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在校为奴>第64章 (六十四)

  田埂上留下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不是牧童与牛,是美人与熊。

  但那块灰褐色的旧毯属实埋汰,星星点点的破洞内隐约显露雪色的皮肉,脚上这双踩塌后跟辨不清原色的帆布鞋几度走飞,最后阎一宁生气了,刹在原地仰天喊道:“右脚好痛啊啊啊——”

  果不其然,埋头苦走的臭熊顿住了,然后回首,黝黑的脸上半信半疑:“……你还好吗?”

  阎一宁耷拉下眉眼:“我,啊……我站不住了。”说罢,他似乎要软倒,毯子都松垮垮地要往身下滑落,徐擎自然是把水桶甩飞,一个箭步上前把他扶住:“一宁!”本是一出英熊救美,岂料怀中弱柳突然扬起嘴角,反手一招倒挂金钩,胳膊系上对方粗壮的脖颈,两腿唰唰在空中一阵挥舞,激得对方下意识地伸臂去接,一套行云流水的功底施展完毕,阎一宁如愿落在了徐擎怀里,昂着头道:“可以,还知道心疼我的右脚,才治好没多久,医生说我不宜过度运动。”

  “那你不应该跟着我过来。”徐擎无奈道,“山路就是很难走的。”

  “难走你不会走慢点么?”阎一宁揪着快要拖地的毯子,撇嘴,“你还在生我气。”他用了肯定句,“我都把工匠撤了,你还气什么?”

  徐擎不答,抱着他用脚把翻倒的水桶踢正,然后脚尖一勾,膝盖一撑,腾出右手去捞住飞起的木桶,阎一宁唔哇一声,还以为自己要被徐擎抛进农田里去,最后稳稳地回落到其怀中,魂灵却已环绕外太空盘旋一圈了。

  “功夫挺好啊,”阎一宁心有余悸地调侃,“怎么不教教你弟?”徐擎确实有与少林武僧比肩的资格,身上多个百来斤的挂坠,还是步履矫健地疾驰在田野间,日头浓烈,他的汗量不必尼亚加拉瀑布流得少,阎一宁举着毯子替他擦都来不及,两人连体婴般吸附在一起,或许是在爱情这瓶双氧水中浸泡过,阎一宁洗去了曾经的尖锐和甲胄,初尝情爱的他逐渐软化,竟扛下了以往他从不会忍耐的辛苦。

  在独自飞往美国治疗的一个月里,他翻了不少网络情感专家的人气著作,例如《撒娇男人最好命》、《美菊七天速成宝典》和《如何做一名优秀的男同志》等。饱览之后,他茅塞顿开,竟细细琢磨起自己的交际能力来,从一个极其自我的孤独舞者开始向一名睁眼看世界的猎爱基佬转变。遂他看见徐擎在一口古井旁打水,便记起自己该恰当展示自己的友好:“我来帮你打吧。”

  徐擎刚放下井绳,瞥他一眼:“你打不动。”

  阎一宁上前推他一把,推不动,只好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徐擎觉得他越来越奇怪,越来越不像那个趾高气昂的贵公子,也不再像自己幻梦里的神仙姐姐,现在的他,即便容貌仍令徐氏小兄弟敬礼,但不会再让徐擎错认为女性。阎一宁是个长得过分貌美的汉子,徐擎从心底清楚这件事了。

  他尊重阎一宁的要求,让位给对方,但这口老井因户主拆迁而被遗留,水位很深很难打。阎一宁提溜半天井绳,差点倒插进井里,徐擎忙一把揽住他一尺八的腰,迅速把他拽起,推到一边,说道:“我说过你打不动。”

  蹭了一额头青苔的人有些发怔:“我刚刚好像看见一条蛇在井里游……”徐擎闻言探头到井口,定睛一瞧:“一条赤链蛇,无毒。”阎一宁倏地睁大眼,随即捂住嘴,讷讷道:“我刚刚差点和它亲上,哕——哕——”

  徐擎见他反应这么大,趁热打铁道:“我家经常进蛇,赤链蛇、五步蛇还有竹叶青,你再住两天应该就能全见到了。”他状似单纯科普,“五步蛇和竹叶青是毒蛇,咬一口即刻丧命。”

  蓦地,阎一宁又双臂环抱住自己,惊恐道:“太危险了吧。”徐擎点点头:“是啊,每年这里都有人被毒蛇咬死,发现的时候全身黑紫,面孔发烂。”阎一宁一把捂住脸:“你你你不要说了!”就在他试图掩耳盗铃的当口,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水花,只听徐擎低喝一声,像是在使些什么力气,阎一宁撤开手掌循声望去——

  正巧徐擎的上半个身子和脑袋从井里拔出,一手扒着井沿,另一手臂伸得老长,仿佛手掌擒住了东海龙太子似的,当他那宛如海格力斯般粗壮的臂膀重现天日时,一条奄奄一息的蛇尾也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认栽的弧度。

