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太过可怕,宴云扎挣着清醒过来。

  他睁大了眼睛,身上还是瑟瑟发抖,整个人都沉浸在被穆长沣报复的恐惧中。

  真正的穆长沣发起怒来,肯定比梦境中的要可怕十倍。毕竟他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武力值第一,如今又彻底康健、身体如旧了。

  宴云微微叹气,伸出手腕翻来覆去的看了看。

  晨光里的一双腕子雪白纤细,虽比刚穿到这个世界时有力一些,肯定还是比不过穆长沣。

  为今之计,只有彻彻底底的避开穆长沣,才不会招致残忍可怕的报复啊!

  这样想来,宴云就不该打着护送楚嫣楚婉两姐妹的名头,自己也心安理得的跑到京城来,毕竟离开将军府之前,他便知道穆长沣连接了两道圣旨,又是降职,又要面圣。

  他心里明白,任是表面上再云淡风轻、鸟过无痕,他心里头还是记挂着穆长沣的安危。

  幸好京城里风平浪静,没听到关于穆长沣的任何消息,就是好消息。

  *

  关于曾经的一品骠骑大将军,如今降为从四品下的明威将军穆长沣在京面圣述职后,到底该怎么安置,皇帝迟迟没有发话。

  穆长沣只派人送信回将军府,免得母亲和弟弟担心。

  他自己需在京城有个落脚的地方,之所以随便花了两千两银子,购置了京城平民云集的地界里的三进院落,或许原因是那名拥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和一个白胖儿子的青衣少年。

  那人的背影和逃妻简直一模一样,不论是朴素的麻料腰带系着的细腰,还是走起路来轻盈的姿态……

  入夏京城天气炎热,一早一晚那少年会抱着孩子,悠闲的坐在院子里乘凉。

  透过隔墙的镂空花砖,穆长沣隐约可见那道酷似妻子的身影,稍微慰藉相思之苦。

  ……

  直到才四岁大的小太子换上骑服、被宫人带出来,穆长沣才收回脱缰野马似的思绪。

  小小一点的孩子,站直了还没过穆长沣的膝盖。

  哪怕是一身飒爽的玄色绣金龙骑服,也只是用皮革腰带束出小太子微腆的肚皮,更显得他皮肤细白、眉目如画,手短脚短,十分可爱。

  宫人抱着小太子走了几步,他便蹬了蹬腿,示意宫人把他放下地来。

  他走路已经相当稳健,稚气的大头小脸,脸上透着不合年龄的稳重。

  “老师。”因身份尊贵,面对授业的老师穆长沣,小太子身不躬,抱拳行礼。

  因为太子年纪实在太小,穆长沣先带着他练了半个时辰基本功。

  也不过是拉筋、站桩一类,小太子明显身体孱弱——恐怕是肖似他的父亲、当今圣上体弱多病,他站桩没多久两条小短腿便开始打摆子。

  但小太子性情坚韧,紧抿着嘴唇身子晃来晃去,并不求穆长沣让他休息,也不抱怨今日天气热,日头火辣辣的,没多久便让小太子瓷白的脸上冒出一道道泉涌般的汗水来。

  在穆长沣印象中,小男孩儿总是喜欢弓马奔袭、打仗游戏、捕射猎物的。

  待小太子练完功,穆长沣抬手,命人送来他常用的重弓长箭。

  他极目远眺,手指搭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箭连发。

  小太子昂着头看去,只见一双黑羽白腹的大鸟哀鸣着坠到地上,颈骨显然已断,一时却还没死,拍打着翅膀十分可怜。

  内宦高兴的嚷:“穆将军果然好手法,两箭齐发,竟是不分先后,同时射中一双大雁!”

  吹捧的话语穆长沣听的多了,他并不动容,示意内宦将给小太子特制的弓箭拿来。

  小太子望向朱漆托盘里嵌着明珠的精致小弓,和他自己臂展一般长的朱红小箭,又看看哀鸣声渐渐低无的大雁,竟后退两步,摆手不肯接过弓箭。

  “太子,有何问题?”

