!

  “谢问吉!”曹规全故意厉声接道,“紫宸殿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

  谢祥祯一字一句说:“回陛下,如若有误,我谢祥祯万箭穿心,不得好死!”他平笏而跪,以额叩地,“殿前都点检赵仕谋,在家中私藏甲胄!按大周律,凡私藏甲胄者,不论规格,一律按谋逆罪处!敢问赵太尉如何解释家中那身甲胄?!”

  赵仕谋抬起眼来,对上李祐寅的目光。

  谢祥祯又道:“身为朝中重臣,位极人臣的身份!太尉竟也不晓私藏甲胄何等罪过?私藏甲胄,难道不算‘欲有谋逆之心’?!陛下如若不信,请往太尉家中搜查!”

  赵仕谋不说话,还是瞪着眼望李祐寅。他脑子突然乱了,忆到当年,思绪忽又断裂。

  群臣窃窃私语,殿中吵嚷不绝。

  赵敛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反应。他完完全全不知家里有甲胄,当是无稽之谈,立刻辩驳道:“回陛下,臣家中并无多余甲胄,父亲每一套都记录在册,绝不会多出一件!”

  “到底有没有,抄检了,不就知道了?”杨荀说。

  尚书左丞黄忠则怒斥道:“太尉之宅,亦是长公主之宅,岂有随便抄查之理?!”

  “哼,我与谢管军既然敢当众弹劾,自有把握!太尉此时一言不发,一定心虚至极。我倒是要问问,”杨荀厉声问赵仕谋,“点检宅中到底有没有私藏甲胄?!”

  黄忠则也呛道:“我想问问相公,问问谢节使,到底是从何处听来谣言,说太尉家中私藏过甲胄?”

  谢祥祯说:“臣自有便宜之法。”

  殿中百官面面相觑,随后,都默默将目光落在谢承瑢身上。

  谢承瑢还瞠在那里,手心冒出一堆又一堆的汗。

  “北四州丰兖齐迎之乱方才平定,边陲战事久久不息,如朝中还有此乱臣贼子,我大周危矣!”杨荀跪下大拜,“请陛下务必处置!”

  李祐寅作为难的模样,他站起身来问道:“太尉,你作何解释呢?”

  赵仕谋说:“臣确有一铠,为先帝所赠,武烈公徐公所穿之明光铠。”

  杨荀质问道:“既是先帝所赠,太尉是否有凭证?既是徐武烈的明光铠,又有何人证明?”

  殿中陷入寂静,赵仕谋久久不语。

  众人都等着看热闹,踮起脚的、扬起脖子的,比比皆是。

  谢承瑢要站不稳了。他捏紧笏板,出列说:“陛下,既是先帝赠铠,自有记录;徐武烈的明光铠,也自有铠甲赠册。查清,自然了之。”

  谢祥祯猛地抬起身。

  谢承瑢又说:“太尉不会私藏甲胄。”

  “谢承瑢,你闭嘴!”

  “谢节使以为紫宸殿是给你训儿子的地方么?!”黄忠则也跪拜,声泪俱下,“陛下,太尉这些年忠心,是天下人都能看得见的!太尉是辅政之臣,是先帝所选,岂能是如此背信弃义之辈?”

  赵敛、赵敬也跪拜,渐渐地,朝中跪了一半的人,文臣、武臣皆有。

  李祐寅心中有些不悦,果然这些人都是赵仕谋的党羽。他走下台阶,凝视着赵仕谋的眼睛。

  他根本读不出赵仕谋眼中深意。身为君上,竟猜不透臣下所想,驭不住他,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呢。

  李祐寅淡淡问:“太尉到底有没有私藏甲胄?”

  赵仕谋说:“回陛下,不是私藏,是先帝所赐。”

  “那就是真的有?”李祐寅好像是松了一口气,“那此甲胄可有凭证?手诏?口谕?兵部有没有文书?三省之中有没有文书?”

  良久,赵仕谋才答:“俱无。”

  “又如何能证明,那甲胄是徐武烈的?”

  赵仕谋依旧摇头:“徐公此甲,非大周所赐,自然无源。”

  “什么都没有,什么证据都没有。太尉,你到底要朕怎么帮你?”

  “陛下,岂能听他一面之词?谋逆之人决不会承认自己有谋逆之心!既已私藏甲胄,其奸邪之心昭然,分明辩白不得!”谢祥祯说。

  李祐寅叫他不要说话,又问颜辅仁:“颜相公,可知先帝赐甲之事?”

