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4章 第二 吹角营(一)

  春光杳,夜中寒。

  谢承瑢翻来覆去觉得冻身,三更半梦,犹处铁马冰河之境。

  他听见沙场上战马嘶鸣,长枪划破天际,快准狠刺入活人胸膛,而三尺鲜血飞溅。那些血溅到他眼睛里,叫他骤然惊醒,细喘不止。

  屋内有恬静的蜡梅香气,淡淡飘进鼻子里。他摸了一手蜡梅花瓣,坐起身来,恍惚间以为手上仍沾染鲜血,可定睛一看,分明什么也没有。他掀了被子起床,跑到窗户前吹风,直到清醒了,他才觉得好受。

  他常做噩梦,排解噩梦的办法,也许就是吹风、发呆。

  又在地上睡了半宿,天还未亮,正赶上谢祥祯起来上早朝。院内嘈杂,谢承瑢起床问父亲安,送父亲出门,然后练刀。

  过去每日皆是如此。自白昼到黑夜,他将所有时光都倾付于刀枪了,同龄的孩子都在读书、玩闹,他却在军营里挥动几十斤的枪对阵粗犷大汉。也不是觉得辛苦,就是觉得很遗憾。

  平日里光习武了,他自然认不得几个字。幸好名字会写,简单常用字能懂,其它一概不识。他阿姐比他好些,读过一些书,但后来也因为从军弃了。

  不读书,脑子就笨。依父亲所言,笨就是平庸,平庸易驭;笨就是听话,脑子没那些弯弯绕,一眼就能看穿,忠奸易辨。如此,官家放心。

  父亲要他做忠臣,要他将一切都奉献给大周,包括命吧。

  谢承瑢在院子里练刀,折断数枝,磨钝刀刃。他有心事,连练刀都心不在焉。

  从前他们一家都在京城郊外,或军营,或乡间,不知城内是何模样。如今父亲高升,他便也定居珗京内城。城里那些富家子弟各个斐然,文武两全,恐怕他很难融进去。

  他心生卑微,以刀尖作笔,以泥作纸,写了一个“承”字。字可以说是奇丑无比,歪歪扭扭胜似狗爬,也没人教过他书法,写对了就算成了。

  城内公子哥们写的字,比他要好九千倍吧?

  本又想写“瑢”字,却听阿姐的声音传来:“练完了吗?去校场了。”

  谢承瑢赶紧用脚蹭平了地,回应说:“来了。”

  走时回头望了一眼那寸土地:要是自己也能写得一手漂亮字就好了。

  谢忘琮脾性从来豪放,可对弟弟却十分温柔。因长姐如母,平日也多关切。

  “方才瑢哥在写字吗?”她问。

  谢承瑢如实道:“是,这几日多有感慨。”

  “什么感慨?”

  “我想读书。我的字太丑了,以后上疏,百官中唯我字最劣。不读书,就不会多写字,话也说不清,到时候他们都不懂我在说什么,怎么办?可爹爹又不准我们多读书,我不知道怎么做。”

  谢忘琮无言,此时他二人已出了家门,距离北营也远,进退之间,她有些思索。

  她看着谢承瑢眼里渴求的神色,忽然说道:“前几日我路过一家书院,走外面正好能听见先生授课。早晨不赶,我们去偷听书吧,听一半再去校场。”

  *

  杏坛书院要学生辰时到,但赵敛卯时末还在睡觉。

  他平日一贯懒散,经常是迟到早退,不高兴了就逃学。为此赵仕谋打了他好几顿,没用,是惯犯。

  昨日谢家几位打了胜仗的将军回京,更给了赵敛不上学的好由头。

  睡前他半梦半醒地还在想,明早就旷课了吧。若是爹爹问起来,就说自己不想读书了,要从军,跟谢家那对姐弟一样,成就一番大事业。

  他还觉得此话十分有理,便倒头睡觉。

  赵仕谋天还没亮就入宫早朝,他日程相近,清早上朝,下朝之后在宫中议事,紧接着去北营校场,一般不在家。

  今天却是破天荒了,竟然返程,还是带着当朝宰相颜辅仁一起回家。

  这可惊坏了瑶前。他匆匆跑到赵敛屋内,看赵敛还在呼呼大睡,急忙摇醒:“坏了,坏了!”

  赵敛还在做梦呢,问道:“哪里坏了?”

  “快醒醒吧,二哥,阿郎回来了!”

  赵敛梦见醉仙楼的荔枝酒,又梦到朱雀河边的淡蜡梅,呓语道:“不坏,一点都不坏。”

  瑶前哪有空管自家哥儿说什么梦话呢,拿了衣服就给他穿。

  “好二哥,快点穿衣服吧!”

  瑶前扶起赵敛,好不容易套好袖子,说,“赶紧出门去,这事很急!”

  赵敛缓缓醒来,问道:“怎么了?”

  “阿郎回来了,还带着颜相公一起回来了。二哥您要是被抓到逃学,就又要挨打了。”

  赵敛醒了,但丝毫不慌乱。他揉了半晌眼睛,又伸懒腰,坚定说:“不要怕!颜相公来了正好,今天我就得跟他们说,我不要读书了,我要从军。”

  他穿好衣服,洗漱完毕,马上就去找赵仕谋,打算今天就说个明白、说个清楚。

  此时赵仕谋正与颜辅仁在书房谈话,说什么并不知晓,算是机密之事。

  赵敛站在书房外等,日上三竿了,还未有开门意思。他站得累了,打算坐在台阶上歇一会儿,屁股刚落下,书房门开了。

  转头就对上他亲爹惊愕的眼。

  “你怎么没上学?”赵仕谋诧异问道。

  赵敛站起身,对颜辅仁行礼,随后转向父亲,丝毫没有惭愧的样子:“爹,我不想上学了,我想……”

  他话都没说完,赵仕谋已经火冒三丈,转身到书房里找东西来打。

  颜辅仁也是知道赵仕谋严厉的,可哪能就这么打呢,况且他一个外人还在,故而急忙阻拦:“恭权不可,怎么能打孩子?”

