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38章 十三 在眉梢(四)

  谢承瑢第一次和别人同乘一匹马。

  他要如何形容赵敛的后背呢,确实很宽,却又不似成人那般宽阔。他躲在赵敛的背后,眼前所有的景都瞧不见了,唯有漂亮的、让他安心无比的背影。

  草阔云低秋风轻,殷红染净天。偶有断雁南飞,呜呼着叫唤,从他们头顶游去,消失在蟹红的云里。谢承瑢只是偶尔去看天边的云,其余时候,他都在看赵敛。

  “瞧见了吗?”赵敛一边晃着马,一边用下颌点着天上那只雁,“是孤雁南飞。”

  谢承瑢抬眼观雁,轻声说:“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1]。”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赵敛笑起来,“小官人思谁呢?”

  谢承瑢回过神,很怪自己说错话:“好像没有思念的人,这是我前些日子学的诗词,似也合景。”

  “不合、不合!”赵敛回头说,“谢小官人未有离别,更没有思人,如何应景?心有所想,才寓情于物。”

  谢承瑢摸了一下鼻子,说:“是这样。”

  “我没有别的意思的,小官人,我只是不想你总在想不开心的事儿,我希望你开心。”赵敛真切地说。

  谢承瑢当然知道赵敛不会笑话他,只是他自己心虚了而已。离别未有,思人却有,但他不是很想承认。

  赵敛说:“不说这个了,你试过闭眼骑马吗?真的很爽的,我带着你,你试试吧。”

  谢承瑢乖乖闭眼,又听赵敛说:“照夜跑得很快,你抓稳我。”

  “我不好抓你。”谢承瑢说。

  “为什么,你不放心我?”

  “正因为我放心你,才不能抓着你。”

  赵敛笑了:“你总说些矛盾的话,若你真的放心我,就不该有什么顾虑。”

  谢承瑢终于把手放在赵敛的腰侧:“二哥,我很放心你的。”

  “我也放心你。”

  照夜是匹好马,腿长,步子迈得很大。一路顺风无阻,它朝着某个方向驰骋,一刻都没停。

  因前路未知,谢承瑢觉得忐忑又刺激。身下照夜跨过不少高障碍,起伏时,他的头发就和心一阵起落,悬紧了,再倏尔放开。他能触碰到赵敛扬起来的碎发,偶尔戳在他的额头。

  谢承瑢悄悄地睁开眼,望见赵敛优越的下颌线,还有他尤其好看的侧脸。真是贵气,赵敛天生就是这样贵气的人,不管是骑马、还是读书,他都贵气得不像话。谢承瑢常常想,他自己就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既没有贵气,也没有德行,又怎堪与赵敛在一处呢?

  他渐渐松了扶住赵敛腰的手。

  赵敛好像察觉到了,叫照夜停下来:“你怎么睁眼啦?”

  谢承瑢赶紧把眼睛闭上:“没有睁眼。”

  “要把眼睛闭上,我叫你睁你再睁。你伸出手试试吧?”

  “伸手做什么?”谢承瑢又偷偷睁开眼了,但是赵敛没有发觉。

  “你伸手就知道了。”

  谢承瑢听他的话,伸出一只手来。

  马还在飞驰,逆过来的那些风全都涌到谢承瑢的手心,对抗着,相持着,不分上下。谢承瑢还在回味风的怀抱,又听赵敛喊马。照夜越跑越快,那风也越涌越多,好像要把他的手拉到后头去。

  真爽快。谢承瑢低头看,照夜脚下人影重叠,好像融成了一个人。

  那是他和赵敛的影子。

  “怎么样?有没有爽到?”赵敛问。

  谢承瑢说:“很好。”他伸出另一只手,拥抱着落日余晖,也拥抱着赵敛的影子。

  赵敛让照夜跑慢点儿,又悄悄拉住谢承瑢的衣服,怕他掉下来。

  “对吧?我就说很爽,没人会觉得不爽的!把眼睛睁开,小官人。”赵敛指着天上的云说,“看见了吗?天地一色。”

  谢承瑢仅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去看草地那双拥抱的影子。

  “看见了。”他骗人了,因为他没怎么看天,天总没有影子好看的。

  谢承瑢的手垂下去,要抓住地上那个影子。

  “这会儿的天最漂亮,每回下训的时候,我都要一个人站着看会儿。看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能和你一起看就好了。”赵敛回头说。

  谢承瑢很意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想跟我一起看。”

  赵敛嘿嘿笑:“不知道,我就是想跟你一起看。因为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高兴。”

  谢承瑢的心好像漏跳了。他赶紧低下头,躲开赵敛的目光:“天是很好看,云也很好看。”

  “是吧?”赵敛想说,可是我觉得人更好看,但说不出口,怕谢承瑢听到了误会什么。他又牵着照夜往前走,说,“谢小官人,要是能每天和你一起看云就好了。”

  “为什么?”谢承瑢又问。

  赵敛随嘴一塌:“就是想啊,人做事又不是非得计较什么缘由。想,就是很想。”

  谢承瑢柔声说:“如果以后你想让我陪你一起看云,可以来找我。”

  “真的?”