  颜辅仁震惊之余难得平缓,未有言答。

  见相公不言,李祐寅更加从容了。但他还是作为难状:“那就去太尉家里,看看到底有没有甲胄吧。朕相信太尉是清白的,可是出了这样的事,朕也不知怎么办了,只能暂且委屈太尉先居大理寺,等候抄查结果。”他想了想,还是说,“赵瞻悯和赵观忱也暂住大理寺吧,停去此三人所有实职,待查清楚了,再说。”

  赵敛如五雷轰顶一般:“陛下,我爹爹,赵氏,决没有犯上作乱、谋逆篡夺之心,天理昭昭!”

  “请陛下明鉴!”赵敬也如此说。

  李祐寅说不出话来,他连叹好几口气,露出痛心的神色:“严查,给朕一定严查!如若真的查到私藏不明甲胄,立刻将三人下大理寺狱!又如若,太尉有冤,立刻罢去谢祥祯所有职位,听候发落!”

  “臣谢陛下明查。”谢祥祯再顿首。

  “陛下!”谢承瑢欲有话再驳,谢祥祯马上指着他:“谢承瑢!你若再胡言乱语,我当军法惩戒!”

  李祐寅头脑昏胀,摁着头说:“不要吵了,不要吵了!都散了吧。”

  “陛下!”谢承瑢起身要再辩,却由谢祥祯一把拉起:“你还要说什么?跟我回家去!”

  谢承瑢诘问道:“你如何知道太尉私藏甲胄?!爹爹也听旁人一面之词,给太尉扣上无中生有的罪名?”

  “无中生有?!”谢祥祯青筋暴起,掐紧谢承瑢手腕,“他不是无中生有,是一定有!我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

  这大殿乱糟糟一片,连卷班都未行,草草散朝。

  *

  谢承瑢没来得及看赵敛一眼,便被谢祥祯拽回家去。谢忘琮在一旁跟着劝道:“不要为个外人吵了,爹爹,瑢哥!”

  谢祥祯一言不发,把人拽进马车,又拖回家,沉着脸越过家中仆从,一把将谢承瑢塞进祠堂。

  “你真是疯了,你真是疯了!”谢祥祯瞪得眼里满是血丝,“你竟然在朝堂之上为一个有篡逆之心的乱臣贼子辩解!还是说你是他的党羽之一,还是说你要跟着他一起谋反?!”

  谢承瑢头上幞头被父亲扯掉,倒也无心再管,只说:“太尉决不会有篡逆之心!”

  “不会有篡位之心?凡觊觎、割裂官家之权柄者,皆为篡逆!”

  “觊觎、割裂官家之权柄?爹爹也有兵权,也算是篡逆吗?”

  “我心向官家!”

  谢承瑢反问道:“爹爹又怎知,太尉不是心向官家?”

  谢祥祯气得眉毛直竖,吼道:“就凭他私藏甲胄!谢承瑢,赵仕谋私藏甲胄!”他在祠堂转了一圈,口中直说,“谢承瑢,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私藏甲胄是何等罪过!是谋逆之罪,是诛九族的大罪!赵仕谋私藏甲胄!他就是欲图谋反!你还活在他家那些微不足道的恩惠里,是么?!”

  “你怎么知道他私藏甲胄了,你如何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你不信,大可等抄查的结果出来,看看他是不是私藏甲胄了!”

  谢承瑢一脸茫然地看着谢祥祯:“太尉已经被官家罢去兵权,他没有任何造反的能力了,爹爹你又何苦将他逼上绝路?”

  “不是我要将他逼上绝路,他有谋反之心,难道要他把官家逼上绝路,我们才出手相救么?谢承瑢,你忘了你的身份了,你全部都忘了!”

  “我没忘,我只知道太尉绝对不可能……”

  谢祥祯愤恨道:“谢承瑢!你要我说多少遍?他是要谋反!你怎么能替一个乱臣贼子开脱?你为周臣,你心里装的唯一一个字,是‘忠’!你是忠于官家,你是忠于大周!你不是忠于他赵仕谋!你姓谢,你姓谢!”

  谢承瑢双唇微抖,仍喃喃:“太尉绝对不会……有谋逆之心。”

  “你糊涂了,你真的糊涂了!私藏甲胄就是有谋反之心,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官,怎么可能不知道私藏甲胄的罪过?!明知故犯,这还不是造反!”谢祥祯摁着谢承瑢的肩膀,逼他跪下看灵台上数十块牌位,“你现在是在帮一个逆贼说话吗?!你记得你姓什么了么?你看看你祖宗的姓氏,你姓谢!你不姓赵,你以为你跟着赵敛混在一起,你就姓赵了?你以为你做了赵仕谋的徒弟,你就姓赵了!他赵仕谋有篡逆之心,他是大周的贼!你也要当大周的贼么?你也要跟着他一起造反吗?!你当着你娘的牌位说,你到底姓什么!”

