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半个多月,陆元卿始终在昏迷,他越来越瘦,身体发出将死的浊臭。
于是,邵西臣辞退护工,开始自己陪床。每一天,他都心惊胆战地过,几乎不敢阖眼,怕一睡陆元卿就过身走了。
一月十三日的凌晨,邵西臣突然从梦中惊醒,不详的预感涌上来,惊得他发出一身冷汗。
扑到枕边去看,陆元卿仍在昏睡,呼吸面罩上浮起一层雪白水雾。邵西臣松一口气,他穿上大衣,静静地坐在床边。
六点钟,天仍昏暗,只从云层中透出一点微弱的星光。魏瑜来了,指间夹着烟,站在楼道口等邵西臣。
今天是陆星野正式入狱的日子,邵西臣托魏瑜带他去五里坪监狱。
“又不能进去探视,你说你去干嘛?”魏瑜拧着眉,扭头看见邵西臣又开始烧烟。
“我想他。”邵西臣低头,闻那湿苦的陈皮香气。
魏瑜没再讲话,看着眼前的大雪。
一路越行越荒凉,也少有树木,依然是苍白满地。
等八点之后,金色的光芒从云层中破出,射过来,闪烁在邵西臣眼里,照亮了他所见的世界。
五里坪监狱高高的围墙呈现在他面前,鸦灰的,上头停了好几只雀,还有鸽子,白得刺目。
“再近就不许了,就在这儿吧。”魏瑜道,他降下车窗,一阵寒风扑入,刮得邵西臣脸疼。他盯着五里坪的监门看了一会儿,问魏瑜,“你说里边什么样啊?”
魏瑜点烟,掐了把鼻尖,回答道,“高墙,有电网,什么都方方正正的,人也是,要守规矩。”
“他每天都要干嘛?”邵西臣又问。
“上思想教育课,跑操,背守则,把被子叠得跟豆腐块一样。也要劳动,活动时间可以去阅览室念书。”魏瑜干涩地笑了一下,继续讲,“这小子不爱看书,应该喜欢去小广场晒太阳。”
邵西臣抿了口烟,说道,“天太冷,出去要感冒,我得给他多买几套棉衣。他肠胃不好,老拉肚子——”
邵西臣沉默了,侧过脸去。
“回吧,一个月之后就能申请探视了。”魏瑜劝他。
邵西臣闭住眼,点头,觉得冷,就把手按在胸口。心脏跃动泵出新鲜的血液,在他身体里四射,奔涌,像火到处烧。
魏瑜启动车子的那一霎,邵西臣看到高墙上的那几只鸟倏然腾飞,往他这里疾射过来。
车窗升起,那白鸽就狠狠撞在玻璃上,两根细短的灰羽毛迎风旋起。
引擎轰轰作响,魏瑜猛踩油门,掉头往回飞驰。
邵西臣一直到回医院都没说话,眼神也发愣。魏瑜买了午饭进来,见他从抽屉里拿出电推子,递过来,求他帮忙,“头发太长了,你帮我理理。”
“去发廊吧。”魏瑜说。
邵西臣执着地将电推子塞进魏瑜手里,并在他面前坐好。
魏瑜无法,开始给他剃头。
略硬的乌黑浓发一蓬一蓬往下掉,落在肩头,膝盖,脚边。陆元卿醒了,就这么看着邵西臣。
邵西臣伏下脑袋,眼睫垂得很低,他看到那些细碎的头发变作扭曲的虫,它们在地面上蠕动,爬行,邵西臣忍不住抬脚踩,虫的尸首却在阳光之下发亮。
理完一抬头,陆元卿惊讶了。他的手摸出去,覆在邵西臣小臂上,一块红色指甲油脱落下来,像一颗陈年的血滴。
邵西臣笑着问陆元卿,“爸,是不是很丑?”
