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车子飞跑,卷起的细黄沙尘迷了陆星野的眼。隔着肮脏的茶色车玻璃,他模糊地看到邵西臣渗血的额头。
路口有孩子在掷小炮,砰的一声,在陆星野耳边炸开。他立时停住脚步,转身又往回跑。
陆星野踹开挡在大攀爬前面的自行车跟垃圾桶,焦急与恐慌使他颤抖,车钥匙几乎对不准锁孔。
打印店老板攥着两张崭新的准考证出来,拍他的肩膀,“机器修好了,给你。”
陆星野怔住了,在这片刻,一种更为强烈与巨大的惊惧淹没了他。
明天要高考,邵西臣明天要参加高考,可他现在出事了。
“学生——”老板把准考证塞进陆星野外套口袋里,神色怪异地看了他几秒钟。
陆星野置若罔闻,他的意识跟一颗心已经完全跟随载着邵西臣的那辆面包车远去,剩在这里的只有一副躯壳。
油门拉到最大,陆星野脑袋里轰轰响。
思绪在机车的马达声跟嘹亮的风里飞旋,他忘了戴头盔,所以被天边的落日射中目光。
陆星野死死盯紧前面的面包车,阳光仍然热辣辣,刺得他眼睛疼痛,不禁流下泪来。
经过管控路口,交警抬手,雪白的手套在陆星野眼前晃过去,像一块发丧的布。
陆星野没停下来,对身后的严厉迫令充耳不闻,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面包车一直往咸祥高速上去,陆星野对这条路太过熟悉,因为终点是横山码头,岳川的一座旧仓库就在那里。
在进入码头的转口,一截极为弯曲狭窄的小路上,陆星野来不及压低车身就看到一辆小货车从右前方疾速窜出来。
陆星野没捏刹车阀,想从护栏跟货车的缝隙里钻过去,但对方被他一吓,急打方向盘,直冲冲地撞了上来。
扭转的越野车头被护栏挡住,陆星野却在一阵天旋地转中被甩出去,身体砸在一边的灯柱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骨骼都要碎得七零八落,强烈的疼痛钻进心里,像刀子在一次次狠割。
陆星野眼前是赤红的眩晕,呼吸之间充满了浓郁腥臭。他的头撞破了,血淌满整张脸。
货车司机鬼祟小心地从车子里探出头来,他脸色惨白,目光中透出无比的恐惧。
“喂,你——你没死吧?”他胆战地开口。
陆星野极力睁开眼,凝着残血的睫毛颤抖起来。他没听见司机的问话,只是扒住护栏,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
司机见陆星野没死,在四顾无人之后趁机狂踩油门,惊慌失措地扬长而去。
陆星野绕过那辆半报废的大攀爬,看见车轮子仍在缓慢转动。他粗喘着,觉得自己像头暴怒狰狞的野兽。
脚下软绵绵的,陆星野几乎是挨着路边的护栏在走。他一刻都不敢懈怠,咬紧牙关,勉力支撑着自己。
眼前是一条路,是邵西臣,其余什么都没有,他看不到了。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陆星野没想接,但它响了一遍又一遍。
陆星野手都是僵硬的,捏着手机发抖,他接起来,听见了陆元卿的声音,“小野,你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爸——”陆星野眼里忽然涌出一股热泪,他差点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有沸腾的水烫得他直抽气,“邵西臣,出事了。”
血汩汩地流出来,陆星野不断地抹掉,再抹掉。他抬头,终于看到了那辆黑色面包车,“爸,你告诉干爹,叫他找人来横山码头的东仓库。”
陆星野说完便挂断了电话,他的衣襟已经全部湿透,汗水跟血水让他看起来狼狈又肮脏。
守在废弃仓库门口的几个男人正在抽烟,他们抬头看陆星野,脸上带着一些残忍与嘲讽的笑意。
没有人讲话,没有人引路,但陆星野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他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个陷阱,邵西臣不过是为捕猎他的引诱物罢了。
陆星野摇摇晃晃地走进去,在黄昏黯淡的光中看到了坐在正中央的戴予飞。
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遒劲地盘踞着,像毒蛇。
戴予飞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站起来,开口跟陆星野说话,蛇就吐出了他的红信子。
“小野,好久不见了。”戴予飞走上前,伸手摸了摸陆星野的头。
陆星野七八岁的时候,戴予飞要自立门户。他身后跟着一群穿笔挺黑西装的小弟,每个人身上都揣着一把尖刀,而戴予飞自己,手里捏着枪。
就是这样,戴予飞站在陆星野家门口,无耻而得意地笑,用手抚摸陆星野的脑袋,恶鬼一般的脸上浮出慈祥的神情。
陆星野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往后退一步,目光戒备,“你到底想干什么?”
