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昨日微光>第59章 在井中(下)1

  郑星和小时候想当一个英雄。这不是什么新鲜的念头,因为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所以会有各种天真而不切实际的想法。

  郑星和出生在一个相当富裕的家庭,他有很多兄弟姐妹,他是其中最软弱无能的一个。他的长辈们各个都是政界和军队里响当当的人物,兄弟姐妹们长大后也都很好的继承了这个大家庭的衣钵。只有他出生时是早产的低体重儿,从小就体弱多病。似乎长辈们对他最大的期望,就是能无灾无难的度过一生,早早就被排除在承担延续家族事业的责任之外。他平淡的活着,进入一所普通的大学,学的专业也是普通的经营管理。

  人总会觊觎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也许就是由于他软弱,所以才会向往强大,才会想成为一名正义的英雄。

  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郑家年轻一代们,大多都已从政,或在军队里担任要职。可郑星和没有获得这样的机会,尽管他也想,可这离他已经太遥远了一些。他只能尽力模仿,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格格不入。进不了军队,那就去试试上警校。

  他耻于告诉张河,自己并不是去前线当志愿者,而是靠着他将军爷爷的特权,在战场后方,在灾难当中的堡垒中,当一个无忧无虑的二世祖。

  他想成为一个践行正义的正直的英雄,可现实是他是一个有悖于正义的人。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也讨厌和自己一样虚伪的人。

  就比如戴尔温。

  而眼下,这个毫无廉耻,虚伪至极的人正悠哉游哉的从自己眼前走过。

  戴尔温似乎心情不错,尽管他的一条小腿上缠着绷带,夹着夹板,拄着一根拐杖,走起路来十分滑稽。

  郑星和听说了戴尔温在前日的交火中中了一枪,似乎是士兵中被安插了线人,本来可以直接打死戴尔温,最后却提前暴露,反而被戴尔温反手崩掉了半边脑袋。

  戴尔温刚刚和中心区的高官联络完,嘴皮都快磨破了,又是道歉又是担保,终于安抚好了那位让他舔屌的少爷,还有他尊贵的爹。

  “您好。”即将擦肩而过时,戴尔温笑眯眯的冲郑星和躬身。

  “...”他妈的,看那副嘴脸。郑星和艰难的勾起嘴角回应,“...少校您好。”

  郑星和加快步伐,将戴尔温甩在身后。

  “....您的那位小狗朋友....”戴尔温的声音却再次从他身后传了过来,“可真是个好孩子。”

  什么东西?郑星和回头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非常护主。”戴尔温还是冲他笑。

  那说不上是友善还是恶毒。郑星和只觉得很不舒服。

  李素来了。他又能看到他了。

  他几乎每晚都会做梦,尤其是,很多时候,在梦里,他总是在逃命。好似有谁恨着他,一刻不停地追在他身后,要用最残忍的手段杀了他。在那些使他疲惫的梦里,他隐约明白自己不能回头,像是某种规则,如果他回头去看那个人的脸,就会发生一些糟糕的事情。

  有那么几次他实在跑不动了,不得不回过头,看清了身后人的脸。醒来之后却又忘记得无影无踪。更多时候,他跑着跑着,就会跑到另一段梦里去。他会看见李素。像是一个个隐喻:李素身穿着繁冗的服装,抬起手臂,开始了舞蹈;李素衣衫褴褛,被捆在处刑台上,满是伤痕的赤裸的足下堆满木柴,行刑者举着火把,点燃柴火,火苗蹿起,黑烟滚滚,李素的身影在火焰中扭曲...在那些让他心痛的梦寐里,李素总是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

  现在李素来了。他又能看见他了。

  “...你要死了....”李素在他身边蹲下身。

  由于药物的作用,他神经亢奋,全身的肌肉绷紧,并时不时地抽搐,他控制不住,动弹不得,只能竭力转动眼珠,想去看清李素的脸。

  “...你要死了...”李素重复。他没能看清李素的脸,为此,他难过的近乎要哭出来。他的大脑已经记不清楚任何事了,他都快要忘记李素的样子了。

  我要死了?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

  “不然呢?”李素似乎明白他想说什么,“我对你没什么可说的。”

  张河终于开始流泪了。他不明白自己已经是这幅样子,为什么李素还是对他这么残忍。就算是出于同情,出于同情也不可以吗?说些温柔的话,让他别再这么恐惧了。

  “其实我不是那个人。你明白吧?”李素说,“我怎么可能在这儿呢?别骗自己了。”

  戴尔温推开门。空荡而昏暗的屋子里,冷硬的床板上。他的小狗全身赤裸,直挺挺的仰面躺着,睁着眼睛流泪。

  药效刚开始吗?全身绷成这个样子,他可什么都没法做。

  戴尔温拍了拍小狗的脸。

  张河扩散的瞳孔慢慢转向他。

  “你想要什么?”戴尔温问。

  蛋黄般松散的眼中满是疑惑。

  “你的目的是什么?”戴尔温好脾气的又问了一遍,“你想从我这儿获得什么?”

