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19章 第七 不度我(二)

  谢承瑢一开始没想到赵敛会在殿前司。

  他只是来帮谢忘琮喂马的,喂完马就准备直接回家了。但是他路过马厩的时候,竟然没看见照夜。殿前司没人敢骑照夜,一定是赵敛把它带走了。

  谢承瑢看着照夜的槽,想起来赵敛今天在书院闹脾气。他不明白为什么赵敛要生气,就因为程庭颐来迟了,所有人都围着程庭颐转,所以他生气了?想来也是,以前所有人都是围着赵敛转的,这回忽然受了冷落,他肯定不高兴。

  谢承瑢不想哄赵敛的,可是他的腿脚不听使唤,等反应过来,他已经到马场了。

  他躲在树下,果然看见赵敛骑马。赵敛这身衣服放量很大,本来是上学穿的,不该用来骑马。但就因放量大,行在马上非常飘逸,风一吹,他的袖子就随着风摆,反而没有二月里那么凌厉了。

  谢承瑢不知不觉又陷进去,回过神时,已然对上赵敛的视线。

  他叉手,先向赵敛身边的周彦作揖,喊道:“见过周管军。”

  “你就是谢小官人?”周彦翻身下马,也作揖说,“听过你的名字。”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无非就是寒暄几句,但又把赵敛给丢下了。

  赵敛随着周彦下马,躲在照夜肩旁偷听。他偶尔也会偷瞄,看谢承瑢的笑脸。果然,谢承瑢见谁都是这样笑的,看来对自己根本没有什么不同。他又开始怄气了,继续给照夜搓马毛,都快把毛搓成面条了。

  “一会儿小官人要去哪儿?”周彦问谢承瑢。

  谢承瑢说:“陪二郎玩一会儿,到晚上再回家。”

  赵敛偷听到了,搓马毛的手顿了顿。陪二郎玩,是陪哪个二郎玩?不会又冒出来个李二张二吧?如果是程二,他能给气死。正思考间,听见周彦说:“阿敛喜欢骑马,若是要玩,陪他骑个几圈也就行了。”

  哦,是陪赵二玩。赵敛笑了,继续给照夜搓毛。

  周彦要走了,赵敛也假装要走,顺利被谢承瑢拦下来。

  “二哥还要不要骑马?”

  赵敛不看谢承瑢的脸,把眼睛撇到一边去,嘟囔说:“不想骑马,我要回家去了。”

  谢承瑢看见照夜一簇一簇的毛,笑说:“你这么弄它,它会不会不高兴?”

  “它会不会不高兴我不知道,反正我……”赵敛盯着谢承瑢,耳朵一红,说,“我回家去了。”

  赵敛牵着照夜去马厩,谢承瑢就默默跟着他,走了一路,但两个人都不说话。

  等关好了马,谢承瑢才喊:“二哥。”

  赵敛假装没听见,拍拍手走过去,不理他。

  谢承瑢快步跟上前赔罪搭话:“二哥骑马快活吗?”

  赵敛阴阳怪气说:“骑马不就那样么,你说快活就快活,你说不快活就不快活。”

  说完,他转头瞧了一眼谢承瑢的表情,好像没有生气,那就继续往前走,不和他解释。

  谢承瑢一点也不气,他又跟上去说:“怨我事儿多,二哥今天到书院来,我都没有和二哥说上几句话。是因为时辰太紧了……”

  话音未落,赵敛就没好气说:“谢小官人是忙呢,主要是程郎君迟到,忙着多关切。我不如程郎君,自然受冷落,无妨,谁让谢小官人跟程郎君更要好呢?”

  谢承瑢听罢,不再往前走了。赵敛没听到脚步声,也停下来,回头看去。

  “你说什么?”谢承瑢问。

  赵敛不敢撒野了,但他还是很不快,小声说:“我说、我说你跟程郎君玩得好,说错了吗?我不如他,你就不跟我玩儿了,也没说错。你也不理我,你今天统共和我说的话,不算作揖,也没超过五句,我没说错吧?”

