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71章 二四 北风行(一)

  大雨倾盆,雨水混合着冷气,就像是冰水淋头。程庭颐的手脚已经冻僵,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刃之上。他嘴里衔的枚已经被唾液裹得滑腻,快要掉出来。他用力吞咽涎水,只听得一声战鼓。

  数百箭自身后发出,涌向城楼。有人惊呼:“戒备!戒备!”

  翟川用力挥下长枪,吼道:“攻城!”

  有火焰冒出墙头,没过半晌便被大雨浇灭。略有刀光闪出,又熄在夜色之中。

  程庭颐随着战鼓第一个踩梯爬上墙头。他想做第一个冲上去的人,他想拿攻城的第一份功。他一只手死死抓住木梯,一刀抡死楼上的小兵,血突然就滚下来了,伴着雨水一起浇在他的头上。

  血腥味猛地冒出来,程庭颐有些发呆了,他亲眼看着头颅从城楼上掉下去,“砰”地一声,砸在水里。

  “上楼,上楼!”他身后有人催促,“上楼啊,不要发呆!”

  程庭颐顾不得再思索,三步翻上城楼,挥刀继续往前砍。

  越来越多的人过来了,他们都拿着刀和枪。程庭颐好像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多刀枪,他脑子嗡嗡地发懵,却还是本能地乱砍。

  他已经分不清血和雨了,他只知道城楼的砖都被雨染透了。

  “程庭颐!”

  是纪鸿舟来了。程庭颐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让他不要发呆的那个小兵就是纪鸿舟。

  纪鸿舟把程庭颐护在身后,替他挡下所有的刀剑。他对程庭颐说:“你做得很好。”

  “纪风临……”程庭颐嘴里的枚子掉下来了,就挂在颈上,有血在往下落,他不知道是自己嘴里的血,还是其他人喷出来的血。

  暴雨还在轰轰烈烈地下着,几声惊雷起,闪电划破夜空。

  程庭颐终于借着闪电看清了,这城楼上全是穿着甲衣的尸体,地上的雨也不是雨,都是血,是无尽的血水。

  箭突然来了,数不清的箭。纪鸿舟下意识替程庭颐挡过箭雨:“一会儿随着后面人冲进城里,不要冒进,千万不要一个人冲在前面!”

  “你怎么来了?今晚不是你们军攻城。”

  纪鸿舟一刀劈偏飞箭:“我怎么放得下心你,你站在我身后。”

  程庭颐将自己的刀插回腰间的刀鞘,他从地上捡了一把枪握在手里:“我不要你护着我,纪风临,我可以与你并肩作战。”

  他再也不想做无能的人了,他也不会是只能站在别人身后要别人保护的人。

  又有闪电撕裂长夜,楼下战鼓齐鸣。

  血成“一”字喷溅在城墙之上,程庭颐眼里全是血。

  随着清晨的微光亮起,暴雨骤停。彭阳县城楼像被血雨洗过,每一处角落都填满赤色。

  程庭颐如浴鲜血,身上、枪上,全是血。

  “雨停了。”纪鸿舟望着茫茫红海,长叹出一口血腥气。胜利的那一刻,他第一个望向的人就是程庭颐。

  他深深地喊,“小苑和。”

  “我们赢了?”程庭颐怔怔看着那些死去的军士,还有自己手上腥臭的血,“我们赢了。”

  “你赢了,是你赢了。”纪鸿舟用力将枪纂插入泥土,又转身拥住程庭颐,“你赢了,你赢了,是你赢了,小苑。”

  程庭颐仰着头,天上偶有毛毛细雨落在他的眼里。他的腿脚都软透了,全身跌进纪鸿舟的怀中。

  “纪风临,是我们赢了。”他紧紧抱住纪鸿舟,“我们终于赢了一回。”

  *

  一夜奋战,擒虎军将彭阳县里的燕军全部逼退至彭阳之西秦安县,杀敌三百,俘敌八百,获马匹数百,刀枪数千。

  这回攻城战的头等功,给了第一个冲上城楼的程庭颐。主帅谢祥祯立即赐程庭颐长枪一杆,良驹一匹,赏银若干,并封他做擒虎左第二军第一指挥指挥副使。

  夜里庆功宴,将士们哄程庭颐喝酒,满杯满杯地给他灌。程庭颐好像喝醉了,嘻嘻笑个不停,一会儿就歪在一边想事情了。

  雨停了,雨后的清新空气带着浓烈的酒香融进程庭颐的鼻腔。他咬着酒杯的边儿,盯着那处燃着的篝火。

  火热烈地烧着,把地上积水都烘干了,还往外溅着火星,真是像上元节的焰火。

  “程苑和这一仗真漂亮!”关实搂着程庭颐说,“咱们苑和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王重九捧着酒碗说:“我们苑儿是顶天立地的男人。”

  程庭颐笑了,因为从来没人喊他“苑儿”,听起来真是很不习惯。关实也不习惯,但他跟着王重九一起喊“小苑儿”,他说小苑儿喝醉酒了,不理人了,软绵绵地像羊毛。

  纪鸿舟在一旁好好喝酒呢,听到这些话莫名觉得不悦:“什么苑儿,你喊得真癔怪。”

  “怎么着,还能恶心到你了?”王重九围着纪鸿舟笑,“我喊你风儿,好不好?”

