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昨日微光>第70章 哭声的终结

  通常,早晨七点是起床时间。七点半时,护士会给每一个人发药。

  又是药。白色的药片,就水服下,偶尔小小的药片会黏在他的喉咙里,感觉异样,开始发苦。有时是胶囊,比药片更容易卡喉咙。

  “来,张嘴——啊——”护士的笑容很甜,对待他像是在对待孩子。

  自己以后也会是这样吗?还是说——“啊——”他听话的仰起头,张开嘴,让护士确认他真的把药吃了,而不是藏在两腮或舌下——他这样的人,已经失去了从事这一职业的资格?

  还在封闭病区时,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白天在游戏室里听病友们聊天。有人告诉他之前有个姑娘为情所困,整日寻死。他说没必要这么想不开吧。是啊,那人又说,之前就住在左边第三间,后来有天晚上,趁着值班医务人员昏昏欲睡的时候,在病房里自杀。

  真的假的。这是他在疗养病院里的口头禅,主要用于回应病友们千奇百怪的故事。

  真的。那人又说。用牙刷,她用牙刷捅穿了自己的喉咙。

  真的假的?这下他真有点被吓到了。

  他曾在游戏室的电视里看见过戴尔温。说来奇怪,在药物和物理治疗的干预下,他变得反应迟缓,时常手抖,识别一个物品都要花费好些时间。但在屏幕中看到那张虚假的照片时,他竟然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那是戴尔温。

  那是一则新闻,大概是专题报道之类的,缅怀在战争中牺牲的烈士们。屏幕上滚动着好多人的照片,由于戴尔温有军衔,他的照片放在第一排,且迟迟没有被替换下去。

  照片里的戴尔温看上去年轻多了,他猜想那应该是少校刚升职的时候。照片上戴尔温穿着崭新的军服,面对着镜头,笑容一如既往的空洞,虚伪。新闻中说戴尔温是殉职。

  哇,金头发,蓝眼睛,是帅哥欸。一个女病友也在看新闻。就这么死了好可惜。她感慨。

  他知道她,这位病友昨晚还在偷偷割腕,说话时手腕上还缠着纱布。

  如果我男朋友也这么帅就好了。她又说。

  他已经不年轻了。他提醒。而且他是同性恋,人也很坏。

  女生转头看他,而后狡黠的笑着说他是不是喜欢她,见她夸别的男人长得帅就吃醋了。

  真的假的。他苦笑。

  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郑星和每周都来看他,而后这么对他说。你记得你做过什么吗?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郑星和笑得满意而释然。

  “挺好的,看来恢复的不错。”他如此点评。

  其实他记得。在药物治疗和一些电击疗法下,他忘记了很多东西,多数是关于近期的记忆,唯独一些重要的事情,就是郑星和希望他忘记的事,他只是忘记了其中细节。兴许这就是上天的怜悯,大概也是为什么那些哭声还在他耳边盘旋的原因。那些声音从未停下,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他曾以什么样不齿的姿态,犯下过怎样的罪行。

  可那也没关系,装作不记得就好了。他领悟到诚实也是一种错误,人人都在犯错,都在伤害他人,唯独他要承认,有什么必要呢?既然已经活下来了——无论是好是坏——他想自私些。

  据说赵梅梅已经工作了。这姑娘回来后接受了两个月的心理疏导,而后便顺利入职。据说他父母也来看过他,可惜那时他还处在混沌中,一次电击过后,就忘记了此事。

  他是这里的模范病人。作息规律,按时服药,从来不搞小动作。不只是病友们,连那些护士也好奇他为什么会进来。白天,病友们和睦的聚在一起聊天,玩棋牌游戏,到了晚上,各种病症一齐迸发,病友们哭天喊地,扒着紧锁的房门咆哮,撞墙,用白天偷偷搜集的塑料片自残。值班的医生护士涌入,这时他还会帮忙给病友们系束缚带。

  他表现得太良好了。因此很快就转移到了一般病区。

  出院后,郑星和第一时间就联系他,说是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工作,在E区,正好赵梅梅也在那里,大家彼此有个照应。

  他没有推脱。他没有选择。

  “姓名?”