  小太子黑白分明的大眼流露出哀怜,“老师,练习完射箭之后,是必须将箭尖对准活物吗?”

  穆长沣一时不明小太子的脑袋瓜在想什么,便说:“先对准靶子练箭,之后自然需到猎场练习。”

  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打天下靠的都是军队和刀枪剑戟,弓马娴熟。

  皇帝把小太子交给他这个沙场征战的武将,自然是希望由他训练太子实战,不能只学花拳绣腿,至少要让小太子娇弱的双手见血开刃,直面血淋漓的杀气。

  谁知小太子听穆长沣说完,似是坚定了什么决心,昂扬起圆溜溜的大脑袋望了穆长沣许久,终于说:“那么,老师,我不学了。”

  穆长沣诧异,只扬了扬眉毛,漆黑冷酷的眼眸无声的看向小太子。

  小太子也被他的气势吓着了,脸色发白,扎挣着解释:“我肚子并不饿,宫中也不缺少肉食,我只是不想将箭尖对准鸟兽,造、造杀孽夺走它们性命,我不愿!”

  为展现自己的决心,小太子咬咬牙,伸手去掰小弓,只可惜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掰断,只闹的自己两腮通红,怪不好意思的。

  穆长沣想了一想当今圣上的脾气,又看看小太子,只说:“昔年楚庄公欲要以德服人,不畏强敌,却也需止戈为武,方能国泰民安。”(引用)

  “若无武力保护,整个国家和国君一如我射下的这双大雁,断无生路可寻。”

  小太子三岁开蒙,如今已读了一年书,他思忖片刻,竟有模有样的回应:“可古语亦有云,圣人举事,动在万全,百战百胜,不若不战而胜。”(引用)

  针对文武对峙,到底该重文轻武还是重武轻文,穆长沣其实思索过无数次。

  他若真想辩倒小太子也不是难事,但穆长沣只是定定看着小太子,心中诧异,没想到当今圣上的深沉心机,竟养出小太子这样的赤诚良善性子。

  他若能平安长大,想必将来应是一代仁君。

  既然小太子心意已决,穆长沣也不想勉强他,只唤宫人牵来小马驹,扶小太子上马骑了十来圈算数。

  从宫中离开,穆长沣问侍从们,今日颜靖臣来过没,有无禀报今日寻他妻子的进展。

  侍从们摇头,笑说:“颜公子从翰林院出来,远远看见咱们的车马,溜得竟比老鼠还快,一溜烟就不见了。”

  穆长沣紧皱眉头,颜靖臣这厮也太没自觉性了。他不来,难道自己不能上门去问吗?

  他一瞥日冕,觉得时辰不早,索性将马从车上卸下来一匹,翻身骑上,飞也似的到了侍郎府门口。

  晚饭时间,还没叩门穆长沣便闻到一股饭香,除此之外,香气中还夹杂着浓烈的腥气。

  十二岁便以敌人鲜血开刃的穆长沣很容易便辨识出,这腥气正是浓烈血气,侍郎府的黑漆大门似乎没关拢,留出一条缝,穆长沣往里看去,见大门通往正屋的白石甬道上,横七竖八倒了七八个护卫。

  他们身上的血,已经将地染成一片深红。颜俭是文臣,京中治安向来不错,穆长沣暗忖,死的这些护卫,恐怕差不离是侍郎府的全部护卫了。

  莫非侍郎府进了贼,整个被灭门了?

