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昨日微光>第2章 没有艾滋

  张河四处看看。

  其余的床位大多拉上了帘子,唯有李素的位置毫无遮挡,空空荡荡,令人心酸的坦然。

  他在心底默默给自己打气,接着就轻轻走向窗边不言不语的人。

  “...东西...已经收拾好啦...?”他问。

  李素不再看他,垂着头不知看向哪里,缓缓地点点头。

  张河见状,又在床位周围寻找起来,果然在床脚处发现了一个背包。那背包也是破旧的,看上去还有些脏,似乎和它的主人一样饱受了摧残。和张河肩上鼓鼓囊囊的双肩包不同,李素的背包看起来十分干瘪。

  李素的东西很少。

  或是说他现在几乎什么都没有了,流亡的一路上,他只剩下这么一个垃圾袋样的破包——甚至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装填进去。

  张河在床边蹲下身,拉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掏出了一双装在袋子里的棉拖鞋:“...先穿这个走吧...我的鞋码比你大...”

  是的。他在救济站里发现李素的时候,李素脚上甚至都没有一双完好的鞋子,那人衣衫单薄,浑身是伤,一双赤脚满是泥土与破口,乱糟糟的杂草一般干枯的头发沾满了尘土与污秽,凝结成一绺一绺的样式紧贴着头皮...

  不知是因为疲惫与寒冷,还是因为全身上下大大小小化脓和发炎的伤口,被发现时,李素还发着高烧。

  那人的头皮上也有些让人触目惊心的伤,为了治疗,李素的头发被全部剃掉,显出糊满了血痂的青色头皮。此时,只要张河站起身,就能居高临下的看到李素赤裸头皮上的纱布块,那下面是伤口缝合线...等不久后拆线时,就会留下爬虫似的伤疤。

  “...行吗?”没有等到李素的回应,张河抬起头,仰视那人的脸。

  他的视线和李素对个正着,李素似乎被吓到了,慌慌张张移开了眼。

  张河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他和李素已经分开了四年多,他不知道这几年间李素遭遇了什么,才会变成眼下这副样子。

  他没有办法开口去问,毕竟李素的状态极差,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李素似乎不愿意开口对他讲话。

  带着淡淡暖意的双腿垂下,双足伸进棉拖鞋里,张河能看到那人探出裤管的细瘦苍白的脚踝。

  张河笑笑,又仰头看了看李素。

  李素是张河的初恋。

  张河从小就是一个笨拙愚钝的人,没什么长处,是芸芸众生之中最为平平无奇的一类人。甚至在他母亲对外人夸耀他时,也只会说一句:

  “我儿子啊,就是听话!老实!让人省心...”

  小时候张河十分骄傲于自己的“听话”,“老实”,“让人省心”,直到长大以后才明白,那不是一种夸赞,而是对他平庸寡淡的一种承认。

  没有人愿意当一无是处的废物,但总有人会是废物...虽然张河也不能算是一无是处...他只是个百分之一百的,纯正的普通人而已...但那也足够让人感到沮丧就是了。

  自打初中起,张河明白自己是个注定没什么出息的小孩之后,就更加老实,更加沉默。成绩稳定保持在中游,性格沉闷内向,但也不算是孤僻,长着一张普通人的脸,唯一算得上是优势的,就是他个子比较高。

  张河的情窦初开是在初中二年级,某节体育课上,数学课代表不小心磕破了膝盖,血流不止,体育老师便让当时离课代表最近的张河搀扶着人去校医务室。

  那时张河扶着数学课代表有些发汗的手臂,手心中是那人热乎乎的体温,他看着平时头脑灵光,趾高气扬的数学课代表镜片之后那双小眼睛里满是惭愧,一声声的对他说着:“谢谢你啊,张河”,“真不好意思...其实我可以自己去...”,感觉心脏如刚跑完一千米般剧烈的跳动着。

  于是此后张河就更加沮丧了,明明他从里到外都那么普通,偏偏在这方面上特别了起来。

  后来张河在高中也曾暗恋过一个男生,但他从未说出口,一切就都无疾而终。

  直至升入大学,他才迎来他人生中第一段感情。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是李素先向他搭话的。

  “呦,哥们儿,阅读呢?”

