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68章 二三 战城南(一)

  神策军出征后的十日,殿前司雄略军也开拔了。

  赵敛进了雄略军,在周彦手下做军使。行军路上,他在周彦身边骑马,说到伪齐的佟立德与刘初四。

  周彦道:“佟立德本是佃户,因雪灾而家破人亡,又遇恩人误杀地主,进退无路,这才教唆清平县其余佃户造反。”

  “您觉得他是可怜人?”赵敛不敢苟同,“真正可怜的人,连吃喝都顾不好了,怎么还会集军队造反呢?”

  “是走投无路了,才会造反。”周彦能理解他们的苦楚,“只有造反才能保住性命,也只有造反才能求生,若不是想活着,也许他们不会造反。”

  赵敛一手持长枪,一手攥缰绳,路颠簸不平,左右摇晃使人脑胀。他脱绳抚摸照夜鬃毛,说:“建立新朝自封皇帝,这不是求生,这是欲壑难填。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没有吃喝的时候想着,我只要有吃喝就可以了;有吃喝的时候,人又想着有多余的钱财;有多余的钱财了,人又想着要权力。佟立德要是只求生,不会想着造反。”

  周彦疑惑地看着赵敛:“阿敛,为什么你想事情总是如此偏激?一个人的脑子里不止万千欲望,他想的也许只是活着。”

  赵敛也疑惑地看着周彦:“万事皆由利驱,求生也算是人追求的利益。人性本恶,人总是想着以自己为先,这是人的本性。”

  “你说得不对。人性本善,呈恶是因周身万物影响。”

  “人性本善,那为何还要学那么多善的道理呢?”赵敛对此十分不解,“既人性本善,大家都是善人,恶又从哪里来呢?人世间总有许多悖论,人性本恶,不对他人行恶,这便是善了。”

  周彦不知道如何说了,他思考了半盏茶的工夫,又和赵敛说:“可是阿敛,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从善。”

  赵敛问:“那我们出兵镇压起义军,算是善还是恶?”

  “什么?”

  赵敛提了一下缰绳:“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善恶,如果佟立德胜了,推翻了大周,那他就是善,就是救世济民的圣人。如果他输了,是大周剿灭了他们,那他们就是恶,就是分裂国家的逆贼。他输了,至少在本朝,史书不会写他是英雄。他赢了,我们就都是贼寇,是遗臭万年的恶人。那么我们出兵镇压起义军,算是善还是恶?”

  大军行在山间小道,天空乌云密布,偶有电闪雷鸣,似有雨意。

  周彦抬头看着乌黑的云,问道:“要是我们胜了,你会怎么处置伪齐那些兵呢?”

  赵敛如实道:“我会把他们都杀了。”

  “你说什么?!”

  赵敛又说:“起义造反的是大周的叛贼,不当给予任何同情与怜悯,就杀掉最好。”

  “不对!”周彦已经有些不悦了,“那你说,把他们都杀了,是善还是恶?”

  赵敛耸肩:“不杀了他们,他们还会再造反的,他们心中已经有仇恨了,破镜难圆,情分自然也是如此。把他们杀了,换四州太平,算不算是善?”

  “杀人终究不是善!他们知道战争的苦,自然会感恩战后的和平,怎么可能还会再造反?”周彦狠狠瞪赵敛一眼,“被卷入战争中的百姓都是无辜的,谁想提枪上战场呢?有了生的机会,他们怎么会不要?放他们回家,这才是善;不多杀一个人,这才是善。”

  赵敛不敢再说了,他道:“将军教训得是,是我想得太阴暗了。”

  天落雨水,啪嗒打在头鍪上。赵敛仰头去看,眼前无数雨滴袭来,直逼人眼。不过须臾,大雨倾盆落,雾气升腾,路隐在一片灰蒙中。

  有小兵骑马来问:“厢主,天降大雨,山路难行,是否就地扎营,等雨过再走?”

  周彦转头望向赵敛:“你怎么想?”

  赵敛有点儿害怕了,他当然不敢说出心里话。他说:“让他们歇息,等雨停了再走。”

  “这回又是为什么呢?”

  赵敛笑说:“做仁将么,人性本善,自然要从善。”

  周彦在马上推了赵敛一下,骂道:“混账,你终于想清楚了!我们是在打仗,打仗是要杀人,但我们不能多杀人。见到人就杀,这不是人,这是禽兽,你知道么?”

  “知道。”雨越下越大,迷了赵敛的眼。他单手抓紧照夜缰绳,口是心非地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也算是做人最该清楚的道理吧。”

  *

  九月十五,大雨洗刷了半个大周,薄雾笼罩丰州。

  神策军于两日前到达泗、丰二州交界处,并在丰州城外三十里扎营,与丰州城城门遥遥相望。

  前降于起义军的原丰州屯驻禁军将领晏群就在城内守城,起义军头目佟立德也在城中。赵仕谋派兵前去劝降,伪齐没有任何回应,闭门不战,已经拖了好几天了。

  偶有秋风伴雨扑进军帐,谢承瑢觉得寒风萧瑟。他看着丰州城地图,还在想着怎么攻入丰州城。

  赵仕谋说:“晏群曾经在步军司当差,是个相当聪明的武将。”

  谢承瑢颇有些好奇:“他曾在步军司当差?怎么调到丰州来了?”

