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3章 1-2

  ===

  怀枳觉出些微异样。往常兄弟二人相处时,都是怀桢啰里啰嗦地讲,由他负责倾听的,然而此刻怀桢只默默地凝视着他,叫他别扭。宦官立德抱来一床新的锦被,铺在床边小榻,怀枳摸了摸脑袋,主动过去帮忙。这时候,怀桢才好像终于肯开口:“我昏迷了多久?”

  立德抢着回答:“三天了,殿下!这三日三夜,二殿下可是衣不解带地守着您!那天真是骇人,那贼人也不晓得怎么闯进来的,他把匕首藏在裤带里,人还跪在地上呢,刀已经刺出去了……”

  立德如今快三十岁,当初跟着他们兄弟从中山老家到长安皇宫中,侍奉他们足有十来年了,但位阶仍是个小黄门。他一贯都是笑模样,好像这世上无物不可开怀,怀桢从小便喜欢同他说话。眼见立德的话匣子一开便收不住,怀枳连忙打断:“好在当时有陆卫尉在,刺客已伏诛了。”

  立德犹不满意,哼了一声:“把他扔到泰山的禁苑里,喂野猪去了!”

  怀桢道:“死了?”

  怀枳道:“死了。”

  怀桢转过脸去。怀枳以为他仍害怕,在床边金凳上坐下,将手按在衾被上安抚他:“我想左不过是那一帮人要害你,你不要怕,哥哥会给你寻公道。”

  他怀中还捧着药臼,苦涩粘稠的气味散发出来。怀桢没有理他,自己在被子里摸索了一下,寻到小腹偏左侧的绷带处按了按,顿时疼得脸色发白。

  啊,他想起来,十五岁的自己,尚且很娇气的。

  然而这一具身体也有着少年人的轻盈,这一颗心脏也正鲜活有力地搏动,好像不论受了多重的伤,不论流过多少的血,都能立刻站起来,活蹦乱跳,去索要亲人的拥抱。

  怀枳无奈地拉住他的手,“别动,马上给你换药。”

  怀桢抽回手,问:“父皇知道吗?”

  “不知道。”怀枳瞥他一眼,复垂落,无处安放的手只能“咚”地砸了下药杵。

  立德又在旁边插嘴:“六殿下放心,陆卫尉帮我们瞒下了,请来的周太医嘴也很严,都是半夜来给您看诊开药,二殿下还特意送了他一对儿白玉狮子呢!”

  “这就不用说了。”怀枳扶额,但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不如说,他反而感谢有立德在,让殿内的气氛没那么僵硬。

  怀桢想了想:“是舅舅送你的那对吗?”

  他们的舅舅曾任裨将军,很年轻便死在西域的战场上,身后无儿无女,只留下一些战利品给其他将领瓜分,其中一对白玉狮子,是剩给怀枳的。兄弟俩的私产不多,唯这一件可算是异域珍宝,也是怀桢幼时最爱的玩物。

  怀枳顿了顿,抬脸向他笑,“是,周太医说他最近腿脚不便,噩梦频频,而白玉可以活血,狮子又可镇邪。”

  “这我却不知道。”怀桢说。

  怀枳道:“我也没想到,他才四十岁,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

  怀桢没有跟着笑。他不是这个意思,但好在怀枳没有听懂。他嘴唇干燥起来,于是又去找茶,怀枳忙端给他。他感觉自己应当忍耐,却不知道忍耐的标靶到底在何处,茫茫然间,他只能盯着床头的羽人铜灯。

  这盏铜灯,仍漆色焕然,光焰彻亮,显见得平常得到了精心的爱护。灯盘下的羽人张开双翅,似一张巨网,将兄弟二人都无私地笼罩。

  他希望怀枳赶紧离开此处,他想要一个人呆着。但是他也知道,十五岁的怀桢,并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哥哥的亲近。

  立德铺好小榻便出去,还拉上了重帘,合上了门。怀枳的神色好像更放松一些,将药臼放在案几上,抬手来掀被子。

  怀桢骇然后退,立道:“你做什么?”

  怀枳一怔:“我瞧瞧你的伤。”

  怀桢眉心微蹙,使他那稚气的脸容带上些小大人一般的愁苦。怀枳愈加放缓声气,宛转地哄他:“乖小六儿,换好了药,才好睡啊。”

  *

  作为三兄妹中的大哥,怀枳总是有很多办法对付孩子。他猜测阿桢是甫遭大变,伤口难受,心里也难受,所以什么都没法适应。小孩总是这样的,想阿桢五岁刚到长安时,每夜还非要哥哥抱着睡,还须彻夜点着那盏羽人铜灯,如此睡了整整一年才不再做噩梦哭闹。怀枳早已习惯,此刻便径自脱了鞋在床头坐下,左手揽过怀桢的肩膀,右手则呵了呵气,暖和了才伸进被子里,去碰那绷带。

  怀桢又瘦了。怀枳的左手掌抚摩过那片单薄的肩头,轻哄:“疼不疼?”

  怀桢摇头,发丝拂在怀枳的脖颈。他怕羞得很,身子缩成一团,被子又拉紧几分。这样怀枳便完全看不见伤处,只能凭记忆摸索,心中好笑,前几日换药的时候,他哪里没看过了?现在还要陪弟弟做鸵鸟,真是神医也要犯难。

  “不想给我看啊?”他温声。

  怀桢不言,只咬紧了唇,下颌也隐隐现出忍耐的棱角。

  怀枳没有办法,便道:“那我吹了灯给你弄。”

  怀桢一时没有答话,便失了先机,怀枳已吹了灯了。羽人背负着的太阳刹那灭没。

  怀桢感觉到被子被轻轻拉开。他在这时才想说自己可以做,但已又听见了哥哥捣药的咚咚声。哥哥在黑暗里揉了揉眼睛,小心翼翼给他撕开旧的纱布,又拿温湿的巾帕给他擦拭伤口,再细细蘸上新的药糊。上了新药,伤处总会发一阵痒,怀桢看见自己下方的被子遭哥哥拱来拱去,哥哥十九岁的呼吸倾吐在新缠裹的纱布上,温热的气息便向下流动,让怀桢忍耐不住地屈起了腿,哥哥却又将手按在他的膝盖上,喊了一声“乖”。

  怀桢连血液都凝住,不再动了。

  即使一片漆黑,怀枳也能看见弟弟净白的身躯,只那一道伤疤狰狞地横贯到侧腰。这一刀,险些就取了怀桢的性命。

  “可以了吧。”怀桢生硬地说。

  怀枳从底下爬上来,为他掩好里衣,侧躺床沿,抱着他拍了拍道:“睡吧。”

  怀桢因伤在侧腰,没法向里侧卧,只有扭过头去。

  许久,哥哥似乎松开了他。那一团淡淡的酒气像有了形体,从他身上抽离,片刻后,他听见后方的浴房里响起水声。又片刻,他听见极轻的脚步声,挟着温热的水汽,再度包围了这张床。

  但哥哥没有再上床来,而是和衣在一旁的小榻上睡了。

  怀桢睁开眼,麻木地望向高耸的四面床屏上张牙舞爪的四方神。在他的耳边,好像又响起了黄土上的车轮不断滚动的、有节奏的声音。

  哐——当当。哐——当当。哐——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