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陡然安静下来,门外有引水的竹筒偶尔的撞击声,笃的一下,砸得宴云的长睫毛微微一颤。

  他托着山楂糕的手微微颤抖,终于无力的放下,很快站起身,远远躲到了穆长沣看不见的角落里。

  穆长沣在妻子眼皮微微泛红,嘴唇颤抖着张了张、又抿紧的一刻已经后悔了。

  他其实是发现了,妻子的兄长果然买些市井便宜货来搪塞她。

  西宁城不是没有京城返乡的名厨开的糕点铺子,一两银子才能买到四个芙蓉糕,自蕊到瓣色泽层层加深,味道一层甜腻、一层微酸爽口。

  那么粗糙的糕点,宴云却吃的津津有味,想必是爱屋及乌。

  只是,穆长沣生平从不曾向任何人道歉,他很快闭了嘴,不再讽刺宴云,其实心中已经愧疚起来。

  宴云心酸的缩在门边坐下,怔忪盯着手心的糕点。

  用山楂加了满满的糖熬制出的糕点,每一份都切成小小的胭脂色长方形,上头还压制出桃花瓣的纹路。

  啊呜一口下去,酸得人口水直流,又甜甜香香的,真好吃呐!

  灾难后的末日世界,能满足味蕾的天然点心零食相当昂贵,普通平民能负担起的食物充满了科技和狠活儿。

  一整桌的美味佳肴,和这么漂亮又美味的点心,穆长沣却都嗤之以鼻,不愿张嘴。

  因为……他出身名门,和真正的颜玥儿一样,他们其实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的一对贵族男女。

  和宴云这样的普通平民之间,有沟。

  宴云觉得自己灰头土脸的,下面还多了一根小棍棍,只要被穆长沣发现真相,他必会勃然大怒,发很可怕的脾气,怒吼着把自己赶出将军府去。

  宴云整个人都蔫儿巴了,心口酸酸的难受,赌气把剩下的山楂糕往嘴里塞,吃的喉咙都被堵住了,一股子酸气直往双眼冲。

  穆长沣想看一看妻子。

  自己刚才不会吓着她了吧?

  她是躲着在偷偷的哭吗?

  穆长沣全身只有脸和脖子能动,他竭尽所能的扭转脖子,却只能看见侧墙放着的多宝格,再想转一下,身体受限,不能够了。

  他烦躁的吐了一口气,想看到妻子的冲动化为一股热气贯穿身体,这甚至让他食指之外的中指和无名指都痉挛两下,随即伸得笔直。

  他能活动的范围,似乎真的增加了一些!

  自重伤瘫痪后,穆长沣不愿下人在旁伺候,看见他成了废人的惨状,如今哪怕何管家赶回来了,有宴云在,屋子里仍旧是没有安排下人。

  没人看见穆长沣额角、下巴到脖颈处绷得青筋直绽,脸色从苍白涨得通红,比他十二岁拉开一百石的重弓那会儿付出了多百倍的努力,他终于如愿以偿,身子微微朝右侧转动,脖子抻到极致,余光看清了妻子。

  妻子坐在小杌子上,仰着头,午后流丽的金色阳光透过暖翠的垂柳,星星点点落在他秀美姣好的脸上。

  他扬起手,手心散放着好几块山楂糕的碎屑,嘴唇嘟起,发出“啾啾啾”的声音。

  两只圆头圆脑的胆大雀儿,旋飞片刻,竟落在他掌心,啄食山楂糕。

  宴云咯咯笑着,这些日子他吃得丰盛,脸肉丰盈许多,一笑侧脸嘟起,像极了粉桃子。

  “还是你们识货,比……”宴云心虚的压低声音,把“穆长沣”三个字含混过去,“识货多了,好吃你们就多吃点,多吃点!”

  穆长沣松了口气,倦累的闭上眼。

  妻子那沐着明光倩丽惊人的侧影,像是烧着了一样,深深烙印在他眼底,闭上眼,看的反倒更加分明。

  妻子似乎没闹小性子,但直到傍晚,还是没和他说一句话。

  直到傍晚,刘夫人给他俩解了围。

  刘夫人知道亲儿子和自己关系有罅,受伤后脾气愈发的古怪,也不去管他,只命人叫颜玥儿过去用晚饭。

  若在寻常人家,新媳妇需每日晨昏去婆婆处立规矩、殷勤伺候着,运气不好的,得一口气伺候上二三十年。

  宴云没遭过这种罪,刘夫人叫他去,若他还不听话,那也说不过去。

  等宴云走了,换成何管家半坐在凳子上,伺候大将军吃饭。

  一双玉雕似的手,突然换成了何管家这双褶子摞褶子的老帮菜,穆长沣草草吃了两口,便不再有胃口。

  何管家忧愁的放下碗筷,穆长沣示意他看向自己。

  他依旧是运筹帷幄、用兵千里的沉静模样,其实双手分外用力,用力到穆长沣都怀疑,传说中的体内先天真气都被他激发出来,在奇经八脉里四处流动。

  大将军让他看自己!?

  看、看什么?

  何管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的看着大将军,心里有点慌。

  他思虑许久,深情的说:“大将军,您秉承了老将军的威武雄壮,和夫人的典雅雍容,您……您依然是这么帅。”

  穆长沣:……

  他无语看向何管家,示意对方注意自己的双手。

  何管家仔细观察片刻,待他看清后顿时老泪纵横,“大将军,大将军!我没看错吧?您的手指头在动!您两只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都在动!”