陆元卿摇头,眼角凝起一片晶莹。也许是快要死了,所以他总是爱哭。
晚上洗澡,邵西臣才照了镜子,头发只剩薄薄一层,像麦芒,手摸上去又像被针刺到。他很满意,看着自己干净洁白的脸,两颗乌溜溜的黑眼珠里盛着一汪水,他又哭又笑。
往后的日子照常,邵西臣整日待在病房里守着陆元卿,陆元卿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人瘦到像片薄纸。
有天凌晨,他突然挺坐起来,身体僵硬,紧紧捏住了邵西臣的手。邵西臣按呼救铃,大喊医生护士。
陆元卿两只脚胡乱蹬,崩得笔直,邵西臣知道要不好了,一颗心在胸膛里乱跳。
“爸——”邵西臣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陆元卿抱住了,脑袋偎在他胸口,像是吮吸母乳的姿势。
“小野。”陆元卿意识不清,声音断续却激烈,碎成尖利的渣滓,在邵西臣耳膜上来回滚,“刀片,刀片,去图们。”
“爸爸。”
医生护士冲进来,邵西臣却没放开陆元卿,他感觉到这片怀抱逐渐冷却,热血在缓缓往外淌,马上就要流净了。
陆元卿一直强撑到早上九点半,他最后问了邵西臣一句,“小西,你不走吧?”
邵西臣流出眼泪,答应道,“我不走,我一直都在。”
外面的天空灰暗,邵西臣抬头,看到窗玻璃上一片水迹。蛟江的冬天总是潮湿多雨,今天就又下雨了。
魏瑜进来,他捏住了邵西臣的肩膀。默了半晌,魏瑜才说,“岳叔没了,法院刚刚通知我们去领尸体。”
邵西臣觉得怀里轻了,陆元卿整副身体柔软下来,像是羽毛。他哑着声音,跟魏瑜说,“爸跟岳叔走了。”
“你放手。”魏瑜按住邵西臣的手臂,生生拽开他。
邵西臣此刻突然有种强烈的空虚,并不是由于惊惶无措,或者是悲伤。魏瑜站在他身后,医生护士在交谈,这个病房里到处都是人的呼吸跟声音,可他觉得空荡荡,四周都成为废墟。
邵西臣渴望着想要看见一座伟岸的山,一棵强壮的树,想要避风的房子,可是什么都没有。他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人在爱里被养成的依赖。他已经离不开陆星野了,他现在很想握一下陆星野的手。
“回家吧。”魏瑜说。
运送尸体的平车推进来,滚轮在地上擦出哗啦的响声,像外面的大雨。
邵西臣置若罔闻,他走到柜子前,从里面找出一套赭红色的长裙,一瓶指甲油。
“快快,搭把手。”大爷拍魏瑜的后背,魏瑜却摇了头。他看着邵西臣帮陆元卿穿裙子,梳理打结的长发,然后坐下来,开始仔仔细细给陆元卿涂指甲油。
鲜红的,像盛开的牡丹,一个一个抹,一朵一朵开花。
涂完指甲油,邵西臣又托起陆元卿的手吹气。头顶的暖风送得足,没多会儿指甲油就干了,一块块靓丽地在灯光下闪着。
邵西臣终于站起来,转头跟魏瑜说,“我们走吧。”
陆元卿跟岳川的丧事由邵西臣操办,他穿着雪白的丧服,手擎三支香,跪拜,磕头,然后被浓浓的烟熏出眼泪。
木鱼笃笃地敲,道士甩开拂尘,口中唱往生歌,送往生者。
龙头香台递过来,邵西臣抬头,那穿着黑色道袍的男人冷着一张脸,命令他,“拿着,不许让香断了。”
邵西臣接过来,托举过头顶。
道士高喊,“你儿尽孝。”
邵西臣对着灵位烛台俯身磕头,他沉默地祈祷生命,虔诚地祭奠死亡,低声说道,“爸爸走好。”
龙头台上最中间那根香突然断了,带着火星的香灰落下来,砸在邵西臣后脖颈上,他被烫得身子一缩。
而后抬头,看到那白蜡烛以及桌案上长香的火光燃烧得更加猛烈,跳动着,闪跃着,一直逼进他的眼睛里。像一把刀,要杀死他,砍死他,然后又让他在疼痛里重新活过来。
