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94章 三十 花不谙(四)

  赵敛终于赶到林子里了。他的眼前映出大片的血色,红得就像秋日里的枫叶。

  吴允刀上滚下来的血珠都浇在周彦的身上,周彦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全身上下除了红,再没有其它颜色。

  “周将军!”赵敛的心完全提起来了,就噎在嗓子眼。他不断地深呼吸,不断地眨眼,他总觉得眼前的场景是梦。后来他看清了,这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不!”

  赵敛跳下马,猛地抽出腰间长刀,扬起来就砍吴允。

  烟随着风飞,灰落在刀面上,佟立德先看到赵敛了,他挡在吴允面前,用大刀和赵敛对抗。

  两把刀相撞,赵敛的力气极大,一刀就把佟立德的刀砍裂。他眼中露出无尽的杀意,恨不得现在就把佟立德和吴允千刀万剐。

  “你做了什么?!”

  “少废话,今天不是你死就是……”

  赵敛根本不停听佟立德的话,他劈断大刀,狠狠砍下佟立德的手。

  “啊——!”

  佟立德的手臂掉落在地,和地上的血混在一起。他倒在地上惨叫,好像身上的每一根筋都被扯断了。

  赵敛的手上也全是血,看见佟立德痛苦的表情,他更加生出想要杀死佟立德的心。他反手握住刀柄,准备一刀刺进佟立德的心脏。

  可扬刀之时,他又想起谢承瑢叮嘱他的话:“不要乱杀人。”

  他忍着扑腾起来的杀意,一脚把佟立德踹到旁边,又用刀去砍吴允。吴允吓得到处乱躲,鞋子溅起一滩又一滩的血泥。

  支援军很快赶到,火那边的禁军也冲破火线。

  周彦尚有一口气,他微微睁开眼,看见阿敛又要提刀杀人,便颤颤巍巍喊:“阿敛……阿敛……别冲动……”

  “周将军!”赵敛所有的理智都回来了,他马上丢下刀,扑进血里。

  禁军包围上来了,把佟立德和吴允押住。林子也吵起来了,脚步声、说话声,一起涌向赵敛。

  可赵敛又觉得安静,安静得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他托着周彦的头,手忙脚乱地捂住周彦颈后那一道裂缝。他快要哭了:“我帮你缝起来,我想办法给你缝起来……”

  “阿敛……”周彦嘴里不停冒血,说话也含糊不清。他的视线非常迷糊,几乎要闭上,却还是用尽全力睁开,“别……乱杀人……你不是答应我的吗?”

  “我不乱杀人……医官呢,医官!快来救人!”赵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顺着脸颊往下坠,落在周彦满是血的脸上。

  “我没事……没事、啊……”周彦笑起来,他想伸手摸一摸赵敛的脸,但他一点没力气了,怎么都抬不起手。

  赵敛自责地哭:“都怪我,都怪我!我应该早点来的,我不该迟疑的……”

  “不怪你,一点儿都不怪你。”周彦的眼睛往上翻,又竭力往下转,“你以后,要好好听……你爹爹的话……知道吗?”

  “我会好好听我爹的话的,我会的!”

  周彦微弱难察地点头:“我昨天夜里……在帐子中,给你……留了封信……你不要给你爹爹看到……偷偷地……看啊。”

  赵敛呜呜地落泪:“好,好,我偷偷地看。”

  “阿敛……你可以……可以……”

  赵敛凑在周彦嘴边,感受到血冒过来的热气,还有那一句:“你可以出师了。”

  周彦的手不再动了,蓦地垂下去。

  林子里飘过一阵风,带来浓烈的焦味。血腥味混着焦味,成了最令人难接受的味道。

  赵敛挽着沉重的、又轻如羽的头颅,泪如崩了线的珠子。

  *

  周彦战死的消息传回军中。

  虽然北州的造反平定了,但诸军并无任何喜悦。将士们都在营中脱盔卸甲列阵,等着那一辆小小的停着周彦尸首的推车回来。

  从门口,到帅帐,无数目光都汇在那只带着血的手上,其余的,就不忍看了。

  赵敛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云上,飘飘的,连步子都迈不稳。他一手扶推车,一手拿周彦的枪,越过众人目光,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车轮滚过碎泥,碾过春叶,带着数不尽的挂念,慢慢地过来。

  没有人说话,可赵敛还是觉得很吵闹。他先是看到瑶前、秦书枫,又看见韩昀晖、代议恒,只觉尚可,还算能支撑他那个飘着的心。

  随后,他看见红了眼眶的谢承瑢,还有悲切不语的父亲,一下就软了脚,要跪下来。

  “二郎!”