  “啊!”差点和自己接上吻的,周身覆满斑斓花纹的赤链蛇,如今已成徐擎手下亡魂,阎一宁一时间又害怕又感动,“……你也不用为我杀了它啊。”

  徐擎捏着蛇的七寸,跟个哪吒似的,面目带煞地凑近手里的死蛇细瞧,随后扭头说道:“回去剖开它,剥掉皮,可以炖汤喝。”形容得驾轻就熟,看来这勾当不是第一回干,“还可以挖出蛇胆,卖钱。”

  于是阎一宁彻底厥了过去。他长到十五六岁时,才第一次无意间看见厨娘在料理间杀鸡,被割断脖子的大公鸡临死还猛烈振翅欲逃,鲜血溅了一地,宛若凶杀现场。厨娘杀完鸡,拎着菜刀转身,这才发现倒在门口不省人事的小少爷。

  徐擎把捏死的赤链蛇扔进水桶里,又把阎一宁驮上背,轻微的鼾声在后脑勺上飘起,他知道这厮受惊过度反倒睡得香了。冗长的田埂因高温曝晒而皲裂,45码的脚踩上去,立刻凹出了一个长条深坑,不久后,景明县山区就会有大脚野人的传闻出现。

  屋外,徐超跟着新拜的师父练上了扎马步,屋内,徐琳绕着那排亮晶晶的连衣裙转了个把小时,既不敢摸也不敢穿,主打一个纯欣赏。徐擎背着人回家,发现家中弟妹皆是魔怔,沉溺在突然的“暴富”中不可自拔。

  “嫂子怎么啦,哥?”徐琳看见阎一宁趴睡着,忙凑上前问,“是太累了吗?”她格外关切,自问自答起来,“也是,嫂子给我们准备了这么多惊喜,真是辛苦他了。”说罢眼中又平添几分怜惜。

  徐擎真想说一个电话的事,辛苦在哪儿了?随即又想到什么,才道:“把这排衣服收好,我回校的时候会把它们送回给一宁。”

  “啊……”徐琳收不住自己往下挂的下巴,失落和诧异溢于言表,“为什么……哥?”徐擎瞥她一眼,眼神中带些许严厉:“这是别人的东西,不能白拿。”“可是这是嫂子送给我的,”徐琳还想挣扎一下,她质朴的心难得虚荣一次,“她说赔给我的……”

  “那留一件也够了。”徐擎扔下一句,便背着阎一宁回屋了。

  昨夜秉着“人生得意须尽欢”信条而过分纵欲的阎一宁一觉便睡到了肉香四溢的傍晚,他循着香味儿就起来了,推开摇摇欲坠的破门板,他看见橘光昏暗的客厅方桌旁坐着两人,一见他,那两人便甜甜地喊:“嫂子好!”睡眼惺忪的阎一宁瞬间受用,精神抖擞道:“你们好!开饭了么?”

  “还有一个大菜,哥哥在炖着。”徐琳拿起桌上的空碗,“我去给你盛饭啊嫂子。”

  阎一宁点点头,坐下,看见一旁的徐超还在比划手刀,便问:“你师父呢?”

  徐超立即垮下脸来,有些歉疚道:“嫂子,师父说他要站岗,不肯进来和我们一起吃饭。”阎一宁一愣,了然:“哦,这样。那让他站吧,这是他的工作职责。”徐超意外于他的回答,问道:“可是师父也需要吃饭啊。”阎一宁笑道:“为主人站岗是他应该做的,这就是保镖的工作,吃饭上厕所,饿不饿渴不渴,都由不得你。这份工作,你确定你以后要干?”徐超大吃一惊,结巴道:“我、我……上厕所也不能吗?”“要是你上个厕所的功夫,你要保护的人出事了,你怎么交代?”阎一宁悄悄告诉他,“要签生死状的,主人丧命,你也活不了。”

  扑通。徐超一哆嗦,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恰好徐擎端着一个不锈钢大盆进来,看见他弟窘状,道:“坐地上干吗?”徐超忙爬起来,看见徐擎搁下的那一盆烧得酱红油亮的肉块,就想举筷子去夹,结果被他哥一巴掌拍下,“客人先吃。”

  徐琳端着灰扑扑的米饭进来了,兴高采烈道:“哥哥终于又烧这道大菜啦,我们也是沾了嫂子的光才能吃呢。本来这是过年才能吃的。”阎一宁似乎想起什么,就问:“是……腌笃鲜吗?”

  徐琳一愣:“啊?这不是腌笃鲜呀,这是酱烧龙肉。”

  “酱烧long肉?”阎一宁并不明白long是笼子的笼还是聋子的聋,“我没见过,今天是第一回尝。”徐琳热情地给他递碗夹菜:“试试吧,嫂子,这龙肉是我哥的拿手好菜,又好吃又滋补,特别是对女孩子——”她羞涩一笑,“滋阴养颜。”

  阎一宁架不住她的殷切攻势,连菜带饭地往嘴里划拉,徐擎看他一下子把嘴塞满,不禁出声提醒:“有骨头,记得吐。”阎一宁嘎嘣一下,差点别了牙,忙把骨头吐出来:“你,唔,你不早说。”一块扁扁的骨头吐到桌上,仿佛带鱼的骨刺,但明显比带鱼的骨架大些,阎一宁惊奇道,“这不是排骨?这是什么肉?”