  “真的。”

  赵敛高兴了,嘴角一直扬着:“那我肯定是要每天都看啊,雨天看雨,晴天看云,阴天就看小马。”

  谢承瑢心情很好,什么话都能答应。

  赵敛问他:“那以后下训了,你能不能来找我?”他答应了。赵敛又问:“那我们以后可不可以每天都一起去吃饭?”他还是答应。

  赵敛松了一口气,开始得寸进尺了:“谢小军候,你是我的上官,应该多赏我才是。”

  谢承瑢不明白:“你要得什么赏?”

  “你每日陪我呆在一处,就算是给我的最大的赏赐了。”赵敛说。

  谢承瑢的耳朵都红透了。他别过脸:“无功不受禄,二哥,无功就讨赏了?”

  赵敛问:“什么功才能讨你的赏?”

  “军功?你在军营里乖一点儿,就有军功了,就可以来讨我的赏了。”谢承瑢说。

  赵敛嘿嘿笑:“那我每天都可以来讨你的赏了,因为我每天都会很乖。”

  骑了一个时辰马,天黑透了,谢承瑢脑袋也转转地发晕。

  “我们回去吧,这时候去吃饭,也没人跟我们抢了。”赵敛说。

  谢承瑢说好,就要准备下去了。

  赵敛说:“我托着你,你不要用力,身上有伤呢。”

  谢承瑢疯了那么久,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受了伤。他也难得装一回柔弱,被赵敛扶下来,还朝他作揖:“多谢二哥。”

  “你真爱谢我,你和我之间,没必要谢来谢去的。”赵敛说。

  谢承瑢颔首,但还是说:“多谢二哥。”

  回去的时候,赵敛又在说废话了。问了好几遍吃什么,但谢承瑢都会耐心地回答他:“吃蒸饼吧。”

  “你很爱吃蒸饼?”

  “也不算很爱,就是忽然想吃了。”

  哦,赵敛这就明白了,跑到庖帐给谢承瑢领了四个蒸饼。谢承瑢很吃惊:“不是说一个兵只能领两个么?”

  “所以我的那份给你了。”赵敛说。

  谢承瑢不要他的饼,推了回去:“你吃吧,你不吃,晚上又要饿了。”

  “我有吃的,你放心。回头我把我帐子里藏的好东西都带过来,你看看要吃什么。”

  月光爬在树梢,也有什么悄悄爬上心头。说起来天花乱坠,但在照夜背上的那些时刻,又或者说与赵敛在一起的那些时刻,是谢承瑢十六年以来最快乐的时刻。

  *

  崇政殿内烛火通明,有小黄门躬身而过,步履轻盈,声音微微。

  李祐寅坐殿中,一面看着奏疏,一面听太史局令孔渊奏对。这十日以来,孔渊一直观天象,测了几个宜长公主出降的吉日吉时,过来给官家选。

  “九月十月太仓促了,毕竟是长公主出降,不要逼得太紧。”李祐寅说。

  孔渊叉手说:“官家所言极是。九月十月仓促,十二月初五倒还好些,日子也不错,官家觉得如何呢?”

  “十二月初五?尚可,叫他们筹备去吧。”李祐寅丢下手中札子,又问道,“孔卿近日还算出什么了?”

  “瞒不过官家,臣确实还算出来些有关于社稷之事。”

  李祐寅其实是不信天象的,但既然孔渊算出来了,他也可以当个乐子听了。便问:“什么事?”

  孔渊说:“回官家,有彗星袭月,遥指北方,又临冬日,北方多雪,恐有雪灾,亦或是因雪生灾。未来三年之内,官家一定要小心雪。”

  “雪灾?”李祐寅漫不经心地翻开下一本札子,“看几颗星星,就能推算出有雪灾?”