  谢承瑢点头:“我确实和你说话少了点儿。”

  赵敛硬气起来:“你瞧吧,你瞧瞧了,我一个字都没说错。反正我要回家了,你去找程郎君玩吧。”

  他往前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欢笑。

  这是赵敛第一次听见谢承瑢这样笑,有点没预料到。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谢承瑢是真的笑得很开心。

  他更不高兴了:“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我只是觉得疑惑,心中有一问不解,二哥能答?”谢承瑢笑着问。

  “不能答,你不会,我也不会。不要问我。”

  可谢承瑢偏偏追着问:“朋友之间,也能吃醋?”

  赵敛霎时耳热,结巴道:“我吃什么、吃什么醋啦?你胡说什么,不要擅自揣测我的心意!”

  “你没吃醋?我不过跟人家多说了几句话,你就气得歪鼻子瞪眼的,叫做没有吃醋?”

  赵敛羞得把耳朵捂起来了,疾步往前走,想赶紧逃跑。谁知谢承瑢比他还快,跑至他前,把他拦了下来。

  “我也不是有意冷落二哥的,只是庭哥脸薄,今日受骂,我担心他将来不肯读书,所以多哄了他一会儿。”

  赵敛自知理亏,干脆盘膝坐地,伏着背、埋着脸,闻满面的青草香。

  谢承瑢也随着他坐下,靠在他耳边说:“二哥就不同了,我知道二哥不拘小节,气量也大,就算我暂时忽视了二哥,二哥也不会不高兴。对不对?”

  赵敛“哼”了一声:“所以你是在哄我了?”

  “是,我知道你不开心了,所以就来找你了。”

  赵敛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但还得别扭一会儿,不然没面子。他说:“你不会是特意来找我的吧?”

  “也不算,我来替我阿姐喂马。”谢承瑢诚实说。

  赵敛一下被泼了冷水,本来还挺高兴的,这下又不爽了。他低头,闭眼屏气,不说话。

  谢承瑢以为他好了,也不说话了。

  马场的草高了,俯首时,草尖恰好能戳到鼻子。

  赵敛觉得痒,所以抬头望天,顺势用余光看谢承瑢。他看见谢承瑢在发呆,不知道是不是不耐烦了。

  “谢小官人?”

  “怎么了?”

  赵敛郁闷说:“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了?”

  谢承瑢叹了一口气:“说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赵敛把小草也搓成条,搓完了,就倒在谢承瑢身上,压得谢承瑢惊呼:“二哥!”

  “你还记得三月里,你来看我的时候,我问你的话吗?”

  谢承瑢吃重,背过身,恰好承了赵敛的背。他费劲地抬起头,问:“你问的哪句?”

  赵敛故意再往下压,枕着谢承瑢的后颈,咬牙切齿说:“我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来找我,看鱼!”

  谢承瑢觉得痒,躲几遍不得,只好笑说:“我现在就有空。”

  “现在有空,前些日子就没空?没空还和程庭颐吃鱼去,你怎么不想着找我去吃的?醉仙楼的鱼好吃吗?”

  谢承瑢没想到赵敛这么好气,还在因为这些小事吃醋,就逗他:“好吃。二哥跟我去吃鱼吧,怎么样?”

  “你跟别人先去了,我就不想再去。”

  谢承瑢背后忽轻,转眼,赵敛又伸手臂揽过他的肩,挨着问:“你送我刀,也送给他什么了吗?重要且宝贵的东西,是不是也给他送过?”

  谢承瑢望着赵敛的下巴尖儿,问:“我要是送了,你怎么样?”

  赵敛压下谢承瑢的后颈,二人一同摔在草地上。

  土地很软,但草很扎人。侧躺在草地上,只觉得锐利的草尖非常戳肤,瘙痒却躲不得。谢承瑢欲要起身,抬眸,又对上赵敛深深的眼。

  “你要是也送给他了,那我就把刀还给你。我这人蛮狠又霸道,只想要独一无二的东西,别人有了,我就不稀得再有。”

  谢承瑢望赵敛委屈不甘的脸,不忍心再欺负了,故而诚实说:“我只有那一样宝贝的东西,就送给了你。我都这么说了,你还吃醋吗?”

  赵敛跟谢承瑢对视了有许久,直到天边的彩云散去,昏暝降临,看不太清人眼了,才稍稍停滞。他从谢承瑢身边起来,对着天边的云看,说:“我吃鱼爱放醋,吃面也爱放醋,我一天要吃好几碗醋。”

  “别吃醋了,我带你吃鱼去怎么样?”

  “就你和我?”

