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峤的腿伤的确是好了, 也真真如那位老者所说,一旬时间便足够——甚至都没用上一旬,只过了六七日, 他的腿就已经好了个差不多。

  听说在给顾峤看伤的那个太医回到太医院之后,那群人围着那张药方研究了好一阵子, 也没太明白这毫无珍稀物的一张药方到底是怎么有如此奇效的。

  只不过, 痊愈那天,顾峤想要去寻那老者道谢的时候,却听一直跟随他的暗卫说人已经离开了。

  离开得悄无声息。

  “连朕的暗卫都没能将人给看住, 这怕不是遇见仙人了。”人不在,顾峤就只能作罢, 转头去同商琅玩笑。

  “民间能人异士众多,”商琅轻轻开口,“只可惜这些高人大都恣肆纵情,难以归为己用。”

  “无妨,”这段时间为了治腿伤, 顾峤连酽茶都没怎么喝,眼下倒了一壶龙井一口口地抿,“散落民间也能造福百姓, 只要不会被什么起义的人给聚拢起来, 于国无害。”

  不过, 以如今大桓的欣欣向荣,也不至于蹦出些什么威胁太大的起义军来。

  “说来,”顾峤偏头, “先生的生辰将至, 可有什么想要的?”

  商琅的生日在将近年关的时候, 礼部的人大都忙着准备元日的祭典, 还有随之而来的帝王的万寿节,即使顾峤有意,也没有办法去强求这么忙碌的礼部腾出空来给一个臣子再去办生辰。

  商琅自己也不喜欢弄得那般轰轰烈烈,哪怕每一次顾峤都想要给人大办一场,丞相大人也都一直拿着政务繁忙婉拒了人,最后也不过是两人待在宫中吃一碗长寿面,顶多将御花园给拾掇一番。

  恰好是梅花开得艳丽的时候,即使小作点缀,御花园中景色也算不错,年年就这般过去。

  但无论如何,今年也是世家彻底颓落,商琅身体渐好,他们逐渐安稳下来的重要时候,顾峤还是想要好好给人办一场——至少生辰礼物该要给到的。

  谁知道商琅听见他这句话,只是静静地瞧着他,随后,摇了摇头:“与往昔一般便好——臣有陛下的一碗长寿面足矣。”

  顾峤开口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却忽然顿住,应了下来:“好。”

  商琅对他这样干脆的回答似乎也有些意外,将口中其他的那些推辞的理由给咽下去,朝着顾峤一拱手:“臣谢过陛下。”

  “那先生,便等着朕。”顾峤弯了下唇角,一双眸子晶亮。

  一碗长寿面。只是一碗长寿面。

  先前都是御膳房的御厨来做,顾峤则会再另寻一些物件送给商琅。但是这一次……他们两个人认识这么多年,顾峤什么奇珍异宝都送给商琅过,若是再想要寻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物件,实在是有些难得。

  倒不如顺着商琅的意思,只给一碗长寿面。

  但是今年这一碗长寿面,他要自己亲自来做。

  商琅的生日是在满月的那一日——腊月十五。

  也是后来顾峤才知晓,商琅出生前后的那段时间,荆州飞了数日大雪,唯独在这一天风停雪止,天空之上露出来了那轮皎白圆月。

  如同异象。

  不过今年倒是反了过来,十五这一日的雪落得格外大,顾峤一早就传了旨罢朝一日,然后悄声从榻上起来,跑去了御膳房,忙碌了一早上。

  这是他二十年来头一遭下厨。

  天潢贵胄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洗手作羹汤的事情会落到他身上来。因此顾峤走进御膳房,看到台子上那些瓶瓶罐罐和各种菜的时候,简直无措至极。

  他昨夜就已经同这里的御厨打了招呼,但真到自己下手的时候,还是不容易得很。

  等到他终于将那一碗面给折腾出来,胳膊和脸上都不知道沾了多少面粉。

  冬日水凉,虽然御膳房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帝王挨冻,但顾峤也不爱在这种寒冷的天气去碰水,又废了点功夫才将身上给处理干净,随后便将那碗长寿面给放进食盒里面,紧赶慢赶地往寝宫去。

  这雪从夜里就开始下,到现在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轿辇实在是不方便,顾峤便干脆自己抱着食盒,靠轻功在这雪层里穿梭,也用了些功夫才赶回到寝宫当中。

  顾峤没有进自己的寝殿,而是抬手,敲响了商琅歇息的偏殿。

  门很快被打开,瞧见一身风雪的帝王的时候,商琅还愣了一愣,随后连忙将人迎进了殿中:“今日风雪,陛下若无要事,便莫要奔波了,小心风寒。”

  他主动将顾峤身上的大氅给解了下来放到一边,那动作太亲密,让顾峤不自觉地就想到了那等候丈夫归来的贤良妻子,被风雪冻得发红的耳朵一下子涌上了血色,仍旧红着,只不过这一次,滚烫。

  他好不容易将心中那些绮思给撇到了一旁去,走进殿中,将食盒放在桌上。

  方才这盒子一直被他护在怀里,没有受太多风雪的侵扰,因而那碗长寿面拿出来的时候还是热腾腾的,与桌上茶盏冒出来的热气缠到一起、升腾,让顾峤的双颊也跟着热起来。

  “自然是要事,天大的事情,”等到身子暖一些,顾峤这才坐下来,眼巴巴地看着商琅,张口便是邀功,“先生想要长寿面,这是朕今日亲手为先生做的。”

  商琅低垂着眉眼,目光落在那碗长寿面上,久久未言。

  顾峤看着他这副样子,也紧张了起来,拳头下意识攥紧了,踟躇着开口:“先生……?”