  他永远记得当年李素戏谑般的声音。他抬起头,就看到了李素笑得狡黠的脸。

  李素很特别。

  对于张河来说,李素长得好看,很有想法,还很聪明。所有的一切都很特别,都和他不同。他不知道李素为什么会向他搭话,可能那时李素只是心血来潮吧?只是一个无心之举,却将张河石头般沉闷的心搅成了一片潋滟的湖泊,李素就像是一只在湖水上肆意玩乐的高贵的天鹅。

  后来张河终于抑制不住压抑许久的感情,鼓起勇气闷着头对李素表白。

  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李素竟然答应了。

  后来如同世间众多感情的结束一样,新鲜感消退,两人在时间中看清了褪下一切光环的彼此,明白了对方赤裸的本真。李素厌倦了,于是就选择和张河分手,和另一个人走到了一起。

  如今事隔多年,张河已经记不清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感觉,他只记得他曾苦苦挽留了许多次,李素也许多次用初遇时戏谑的声音拒绝了他。

  两人分开时,正值“变化”的伊始。

  “变化”是一段时期的统称。先是几场难以扑灭,连续几周熊熊燃烧的山火,冰川消融,海平面上升,臭氧层被破坏,太阳光直射地面。过去不断被强调的气候变化在“变化”的开始尤为显著,春季和秋季接近消失,只有格外酷热的夏暑,和格外冷峻的冬寒。异常频繁的地震与洪水...司琴八区人与人,思想与思想的对立也愈加明显,各个主义吵成一团,不同肤色,性别的人群结为同盟,彼此仇恨...高压的统治,极端的宣泄手段...地区与地区的摩擦...最终,一场毫无征兆的瘟疫成为了第一枚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区域互相隔离,舆论发酵,阴谋论丛生,经济停滞...在人们还没搞懂这之后究竟会迎来大萧条还是大滞涨之时,两个在司琴八区颇有威望的地区:A区域和C区域,在一块争议区域上燃起了战火...

  “变化”期间,战争断断续续,有时在争执了三周后,能有长达近半年的休战期,似乎是两个地区即使是在战争之时,也稳着心态没有撕破最后一层脸皮。尽管如此...尽管这场战争从始至终都只固定在一块区域上...尽管战争最终没有被发展成司琴八区全境的交火...

  仍是有大量死伤。

  战争开始的没头没脑,结束的宣告也来的猝不及防。

  两个地区达成了一致,重新变为合作的“好友”,一起收拾“变化”的残局。

  没人再去想瘟疫,萧条,去想那些前不久才发生的血案与恨意,去想封闭管制期间的不安与对彼此的狐疑。

  人们都说,“复苏”开始了,一切都在越来越好,一切都在重回轨道。

  这几年间发生了许多事,每个人都如同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里,被上天,被趋势,被宿命转来转去。所有人都活得晕头转向,再次定下心神,环顾四周,发觉身边的一切已经变成了另一副模样,连带着他们自己。

  如今,张河是一名护士,在位于司琴八区E区域中的一家医院里上班。

  “渴吗?”张河发现了那人有些皲裂的嘴唇,于是又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水杯,拧开盖子,递到那人面前,“喝点水?”

  过了几秒,李素才缓缓抬起手臂,接过了水杯。

  不知怎么,看到李素主动接受了东西,张河蹲在地上,竟有些紧张,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他用余光看着杯口离李素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可李素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一颤,飞快地将水杯递还到了张河面前,脸上有些纠结。

  “怎么了?”张河诧异,怎么连水都不愿意喝?

  “...”李素神情痛苦,张张嘴,最后发出了低沉嘶哑的声音,“...不...不行...”

  “不行?”张河不明白,“怎么不行?”

  “...我...”李素双手握的死紧,“...我有病....”

  张河一怔,而后恍然大悟。

  “我靠...是这样啊...不是...”他赶忙从包里翻出李素的检查报告,“怨我怨我...我忘记了....”

  他将印刷物抻平,举到李素眼前。

  “你看?看到没有?这里写着呢...”张河指着报告单上的印刷字体,“你没得病...”

  “没有艾滋...”

  “什么病都没有...”

  李素看着张河指尖用力戳指着的黑白字,一瞬间露出了有些茫然的神色。

  他盯着那些字体,良久才缓慢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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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