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公子最后魂不守舍地出了雅间, 顾峤放下手中茶盏,没心没肺地感慨一声:“不晓得朱公子是何等品味,这茶还不及竹叶青。”

  商琅失笑:“惊惧成那般, 即使是好茶怕也无心品味。”

  顾峤扯了下唇角,不置可否:“也不知晓他回去之后会不会闹上一闹。”

  若是闹了, 就算是提醒了朱五德, 权当做事顾峤给他的最后一次警告;若是没闹?顾峤不相信朱小公子真的会懦弱到坐以待毙。

  成功地在世家这堆破事当中插上了一脚之后,皇帝陛下心情舒畅地拉着心上人跑到了城郊去。

  上一次两人出来游玩,还是在去岁的花朝节, 遇见伏悯那一次。

  想到这顾峤就忍不住又想起来了南疆的那群人。从傅翎跟子桑瑶离开之后,南疆此地都快要淡出了顾峤的记忆, 如今又是因为伏悯想起来,便自然而然地将话题给扯到了那位南疆国主的身上。

  “先前子桑瑶同我说南疆那边要同我大桓交好,如今来看,子桑琼对此倒是懈怠至极。”

  “他惯常如此,”商琅随口一答, 看向他,问道:“算来,距离那一次万国来朝商贸已经过了许久, 等之后解决掉世家, 京都安定下来, 陛下可要重开贸易?”

  先前因为内忧太重,顾峤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理会外国,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 也的确是该放开一些。

  “也好, ”顾峤颔首, 想着方才商琅随口说的那句话, 又忍不住问,“先生很了解子桑琼?”

  “算不上,”商琅摇了摇头,“只是儿时知晓几分。不过子桑琼自幼便是肆意之人,南疆又不同于大桓,若说他做出什么朝令夕改之事,也不至意外。”

  顾峤“啧”了一声,甚至觉着有些羡慕。

  比起南疆那边,大桓的君主要遵守的规矩多得可真是不止一星半点。

  “等之后万国来朝之时,陛下说不定还能瞧见傅小侯爷。”商琅道。

  “难说,”仗着人不在此,顾峤幽幽控诉,“你没瞧见他那满心满眼都是子桑瑶的模样?如今估计早就把我这个昔日好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六年不回京都瞧一眼,上一次舍得回来一趟,已经足够让顾峤受宠若惊了。

  商琅轻笑出声,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道:“那也无妨——今时不同往日。”

  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可是同商琅互通了心意的。

  不过那两个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顾峤每一次想起这件事情来就忍不住烦躁,抿着唇,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这样继续下去坐以待毙。

  没有办法给人一场十里红妆,但他未尝不能通过旁的方式。

  至少洞房花烛,他们也算是有过了。

  其他……还有什么?

  顾峤思绪慢慢飘远,试图从自己过往的记忆当中抽出来点合适的经验,但却发现寻不到分毫。

  帝王家自然是和民间不同的。

  纳妃尚且不说,就是立后这般的大事,也主要是在外那一场昭告天下的封后大典,等夜里回了寝殿,也只有寻常侍寝的规矩。

  冷冰冰毫无意义。

  看样子还是得寻个机会去探一探民间寻常夫妻是如何。

  顾峤偏头看了眼商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弃了。

  虽然如今他明白商琅不是个什么无情无欲的仙人,但就丞相大人先前那兼顾数艺的忙碌生活,也不像是个会懂这些的。

  “阿峤在想什么?”商琅注意到了他的复杂神色,开口问。

  顾峤顿了一顿才如实道:“我只是忽然想到,若是寻常百姓大婚,会是如何模样。”

  “无外乎十里红妆,洞房花烛。”商琅答他。

  顾峤轻轻摇头:“我想要知道些其他东西。”

  商琅眉眼间似有讶异,但最终还是没有去问他缘由,只是道:“既如此,寻人问上一问便是。”