  商琅这才好像回过神来,抬眼瞧向他,桃花眸里面好像有墨色涌动了一瞬,后潜龙归渊,又成了一潭静水:“陛下有心——臣只是,有些惊喜。”

  “先生不嫌便好,”顾峤的眸子又重新亮起来,“先生快些尝一尝,待会儿面该坨了。”

  商琅颔首,终于拿起筷,顾峤身子倾着,一眨不眨地瞧着他,想从他的神色变化当中窥探出点什么,但是商琅一直敛着眸子,吃面的时候也还是同往日那样细嚼慢咽地,神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什么来,顾峤心中急切,就只能主动开口问他:“先生……觉得如何?”

  自然不如往年御膳房做出来的长寿面——为了让从未下过厨做过饭的金贵的皇帝陛下能迅速上手,御膳房给人准备的都是最简单的食材,瞧着便清汤寡水,顾峤本也没指望做到多好,只要对商琅来说不是难吃到无法下咽就足够了。

  “珍羞美味不过如此。”长寿面不可断,商琅将那一碗面尽数咽下之后方才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是像极了不走心的安慰。

  “先生直言便是,朕毕竟是第一次,哪里能比得上那些御厨?先生不必这般安慰。”

  “臣未曾欺君,”商琅抬起头,瞧着他,温声开口,“臣很喜欢陛下这一份生辰礼物——受宠若惊。”

  “陛下这一份心意,就已然胜过珍馐。”

  味道已经不是最重要的,每分每毫都是少年帝王的一片真心。

  顾峤叫他这一番话说得,只觉脸上更热,呐呐道:“先生如今身居高位,不缺权柄,亦不缺珍宝,朕想到的能送给先生的,或许就只有如此了。”

  “如此便足矣,”商琅眸子一直都弯着,不知道要比平日温和多少,“陛下对臣有如此厚遇,已经是在臣意料之外。”

  商琅从头到尾都对他温和至极,除了比平日里还要柔和许多之外,顾峤也没瞧出来太多,就只是轻轻地“嗯”一声,没多说。

  “陛下忙碌半日,可用过膳了?”最后是商琅主动移开了话题,顾峤闻言,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一早上就跑去御膳房忙碌,早膳午膳半点也不曾用过。

  只不过是因为全心全意地在研究这长寿面如何做,他才没察觉到什么饥饿感,眼下被商琅这么一提醒,顾峤的肚子顿时“咕咕”叫了一声。

  商琅立刻蹙起眉来,张口,一看就是要劝诫,顾峤连忙伸手去拉他衣袖,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今日是先生的生辰,不宜动气,朕就只是忘了这一次,况且也没有太饿,随时都可传膳,先生莫要生气。”

  将人劝完,顾峤就连忙高声喊来候在外面的宫人传膳,生怕迟一点,让商琅有机会将责备的话给说出来。

  后者一言不发地瞧着他忙活,等人重新转过头来看自己,才露出个无奈的笑来:“臣怎么会生陛下的气?”

  “只不过臣希望,陛下无论做何事,都务必要以龙体为重。莫要让……朝臣担心。”

  对于商琅这些劝谏,顾峤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应下来,至于有没有放到心里去,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将这件事轻巧地揭过去,等到宫人将午膳送过来,顾峤用过之后,却又百无聊赖起来,一个劲地慨叹:“今日风雪太大,连在御花园当中设宴都不能,只这一碗长寿面,朕还是觉着是亏待了先生。”

  “怎会,”商琅轻笑着摇了摇头,“若是陛下无事,不若就……陪着臣下一局棋吧。”

  这并不算多么难的要求,又是商琅生辰这样重要的日子,顾峤自然有求必应,唤宫人取来了棋盘。

  商琅没有摆出什么棋局来,只是执了子随意来下,仍旧是没有手下留情,但顾峤已经没有一开始那般无措了,多少能从容地跟人下出这一盘棋来。

  局到白热化,顾峤落子逐渐变得谨慎,在思索的时候却又难免去想——商琅当年究竟是如何掌握这么多的东西的?

  精通六艺,并非常人能及,就连顾峤这样的皇族子弟,也自认为,就算从一开始他便专心学习,也难以到达如今商琅的这般高度。

  若非丞相大人身体不好习不了武,顾峤觉得商琅早晚会成为一个文武双全之人。

  身体弱,或许也是因为,慧极必伤。

  “陛下,”顾峤正愣着神,就听见商琅喊他一声,棋子被夹在手指间,搭到桌上,传来一声脆响,“陛下不专,可是有何心事么?”

