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是旅游淡季，店里难得没什么人，罗青出门散步，过路的贡布牵着一只牦牛和他打招呼，牛铃叮叮当当响了一路。
罗青走到长街尽头转弯处时，措不及防遇见了卓玛，卓玛背对着他并没看到罗青，她正在和一个穿着深红色僧衣的小沙弥讲话，那个沙弥讲完一句话抬头看见罗青，眼神突然就凶狠起来，像一只小狼一样，大概是把罗青当成了偷听墙角的小人。
罗青只好喊了卓玛一声，卓玛回过头来，有些局促不安地和他打招呼，然后又用藏语和那个小沙弥讲了些什么，对方看他的眼神才缓和下来，瞥了罗青一眼后径直走了。
“那是谁啊？”罗青走过去问卓玛。
“就是朋友而已。”卓玛显然不愿意多说，匆匆和罗青说完再见后就往家走了。
不过很快，罗青就知道这个沙弥是是谁了。
一个阴天的中午，店里没有人，罗青和洛桑正在聊天，这次卓玛带着那个小沙弥从饭店的后门偷偷溜进来。
那个沙弥今天没穿僧衣，穿了普通的衣服，灰扑扑的有些旧，头上戴了一顶帽子，一言不发地跟在卓玛后面，罗青看得出这是个左右不超过十六七岁的少年。
洛桑有点惊讶地问：“卓玛？你怎么来了？”
卓玛的头发也不似从前，她扎了一个利落的马尾，微微仰着头和洛桑说：“阿吉，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洛桑和罗青相互对视一眼，显然都不太明白卓玛的意思，洛桑看看卓玛又看看她身后的男生问：“你们？你们要去哪里？这个小男生又是谁？”
卓玛后面的少年听到“小男生”时，又露出罗青那天见过的神色，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偏着头假装没有听到。
卓玛回答道：“他是阿金，我的朋友，我们要去外面的城市，阿吉，哥哥，我们待会就走。”
“什么？这怎么行？你们两个小孩子要去哪？你阿爸知道吗？”
“阿吉，我下个月就成年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阿爸他……”
“他要把卓玛卖了？你要拦着她不让她走吗？”阿金突然插嘴，冷冷地看着洛桑，仿佛下一刻如果她还坚持拦住卓玛的话，他就要直接带卓玛走了。
“卖了？怎么回事，卓玛你和阿吉说清楚。”
“我阿爸为了二十头牛要把我卖给一个快三十的男人当老婆，他很久之前就定下了婚事，等到我十八岁成年后就出嫁，阿吉，我是逼不得已，我不想嫁给那个人，我见过他一次，满脸胡子，长得还没我高，我一定要走。”
“你阿爸就没问过你的意见吗？”罗青忍不住问。
卓玛摇摇头说：“他才不会管我呢，我已经决定了，走的越远越好，再也不回来。”
“岂有此理！竟然做得出卖女儿这种事，我去找你阿爸理论，真不是个东西！”洛桑怒火攻心，卷起袖子就要出门。
阿金冷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拦在门口。
卓玛拽住洛桑的袖子不让她去，“阿吉，没有用的！你今天拦得住，那明天呢？后天呢？只要我留在这里，总有一天我要为了二十只羊或者二十头牛嫁给别人，你拦不住的。”
“可是，你还这么小，你一个人去外面怎么生活？”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阿金陪我啊。”
门口的阿金听见这句话神色软和了不少。
“洛桑，我和卓玛说吧，你去和阿金聊一聊。”罗青出来打圆场，把卓玛带到一边。
剩下洛桑和阿金两个人，她才把注意放到阿金身上，她问：“你是什么人？怎么和卓玛认识的？”
“关你什么事。”
“嘿，你这小屁孩，我不问清楚能放心让卓玛和你一起走吗？”
阿金用鼻子哼气，勉为其难地回答：“寺里的沙弥，都说了是朋友。”
“你不做你的和尚了？”
“不做了。”
洛桑抱着胳膊打量这个毛头小子，嗤笑了下问：“你是不是喜欢卓玛？”
“没有！”阿金很快地反驳，但是洛桑看到他脸上泛起了一些红晕，虽然在并不白皙的脸颊上不太明显。
“我让卓玛跟你走，我能放心吗？”洛桑板着脸问。
“用不着你说，我一定会保护好她的。”
比起阿金和洛桑的剑拔弩张，罗青这边就温和多了。
他问卓玛：“你真的想好了吗？你才成年，要去外面独立生活不是那么容易的，你想到要出去做什么，要怎么赚钱吗？”