  “这般寻常事却要问,不会惹人怀疑?”顾峤眨了下眼。

  “不耻下问。”商琅弯了唇,言简意赅。

  好一个不耻下问。

  顾峤眉目舒展开,笑意盈盈:“那便听先生的。”

  京都的城郊也算不上多冷清,两个人又是冲着热闹的地方走,周边农户众多,商贾数量虽不及城内,但也算不得少,不过卖得许多都是农家的小玩意儿,比起城中要粗糙些。

  顾峤格外喜欢逛这样的摊子,不知不觉又买了不少的东西,甚至还挑了两只黑檀木的簪子。

  木簪朴素,雕刻的是祥云,顾峤将铜板丢给店家之后,转身就要给商琅插上。

  却被人给止住了。

  商琅如今束着冠,只有那一支白玉簪子,若是要换,这一碰怕是会散。

  君子正衣冠,这还是在郊外,商琅怎么可能允许自己散发?

  顾峤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只得作罢,将簪子收进自己的掌心里。

  旁边的商户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巡游了一下,试探着问:“两位公子是……?”

  “兄弟。”顾峤随口一答。

  手一下子被抓住了,顾峤错愕一抬眸,对上商琅沉沉的目光,然后就见商户狐疑地瞧他们一眼,“哦”了一声,干巴巴地道:“那……两位的关系真是好。”

  顾峤莫名有了种被看穿的羞耻感,连忙拉着商琅离开了此处。

  商琅也一直紧紧握着他手。

  等到了个僻静地方,顾峤回过神来,才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

  少年茫然地眨了下眼:“先生?”

  “阿峤不是说我二人是兄弟么?唤什么先生?”商琅垂眼瞧着他,淡声开口。

  顾峤倒也没傻到那个程度,叫他这么不冷不热地说一句,立刻就明白了商琅的意思,“哎呀”一声,笑嘻嘻地拉着他的胳膊摇了一摇:“在外毕竟不能暴露身份,我一时间能想到的除了夫妻就只有兄弟要显得亲近些。”

  商琅安静瞧他一会儿,心中一叹:“是臣多计较了,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先生这般在意朕,朕很喜欢。”顾峤眸子弯着,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商琅听到他这话,轻轻摇了摇头,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握着他的手,问道:“阿峤可还要去旁的地方?”

  顾峤摩挲着自己手中的木簪,摇了摇头:“也逛得差不多了,回去吧。”

  “那,阿峤可要跟我去个地方?”商琅没有直接应下他的话,而是反问。

  商琅主动邀请他,这可太难得了。

  顾峤连声答应,然后就被人越带越远。

  顾峤心中疑惑。

  他惊觉到现在商琅身上也都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在他的印象里,除了陪着他,商琅几乎是没有来过城郊的。还是说,在遇见他之前?或者在他没有时时刻刻缠着他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

  他茫然地跟着人走,最后到了一间茅草屋前。

  这屋子藏匿在城郊的林子当中,并不显眼,两人走到门口,顾峤瞧见那锁锈迹斑驳晃晃悠悠,眼见着就要断落,心中疑惑更甚。

  然后他就瞧着,商琅根本没有从正门走,而是带着他绕到了后面去,那里堆着干草,商琅拨开了,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顾峤瞧得一愣一愣的。

  最让他愣的,还是丞相大人面不改色地走进去,轻车熟路地从一个角落里面,摸出来了一颗夜明珠。

  顾峤还没来得及多感叹,屋子里就已经亮堂起来,然后他就瞧见了,满屋子的玉石。

  但大部分都是碎的,顾峤目光所及,最大的一块也不过拳头大小,旁边刻具零落——顾峤从没在商琅身边瞧见过这么乱糟糟的屋子。

  “这是……”

  “是臣先前入京赴试之时临时所居之处,前阵子为给阿峤准备那玉板,还没来得及收拾。”商琅同他解释。

  顾峤没有去理会后半句,满脑子都是商琅那句“临时所居之所”。

  “京都当中不是有许多酒楼么?就连郊外也有不少驿馆,怎么——”