戴予飞头发剃得极短,他沾着血的指尖在鬓角上轻碰了一下,高傲地欢喜地仰头,语气中带着迫切的期待,“当然是要算一算账。”
“跟你,你干爹,还有——”戴予飞点起烟,在浓郁的雪白雾气中,陆星野顺着戴予飞的目光朦朦胧胧地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邵西臣。
在一块尤其阴暗的角落里,邵西臣被强韧的绳索紧紧捆绑住着。他那副坚硬的骨骼在这一刻似乎倾倒散架,疲软地摊开在椅子上,像一具受伤的尸体。
“邵西臣——”陆星野破开戴予飞的人,冲上去想抱住邵西臣,但最终被拦住了。
灼热的鲜血流下来,落在陆星野眼角,像一滴红色的宝石般的泪,是鸽子的脚。
邵西臣突然清醒,他睁眼,目视着狼狈又残破的陆星野,心被拧紧了,“哥——”
“你他妈到底要怎么样?”陆星野发了疯,他转身紧揪住戴予飞的衣领,凶狠而痛恨地压迫下去,直到戴予飞跌坐在椅子上。
黑熊带着小弟想上前拽开陆星野,但被戴予飞抬手阻止。
游戏才刚开始,陆星野跟邵西臣这两个恋爱的小孩,简直太好玩了。
戴予飞凝视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燃烧的火,充满纠缠的盛怒,急躁,还有疼痛。
“他爸爸欠我几千万,你知道的吧?”戴予飞安然闲适地放松了自己的身体,手插进口袋里,摸到一把刀。
他从俄罗斯带回来的,精致,锋利,泛着寒冷银白的锐气,可以切开人的皮肤,还可以切断人的生命。
“我还,我给他还。”陆星野逼近去,双手掐住了戴予飞的脖子,“你给我放人。”
戴予飞呼吸急促起来,微微张开嘴唇,他那极轻的声音却如同猛烈飞速的流弹,在陆星野心上炸开。
“来不及了。”戴予飞阴冷地笑着。
一把森然的尖刀按在陆星野的手背上,轻轻一划就流出血来。
陆星野松开手,惶恐与不安迫使他后退,直到撞上墙角的空油桶。
巨大的砰声像是一场战争的开鸣,陆星野退无可退了。他看到邵西臣被捂住嘴,痛苦的呜咽沉没在铮铮的回响中。
陆星野听不见邵西臣的声音,他束手无策,他要做邵西臣孤勇的骑士,这好像是注定的事情。
戴予飞把玩着手里的刀,胜券在握。他看向邵西臣,继续对陆星野说,“你干爹老了,蛟江的江山他迟早坐不住,不如就让给我,我绝不会亏待他。好歹是他栽培我,提拔我,我自然会给他养老——送终。”
陆星野在送终这两个字的尾音里颤抖了,他知道,戴予飞跟岳川的仇总要了结。
戴予飞走到陆星野面前,用刀柄托起他的下巴,以一种玩味的奚落的眼神看他,“看你怎么做了。”
冰冷的刀刃折闪出森凉的光,陆星野摊开的手掌在戴予飞的逼迫下握拢了。他捏住刀柄,却像是捏在刀刃上那么痛。
“你别想。”陆星野举起刀贴在戴予飞脖颈上,他咬牙切齿,刀尖差点刺进戴予飞的血管。
“小野,我不会让你动心上人的,我知道你下不去手。”戴予飞抬手挡住陆星野的攻势,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陆星野回头,“你的目标,是他。”
陆星野惶然地转过身,看到同样被束缚住手脚的邵斐。他瑟缩着,因强烈的恐惧浑而身发抖。
邵斐脸色惨白,他在不停地哭泣,眼泪就像刀片,一滴滴划破陆星野的心。