  “去你的,别来恶心我。”

  大家都哄笑一团,唯独程庭颐在边上闷着。他似乎被定住了,就盯着那处篝火看。他又开始舔酒杯边了,他把酒杯往上抬,正好用舌尖触碰到漫上来的酒。他的舌尖浸到酒里了,像猫喝水一样舀上来。

  纪鸿舟偷偷看着程庭颐的舌尖,舔酒的时候,纪鸿舟觉得是花在浸酒。他喝酒喝得也慢了,有时候他在想,如果他手里这一杯是程庭颐喝过的那杯,杯沿是程庭颐舌尖碰过的杯沿,会不会比他现在喝的酒要好喝一万倍。

  他终于把最后一口酒喝完了,他的目光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程庭颐。

  关实歪头看程庭颐在舔酒,就调侃说:“小苑儿醉了,学猫喝水呢。”

  “你瞎喊什么呢。”纪鸿舟忽然恼起来,“他有名字,你别乱喊。”

  “哦,那你说他叫什么?”

  “他叫程苑和。”

  将士们又笑着起哄说:“纪风临不准我们叫‘小苑儿’!”

  程庭颐望了纪鸿舟一眼,纪鸿舟也看着他。

  纪鸿舟说:“程苑和就是程苑和,他不是任何人的小苑儿。”

  关实和王重九都没听懂什么意思,他们以为纪鸿舟发酒疯了,都不搭理他了。

  但纪鸿舟没有发酒疯,他把王重九推开,坐到程庭颐旁边去了。

  程庭颐还在舔杯边,纪鸿舟夺下他的酒杯:“你喝醉了,程苑和。”

  程庭颐抢回来自己的酒杯:“你别碰我的。”

  “你喝醉了,就不能再喝了。”纪鸿舟又把程庭颐的酒杯抢过去,一口喝下了酒杯里剩余的所有酒。

  也许他嘴唇触碰的那边杯壁就是程庭颐舔过的杯壁,他觉得自己醉了,他把酒杯里的酒喝得一滴都不剩。

  程庭颐推他:“你怎么喝我的酒?”

  “因为你喝醉了,我替你挡酒。”纪鸿舟口是心非说。

  程庭颐舔了一下嘴唇,把嘴唇舔得红润润的。他说:“程苑和就是程苑和,程苑和不是任何人的小苑儿。”

  夜已经很深了,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程庭颐看了好久的天,他好像有点怨恨纪鸿舟了,怨他为什么要喝掉自己的酒。

  酒要散了,大家都回去了,纪鸿舟和程庭颐也要回去了。

  “你喝醉了,我背你回去。”纪鸿舟背起程庭颐。

  程庭颐搂着纪鸿舟的脖颈,还怨恨地说:“程苑和不是任何人的小苑儿。”

  “你喝醉了,小苑儿。”纪鸿舟温柔地说,“你以后不要再喝这么多酒了。”

  程庭颐睁开眼,又看见那团燃烧的火焰了。篝火一周的土壤都被烤干了,好像要裂开来,就像他的脑子。他的嘴唇贴在纪鸿舟的脸颊上:“你不准别人叫我小苑儿,可是你自己叫。你觉得很好听吗?我的名字。”

  纪鸿舟如实说:“好听,你的名字是世上最好听的名字。”

  程庭颐笑了两声:“你以我为傲吗?”

  “什么?”

  “你有没有以我为傲。”程庭颐把脸埋进纪鸿舟的颈窝里,“我是头等功,你有没有以我为傲。”

  纪鸿舟点头说:“我当然以你为傲。”

  “可是……可是不论如何,我在他们眼里,都只是那个,最不起眼的,最卑贱的,程庭颐。程庭颐这个名字,也是最不入眼的、最难听的名字。”

  纪鸿舟走缓了:“你是世上最好的人,小苑儿。”

  程庭颐摇头,指着远处某根火把说:“程庭颐,你来,你来给我舞个剑。”他又压着嗓音模仿那些人的语气,“你爹算是哪门子的延州功臣呢,他就是那一条腿换一件功!你和你爹一样,都没用,都没用……”

  “你喝醉了。”

  “我真的醉了吗?”

  程庭颐笑起来,“你说我赢了,纪哥,我哪里赢了。”他的眼泪落下来了,“我没赢,我没赢。我赢不了任何人。程苑和不会是任何人的小苑儿,他只会是懦夫,他只知道哭。”

  纪鸿舟急忙带着程庭颐回营帐,他觉得程庭颐喝醉了,醉糊涂了。

  他把程庭颐放在榻上,转身想去找水给程庭颐醒酒,可是程庭颐拉住他:“别走,你别走,我有话要对你说,纪风临……”

  “你要对我说什么?”