  “因为他犯了错。”赵仕谋回忆起当年的事,说,“这是崇源七年的事了。禁军一厢定额两万五千人,但在那几年,军队实额远不足此数。当时晏群为步军司伏雁左一军都指挥使,手下兵卒并不足定额,却依旧按两千五百人的数目来领军饷。”

  “您的意思是他吃空饷?他贪了多少钱?”

  赵仕谋道:“贪的钱很有限。当时官家十六岁,军国大事仍由皇太后殿下全权处分,有不少朝臣上疏请求皇太后殿下还政,所以朝里很乱,党争不断。有人向殿下告发步军司武将贪赃,其中就点明了这个晏群。正值还政风波,殿下为立威,立刻将数十名吃空饷的武将调离珗州,永不准回京,当时的步军司副都指挥使也因此被贬至地方。”

  谢承瑢不太清楚当年的政争,但很显然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他说:“晏群因此与大周结怨,这时候反周,也是有他的道理的。”

  赵仕谋道:“晏群本来也做不了军都校。他这个人相当暴躁,一点小事儿就能恼得拍桌子摔凳子。他也好色,曾用女色贿赂朝官,被人家指着鼻子臭骂。”

  谢承瑢望着丰州城城墙的布局图,他觉得这世上不会有攻不下来的城池,也不会有完美无缺的守将。想要破丰州城,必须要从晏群身上入手。

  他的目光落至丰州城边的平宜县:“佟立德没有攻下平宜?”

  “平宜县内尚有五千兵马,守将陈弗也是根硬骨头,没啃下来。”

  “陈弗?”谢承瑢用手指点着丰州城西南角的小城门,“从这扇门攻城,怎么样?”

  赵仕谋抚摸胡须:“大军过这个门,晏群一定会发觉。”

  “大军在丰州城正门,陈弗在西南角小城门。现在平宜为守,丰州城为攻,如果转守为攻,是不是能打得晏群措手不及?”

  “你要联合陈弗攻城?”

  “是。”谢承瑢颔首,“我带一百个人去西南角小城门,主力在正门拖住他。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些朝官骂他好色的话,在城墙底下演一回,引他愤怒,逼他出战。”

  赵仕谋反问:“如若他不上当呢?他不出战怎么办?”

  “他不出战不要紧,只要他的兵不在西南角门就行。”谢承瑢还有些胆怯地看赵仕谋,“不知道太尉准不准我这样做?”

  “准。”赵仕谋笑起来,“你只管放手做,我想看看你的能耐。我会亲写一封协助信,由你交与陈弗。”

  刚入夜,谢承瑢便率一小队人马自小道入平宜县。

  狂风暴雨不歇,雨水顺着谢承瑢的斗笠往下淌。他才到城门口,便有小卒拉弓而视,面带警惕。谢承瑢并不慌张,他和气地朝城楼上士兵抱拳:“某为殿前神策左一军都虞候谢承瑢,求见陈将军。”说罢,他抽出腰间领牌,逆雨抛上城楼。

  楼上守兵接过令牌,抹开雨珠,见正面刻着“大周神策左第一军都虞候”,背面刻“谢承瑢”三字。他没有叫身边人放下弓,只是说,“谢军候请慢!待我请示陈将军,再迎军候入城。”

  “麻烦了!”

  令牌传到城内陈弗处,陈弗借着烛火细细看了,说:“是殿前司的令牌不错,速速请谢军候入城!”

  人来得很慢,夜过一半,谢承瑢才得以进城。

  陈弗早就在营地等待。他没去过上京,并不清楚殿前司所有的将军名姓,但知道有个很年轻的军都虞候叫谢承瑢。

  他以为谢承瑢至少有二十五岁,所以人一来,他就在寻找这般年纪的将军,寻来寻去,唯一着将军甲衣的只有这个眉清目朗的少年。

  “陈将军。”谢承瑢朝他作揖,“在下谢承瑢,表字同虚。”

  “谢同虚?”陈弗还有些不信,他抓着伞上前细看谢承瑢的模样,问道,“你做神策军的军候?”

  谢承瑢当然理解陈弗的怀疑,他将赵仕谋的亲笔信交给陈弗:“太尉信在此,请过目吧。”

  见到信,陈弗不得不信了。他恭敬说:“在下能得太尉与军候赏识,实在荣幸。军候要我怎么做?”

  谢承瑢说:“我有办法,还需将军协助。”

  陈弗马上邀谢承瑢进账:“时辰紧,帐子里有炭,军候先暖暖。”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