  “诸位学子入京赴考,京都难免鱼龙混杂,臣为避事,自然要离着他们远些,直到殿试前才入了城中,”商琅解释一句,但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继续同他道,“后来我有意留着这地方,便从相府修了条暗道过来。”

  也方便商琅溜过来给人准备那礼物。

  顾峤抿着唇,总觉得,商琅想要同他说的并不止这些。

  果不其然,商琅将那夜明珠寻了个合适的地方放下之后,就走到一个柜子前,摆弄了几下那个长得奇形怪状的锁,打开之后,露出了几张纸。

  顾峤眸色一动。

  商琅带着那叠纸走过来,果然不出他所料,都是地契。

  他就知道,丞相大人身居高位这么久,怎么可能真的整日两袖清风地在他身边晃悠。

  他没有露出太意外的神色,只是看着商琅笑:“没想到,先生手上还有这般多的东西。”

  商琅颔首,直言不讳:“这是臣,原先留下的后路。”

  然后他将这些地契全都放到了顾峤的手中。

  顾峤垂眼,摩挲着手中那些纸页,没有说话。

  不用他开口,商琅也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便接着道:“五年前,陛下登基的时候,臣便在为自己准备后路。”

  在京都那么多年,就算商琅再遗世独立,也明白这样的权势会带来什么。

  功高盖主,必遭忌惮。

  尤其他对顾峤也算了解,小七皇子平日里再如何没心没肺,行事都有皇家天生的狠绝。

  帝王威严是不容侵犯的,商琅行事小心之余,也想到了日后若顾峤当真要鸟尽弓藏,他要如何。

  于是他想起了这间茅草屋。

  奇迹一样一直都没有荒废掉的茅草屋,在五年前,真正地成了商琅为自己留下来的生门。

  却没想到,在五年后,他亲手将那个可能杀了他的帝王带到了这里来。

  顾峤听完他说的,叹一口气,又将那些地契放到了商琅的手上。

  他对上了他被惶然无措填满的眸子。

  像被抛弃了一样。

  顾峤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到了最后,还是没有寻到何时的话语,就只好伸开手,紧紧地拥住了他。

  商琅的身体有些僵。

  商琅双手垂下,手中那几张价值千金的地契轻飘飘地落到满是灰尘的地面上,谁都没有心思去理会。

  “你不该就这么将自己的后路给断了的。”顾峤抱了他许久,闷闷地开口。

  他不否认他喜欢商琅,但他也不敢去想十年二十年一直到百年之后会如何。

  两个人明明才正式确认心意几天,商琅怎么就敢……这般轻易地相信他?

  顾峤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总觉得丞相大人这般草率之举,是犯了傻。

  “如果我还想要背着你给自己留下退路,也并非难事,”商琅终于伸出手,反抱住他,下巴搭在少年颈窝,“今日我将这些事情告诉阿峤,是为让阿峤再瞧一瞧我的真心。”

  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菟丝花,若是有朝一日再反目,商琅的确不可能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只是至少现在,他没有什么瞒着顾峤的必要。

  于是他将他的所有,双手奉上。

  就像曾经答应顾峤的那样,毫无隐瞒。

  这样的真心滚烫到顾峤快要承受不住,眸子酸涩,眼中盈起泪来,“啪嗒啪嗒”全都落到了商琅肩颈处的布料上。

  察觉到肩膀上湿润的时候,商琅一怔,放开了人,小心地将顾峤眼角泪水给拭去,道:“此处多尘埃,陛下莫要伤到眼。”

  顾峤点一点头,弯下腰去将那几张地契给捡起来,甩干净了上面沾着的尘土,重新给放回了那个柜子当中。

  “阿峤?”商琅轻轻唤他。

  “就放在这里吧,”顾峤道,“说不定以后,这能派得上用场。”