  “张河。”他开口。

  张河好了。除了有些记性不好之外。张河是个正常人了。

  “...哦哦,张河....是那个...从前线回来的小孩是吧?”人事翻开他的档案袋,随后慢慢皱起眉头,“...药物滥用啊...在前线落下的毛病?”

  “...嗯...”他有些不自在。

  “....虽说没问题....上头有人给你打点好了。”人事小声说,“但....怎么说呢....你这个情况,我们这边要审查的明白吧?有个审查过程....”

  “需要多久?”

  “不是多久...是一直!这是我们这边的规定你明白吧?不过你别紧张....是这样的,就职期间,每个月都会有人审核你工作期间的表现,三月一总结,按季度归总...三年之后我们这边会上报E区政府,然后你能不能成为我院正式员工...得等政府的审批...”

  “不过你的工资是照常发的,这个不用担心,也有正式员工的福利。”人事补充,“就看你能不能接受。”

  接受啊。他肯定接受。没有别的选择,他也无处可去。

  他努力工作,主动要求上夜班,不和病人发生矛盾,与同事相处的相当融洽。姑娘们问他有什么烦恼,他不好意思说自己一直能听到被自己杀过的人的哭声,这样也太吓人了,说出去只会再次被送进疗养院。只能委婉表示他的睡眠不太好。在姑娘们的建议下,他开始长跑,有规律的运动。

  睡眠质量虽没能改善,也没能解决他幻听的毛病,但至少能让他看上去更像个正常人。

  他原以为他会这样度过一生,伴随着无法被抹除的罪恶,说不出口的苦闷,永远萦绕耳边的哭喊与咒骂。

  直到那一天,他遇见舒亦的那一天。

  救济站中,舒亦哭的尤其响亮,痛不欲生,扯着嗓子哀嚎。听的张河那是一个心惊胆战,现实中的哭声与脑中的哭声交战,双方不留余力的厮杀,几乎要把张河再次哭疯。

  张河脑子都要被吵炸了,只想不顾一切让舒亦闭嘴。因此才将舒亦接了回去。说来也奇妙,在哄好了舒亦后,在舒亦止住了抽泣后,他脑中的哭声也停止了。

  最开始张河以为是错觉,可在那之后,他确实再也没有听见过那些人的哭声了。世界安静而空旷,舒亦给了他修补缺陷的拼图。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舒亦怕冷,怕没人理他。还特别调皮。这是张河对舒亦的想法。

  舒亦想和张河上床。他总觉得要回报给张河什么。而对张河来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舒亦少给他惹些麻烦。某次舒亦试图在张河睡着后给他口交,睡梦中张河感觉自己胯下有些异常,迷迷糊糊掀开被子发现舒亦正躲在里面鬼鬼祟祟的扒他内裤,给张河吓得够呛,以为是什么伽椰子钻了进来——就像那些鬼片里演的那样。

  干嘛,我又不是鬼!舒亦生气。

  我阳痿,你放弃吧。张河说。

  舒亦震惊。他笃定张河在骗他,因为他见过张河晨勃,但又隐约觉得身为男人,应该不会撒这样的慌。

  没事,张河哥。舒亦勉为其难,下定决心。我操你就好了。

  张河震惊。属实没想到舒亦会说出这种话来。心想被他这个个头操了,即使是现在的自己也会感到羞愧。

  张河哥,你人真好。舒亦说。我是真的喜欢你。

  那时张河还没能理解舒亦的意思,只是苦笑说他可一点都不好。舒亦不了解他,正如他也不了解舒亦。

  张河哥。记忆中舒亦很认真的再次重复。我是真的喜欢你。

  张河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实话,当然无论是不是都无所谓,毕竟舒亦甚至没告诉过他真名。张河只想老老实实维护住当下“正常人”的生活,不那么诚实的独自挨过余生。

  那时他没想过舒亦今后会怎样,他以为舒亦只是个过客,在他这里驻足够了就会飞走,诸如许许多多曾经过他生活的人。而这会让他后悔。

  郑星和说忘记是件好事。

  这是对的。

  可他永远都忘不了伤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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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