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汉帝国军队内部存在各种各样的鄙视链。
作为中央军,金翎军是不太看得起地方军团的,觉得他们野蛮又穷酸。
就算后来白岩军做海上贸易、征原军挖石油都挣到了不少钱,那也是没有底蕴的暴发户,依旧粗鄙得很。
各个地方军团同样也不太看得起金翎军,觉得他们傲慢跋扈、眼高于顶,实际上能力稀疏、武备废弛,全是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而金翎军中最受鄙视的序列,非驻守帝畿内城的翊卫营不可。
云汉帝都已经有近两百年没有遭遇战火了,守着那么一座繁华都城,日日纸醉金迷、夜夜歌舞升平,铁血硬汉都会堕落成腐朽烂泥,何况那些出身优渥的金翎少爷兵。
没有行过军,没有打过仗,毫无实战经验的翊卫营官兵,唯一拿得出手的能力大概只有走队列。
这么说还真不算冤枉。
以叶行言为例,他虽有家族渊源,自小接受军事训练,读了军校,但毕业后在翊卫营里混了五年,太平日子过久了,战斗素养退化得相当严重。
在拥有敌明我暗、先发制人两项优势的前提下——他居然失手了!
砰!
第一颗子弹打偏,从被瞄准的那个脑袋左侧飞过。
砰!砰!
接下来两颗试图补救的子弹依旧没有击中目标,反倒是阴差阳错打中了另外几个人,唔,场面太混乱,他也不确定自己打中了几个。
三枪过后,对方反应了过来。
哒哒哒哒——
对方的反击瞬息而至,巷道墙面被密集的子弹击中,飞溅出无数砂石碎片。
你一个皇庭卫,居然拿冲锋|枪傍身……光影明灭间,叶行言跌落地面,脑子里冒出深深的怨念。
皮开肉绽、骨骼碎裂,身体被穿透的疼痛像是隔着一层纱,他仰面躺倒,感觉血液正在顺着后背渗入地面。
提灯的光亮靠近了,有人在说话,然后提灯更近了些,一张脸出现在他视野上方,被灯光照出奇诡的效果。
“叶行言——”那人惊骇异常,“怎么是你?”
他张张嘴,吐出满口黏稠的鲜血,随即他的衣领被拽了起来,那人厉声喝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知道什么?!”
“呵——”他笑了起来,咧着嘴,缓缓吐出两个字:“你猜。”
依旧是一幅黑白的城市图,地图上依旧有个不断搏动的圆点,圆点后依旧有串精准的数字。
【24790929-090537-312465】
叶行言……
2479年9月27日,上午6点55分。
相同的呼唤,相同的天花板,相同的床铺。
身上没有污秽,胸口没有破洞,他活得好好的。
这次叶行言没有去看闹钟,因为他可以确定时间还是那个时间,头脑放空躺了好一会儿,直到7点整的闹铃响起。
滋滋滋,滋滋滋——
恼人的蜂鸣声准时出现。
叶行言像个正常人一样按停闹铃,起床。
7点10分,他收拾整齐,提前走出自己的宿舍,从宿舍外的走廊往下看,可以看到楼下已经有不少士兵在走动。
“早上你先带人过去排练。”找到齐乐邦,他直接吩咐道:“就按照昨天的程序进行,中午之前要完成计划。”
齐上尉应下之后,他又四下瞅了瞅,然后转到隔壁栋的营区餐厅。
餐厅门口,圆头圆脑的莫非嘴里叼着一块吐司,双手正在扣制服的扣子。
“你的工具箱在哪儿?办公室的抽屉不太好用,我要去修一下。”他说。
莫非拿下口中吐司,“队长,哪儿坏了,等下我去修吧。”
他摇摇头,“这你别管,好好去城里排练才是正经,”抬手看一眼表,他说:“还有五分钟,我就在这儿等。”
“好吧。”莫非没多想,领命离去。
三分钟后,工具箱到手,叶行言去了他的临时办公室,当然不是为了修抽屉。
工具箱放在办公桌上,同时放下的还有从餐厅借来的咖啡壶,他给自己到了一大杯热腾腾的黑咖啡,先浅浅呷了一口,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出意味不明的喟叹。
真刺激。
前一秒奄奄一息,下一秒原地复活。
曦曜城地下密道里那股陈腐的空气犹在鼻端,眼前就换成了生气勃勃的清晨,阳光明媚、平和安逸。
就是缺觉这事,估计会越发严重。
他打了个呵欠,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抬起双腿架在桌面上。
前两个轮回,核弹爆炸与他的死亡几乎同时发生,无法判断哪一项才是时间循环发生的契机,而第三个轮回很明确,核弹尚未爆炸,他死了。
与前两次不同,这次轮回重启过程中,浮现于他头脑中的数字显示核爆发生在他死亡六小时之后。
所以哪怕死得不那么壮烈,他依然可以获得重生的机会。
仿佛他是个专属于时空之神的开关,按一下,啪,重来,再按一下,啪,再次重来!