完蛋了,陆星野绝望地想,这次真的完蛋了。
“这个都下不了手?”戴予飞发出一声讥笑,他如鹰般冷峻无情的眼神射出去,死死盯住陆星野。
戴予飞逼近,用力推陆星野的后背,让他站在满脸惊惧的邵斐面前。
瘦弱可怜的邵斐一直往墙角里缩,他被人抓住头发,脑袋狠狠磕下去,磕一次便发出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在地上晕出小片鲜艳的血迹。
颜色很漂亮,就像是邵斐脚边的红睡莲。
陆星野在无穷无尽的腥红残忍的红色中迷荡,他看着邵斐,看他的眼泪流得更加厉害。痛苦强烈的呜咽冲破塑料胶带,直直刺进耳朵。
陆星野真实地,清晰地听到了邵斐的叫喊,血一般的哭泣与求救,“小陆哥——”
陆星野整个人都僵硬了,他一动不敢动,像一座背负十字架的耶稣塑像。
“小野。”戴予飞逼迫的恶魔般的声音又响起了,陆星野想扔开刀,但被戴予飞一把拽住。
戴予飞从背后死死箍住陆星野,强劲有力的手握住他的手。两人一齐转身,目光直接而残忍地投向邵西臣。
陆星野偏开脸,他不敢跟邵西臣对视,他会更加绝望。
塞在邵西臣嘴里的布被人取出了,他的嘶吼与带着痛苦的哭叫震碎了陆星野的心,“哥,你别做,别做——”
“你不要动小斐,我求你了。”邵西臣的喉口像是凝满了血,逐渐地就发不出声音,变得低沉,空虚。
他看到有个男人手里捏着一把铁榔头走过来,那暗色的铁锈从空中坠下来,凶狠地,无情地砸在了他的膝盖上。
陆星野发出如雷的咆哮,他用力挣脱戴予飞的束缚,向邵西臣冲过去。
邵西臣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强悍的抽搐与痉挛之中,他被强烈的疼痛点燃,身体就要被烧坏。
戴予飞的人团团围住陆星野,他被压制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邵西臣滚出汹涌的泪水,看着他疼痛地翻扭身体,最后跟椅子一起,猛然砸在地上。
灰土扬起,像一场巨大的尘暴,陆星野眼前都是黯淡的,他几乎要瞎了,可心还明亮着,还跳动着,还在感受着邵西臣的苦楚。
“如果你不想让他另外一只膝盖骨也碎掉的话,我劝你,快点动手。”戴予飞走到陆星野身后,他捏着烟头,狠狠地在陆星野手背上按下去。
伴随着一阵滚烫的烧灼感,陆星野突然腹部疼痛,弓身呕吐,喷出一口鲜血来。
“陆星野——”邵西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他无力而虚弱,但仍旧竭尽精神凝视着陆星野,他在期待最后一丝希望,“你杀我。”
陆星野整个人几乎都要瘫倒,他低低地半趴着,像一头动物,眼神纯粹而洁净,天然得只能看到邵西臣——他生命里唯一的天真与珍贵。
嘴里都是黏稠的腥味,陆星野说话很困难,但邵西臣还是听清了每一个发音,“我护着你。”
他从地上爬起来,捏住刀,毅然地转过了身。
“哥——”邵西臣急切地大喊,他挣扎起来,发出野蛮粗粝的叫声。
而这一切都没有阻挡陆星野的步伐,他在邵西臣疼痛的目光中走向了邵斐,那个可爱的青春的少年,邵西臣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