  徐琳瞧了眼他哥,有些犹豫要不要说真话:“这是龙肉呀……哥,是吧?”徐擎一直静静地看着阎一宁吃,徐琳拿捏不准她哥的态度,“哥?”

  阎一宁觉得这肉段挺香的,又继续啃了两三块,只是吐出来的骨头饶是他吃过不少山珍海味,也不曾见过类似的:“臭熊,你烧的这盆到底是什么肉?”

  “你吃不出来吗?”

  还敢反问,阎一宁愠怒:“孤陋寡闻可以吗?”

  “这个肉,你今天见过活的。”徐擎委婉地说道,“为了凑满这一盆,下午我又去田里抓了两条。”

  “……”嘴里嚼得半烂的饭和菜突然被舌尖慢慢地推出悬崖,稀里哗啦地跳崖身亡,桌沿上呈一片狼藉之态,阎一宁忽的捂住自己的喉咙,嘶哑地求救,“我……我要死了。”徐琳接住他手里要侧翻的饭碗,安慰道:“不会的嫂子,龙肉是上天的恩赐,是无毒的,干净的。”

  徐超也帮腔道:“是呀,龙肉可美味可珍贵了,嫂子你享福啦。”

  徐擎突然深沉道:“我们徐家是捕蛇世家,与蛇打了半辈子交道,我们的爷爷和爸爸都是靠捕蛇为生的,想做我们徐家的人,就要获得蛇母娘娘的认可。”

  “蛇母娘娘万安。”徐琳和徐超突然虔诚地双手合十,异口同声道。

  阎一宁惊疑地扫了他们几个一眼,怀疑自己进了什么传销窝点:“你们在说什么?”他心有余悸地觑了眼那盆蛇肉,“我不喜欢吃蛇肉,抱歉。”

  “不行,”徐擎强硬道,“在我们徐家,人人都要爱吃蛇肉。”

  “小心我到动保协会举报你啊,吃点鸡鸭鹅猪不行吗,非吃蛇肉?”阎一宁说罢,顿觉气氛不对,徐家三兄妹皆是一脸肃穆地盯着他看,“我说得不对吗?保护野生动物,人人有责!”

  他自认说了一番义正言辞的道理,但徐家三子似乎并不买账,时而惋惜地盯着那碗蛇肉看,时而痛心地瞄他一眼,弄得仿佛拒吃蛇肉的他成了滔天罪人。徐擎等了会儿,忽的叹了口气,弯腰把蛇肉端起:“既然你不爱吃,那我倒了。”

  “别!哥,这是大不敬,蛇母娘娘会暴怒的!”徐琳眼含热泪,“我们会失去蛇母娘娘的庇佑的。”

  阎一宁暗暗吃惊地看着他们,心想当今还有思想如此迷信的家庭么,还有蛇母娘娘到底是哪路神仙?她比耶和华、如来、玉帝强在哪里,能令这家人如此崇敬?

  徐擎没有听徐琳的劝,端着盆就往外走,弟弟妹妹也跟着他冲了出去,阎一宁觉得莫名其妙,但也忙不迭跟了出去,几条人影融进蔚蓝的夜色里,只听哗啦一声,有物什倾倒在了田野里,徐琳一嗓子哭开了,控诉着:“哥,你大逆不道呀——蛇母娘娘要怪罪呀!”

  阎一宁只觉这事怪自己不识相,非要和人家的家庭习俗对着干,既浪费了一盆子食物,又败坏了徐家兄妹的感情,遂出来打圆场:“琳琳,这事怪我,你跟我说说,我该怎么弥补,蛇母娘娘才能息怒?”

  “嫂……不,你不爱吃龙肉,不能做我们嫂子了。”徐琳突然哽咽着翻脸。

  阎一宁大惊:“欸?这就不能做嫂子了,不是吧?”他只是不爱吃蛇肉,这错罪不至死吧,“我不了解你们这边的风俗,但念在初犯,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行吗?”

  徐擎捧着空盆走过来,一脸冷淡:“你既怕蛇,又不爱吃蛇,和我们徐家不是一路人,请回吧。”

  阎一宁摸不着头脑,看看徐琳和徐超,期盼俩孩子替他说说话,但这俩货齐齐低头做找钱状,嘿,白疼你们一场。徐擎绕开阎一宁往屋内走去,大有关门送客的架势。阎一宁感觉自己睡了一觉,忽然变天了,十拿九稳的徐家大嫂之位倏地岌岌可危。

  “喂,到底怎么了啊,臭熊!”阎一宁接受不了他平静的冷漠,有些委屈地喊住他,“不爱吃蛇肉不是挺正常的吗?那蛇母娘娘想怎么惩罚我,说吧,我都接受!”他倔强地抬起下巴,“反正你们徐家大嫂的位子,我坐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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