  谢忘琮立即要把谢祥祯给拉开:“爹,不要这样!”

  谢祥祯推开谢忘琮的手,继续训斥:“这么多年没人管教你,从你到珗京开始,完完全全没有人管教你了!你忘了你姓甚名谁了,你忘记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了!你和你娘说!你自己和她说,你到底叫什么?你说啊!”

  “我……”谢承瑢下意识要躲开,却被谢祥祯牢牢压制,不能动弹。

  他只能盯着母亲的灵位看。

  他看见明晃晃的“先母梁氏之灵位”,遥想到那个令人窒息的雪夜……

  “不,不!”

  谢承瑢崩溃地往后退,却顶在谢祥祯的胸口。他一点都逃脱不了,他满眼里都是那块陈旧的灵位,褐色的,像沉了很久的血。

  “你脑子昏了,糊涂了,你要姓赵!他姓赵的是乱臣贼子,你是吗?谢承瑢,你是不是!你为什么要替一个乱臣贼子开脱?!”

  谢承瑢拧过脸,又被谢祥祯按回去。他又看到那块牌位了,轰隆隆的,让他忘却一切,深陷在撕裂的回忆中。

  “下雪了……下雪了。”

  他看见噩梦般的雪,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他想到僵硬的皮肤,摸着,就像冰冷的石头。

  雪……漫天的大雪……要淹没了他的眼睛。

  谢承瑢再不能看这些了,他使劲掰开谢祥祯的手,狼狈地要躲起来。

  “不要刺激他了,爹!”谢忘琮把谢承瑢护在身后,“你知道他害怕什么的!”

  “人心中无鬼,自然不怕鬼神!你叫他过来,对着他娘的牌位磕头!”谢祥祯推开谢忘琮,把谢承瑢拽过来,又逼着他看。

  “一将功臣万骨枯!我们谢家,是踏着千千万万兵士的骨血上来的!你身上背负的,是无数忠魂!你想想那些战死的英烈了么?他们为国而死,而你,却一心庇护乱臣贼子!”

  “我没有……”

  “你在赵敛边上呆得久了,忘了自己是谁了,你忘了!你连你姓什么都忘了,是不是!”

  谢承瑢大喊着淌出眼泪来:“没有……”

  谢祥祯揪紧了谢承瑢的头发:“我要你发誓,对你娘,对祖宗,对千千万万战死的将士们发誓!我谢家,永为人臣,永忠官家!如有反叛之心,挫骨扬灰,永无宁日!我谢家,从不与乱臣贼子一道,从不做乱臣贼子的走狗!”

  谢承瑢痛叫着要挣脱,却丝毫逃不开父亲的桎梏。

  “你说不说,你说不说!”谢祥祯按着谢承瑢的头磕地,“你让你娘好好看看,她是怎么生出你这样的不孝子!她是怎么生出来你这样认贼作父的逆子的!”

  “不要!啊——!”谢承瑢捂起耳朵,“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谢忘琮满脸热泪,扑开谢祥祯:“不要逼他了,爹!”

  谢承瑢总算挣脱了,他拱着背往灵台的桌帘里面爬,要躲在那张小小的方桌里。

  “你去哪?!”谢祥祯还要去追,谢忘琮缠住他:“不要再这样了!爹,你要逼疯他吗?他会疯的,他会疯的!”

  谢祥祯渐渐冷静下来。他听见灵台底下传来的抽泣,还有自己愤怒的喘息声。

  他自己的鼻子也酸了,眼里冒出热泪。但他还是要说:“谢承瑢,我对你很失望。”

  “不要拱火了,你让他自己一个人冷静冷静,爹!”

  谢祥祯转过身去,不甘心地回头再说:“你等着吧,搜不到那副铠,我跪着去求请死罪;如果搜得到,你这辈子,都不要再和姓赵的来往了!”

  【作者有话说】

  士兵是有甲衣穿的,但是每一套甲衣的来源、归属等都是记录在案的,这叫做“合法甲胄”。那么相反的,自己偷偷打的、偷的、抢的,没有来源的,都算非法甲胄,这叫做“私藏”。

  不论是明光铠还是普通甲衣,凡私藏(也就是来路不明)者,不论规格件数,全都按谋逆罪处。刀枪不论,本朝禁甲不禁刀枪。

  关于赵爹私藏甲胄这件事,54、91章提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