道士休场的几分钟里,四周终于变得宁静。邵西臣歪在椅子上,昏昏沉沉。他突然听到车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急促的,沉重的,熟悉的。
邵西臣猛地站起来,连日的多雨使他膝盖疼痛,走不快,所以心里更加焦灼。
就在门口,邵西臣与陆星野正面相对,他们终于见面。像是隔着遥远的时光,在破碎的泪水中互相凝视。
陆星野看着邵西臣,看他青黑的硬发茬,细长眉毛袒露出来,眼角泛着微红,脸色却苍白。
“哥——”邵西臣隔着衣服握住陆星野的手,摸到了那只坚硬冰凉的铐子。
陆星野小臂猛地往回缩,身体退后,撞在门框上。
站在陆星野身后的警察一颗拳头抵在他脊背上,严声呵斥,“3042,站好。”
3042号犯人陆星野,他惶恐的,颤抖着站到邵西臣面前,眼泪霎时汹涌而下。
烛台上闪烁的微光照过来,将邵西臣雪白的孝服染得暗黄。他紧紧拉住陆星野,一直拉进自己怀里,陆星野在斑驳的影里看着这旧屋子。
沙发上摆着陆元卿织到一半的毛衣,还差两截袖子。旁边是衣架,挂着岳川的外套,藏青色,搭一条白围巾最合适,这是去年除夕他跟邵西臣在星海大厦买的。
吃饭的大圆桌上摆满了祭品,袅袅青烟拢着一团紧簇的花。邵西臣清早才去花店买的,可转眼就要凋谢了。
陆星野转头,终于看向那两具乌黑的棺材。棺材里的人,脸被白绸布盖住了,色彩浓烈的寿衣在陆星野视线里张牙舞爪。唯独一双手露在外面,发皱,死白。
“爸爸。”陆星野眼泪涌流,发出哀沉的痛泣,“干爹。”
邵西臣紧紧搂抱他,手掌托住他垂落的脑袋。他侧过脸,吻陆星野的眼角,尝到咸涩的泪水。
陆星野用力推开邵西臣,他低吼,身体往下掉。
道士又开始吟唱,唱死者的此世今生:“雌雄莫辨,受尽冷言,双手空荡,来去匆忙。”
“罪恶滔天,死不足惜,愿去净土,天尊宽恕。”
陆星野跪倒,一双拳头狠狠砸在腿上,手铐都泠泠作响。
邵西臣用力捏住陆星野的手腕,想跟他说话,但陆星野只是挣扎,要甩脱他。
“别哭。”邵西臣环住陆星野的腰,把他带起来。
陆星野泪水滚滚地往下淌,终于抬头看邵西臣。
两腿虚软,撑不起沉重的身体,陆星野只好全力依附邵西臣。
邵西臣瘦了,但骨骼依然精壮强悍,若经淬火锻打,必然发出铮铮之响。陆星野忽然对自己的爱感到耻辱与畏惧,邵西臣在人生的烈焰里犹如烧一柄剑,而他,藏在幽暗的罪恶里等待这柄剑的刺杀。
“我在这里。”邵西臣想抱住他,慰藉他,但陆星野突然发了疯一样死命扯邵西臣穿在身上的孝服。
雪白被剥落,只剩下一段单薄的躯体。邵西臣抓住他的手腕,却被陆星野用力推,撞在灵位上,香案轰然倒塌,白灰落了邵西臣满头满脸。
陆星野将孝服远远地扔出去,大声斥令邵西臣,“你走。”
邵西臣睫毛扑动,苍白的灰像是一双枯死的蝶在濒死之际颤抖,他问道,“你叫我去哪儿,我没有家了。”
“走。”陆星野拽住邵西臣的衣领,将他往外拖。
两个看押的警察见状上前,极力扯开陆星野,发出命令,“3042,住手。”
3042却置若罔闻,抛掉了所有压在他身上的规则与严律,继续拖拽邵西臣。
“我不走。”邵西臣咬紧牙关,在激烈的挣扎中抱住陆星野的腰,他半跪着,膝盖快要压碎。
陆星野被警察按住身体,无力地靠在门框上,他安静下来,看着邵西臣,眼神几近恳求,“走吧,邵西臣。你走吧,去上大学,当医生,找一个跟你登对的人,过上好日子。”
邵西臣一再摇头,不断重复,“你休想,你休想。”
“我们不一样,走不到一起去的。”陆星野像失了魂。
邵西臣站起来,逼近,近得与陆星野只有咫尺之距,眼里的泪水流尽了,只剩下刺痛跟干涩,他问陆星野,“你又不要我了?”
“是,我不要你了。”陆星野涌起全身的力气与精神,一把将邵西臣推到门外,大声吼,“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