“我可以去打工，去当服务员，去洗盘子，我都可以的，我很能吃苦什么都可以干。”
“可是你不能一直做这些啊。”
卓玛有些丧气，“哥哥，你也觉得我不应该出去吗？你觉得我应该留下来嫁人吗？”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罗青怜惜地摸摸卓玛的脑袋，“我知道你很能干，但是生活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卓玛看着罗青问：“哥哥，你有想努力追求的东西吗？”
努力追求的东西？罗青仔细地回忆起来，说起来他远远不如卓玛勇敢，他从来没有想过和家里人断绝关系一走了之，生活加诸给他的苦难他只会默默忍受，小时候他不会为了一个玩具一件新衣服就向父母哭闹，长大后因为没钱上大学他就转去了职业学校，也不会因此懊恼，他很少为自己争取些什么，久而久之那些得不到的东西他甚至不会去肖想，他就这样一直滑一直滑，成为一个最平凡最普通的人。或许那些玩具衣服、大学录取书、更美好的人生只要他再努力争取一下，说不定就能得到，可是他没有，他选择屈服于命运，最后只能懦弱到连想要追求的东西都没有。
等等，真的没有吗？不，不是这样的，他还有弟弟，这是他的毕生所求，为了他的弟弟他什么都可以做，他可以跑遍派出所去问询弟弟的下落，他心甘情愿地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他甚至可以容忍弟弟在自己身上犯那些不堪入目的错，为了弟弟自己可以远走他乡忍受思念之苦。可是，时间久了，他也开始恍惚，自己这样做到底是让他过的更好还是把他推远了，挽留一个人是要离开他吗？罗青开始觉得其中的逻辑似乎不大对。
卓玛继续说：“如果你有的话，你就会明白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管多么困难，都会努力去做的。”
罗青看着卓玛，在她脸上找不到一点因为要离开家的不舍，也找不到因为前方未知的困难而退缩的神情，她是那么神采奕奕，罗青忽然觉得这种神色他在另一人脸上见过，不过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后来再也找不到了。
“你等一下。”罗青说完上楼拿了东西下来。
他递给卓玛，卓玛看清是什么后，抗拒地摇摇头说：“我不能要，我自己攒了一点钱，你的钱我真不能收。”
“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哥，做哥哥的当然要照顾妹妹了，收下吧，就当你借我的，等你以后有钱了可以再还给我啊。”
这番话让卓玛无法拒绝，她纠结地收下钱说：“我以后一定会还你的。”
罗青主动给了卓玛一个拥抱，他说：“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可以先打工赚一点钱立足，但是后面要有别的打算，去参加成人高考上大学也好，或者拜个师傅学门手艺也好，要努力往上走，这是哥哥的希望。”
卓玛红着眼圈点点头，阿金过来给她递了张纸低声问：“我们走吧？”
“阿吉，哥哥，我们要走了，我是趁阿爸不在的时候溜出来的，不能再耽误了。”
洛桑也背过身抹了把眼泪说：“好，我送你们去车站，要是在外面太难了，就回来阿吉这里，这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说完又轻轻踢了阿金一下，“臭小子，你要是敢对卓玛不好，看我不收拾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你。”
阿金这次没生气，只是说：“我知道了。”
洛桑和罗青开车送他们到车站，看着他们上了车之后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洛桑感慨道：“还好有个伴，日子这么难一个人要怎么过下去呢。”
罗青没有说话，他想起卓玛之前说的，有时候离开也是必须的。但是，不是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是两个人一起离开，这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