  穆长沣骄傲的抬起下颌,微微点了点。

  这不是他重伤后疯癫的错觉,何管家也看见他能动了!

  “大将军,看样子,很快您就能站起来了!”何管家喜出望外。

  穆长沣垂下黑睫,英俊的脸多了些忧郁。

  何管家太乐观了,他连五根指头都没能全部指挥,目前大拇指和小指缺少一点行动力。

  离直立行走,差的还有点远。

  何管家喜不自胜,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大声说:“大将军,您受伤这么久,多少大夫来,开了多少仙丹妙药,老参汤跟萝卜汤似的往下灌,一点效果也没有!”

  “如今少夫人一嫁进来,您就可以动了,可见少夫人八字旺您!”

  穆长沣其实也在思忖,自己伤势怎么突然有进展了,闻言一怔,他过去秉承“子不语怪力乱神”,从不信这些,连本黄历都不曾买,可何管家提醒了他,自己能吃能喝,还能动,正是颜玥儿入府后带来的。

  “少夫人真是您的福星!”

  穆长沣:……

  穆长沣想,何管家说的不错,妻子确实是自己的福星。

  “我现在就去告诉老夫人和少夫人,让她们也高兴高兴!”

  “不可!”

  穆长沣双眸一敛,沉声吩咐:“只是几根指头动,不必惊扰他们。任何人你都不必说。”

  母亲刘夫人真正关心的只有老二。

  而妻子,那双灿若星辰的杏眼,满满都是颜靖臣的模样,穆长沣还记得清清楚楚。

  颜靖臣能走能动,一双手能搂住妻子的细腰。而他只有三根手指头能动……

  何管家忙应下来,喜滋滋的说:“大将军说的是,好消息多捂一捂,才能孵成更大的好消息。”

  宴云进刘夫人屋坐下后,伺候刘夫人的婆婆妈妈们便鱼贯上菜,殷勤的给他盛汤。

  先盛了一碗甲鱼汤,补肾。

  后盛了一碗乌鸡淮山药汤,滋阴补肾。

  等他喝了个水饱,又盛了一碗银耳绽放如莲花,加了红枸杞、红枣、莲子的甜汤,滋阴补肾,养颜美容。

  刘夫人坐在上位,和蔼可亲的对着他笑,“你最近还喜欢吃什么,告诉我,我让厨房给你做。”

  宴云挺好奇不粗糙,精致高档的山楂糕是啥模样,闻言便说:“山楂糕。”

  刘夫人以手掩着口,轻轻笑了声,嘟囔说:“酸儿辣女,山楂糕好,山楂糕好啊。”

  “什么?”

  “没事,你既爱吃,我让大师傅给你置办一整桌的山楂菜。”

  宴云笑得眉眼弯弯,忙说:“谢谢母亲。”

  他端着碗喝汤,袖子滑落,露出一双细伶伶的腕骨,在傍晚烛火飘动的室内,白的发光。

  刘夫人见他双腕空空,心下鄙夷侍郎府,颜俭后来和故去的老将军结了仇,嫁女儿竟这样寒碜。

  生怕女儿外嫁,把金银珠宝带来穆府吧?

  她回头嘱咐孙妈妈:“你去把我的妆奁打开,把那双碧玉镯拿出来,给玥儿戴着。”

  孙妈妈大惊,忙凑在刘夫人耳边说:“夫人,那对碧玉镯价值连城,是穆府给每一代长子长媳的传家宝啊!”

  刘夫人不耐烦的斥道:“叫你去拿,你就赶紧过去,谁耐烦听你絮叨?”

  本该属于大儿子媳妇的东西,她扣着没意思。

  她嫁妆里还有许多宝贝,将来穆长钧的媳妇,不愁没戴的。

  孙妈妈不敢多言,须臾捧着个锦盒子过来,依刘夫人的吩咐,走到宴云面前。

  宴云对玉没什么研究,也能看出这双镯子线条圆润,又绿又透,仿佛有一段碧湖缓缓流动,显然是好东西。

  他忙推脱,刘夫人笑说:“这本就是穆府每一代长子长媳有的,本是在媳妇子给穆家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头一胎后,由婆婆传给媳妇的。我当年便是生了长沣后,拿到的这对镯子。”

  “你如今嫁过来时日尚浅,本该再等段时日,只是我看你服侍老大尽心尽力,真不容易。”

  “人心都是肉长得,你是个好的,我也不是那种刁难人的恶婆婆,你安心收下吧。”

  开枝散叶,生儿育女?!

  宴云听的心惊肉跳,这双推脱不掉的碧玉镯倒像是一双烧红了的炭,拿着烫手。

  孙妈妈见不得颜玥儿得好处,气的心口疼。

  她站在颜玥儿身边,见颜玥儿一听“生儿育女”四个字就不自在,疑惑的偷觑她。

  见她出门还穿着穆长沣的袍子招摇过市,轻狂得不像样子。

  那男人的袍子开口稍低,孙妈妈站着朝下看,便能隐约看见颜玥儿一马平川的胸脯子,和微微浮凸的肋骨。

  看着就不像是能生养的,该不会带着暗病入府吧?

  孙妈妈故作关照,问:“新婚燕尔,最是能怀上胎的时候,少夫人虽说刚嫁过来,也过了半个月了,大将军居所也没个丫鬟伺候着,您来葵水时候,小衣服都自己洗的吗?”

  宴云茫然,嗫嚅:“葵水……?”

  葵水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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