不知道给自己太阳穴来一枪行不行?
喝完咖啡,叶行言收腿坐正,从抽屉里掏出自己的配枪。
这是翊卫营为校级军官配置的自动手|枪,口径不算大,射速不算快,唯一的优点是握把护板镶了金,亮闪闪的,一看就知道很值钱。
确实是样子货。
他把枪在手心掂了掂,然后开始拆解,取弹匣,卸套筒,复进簧帽内压,枪口帽旋转……
慢了。
看着散落在桌面的枪支部件,叶行言摇了摇头,虽没有计时,但他知道自己慢了。
伪咸鱼当久了,成了真咸鱼。
刻意懈怠的结果就是真的懈怠,在心理和生理上同时退步。
意志不坚、反应迟钝。
二十五岁的自己连十五岁时的自己都比不过。
2469年的夏天,雁矶山,十五岁的少年一夜成长,于是再也回不去从前。
想到当年的自己,叶行言就不免想到了陆赫城,那人大概是他那段少年时光的最后一个见证人。
真好,来自瀚海高原的征原军少帅,可以在广阔无垠的天地间恣意驰骋,战斗、厮杀,痛快淋漓地经受血与火的洗练。
那是他所不可能拥有的人生。
低下头,叶行言把他的配枪重新组装了起来,然后单手举起对准房门上方的镂空气窗。
晨光从气窗雕花的缝隙间透进来,于空气中浮现出倾斜的光柱。
好在他还有机会,在完成某项伟大使命之前,他应该还有无数的机会。
他非常确信,命运赋予他这种神奇的能力,就是为了让他能够做到那一点。
“今天帝畿的天气怎么样?”
“还行。”
“我亲爱的小妹妹,今天心情怎么样?”
“我等下还有课,有事说事,别啰唆。”
“没别的事,就是关心一下你,曦曜城这边出产很不错的星光石,要不要哥哥给你带些回去?”
“不需要。”
“那我还遇到了一个挺不错的青年才俊,除了年纪大点,其他条件都很优越,要不要介绍你认识?”
“……你无聊不无聊啊?别拿那种事烦我!”
被叶初嘉骂过一通,叶行言终于舒坦了。
倒出壶中最后一点咖啡喝掉,他站起身,整了整军服,将那把华丽的配枪收进枪套,然后昂首阔步走出了办公室。
驱车进城,目的地并不是议事厅广场,而是市长官邸。
现在是9月27日上午8点10分。
金翎军与内阁的专机要在十点才会抵达日落山机场,等内阁诸人来到城里,估计要十点半。
作为这座官邸的主人,曦曜市长封百年此刻正在前厅忙碌着,为迎接首相大人的到来,他指挥仆从们第一百次擦拭地板和玻璃,力图不让那些地方沾上一粒灰尘。
叶行言是算好了时间过去的,但是很不巧,这时候范义正好在官邸门口。
为了这次曦曜会谈,蒋中校从翊卫营抽调了三个中队来曦曜,分别为李琦的一中队、叶行言的二中队,以及范义的三中队。
曦曜城外围的防卫由当地驻军负责,翊卫营一中队和二中队负责议事厅及周边区域,三中队负责行宫酒店与市长官邸。
所以这地方确实是范义的地盘。
“哟,这不是叶队吗,怎么,前来视察工作?”范义站在门岗前,背着手,踱着步,一副盘查可疑人士的架势。
前几个轮回叶行言来市长官邸都没遇见这人,因此出入颇为顺利,倒是忘了还有这号麻烦。
李琦是个行事圆融的人,跟叶行言处得很不错,而范义正相反。
这位范队长比叶行言大五岁,进翊卫营比叶行言早四年,开始军衔比叶行言高两级,结果没过几年就被反超,最后升少校衔更是比后者晚了半年。
所以他每次见到叶行言,都有一种“就是你小子抢了老子机缘”的愤恨感。
叶行言对这人也很无语——我在翊卫营的特殊待遇都是周延仲给的,你要恨就去恨周大帅好了,恨我做什么?
“范队早啊。”他笑笑,“视察不敢当,只是有些议事厅那边的事情想找封市长商量。”
“都这时候了,你们那边还有事情没搞定?”范义上下打量叶行言,皮笑肉不笑道:“明天一早可就是阅兵式呢。”
主持阅兵式这种露脸的美差谁都喜欢,或许叶行言自己不是很热衷,但李琦绝对喜欢,范义也是眼热得很。
“一些小事,明天的阅兵不会有任何问题,请范队长宽心。”叶行言道:“我可以进去了吗,或者还要填个登记表什么的?”
范义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挪步让开,没让叶行言真去填登记什么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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