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雪行客【完结番外】>第四十一章 煎熬

  天色渐晚,柳昔亭在约定的地方等待苏枕寄赴约——此处位处城郊,倚山环水,并非什么山庄宅院,不过竹篱环绕的简陋屋舍一两间。屋后一方荷塘,此时正值春季,满池荷叶尚在蛰伏之中,绕溪的桃花倒是开得正好。

  朦胧的夜月挂上了柳梢,一道清瘦的身影才悄然而至。

  柳昔亭灰暗的期待霎时明朗起来,站起身去迎他,说:“我知道你不会爽约。”

  苏枕寄十分抱歉,摊手道:“本想给你带份礼物,但是半路见到了杀人案子,多看了一会儿,这会儿才过来。”

  柳昔亭请他在桃花树下落座,说:“你来了就好。只是天色暗了,看不见满溪的灼灼桃花,有点可惜。”

  听到这话,苏枕寄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我不能乱说话。”

  他抬首看见柳昔亭探究的眼神,说道:“我师兄今天晌午就要抓我回去,还好我把他劝走了,不然真的要爽约了。”

  院内点了灯,起了些夜风,风灯的光亮将两个人的影子印得摇摇晃晃。单薄的光亮依稀照出柳昔亭面上担忧的神色,他说道:“那你这两天就要走?”

  苏枕寄说:“明天。”

  柳昔亭轻轻哦了一声,垂首时才想起怀里的东西,忙拿了出来,献宝似的递过去,说:“我昨天回去后赶着做出来的,可能不太精致,做得不好,你先拿着。”

  苏枕寄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说:“没有刻字。”

  “什么?”

  “之前的那只柳哨上面有个‘亭’字,这里没有。”

  柳昔亭顿时有些局促起来,说:“我许久没做木工活,手没有以前灵便了,刻得不好……丢掉了几个,觉得还是没有字的好看些。”

  苏枕寄顿时想起了他的左手剑,说:“你使剑换了左手,连木工也换左手了吗?”

  柳昔亭愣了一下,但就在他愣神的当空,苏枕寄已经来到他身侧,抓住了他的左手。

  左手食指内侧也有一块茧,比起右手的,这块茧更为坚硬粗糙。他的中指处还有长期握笔磨出来的另一块茧。

  起初苏枕寄以为他为了隐藏踪迹,不得不改为左手剑来掩人耳目,如今看来,他日常起居都已换了左手。

  苏枕寄有些无言,站着看他,许久才问:“你的右手,怎么了?”

  柳昔亭轻飘飘的把手抽回来,说:“废了。”

  苏枕寄不敢再碰,只是悄悄瞄一眼他的右手,生怕自己的目光也会刺痛他,许久没再多说一句话,悻悻地坐了回去。

  柳昔亭看出他的无措,摆出笑脸说道:“不过我经得起磋磨,右手虽然不能再使剑,但是拿勺子吃饭还是使得的,也没让它成为一截枯肉。”

  柳昔亭将带给他的糕点拿出来,说了些别的话岔开了。

  两个人对坐饮了几杯酒,柳昔亭突然听见他问:“痛吗?”

  “什么?”柳昔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苏枕寄看着他,眼神一如十年之前,认真地看向他,问他:“手痛吗?”

  当初断筋裂骨的疼痛在对方问出那句话时骤然折返,今日刚刚下过一场暴雨,白日里这只伤残的右手的确有些隐隐作痛,但并非到达他不能忍受的地步。

  柳昔亭悄悄握住了右手的手腕,说:“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作出回答之前,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想法:如果他怜悯我,会为了我打破他的规矩留下来吗?

  但是只一瞬,他又说:“不痛了。”

  苏枕寄听他说不痛,并没有什么放下心的表情,反而说:“可能是痛的吧,但是我问你,你一定要装作不痛了。”

  柳昔亭愣了愣,没有说话。

  苏枕寄看向他,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说道:“我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再来苏州,你放心,我不骗你。”

  柳昔亭说:“我知道。”

  苏枕寄却一笑,说:“你才不知道。”

  柳昔亭还没来得及反问,忽听得几声指骨敲在柴扉上的扣扣声。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说:“等我一下。”

  苏枕寄摆摆手让他去。

  柳昔亭走到院落之外,见是岑书白,有些惊讶,心内多了些惶恐——有什么事情岑书白都是遣庄晓过来,很少亲自来寻他。

  岑书白来得应该很急,呼吸尚未平稳,满面忧虑道:“我们明日便启程吧。”

  柳昔亭心内一跳,说:“出什么事了?”

  “穆……他说,让你带着寻桃同去。”

  柳昔亭眉头皱起,说:“他知道了什么?”