  张河半张着的嘴缓缓闭上,全身放松下来。他缓过药效了,终于能控制住自己的躯体。他眨了几下眼皮,缓和了干涩的眼球。

  那双蓝眼睛还在盯着他看。张河想让他死。

  少校重复第三遍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怒意:“我问你——”

  “傻逼。”张河回答。

  戴尔温沉默。架着单拐踉踉跄跄大步上前,劈头盖脸开始殴打张河。

  张河没有还手,因为他明白这毫无用处。他开始流血,可由于药物,他对痛感的感知变得无比迟钝,他感觉不到痛。

  “你是我的狗。”戴尔温打累了,停在原地喘气,“狗不会骂人。”

  张河抬手抹了把鼻下温热的血,朝地上吐了口混了血液的唾液。

  “记住了吗?”戴尔温说。

  “你怎么不死啊?”张河说。

  戴尔温干笑两声,继续殴打。

  等到张河趴在地上,挣扎半晌也起不了身时,戴尔温将拐杖放在一旁,坐在了床沿。

  “差点就死了。”戴尔温说。腿上的夹板磕在床沿,发出闷响。

  “很多人都想杀我。如果不是打仗,我早已死在自己人手里。”

  张河爬起来,血污蹭在了粗糙的床单上。

  “敌人派人来暗杀我。被我躲掉了。”戴尔温抽烟,“下次就说不准。”

  张河窝在一角,又擦了擦下半张脸的血迹。

  “今天为什么帮我?”戴尔温第四次发问。

  张河低头看着床单上的血痕愣神:“...不记得。”

  戴尔温吐了口烟气,慢慢把烟抽完。随后他拿起拐杖,起身。

  “穿上衣服。”他示意张河跟他走出屋子。

  他以为他的狗会仰起那张蠢脸问他要带他去哪。可他的狗似乎毫无反应,乖乖穿好衣服,什么都没问。

  “带你去看井。”他说。

  如果张河的认知还正常,一定会疑惑戴尔温的行为。明明刚才还在说有人要杀他,现在却孤零零的带着他出了门,身旁没有任何保卫人员。

  月光如银火,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在荒草丛中拖长。张河有点恍惚,似乎这场景曾在哪里见过,那时一个女孩穿着松垮的裙子,追逐着一只流浪狗,肆意奔跑,像是忘却了一切忧虑....

  “其实不是井,只是我习惯把那东西当作‘井’。”少校行动不便,行走的十分缓慢。

  少校话很多。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知什么时间,少校就会自顾自地说出一大串话来。张河觉得可能是因为平日里没人在乎男人的废话,男人便只能向他说。

  少校告诉他,早些年,在张河这个年龄之时,他曾有过一位恋人。

  “其实关系也不深。只是会一起做爱。”少校说。

  少校对那个人没什么感觉,起码他以为自己没有那么喜欢那人,他谁都不喜欢。两人凑在一起只是为了解决肉体冲动。可那个人却爱少校爱得要命,少校将所有不顺心的事都化作暴力发泄在那人身上,那人也还是喜欢跟在少校身边,圆溜溜的眼睛,狗一样纯净,看见少校便会亮起来。

  后来有一次,他们的队伍和当地的毒枭起了冲突,发展成了激烈的械斗。撤退时,两人和队伍走散,那人为了掩护戴尔温,中了一枪。

  “我和他掉进了一口井。躲开了追杀,但也被困在井里。”戴尔温说。

  “他中了枪,又被泡在水里。很快就死了。”

  “我看着他断气,看着他的尸体泡发,腐烂,像恶臭的稀泥一样滑进水里。我和他在井里待了十多天。”

  “后来我被救出。”戴尔温说,“他们只能去捞他的骨头,头皮,剩下的碎肉。”

  “为什么?”张河问。

  “因为我把他吃了。”戴尔温说。

  张河笑笑。有点恶心。他小声嘟囔,幸运的是戴尔温并没有听见。

  戴尔温带他来到了一小片树林,枝叶遮挡住明耀的月光,两人在斑驳的黯淡中穿行。

  “就是那儿。”少校走了太久的路,中弹的小腿开始打颤,他停在树林尽头,朝着树林外月光下一览无余的空地示意。

  张河看向那里,平坦的土地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深坑。天上的属于黑夜的银火也照不透那黑黢黢的地方,那口坑洞横亘在那里,突兀的像是一个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去吧。但别靠太近,别掉进去。”戴尔温说,“那里很臭,我可不会拉你上来。”

  “里面是什么?”张河问。

  “是死人。”戴尔温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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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下一段白天写完了发(?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