  程庭颐仰面躺在榻上,借着酒劲流泪。他说:“我不想那么懦弱地活一辈子,我还想为自己争取什么。”

  纪鸿舟问:“你要争取什么?”

  帐子里安静了,只能听见程庭颐急促的呼吸声。纪鸿舟变成燃烧的火焰了,四周的水都要被火焰烤干。

  程庭颐只想扑向火焰。

  他舔了一会儿嘴唇:“程苑和能不能做纪风临一个人的小苑儿?”他抱住纪鸿舟的手,又恳切地问了一遍,“程庭颐,能不能做你一个人的程庭颐。”

  纪鸿舟没有回应他,很久很久都没有。

  程庭颐的心被一瓣一瓣地撕碎了。他松开纪鸿舟滚烫的手,失望地看着他:“九千盏灯,九千不是九千,九千是无穷尽。”

  “你知道?”

  程庭颐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他别过脸,又流出两颗晶莹的泪,“我不懂你的心,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一阵一阵的风,你吹着我,可是我碰不到你。纪风临,你把我搅得一团乱,可是你……”

  纪鸿舟轻抚着程庭颐的脸,擦掉他的所有泪水。

  程庭颐喝醉了,他只会哭了。他哭着问:“你是怎么看我的呢?是乡野村夫,还是不值钱的小玩意,还是不要的半块饼。”

  “我把你看成是程苑和。”纪鸿舟去擦程庭颐额头的汗珠,“半块饼不是不要的半块饼,是本来想给你一整块,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给。小苑,你喝醉了,你糊涂了。”

  “我不要饼可不可以?”程庭颐扣住纪鸿舟的手,“纪风临,是我痴心妄想,我自觉不配。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你站在一起,可是我……”他攀住纪鸿舟的肩,“能不能让我也痴心妄想一回?能不能也让我贪心一回。”

  纪鸿舟问他:“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是死了。”程庭颐颤抖地说,“有你在,我才毫无畏惧地杀人,有你在,我才毫无畏惧地喝酒。有你在,我才能做程苑和。”他稍稍松开纪鸿舟,与纪鸿舟离得很近很近。

  他感受到纪鸿舟混乱的气息,滚烫的体温,还有起伏的胸口。他轻轻抚摸纪鸿舟的脖颈,感受到不安的、滑动的喉结。

  纪鸿舟在咽唾沫,他的眼里盛满了水。

  程庭颐用指腹划过纪鸿舟的喉结:“九千盏灯,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我就算是死也无憾了。”

  纪鸿舟屏住呼吸:“九千不是九千,九千就是无穷尽。”

  程庭颐气声说:“没有无穷尽的灯,我怎么送你无穷尽的灯。”

  “我不要你的灯,我想要你日思夜想我,你夜里想我时点的那盏灯,就是你要送我的那一盏。”

  程庭颐盯着纪鸿舟的嘴唇看,他把嘴唇当做是酒杯的边了。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好像也尝到酒味。

  纪鸿舟想追着酒味的舌尖,可是程庭颐抵着他的胸口。

  “你要做什么?”程庭颐又靠近他,又疏远他,“我日思夜想你,是怎么想?”

  纪鸿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刚刚吻过程庭颐嘴里的酒,那比他从前喝过的任何一杯酒都要好喝。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程庭颐很失落,“你不说话,我怎么想你。”

  纪鸿舟还想喝程庭颐嘴里的酒。他含住程庭颐的嘴唇,把所有的理智和顾虑都抛在脑后了。

  他说:“我想你就做我一个人的、一辈子的小苑儿。”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雷声大作,将这世间所有细小的声音全都掩盖住。

  譬如心跳声,譬如喘息声,又譬如一声声的“小苑儿”,还有“我爱你”。

  程庭颐喊不清话了,只能哑哑地叫唤:“纪风临,纪风临。”他和纪鸿舟的头发都揉在一起了,汗水从发间流出来。

  淡腥味洗净了程庭颐身上所有的血腥气,他也变成外面的雨水了,软软地、没有形地到处流。他哭了不止一回,他把纪鸿舟的肩都抓出红印了。

  “小苑儿,就做我一个人的小苑儿。”纪鸿舟吻着程庭颐的嘴唇,“是九千、九万,是一辈子,可不可以。”

  程庭颐用手指卷起纪鸿舟的长发,他说好,他说一辈子,是只有你与我的一辈子。

  “我这一辈子,就只有你。”纪鸿舟同他保证,“除了你,只有你。”

  雨停了,天渐渐亮了。程庭颐疲惫地看门帘缝透进来的光。

  纪鸿舟就躺在他的身边。

  【作者有话说】

  我不说,没人知道最后一部分他们在干什么(^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