  岑书白摇摇头,说:“不要等三日了,越早越好……若是去晚了,他又要为难你。”

  柳昔亭来到穆府的第二年,满天下寻他的卓青泓终于找了过来,带他去青玄道长处磕了头拜了师,那时青玄道长捡了个女娃娃回来,也收在门下,那便是寻桃。

  寻桃小他十岁,柳昔亭看着她总想起自己那个早夭的妹妹,但自己身在穆府,不能与她时常相见,师父又隐居避世,寻桃年龄尚小,难免觉得孤单。岑书白为他想了个法子,在他十九岁那一年,将寻桃送到了他身边。

  柳昔亭在穆府中已经苦熬了六年,以为自己与初来时不同,以为寻桃跟在自己身边不会再有人欺负她,却在不知不觉中为他人递上了勒住自己脖颈的绳索。

  此时穆旭尧让他带上寻桃一同回去,只怕这次不能善了。

  柳昔亭默默咬了咬牙,说:“我若是不带她回去呢?”

  岑书白低着头,说:“你不能。”他缓了缓又说:“她的性命,在你不在他。”

  自苏州去漳州路途甚远,一路上又是快马加鞭。

  寻桃这几日都在外玩耍,自从离开穆府来了苏州,她没有一日不快活。这次突然被叫回,却听说要回穆府,顿时脸都白了。一路上更是闷闷不乐,柳昔亭也不知怎么宽慰她,只好时不时拍一拍她的后背。

  上书“漳州”二字的城头已经近在眼前,寻桃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叫:“哥哥。”

  在外寻桃只叫他“公子”,只有高兴得不知东南西北,或是实在怕得不行时,才会叫他“哥哥”。

  柳昔亭心内更是忐忑,看她仓惶的眼睛,只能像往常一样,说:“有我在,他不会……”

  寻桃却摇了摇头,眼睛中满是惊惧,却说:“哥哥,你不要害怕,他不会杀我的。”

  柳昔亭叹了口气,说:“是,我也很怕。”

  穆府永远都是一片和煦,仆役见到他都俯身行礼,说:“公子回来了,老爷在正厅等你们呢。”

  听到这话,柳昔亭却心内更为不安——他们已经提前了时日赶回,算起来没有耽误时辰,但是让穆旭尧等他,这种事听了他都会心惊。

  进了正厅,穆旭尧坐在主位,正笑眯眯地看侍女刚刚摘进来的一把桃花,玩笑道:“插到那个花瓶里,对,白瓷瓶更衬得桃花红艳,那个百鸟朝凤的瓶子是谁挑的,真难看,快撤了。”

  侍女明显不畏惧他,笑说:“哎呀,还不是您的爱将越公子挑的,前几个月还喜欢得不行,怎么这会儿嫌弃上了。”

  柳昔亭一听这话更是心内惊慌,掀袍跪下了,说:“您找我。”

  穆旭尧却没看他,应侍女的话道:“当初瞧着好看,现在放在这儿,显得俗气,还是撤下去吧。”

  侍女哎了一声,抱着花瓶退出了正厅。

  寻桃跪在他身后,连头都不敢抬。

  穆旭尧这才坐正了,看向他,貌似不经意,说道:“这次倒是殷勤,不让你妹妹随你回来,你就回回迟到。”

  “路途遥远,有时候难免耽搁。”柳昔亭看了看他的脸色,又说,“是我不对,应该早些出发,什么事也没有回来见您重要。”

  穆旭尧笑了声,看起来并不受用。他已将近六十,却不见苍老之态,仍像个正当壮年的中年男人,此时轻轻捻着手里的佛珠,问道:“昌隆绸缎庄出事了,你怎么不报给我啊?是觉得我老了,看不清你送来的书信吗?”

  柳昔亭垂首道:“闯庄之人已经抓到,交给丁先生处置了。密室无碍,我想着丁先生会向您呈报,就没有多加叨扰。是我思虑不周,请您不要生气。”

  穆旭尧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你除了这些敷衍之词,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吗?”

  柳昔亭心跳如擂鼓,许久才抬头看他,说:“我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事。”

  他话音未落,穆旭尧桌案上的茶盏突然飞来,但不是冲他,而是冲着寻桃而去的。

  柳昔亭忙侧身去遮蔽她,那盏滚烫的热茶便砸在了他的脊背上,顺着他单薄的春衫淌下来。

  他的左侧肩膀如火灼一般,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忙双手撑地俯首道:“您……”

  不知想到了什么,柳昔亭闭了闭眼睛,说:“主人。”

  穆旭尧这会儿的脸色才微微好看些许,说:“我把苏州的生意交到你的手里,是信任你。但是看门的狗也好,牧羊的狗也罢,总归都是狗,你明白吗?”

  柳昔亭仍然紧闭着眼睛,说:“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