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吧……”

  模模糊糊的声音再也听不见,又等了一会儿,宴云大感不妙,起身去找,便见小门半掩着,墙上挂着的一盏小风灯早已熄灭,四下寂静无人,若不是他刚才真的看见了小太子和人说话,一切就像是深秋夜里的一梦。

  临别时,穆长沣说过,让他照顾好小太子。

  宴云额角流下汗来,他回望一眼山庄,错落的房舍成了深深浅浅的影子。

  太子殿下身份特殊,冒然嚷叫出来,若并无危险极是不妥。

  宴云来不及多想,便推开小门追了出去,反正京郊山庄空旷少人,真遇到危险他大声嚷嚷起来,侍卫们便会惊醒。

  没想到门外竟停了一辆金彩辉煌的马车,盘龙绕凤,一看便非寻常人家可用的物件。

  小太子已经登上车,只余半边背影,见有人追出来,侍立在旁的人忙托了小太子一把,将他送进车厢内。

  帘幕落下,阻隔了二人视线,宴云狐疑的看向左右,见人高马大的侍卫们都穿着穆家军的军衣。

  若是一晃眼粗看过去,很容易误以为是穆长沣派人来接走小太子。

  但宴云从将军府到京郊营地,再到山庄小住,和穆长沣信赖的精锐侍卫们打了多次照面。

  要说记得每一个侍从的名字,宴云肯定是做不到。但认所有侍从脸熟,一点问题没有。

  齐整回头看过来的侍从们,虽衣饰熟悉,却有着全然陌生的面孔,足以让宴云生出警觉。

  他刚张嘴要叫,便被人一个手刀砍倒。

  即将倒地的前一刻,宴云被一双冰冷微湿的手接住,紧紧抱住,刚过肩的黑发散了男人满怀。

  外头的动静还是惊动了小太子,他不顾车里人的拦阻,竭力攥着车门,探出脑袋,失声叫:“李大夫!?你们做什么?赶紧将李大夫放开!若敢伤了李大夫,我定然不会轻饶!”

  搂抱着宴云的男人微微一笑,说:“殿下请放心,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他。只是此刻叫嚷出声,动静太大,恐怕不方便回宫了。 ”

  他见小太子咬唇踟蹰,又补充说:“如今局势不明,接太子回去,属下们都是冒了莫大风险的。不如在此继续等待穆将军得胜归来,再一起回宫面见圣上?毕竟,不管怎样,您总是能见到皇上的。”

  小太子关心则乱,自然听出男人暗示的意思。

  父皇身体一日差过一日,若回去迟了,恐怕只能赶在下葬前看一看父皇的面容罢了。

  小太子缩回车内,还不忘叮嘱男人:“不可伤害李大夫。”

  男人又笑笑,目光中潜藏着毒蛇一般的狠意,说:“这是自然。”

  *

  宴云醒过来时,只觉头晕耳鸣,眼前重影如雾。

  他咬唇忍住痛吟,被绑住的手在背后扶着车内凳沿,慢慢坐起身,便对上了一双恶意满满的眼睛。

  男人一身华贵锦衣,装束宴云莫名熟悉,他想了想,觉得对方很像是宫里头的太监。

  只不如后世刻板印象中的公公们涂脂抹粉,男人是光滑如丝的天然白皙,配上平平无奇的五官相貌,若脱掉极有特色的宦官服色,瞬间便能淹没进茫茫人海。

  见他醒了,男人启唇轻笑,说:“我是该叫你李大夫,还是叫你颜少夫人?”

  宴云心中警铃大作,只咬唇不语。

  男人从对面的凳子上一闪身,迫近宴云,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起,奈何男人比宴云个子矮一点,这种压迫力十足的提法始终不能让宴云双脚离开地面,便显出几分力不能及的窘迫。

  宴云垂下眼,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莫名其妙的看着男子。

  他脸上像砸烂了佐料铺子,恼火、愤怒、怨毒……还有一抹难以掩饰的惊艳,和十成十的幸灾乐祸。

  “颜侍郎府里的千金小姐?好一位娇弱不堪的小姑娘,不过受了点儿罚,跪了会儿便把自己跪流产的将军夫人?”

  宴云睁大杏眼看向男人。

  “穆长沣知道自己三书六礼娶回家的新娘子,是个男人吗?”

  宴云立刻摇头,先把穆长沣摘出来:“他不知道,我一直在骗他。”

  这人为何深知自己底细?连祠堂罚跪伪装流产的细节都一清二楚?

  男人对上他迷茫无措的眼神,愤懑怒火简直从肚腹直窜到喉头,气的他保养极好的白皙手指微微发颤,一字字问:“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宴云迷惘至极,但看他浑身抽搐的模样,自己若再猜不出他底细,恐怕他要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气死了他没关系,如今局势不明,要是连累自己被那群冒牌侍卫们杀了,可不划算!

  宴云眼珠转了转,直想起将军府唯一和公公有交集的时候,忙说:“公公莫要生气,您可是忘了,上回您到将军府颁旨的时候,我一个没品阶的“女流之辈”,没资格跟着穆大将军一起接旨。——我真没见过您!”