  “不曾,”顾峤歉然,摇了摇头,于此事也没什么好瞒的,便直言,“朕只是在想,先生棋艺如此非凡,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无他,”商琅没想到顾峤想的是这些问题,微微一愣,随后语气中便带了笑,难得有调侃他的意味,“唯手熟尔。”

  玩笑了这么一句之后,他又正了色回答,这次便要中规中矩不少:“臣先前在翰林院做事的时候,闲暇颇多,钻研古籍之外,便是棋谱,久而久之,自然熟悉不少。”

  钻研古籍,还要研究那复杂的棋谱。

  顾峤听着便头疼。

  不过这些事情,在商琅这样文曲星一样的人眼里,估计也就是些消遣的东西。

  说话间顾峤落下了一子,商琅紧随其后,好像半分思考也无,就已经成了千钧之势。

  顾峤看着棋局,忍不住“嘶”了一声,顿时摆出一副颓丧的模样,苦着一张脸,托腮去瞧这一局棋。

  商琅瞧他这副样子,眉眼笑意深了深,忽然便轻笑一声。

  顾峤瞳孔顿时瞪圆了,瞧向他,随后便听商琅开口问道:“陛下可觉得此局眼熟?”

  他又不怎么瞧过什么棋谱,怎么会觉得眼熟?

  顾峤蹙着眉没有答话,商琅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臣以为,此局为天下势。”

  顾峤一愣,再低头去看那棋局,一时失语,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感叹了一声:“先生远见。”

  他见的是黑白子,却没想到商琅看的是天下势。

  商琅听见他说的这话,却摇了摇头:“不然——此局是陛下所为。”

  观棋可见人,商琅方才大多是在抛砖引玉,做了“百姓”的一方,之后顾峤走出来的棋,仔细来看,与帝王权术分不开。

  而如今顾峤之所以顿住了,便是因为,这天下势已经走到了当下的情势。

  “如此来看,陛下应当就明白了。”

  顾峤一直都在顺着他说的话在思索,等他话音落下,抬手便落了一子,局势骤转。

  倒没什么欣喜若狂,顾峤到最后,就只是轻叹了一声。

  到底是,旁观者清。

  商琅这一局棋显然不是一时兴起,顾峤一边将棋子给收起来,一边问他:“先生此番,是有何用意?”

  “无事,”商琅今日心情当真是极好,笑容也不像先前那样浅淡,唇角一直弯着没有落下来,“臣只是想与陛下,同解这一盘局。”

  这一盘,天下局。

  顾峤听出来了他藏匿起来的那层意思,呼吸稍稍急促了些:“……好。朕答应先生,与先生一同,下好这盘棋。”

  “此生得遇陛下这般明主,于臣而言,便是最大的恩赐了,”两人这一盘棋下了半日,眼下天色渐晚,烛火早便燃起来了,商琅瞧着他的时候,眸底恰好映出来顾峤身后的火光,“臣今日生辰,当真十分欢喜。”

  当真只是……得遇明君么?

  顾峤很想开口去问这一句,喉结滚了又滚,最后还是没有开这个口,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先生欢喜便好。”

  “陛下的生辰也快到了,”商琅忽然开口,反问他,“陛下可有何想要的生辰礼物么?”

  商琅一提这个,难免让顾峤想起来了去岁的事情。

  那从世家手中捞来的、快要充满半个国库的无数珍宝。

  他便忍不住笑,问道:“若是朕想要,可比肩冠礼时候的生辰礼呢?”

  如今可再没有那么多世家的东西可以让商琅薅的了。

  顾峤本只是个玩笑话,也没指望着商琅能再拿出那样的东西。谁知道丞相大人听了他这句话,竟然半点犹豫也无,当即点了头:“臣定当尽力而为。”

  “先生……不必如此。朕开玩笑的。”顾峤叫他惊得失语一阵,方才艰涩开口。

  商琅却仍是弯着唇:“陛下此言,是不信臣么?”

  “自然不是,”顾峤连忙摇头,“去岁是冠礼,合该隆重些,今年只是个寻常生辰,先生莫要太过劳心费力。”

  “算不得劳心费力,”商琅摇了摇头,“何况,臣不能半途而废。”

  半途而废?

  “先生……已经在准备了?”

  商琅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顾峤如今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近一年的时间,商琅不是一直都同自己待在一起吗!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他竟然半点都不知晓。

  “是臣闲暇之时所为,没有费太多精力,陛下不必多想。”商琅瞧出来顾峤心中所想,便开口安抚。

  顾峤自然是一万个不信的。

  方才商琅还说,他所准备的那份生辰礼物可以比肩去岁那么多的奇珍异宝,如今却又道没有废太多精力,简直就是自相矛盾。

  “那朕便等着先生的生辰礼,”顾峤没打算说那些话去扫兴,只是道,“先生也莫要太过操劳,朕一直都知晓先生心意,若先生劳累,朕反倒会心疼。”

  顾峤这话是拉着他的手说的,在提到“心意”的时候,商琅的手似乎僵了一僵,却没有多余的反应,只应道:“臣答应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