  又听闻赵敛说:“我想从军,收复西州!跟爹您一样,到战场立一番大事业,百世流芳,千古传名。”

  赵仕谋拿着棍子出来,笑了两声:“我现在就让你流芳百世!”

  教训儿子这件事在赵家很常见,儿子隔三差五就得挨老子一顿打。当然,主要是老二挨打。

  赵家大郎赵敬性情温顺,乖巧听话,读书也用功,虽不曾习武,却很招武将出身的父亲喜爱,从来没打过。

  倒是这个二郎,跟他爹秉性相承,喜欢舞刀弄枪,读书也不好好读,非常顽劣。

  武人性子耿直,训孩子不存在什么“好好说”,打一顿就好了。赵敛从小被赵仕谋打到大,棍子抽断过,膝盖跪出血过,皮厚了,不怕打。眼一闭,牙一咬,打过了,下次继续。

  因母亲去得早,除了大哥,没人敢护着他。今天大哥上学去了,谁都不敢拦,仆从们见阿郎拿棍子了,吓得跪下,低头不忍看。

  颜辅仁也不忍,压着赵仕谋的手腕劝阻:“别打,他还小,打坏了怎么办?”

  “我打坏过吗?他还小吗?你看他这样,个子长得比驴子高那么多,脑子却没驴子一半聪明!不打还要上房揭瓦了!”

  说罢,那手挥着棍子就要打下。

  赵敛知道会疼,闭着眼乖乖等揍。可等了好久,棍子始终没下来,他悄悄睁眼,原来是颜相公死命护着,还差点儿和父亲打一架。

  “不能打!好好说,阿敛将来是要统兵的,打坏了,怎么统兵?”

  “统个屁的兵!就他?”赵仕谋气得大喘,还是耐不过颜辅仁,硬生生被抢了棍子。

  没东西打了,气势却还在。他指着赵敛问道:“第几次了!这是你今年第几次逃学?元日刚过,你逃了两次!”

  “我想从军,我不想读书了。”赵敛朝父亲磕头,讲起来他昨夜想好的说辞,“昨天儿子看到谢虞度候归京,非常风光。尤其是他一双子女,他儿子跟我一般大,就得万千功绩,我不想落于人后。”

  “走还不会,你就想着跑了?人家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李刑侍的儿子,八岁就会作诗了,你怎么不跟他学?”

  赵敛觉得此不能比:“我是武人,要作诗何用?”

  “你再顶嘴!”赵仕谋又要打,还是被颜相公拦下。

  “恭权,不要打了。阿敛想去军营,今天就带着他走一回,玩痛快了,明日再上学吧?”

  赵仕谋深呼吸一回,忽然想通:“行啊,赵敛,你马上跟我去军营,好好瞧瞧。”

  珗京城北门大街之外就是禁军北大营。左为殿前司,马军司与步军司依次相排,阔而肃穆,威严难近。

  刀剑无眼,烈马难驯,殿前司向来不是个舒适地。可赵敛却对军营魂牵梦萦,到门口了,连走路都轻快。

  原本闲杂人等是不得擅入军营的,探亲也须请示,赵敛亦是如此。不过几年前元日,他哄得太后高兴,太后特赐令牌,准他进营骑马,不过仍不可私自进入校场。

  今日难得进一回校场,赵敛远远地瞧见兵士练枪,非常羡慕。他问:“爹,一会儿我能使使殿前司的枪吗?”

  赵仕谋并未理睬,反而是旁边颜辅仁轻笑:“阿敛,长枪沉重,抡得动吗?”

  “愿一试。”

  赵仕谋冷声道:“来军营,不要说废话。”

  赵敛这便闭嘴,跟随父亲去往校场内比武台,正见兵士互相切磋。

  那站在比武台中央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所见,谢承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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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承瑢使得一手好枪。

  与西燕行军打仗,多用长枪。长枪之法,与刀法大不相同,力度、技巧,皆有门道。谢承瑢学武之初,第一样摸的兵器就是枪,刀还在其次。

  枪,利而锐,快而狠,收放自如。

  延州之战,谢承瑢曾用长枪以一敌数十,所向披靡。

  但为何在此比武呢?

  今日他与阿姐去书院外听书,迟了一个时辰到军营,不巧就被父亲发现。因不敢全盘托出,只好说是练武练得久了。

  谢祥祯罚他们同兵士比试,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痴于练武。

  方才谢忘琮已经比试过一轮,十场全胜,到马场驭马去了,留谢承瑢再比。

  算到现在,大约有五人同他比过,皆败下阵来。赵太尉到时,正是第六人挑战,胜负已定,对方大败,毫无还手之地。

  谢承瑢执枪而立,有寒风拂过他眼前碎发,只见他双目凌厉,如刀剑锐利。

  “还有谁上前比试?”

  赵仕谋抚掌笑道:“我来。”

  谢承瑢望见太尉,忽转笑意,竖长枪在侧,躬身长揖道:“见过太尉。”

  “不必紧张,我上了比武台,就不是太尉。”赵仕谋边说,边脱下他宽袖厚袍,剩里头那件窄袖衣衫。

  他两步跨上台子,也抱拳作揖,“请尽全力。”

  谢承瑢知会,说:“太尉赐教。”

  【作者有话说】

  本文设定,禁军三衙办公地点在北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