  “就你和我。”

  赵敛高兴了,从草地上爬起来,随意拍拍自己衣服上的碎草,说:“那我就好了。”

  *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崇政殿内烛火通明,一本本札子高摞,挡住案前李祐寅的身影。

  春尽室暖,朱怀颂坐于官家侧,与他一同批阅奏疏。

  太后如今五十有五,因这十几年听政,日夜操劳,难免白发横生,略显老态。但她是完全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恐怕头发花白了也不肯丢权吧。

  母子二人皆静默,唯留笔纸之声。李祐寅翻过一本札子,为御史中丞杨荀所书,疏上所言二事:一为近日朝廷所议“西征”之事,杨中丞仍坚持殿上所言,“不征”观点;其二,便提到当今朝堂之格局,“太后摄政,天子坐观”一事。

  看到几行,李祐寅悄声掩过奏疏,往朱怀颂处望了一眼。

  奏疏所言:如今陛下登基十余载,大周已是风调雨顺、海晏河清。于情于理,国权之事,应交还与陛下。古有皇太后垂帘,只对少主,而今陛下入廿,已非古法之云。皇太后是否有效仿武氏之心,易主天下?

  又言:李周之江山,非朱治天下。

  看罢,李祐寅合上奏疏,轻声道:“好一个恣睢臣。”

  朱怀颂抬起眸,问道:“官家在说谁?”

  “臣在说杨中丞。”李祐寅笑道,“方才臣读了他的札子,娘娘知道他写了什么么?”

  相视片刻,李祐寅才道:“他说,‘太后摄政,天子坐观’,还说大周姓李,不姓朱。我笑他思虑过甚,又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娘娘对大周亲力亲为,可谓是竭尽苦心,又怎会以武氏自比。”

  朱怀颂听毕,低头将手中奏疏看罢,才又说:“杨中丞一向是直言进谏,其出发点也是向着大周,并非恣睢。”

  “臣只是怕娘娘多心,如今明堂之上有此议论,实则诛心。臣不愿因朝堂之事,伤了与娘娘的母子情分。”李祐寅放下奏疏,起身向朱怀颂行礼,“儿子年少,对于国事还不甚透彻,还是望娘娘辅佐臣。至于此类流言蜚语,臣一定痛斥,望娘娘不要恼。”

  “官家无需多虑。”朱怀颂微笑,拿过下一本札子,眼中映着署名,正是太尉赵仕谋。她欲要翻开,瞥眼又见李祐寅批阅模样,认真刻苦,不觉眉梢一颤。

  **

  朱怀颂看完奏疏,乘车辇回秋实阁。

  内侍许知愚行于侧,瞧见太后沉眉肃目,似是不悦,于是道:“娘娘,臣已命人制了些甜羹,等回到阁中用些吧。”

  “不吃了。”朱怀颂撑额,望狭长宫巷沉思,道,“这几日睡不安稳,寻些淡雅香料来,倒比甜羹好用。”

  “是。”

  又行几步,忽闻一声猫叫。还未等宫人反应,便有一只黑猫从宫墙跃下,窜进步辇。立刻有侍儿惊呼,车辇也摇晃起来。朱怀颂一震:“怎么回事?”

  一时慌乱,许知愚轻喊停辇,便来查看原因。有内侍抓到黑猫,摁在太后面前:“回娘娘,是一只猫。”

  朱怀颂撑着扶手,头脑转转的回不过神来。

  她听许知愚痛骂失仪侍儿,挥手道:“不要骂了,夜里深,她胆小也是正常的,不要计较。”又看那只惊魂的猫,皮毛油光水滑,应是有人饲养。便问:“可认得是谁的猫么?”

  许知愚道:“臣记得皇后殿下有猫。”

  “皇后?”朱怀颂轻皱眉,随即舒展开来,“罢了,一只猫而已。”

  “这只猫冲撞了娘娘,要不要臣将它剥了,以示惩戒?”

  朱怀颂不喜杀生,更不愿行此残忍之事,怜惜道:“可怜猫儿,它也是大周生灵,把它放了,不要为难。此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是。”

  稍稍安定,朱怀颂回阁去,又睡不安稳。

  眼下是一只猫冲撞了她,可想要冲撞她的,又何止是一只猫?

  她拉开帷幔,望着满殿的素净,心中哀叹不绝。

  【作者有话说】

  周一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