  “二哥!”

  无数人过来拉住他。

  赵敛走不动了,仰起头,看着乌黑的、闪着星的天。

  他想起那个黄昏,那片殿前司的马场。

  “细想来不过一年不见,阿敛就长得飞快!个子蹿起来,比我高了!”

  又恍惚想到初入殿前司,他听士卒唱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只敢接“请君暂上凌烟阁”,是周彦接的最后一句:若个书生万户侯。

  “将军能教教我吗?我入了军营,总得有一技之长。我心不在枪,只在刀,将军又能使好刀,不知能不能同您学习一二?”

  而现在,他最仰慕的英雄没了,就留下来一具冰冷的尸体。

  “阿敛,你是不是又给照夜偷偷多喂草了!”

  “阿敛,阿敛。”

  ……

  “你至少得活到九十岁吧。”

  “那我勉强活到九十岁吧,行吗?”

  ……

  “不跟你说了,回见。”

  赵敛哭着说:“回见,下回见是什么时候?”

  将士们看了酸涩,纷纷抬袖拭泪。他们说:“二郎,快起来吧。”但赵敛起不来了。

  明天会是个晴日,会是个比所有晴日都要好的晴日。可是周将军再也看不到了。

  想到这儿,赵敛抱着周彦的枪,不知又流多少眼泪。

  谢承瑢心里堵塞,他抱住赵敛,颤抖地说:“二哥,起来吧。”

  军中一团沮丧,哭声遍夜。

  佟立德被押着回来,有人扒住囚车,以秽言詈骂。有人拿泥巴狠砸吴允,辱骂他。然,这些都不能让周彦回来。

  *

  将死在外,尸首带不回京,葬礼也不能齐全。赵仕谋想带着周彦回珗州,还给他的家人,便只好以火葬。

  火化那日,天气晴朗,微风拂面。营中迎春花开得正好,金黄灿烂的。将士们也想给周彦看看,遂将花朵铺在他身上。

  烈火着芳,火舌舔过花瓣,很快就蜷缩一团。周彦躺在火中,静静地,像是睡着了。

  周彦火化时,赵敛不敢去看。他躲在周彦的帐子里,找到了周彦留给他的那封信。

  信上的字很漂亮。赵敛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周彦也写得一手好字。

  信第一句,是写:阿敛吾徒,见字如晤。

  周彦从不叫他徒儿,也很少让他叫自己老师。所以当赵敛见了这个“徒”字时,又有泪涌出来。

  “阿敛吾徒,见字如晤。迎州将复,不日可还京。我知阿敛与同虚交好,又忧太尉不允。年少爱慕何其珍贵纯粹,我不想阿敛抱空。吾有钱财,便作你成婚之用,略表心意。汝既表心,不可辜负,感情诸事,非同儿戏。

  “……阿敛性躁,气盛冲动。望日后修身养性,莫要放纵。明堂险要,千万忌冲动。

  “……阿敛望使柔刀,柔刀实为柔者使。刀为利器,能伤杀人,欲使柔刀者,要有仁心。予所认为,柔刀,不过恕刀而已。阿敛若能拥有仁心,不讲利害,不滥杀人,刀能扬能止,如此,所挥之刀,皆为柔刀。”

  赵敛看完信,不知不觉又泪满面。他以为自己不是爱哭之人,拼了命想把眼泪咽回去。

  他抽泣着,抱膝而坐,呜咽不已。

  有人掀帘进来,柔声喊道:“阿敛。”

  是谢承瑢过来看他了。

  “昭昭……”赵敛稍偏过头,露出一只眼来看谢承瑢。

  “周将军走了……你不送他一程么?”谢承瑢把他揽在怀里,“这是最后一面了,去看看吧。”

  赵敛的泪弄湿谢承瑢的衣服,他愧疚地去擦谢承瑢的外衫,抽噎说:“我不敢去,你陪陪我。”

  “我陪你。”

  火弄皱了山,弄皱了树。

  周彦随风而去,在火势渐小的那一刻,赵敛终于赶来了。

  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好得不能再好了。

  赵敛拾起周彦滚烫的遗骨,平静地说:“心怀仁义,所挥之刀……皆为柔刀。”他抱紧装着周彦骨灰的罐子,“老师,走了啊。”