  考虑到将军府和侍郎府的利益纠葛,穆长沣一击马,训练有素的战马旋即转过身,哒哒哒的跑远躲开。

  穆长沣脱下长袍,换面反穿之后又掏出条黑绸帕子挡住脸,拔出靴里藏的短剑,这才跃入门里。

  他顺着甬道长廊往里走,一路上倒伏着不少婢女仆从,直走到书房附近,才隐约听见兵器相接的声音。

  穆长沣隔窗窥探,便看见颜靖臣手持长剑,横在胸前,护着身后面若金纸的颜俭,而他身旁围绕着七八个黑衣蒙面人,好整以暇的分别出招,竟是猫戏耗子般戏弄颜靖臣。

  只听“哗啦”一声,颜靖臣右臂划出长血口,手顿时一软,长剑也握不住了。

  “你们……是谁派来的?”颜靖臣似也意识到自己死到临头,绝望的问,“不如直接告诉我,让我下地府也能做个明白鬼。”

  “哼,你们父子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

  颜俭也受了伤,气息奄奄的说:“老夫在朝堂上秉公做事,从未结下冤仇,并不清楚你们是受何人指使!”

  几个黑衣人对视一眼,调笑着说:“行吧,既然你们诚心求教,我便告诉你们,只往你们吏部核对账目人头上想。若还想不出来,再想想你们把好妹子藏去了哪里?毁人前程,又夺人所爱,怎能不结下血海深仇,惹来灭门之祸?”

  黑衣人得意洋洋的刚说完,也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柄短剑,瞬息刺断了他的咽喉,他捂着脖颈呜咽一声,旋即倒地不起。

  黑衣人慌了,没想到颜氏父子还有援手。

  颜靖臣抬起头,竟和穆长沣仅露在外的锐利眼睛对上。

  他刚觉得异样的熟悉,便见高大男人闪身进屋。

  男人短剑一出,已经没了武器,他却毫不慌张,待黑衣人持剑刺来,反手以肘相击,轻松打得那黑衣人长剑脱手,落入他的大掌中。

  后进来的男人身形如电,亦如蛟龙入海,接过长剑,书房里便只余下他手中长剑电光闪烁,须臾间一口气刺破了所有黑衣人的双腕,挑断了他们的手筋。

  穆长沣微挑剑眉,看着躺倒一地的黑衣人,淡淡说:“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现在可以说实话了。”

  蒙面黑衣人痛苦□□间,都听见了宵禁前的纷沓鼓点,和由远而近的匆匆脚步声。

  穆长沣长眸微动,猜到一二,刚要掐住最近旁黑衣人的咽喉,便见他们齐齐咬破口中的毒药丸,瞬时间七窍流血,一起倒地毙命。

  “啧。”

  穆长沣掀开一人蒙面巾,看清那人平庸无奇的相貌,和唇角淌下的黑血后,厌恶的松开手,转身匆匆离开。

  颜靖臣已遥遥看见应天府的人马进府,其中不少是父亲的门生故吏,他便扶颜俭坐下,追着穆长沣赶了上去。

  “恩公……请留步……”

  恩公走得飞快,快走到穆长沣购置的居所巷口时,颜靖臣才终于气喘吁吁的赶了上来。

  他伸手去掀穆长沣的蒙面巾,穆长沣拧起眉头,自己将遮脸的帕子解开,不耐烦的看他一眼。

  “果然是你,穆长沣,多谢你救命之恩,但你若不出手,恐怕很难洗脱血洗我侍郎府满门的嫌疑!”

  穆长沣没理睬他,颜靖臣追着他进院,兀自喋喋不休:“你怎知我府上出了事?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那群黑衣人到底是谁派来的你可有头绪?你又为何匆匆离开现场……”

  “闭嘴。”穆长沣没好气的低喝。

  “若再吵嚷,耽误我的正事,你的舌头也不必留在嘴里了。”

  颜靖臣噤声,却见穆长沣轻手轻脚的走到院中,修长伟岸的身子几乎贴着花墙,窥探隔壁邻居影踪。

  颜靖臣!?

  火烧云渐渐远去,天色彻底黯了下来,颜靖臣也顾不得有辱斯文,学着穆长沣样子凑到另一枚镂空的花砖前,两眼睁的老大。

  他见隔壁窄小得惊人的二层小木楼里闪出一个抱孩子的青年,背对着他们坐在半大香椿树下一把藤椅上,悠闲的晃悠起手中的胖小孩。

  这就是穆长沣口中的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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