  “还是小心些好。”孔渊说。

  李祐寅随意应了一声,读起来手中的札子。这是新除御史台主簿刘宜成上表的“乞请皇太后殿下还政札子”,比所谓观天象更让他来兴致。他笑着看札子,敷衍孔渊说,“你回去吧,我会小心雪的。

  孔渊走了,李祐寅才说起来刘宜成的札子:“女人执政,牝鸡司晨?这要是给我那个仁慈的娘娘看见,真不知道要怎么做呢。”

  殿里没有任何黄门敢议论政事,李祐寅也当是自言自语了。他对着崇政殿窗外的天色问:“韦霜华,你信天么?”

  韦霜华说:“臣信。”

  “孔渊要我小心北方,说有雪灾?你说观个天象,就能未卜先知吗?”

  韦霜华摇头:“臣不知,但自古以来,能观天象者多有智慧,所言必有其道理的。”

  李祐寅很是惊讶:“你竟也同我说这么多了!”

  韦霜华说:“只是臣的鄙薄见解,臣失言了。”

  “你不是失言!”李祐寅露出星星点点的纯真神色,“我很高兴,我希望你多说话,说像从前那样多的话。”

  韦霜华却不敢再说了,他低下头,恭敬对李祐寅行礼:“官家,臣不应该逾矩。”

  李祐寅眼里那些纯真的神色忽然灭了。他有些失落:“是啊,是啊,你不想说,我就不为难你了。”

  他把奏疏合上,问,“我是不是有几日没到皇后那里去了?”

  “是,已有十一日了。”

  李祐寅放下札子,轻叹一口气:“十一日?去看看皇后,不看札子了。”

  **

  皇后辛明彰住在凤仪阁。

  辛明彰在家中排行第十,十四岁便被封为皇后了。她聪慧过人、胆识过人,饱读诗书、善琴书画,又能解官家心事,故最得官家宠爱。

  李祐寅去她阁中时,她正在调琴,听闻内侍来报,即刻丢下琴,往门口见官家。

  “请官家安。”她浅浅笑着,“官家要来,何不早叫人来说?妾什么都没准备。”

  “无需你准备什么,”李祐寅过来牵住她手,叹道,“瘦了。”

  辛明彰身边的侍女说:“圣人这是太过思念官家,思极故瘦。”

  “不得无礼胡说。”辛明彰转而再拜李祐寅,“官家政务繁忙,应以国事为重。妾这就吩咐人做些羹来,秋日夜凉,且先暖暖身子吧。”

  李祐寅笑笑,坐下来看皇后调琴。

  弦声如点滴,打在寂静空荡的夜。他望着皇后白皙如葱根的手指,正轻拨琴弦;又向上见她如含朱丹的唇,带着微微笑意。

  阁内有淡香,安逸极,又动人极。李祐寅低下手来,摸着袍子上的繁复花纹,笑道:“真香,彰儿调香的手艺,一直都这样好。”

  辛明彰停琴,屏去侍女,这才对李祐寅说:“官家许久不来了,妾身为了官家,特意调制了更好闻的香。”

  李祐寅笑意愈发深刻:“有没有给娘娘换好香?”

  “换了。”

  “你辛苦了。”李祐寅仰首,闭上酸涩的眼,“不想喝羹了,彰儿。”

  凤仪阁外吹了一夜的风,叶梢作响。阁内红烛昏沉,人影撒了一地。

  李祐寅搂了满怀软玉,不得餍足。

  “这几日,我总在想一件事儿。”

  辛明彰摸着李祐寅的耳垂,问:“什么事儿?”

  “如若一个女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心爱之人,会如何?”

  “心不甘、情不愿?嫁给心爱之人?”辛明彰枕着李祐寅的胸膛,道,“官家在说长公主么?”

  “你怎么知道?”

  “我如何不知道。”辛明彰起身,“长公主不过不想受未婚夫怨恨罢了。如若她对未婚夫无情,又怎么会不情愿?正因为有情有义,长公主才会左右两难。只是事已至此,长公主心有分寸,决会顾全大局,为官家分忧。”

  李祐寅轻笑:“顾全大局?换作是你,你会如此么?”

  “妾身深知,国之爱为大爱,家之爱为小爱。甘为大爱而弃小爱者,勇也。以小爱成全大爱,还须付出莫大勇气与决心。阿姊是女子,官家不要对阿姊过于苛刻。”

  “我不苛刻。”李祐寅闭上眼,“我会再等等她的,也算是仁至义尽吧。”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diàn秋》。

  注:文中想表达的意思和这首词原本的意思并不是很相符,小谢只是想用它来表达“思念”,但原词里不止思念。小谢还在学习中,用词并不准确~

  中秋节要到了,祝大家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