  商琅脸色微变,顾峤怕他想多,接着道:“等日后寻到储君,我从皇位上退下来,可就只能靠着先生来养了,这么多的地契,可万万不能丢。”

  丞相大人的神色这才恢复如常,瞧了眼那柜子:“不若直接带回相府去。”

  这到底只是个普通的茅草屋,若是日后彻底荒废掉,地契放在这里定然是不安全的。

  他原先是为了防止帝王抄家,如今没必要瞒着顾峤,那还不如放回相府。

  “狡兔三窟,皇宫和相府都不合适,若先生想,朕让云暝调来几个人再将这屋子给修缮一番便是。”顾峤否认了他的主意。

  “这几张地契里,有一处,我已经命人建了宅子,”商琅最后道,“若陛下想的话,不若直接将东西给放到那边去——只是宅子在苏州,需得寻个信得过的人去。”

  “皇家暗卫众多,随意派个去就是了,”顾峤大手一挥,“此事由我来,先生安心就是。”

  商琅颔首,两人将地契的事情给处理过,顾峤又从那满屋子的玉料当中寻到几块还算不错的放到了袖袋当中,准备着给商琅做点小玩意儿,随后就回到了城中去。

  商琅还记着他先前说的话,两个人在朝着马车那边走的时候,丞相大人当真“不耻下问”地拉了几个人问询民间百姓的婚俗。

  顾峤脸上发烧,无比清醒自己如今是易容,然后抓紧了时间将商琅带到马车上去。

  车夫一甩鞭子驱动马车,顾峤跪坐在座上,一只手还捂着丞相大人的嘴——另一只手被商琅给抓住了。

  后者被他这般捂着,就只露出来一双无辜的桃花眼,顾峤看他这副模样,又想着方才他说的那些话,狠了狠心没松手。

  去问这些倒也没什么,但是那些百姓根本没明白:他们两个人不懂的是那拜堂成亲的规矩,而不是房中事啊!

  商琅长着一副光风霁月的谪仙模样,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跟人聊下去,顾峤越听越觉得大脑一阵发昏,恨不得直接掩面跑开,绝不承认他跟商琅认识。

  最后自然还是没有自己跑,但也成功地将商琅给拉到了马车上来。

  顾峤生怕他又说出来什么荒谬的话来,手一直没松开。时间渐长,商琅呼吸变得急促了些,眼尾浮起一点红来,顾峤终究还是怕给人憋出个好歹来,低声警告他一句不准再乱说话之后才放手。

  然后这只手也落到了商琅的掌心。

  被动的人瞬间变成了他。

  “阿峤是不喜欢这些事情么?”商琅怎么可能受顾峤的威胁,在夺回主动权之后,就直接开口问。

  “不是……”顾峤挣了一下没挣动,又怕声音太大惊动外面的车夫,就只能由着人拽着他,“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问起来到底不算合适。”

  这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探讨的么!

  商琅若有所思。

  顾峤趁他出神这一下挣脱开,却主动地到他怀里去,小声道:“若是先生想了解……宫中应当还有不少的册子。”

  “陛下要同臣一起看?”商琅弯着眸子问他。

  他方才哪里提到过要一起的!

  丞相大人惯会去曲解帝王的意思,然后将答案引向自己想要的方向,这一次也不例外——顾峤只犹豫了一瞬,就慢吞吞地开了口:“也不是不行……”

  目的达到,商琅便笑得更真情实感:“那臣,改日让人准备些东西去。”

  顾峤已经不想问他要准备什么东西了,只是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被商琅给带进了沟里去。

  美色误人,简直美色误人!

  小皇帝郁闷得一路上再没跟商琅说过话,商琅也贴心地没有再开口,只靠在他身边,贴着他,指尖轻轻搭在少年的手背上。

  虽然顾峤面上还在别扭着,不想理人,但顾峤的手还是格外诚实地翻过来,随后同人十指紧扣。

  商琅有些讶异地偏头看他一眼,然后,收紧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