  他自以为猜的八九不离十,谁知男人气的面色泛青,青里透着黑,显然怒气冲天。

  男人将他狠狠摔回凳子上,宴云脊背撞上坚硬的车壁,疼的泪花迸出来。

  “混账东西,不长眼的王八羔子,我你也不认识!?当今皇上见了我的面,也得喊我一声三哥!”

  “啊!?原来——原来是三皇子殿下,实在是殿下面善,又穿了极有特色的衣裳,小人眼拙一时没认出来。”

  宴云后背疼的厉害,语气里难免夹带阴阳。

  谁教三皇子非要穿阉人的衣裳呢?

  再说,他这张说不上坏也没什么优点的面容,京城朱雀大街上走一圈,起码能看见几百号差不多眉眼的人。

  别说宴云没认出三皇子,连四岁大的小太子也没认出他身份不是?

  方才太子殿下和三皇子的对话,语气极是陌生,显然只把他当做了侍卫们的头头,宫里派出来的人。

  若认出他是叛军头头,小太子怎会乖乖听话?

  三皇子气的冒烟,指着宴云说:“不但眼瞎,还越长越丑了,长这么高,腿像鹭鸶一样难看,头发乱蓬蓬,皮肤也粗糙多了,简直膈手!”

  三皇子李琚实在是想不出怎么打击宴云,打量他许久,才冒出这句话来。

  其实真论容貌,宴云依旧是五官清丽、身条纤秀、鹤立鸡群的美人。

  只是他身条抽得更高,肩膀也比女装时候宽,比女装时少了些娇柔袅娜。

  李珉见宴云被他攻击得脸色不好看,自然更加得意,难听的话是滔滔不绝:“……难怪穆家老夫人要另择佳人,替穆长沣重新完婚。你这种鬼样子,穆长沣当然变心不要你!”

  宴云将身子缩成一团,忍了又忍。

  听李珉说“穆长沣不要”自己,他确实很不好受,但宴云也纳闷,陪都那边战事激烈,连穆长沣也不能继续坐阵京郊,需赶数百里驰援。

  为何身为叛军首领的三皇子,竟会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京郊?

  其实李琚也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

  颜俭那老不死的竟从麒麟卫下手,筛子一般将皇城内外的麒麟卫过了三遍。

  不但搜出不少人冒名代替,还顺藤摸瓜,查到了岐王李珉私下贿赂收买麒麟卫的方法。

  最简单的一个,便是让这群麒麟卫到岐王私下开的赌场玩乐。

  初时玩得开心,慢慢被勾入套里,欠下赌场大笔银钱。有些赌资之巨,直把这些世家子弟的祖传老宅传家之宝全卖了,也是杯水车薪,九牛一毛。

  幕后主使李珉在麒麟卫们眼看着要倾家荡产时出面,装作好人帮他们说清,请赌坊宽限数日,再明面上派王府管事出马,帮他们一一偿还赌债——其实于李珉来说,一出一进,都是他自己产业,并不产生额外的任何花销。

  但被抓住把柄的麒麟卫们自然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忘了入职是要效忠皇帝,转为三皇子的忠诚下属。

  若不爱赌钱,还有其他项供君选择。

  美女、字画、蹴鞠、古董……只要有爱好,李珉便能从容织网,等他们自投罗网。

  颜俭查出问题,连夜入宫奏报皇帝,皇帝登时又惊又怒。

  在自己身边戍守的近卫身上动手脚,岐王所图可想而知。

  李珉费尽心机耗时数年布下的一张罗网,眼看就要张网捕猎了,却被颜俭撕破,他实在是被逼无奈,才会仓促起兵造反。

  于陪都的战斗宛如拉锯,许久也看不出胜负来。

  李珉曾多次修书给资王律王两位老皇叔,请他们出兵帮忙。

  这两位皇叔对新帝并不服气,新帝登基后,步步收缩亲王封地,还仿前朝的推恩令,意图进一步削弱他们的实力。

  李珉曾以为和他俩有默契,自己于陪都造反,他们必然于封地跟上,呈一呼百应之势。

  谁知去了好几封信,两王依旧按兵不动。

  直到李珉的叛军初次大捷,彻底压过了传说中战无不胜的穆家军,而远在京郊的穆长沣依旧按兵不动时,律王和资王才终于挥军北上,和李珉汇合。

  三军汇合的结果,绝不是一加一加一等于三。

  反而呈现出各自为政,争夺头椅的局面来。

  李珉又惊又气,终于意识到资王和律王根本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想摘现成的果子吃,最好将来换他们一脉坐龙椅。

  既然如此,倒不如用他们的力量牵制住穆长沣的军队,来一个鹬蚌相争。

  而李珉自己,悄悄潜回皇宫

  待他大事成功,律王和资王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想到这里,李珉又将计划推敲两遍,唇边露出笑容。

  宴云依旧缩坐在另一侧凳上,警惕的看向三皇子。

  此人一时皱眉,一时愤懑,一时又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看上去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四目相对时,宴云赶紧将自己的视线移开。冷不防却被李珉揪着脖子。

  他打开瓶子,将热辣辣烫喉咙的药往宴云口中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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