  **

  谢承瑢头脑西昏地回到帐子,趁夜躲在榻边的角落里。

  帐子里没点灯,他什么都看不清。在黑暗里,他摸着自己的枪,手指点到锋利的刃,差点蹭出血来。

  他迷茫着,遥想那个雪日。他在怨恨自己为什么会放走佟立德,如若他没有放人走,就不会有今日之景。

  在平叛的最后一战,周彦没了。周彦的死,无论如何都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谢承瑢觉得自己是糊涂了,又或是被所谓的“仁义”蒙了心。从他刚到殿前司开始,从他保下贺近霖开始,他就一直被“共情”操纵。

  那个人和我有着相同的悲惨遭遇,我是不是该宽恕他一回?每当谢承瑢这样想时,优柔寡断就操纵了他。

  他和我有着相同的遭遇,我应该宽恕他。

  谢承瑢觉得自己辜负了太尉,太尉教他“当诛则诛,杀伐果断”,可一到战场,他又忘得干干净净;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周彦,因为他的瞻前顾后,周将军才战死林中。

  他也辜负了赵敛。

  帐子透光,他偶尔看见一束明亮落在枪刃上,映出自己懦弱的脸。

  “不想杀人,却又在不停杀人。谢承瑢,你凭什么要求别人不要杀人呢?”谢承瑢自嘲地笑起来,“不想杀人,却有人因你而死。你要是死在那个雪日,就什么都不用烦了。”

  他仰起头,流出一颗晶莹的眼泪,“你要是跟着阿娘一起死了,就什么都不用烦了。”

  “同虚。”韩昀晖到他帐子里来,隐约见他蹲在那儿,疾步过去,“怎么了?是伤发作了吗?”

  “我……哥……”谢承瑢发抖了,“是我害死了周将军。”

  “你说什么?”

  “如果不是我放走了佟三,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如果不是我心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谢承瑢沮丧地落泪,“是我害死了他!”

  “你起来,你站起来。”

  韩昀晖勾着他站起来,听见长枪坠地的声音,心里大惊:“你拿枪干什么?”

  “我本来是可以杀了佟三的,我本来是可以杀了他的!”谢承瑢完全崩溃了,“可是向他掷枪时,我又害怕了。哥,我真的好怕啊……”

  “杀不死佟立德,不是你的错!”

  “枪丢偏了,是我故意丢偏的。因为他说……因为他说……”谢承瑢抠紧韩昀晖的手背,“他说他要为天下人请命,他说我会遭天谴,他说我会下地狱……哥……”

  “你不会的。”韩昀晖抱住他,“你怎么会下地狱呢?”

  “我杀了那么多人……我就是一个,佛面、蛇心的人啊。”谢承瑢泣不成声,“我不想再拿刀了……我不想再拿刀了!”

  韩昀晖捧住他的脸,严肃道:“谢承瑢,你醒醒,你醒醒!”

  谢承瑢不停摇头:“我坚持不了了……我不想再拿刀了。”

  “你死了,大周怎么办呢?大周多少年才能出一个像你这样的枪才!你长大了,不是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的!你死了,谢家的担子,就是你姐,就是谢虞度候来挑!你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呢?从你拿起枪的那一刻,就再也躲不了了!”

  谢承瑢依旧听不进去,韩昀晖恼火地晃他:“你大了,你二十了!这世上多少人身不由己?你也读过书,不知道吗?谁想打仗,谁想杀人!为了大周,我们不得不拿起刀!同虚,等一切都结束了,你就可以再也不用拿刀了。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韩昀晖沉默半晌,说:“快的话,也许十几二十年。慢的话,就到死的那一天。”

  “到死的那一天……”谢承瑢哭笑道,“我从来都不是天赋异禀的人啊……是他们……是他们推着我往前走,是他们逼着我拿起枪!我从来都不想拿枪,我从来都不想做少年将军,我从来都不想……”

  “可是你已经是了,同虚,你只能行,不能停!一旦停下来,之前所吃的所有苦,流的所有血,淌的所有泪,全都白费了。你只能往前走,你只能不停地向前走!”

  韩昀晖抹去他的泪水,“同虚,再坚持坚持吧。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我要变成行尸走肉了,哥。”

  “你不会的,”韩昀晖揽过他的肩膀,“我相信你,你永远也不会变成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