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丰等六人,从俞旼珏家离开,各自归家。

  半道遇见的邻居,嘴里竟都在说着同一件事。

  程丰一路听了几耳朵,快到家时,看见了自家长子。

  “阿爹。”程山儿今年八岁,是程丰的儿子,身形单薄,长得像他阿娘。

  不过穷人家的娃,也没几个是胖的。一年到头吃不到两口肉,顿顿糙米配野菜,肚皮永远是瘪的,能长个儿才怪。

  “山儿,你又去哪儿捣蛋了?”程丰摸了摸自家长子脏兮兮的脸蛋,对外人虽然寡言,但同自家亲人,倒能多说几个字。

  “没捣蛋,阿爹,你是从贵人公子家回来不?”程山儿抬头巴巴地望着自家阿爹。

  “是。”程丰牵着儿子的手,“快回家,你阿娘待会儿该骂你了。”

  “阿娘才不会骂我,”程山儿一路咧嘴笑着,时不时笑出声来。

  “山儿是傻了啊?”程丰听见儿子傻笑,也跟着笑。

  “阿爹,”程山儿左右瞧瞧,凑近他爹的身边小声道,“我听着村里人都在说,要是能在贵人公子面前露了脸,往后就能得天大的好处,阿爹,你有在贵人公子面前露了脸不?”

  “乱学舌,日后再不准讲这些胡话。”程丰沉着脸叱了儿子两声。

  爷俩回到家,程丰媳妇正在院子里赶鸡入圈。

  程丰家也就两间茅草屋子,不过兽棚禽圈倒是齐全。

  程丰虽然是猎户,但这时代狩猎的器具很少,除了弓箭就是匕首刀斧,碰到小的野兽倒是敢上前捕杀,若碰见大的猛兽,唯有逃走保命。

  所以猎户大多数都是设下陷阱,等野兽自投罗网。

  这样得来的猎物不多,常年换来的银钱,也就勉强够个温饱,要想再多存些,却是有些难了。

  猎户们每次进山狩猎,都是拿命换取猎物,其家人更是夜不能寐,担心不已。

  程丰媳妇是个爱笑的,见着自家男人同儿子,立即露出笑来。

  “山儿,你咋碰上你爹了,这才溜出的门,眨眼就被你爹给逮住了。”

  “阿娘,我看妹妹去。”程山儿一溜烟儿往屋里跑。

  程丰媳妇岁初刚生的女娃,现时才八个月大,已然能看出长得像程丰了。

  “二哥回来了。”

  程丰是家里长子,但其父母却故意喊他二子,只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程丰和他媳妇打小就认识,一直二哥二哥叫着,成亲后,也仍叫二哥。

  “嗯,给小丫喂食了没?”程丰帮着将鸡赶回圈里。

  “喂了,小肚子圆滚滚的。”

  程丰媳妇跟着程丰进屋,日头已下山,屋里很暗。

  程丰从怀里掏出那二十二文钱递给媳妇。

  “这是今日在俞公子那儿拿到的工钱,你收着。”

  “诶?去帮忙盖灶房还有工钱?苏村长昨儿可没提这事!”

  “许是忘了,又许是留给俞公子自个儿同我们说罢。”

  “阿弥陀佛,保佑俞公子一直留在咱三山屏。”程丰媳妇双手合十,“若咱家也能入了俞公子的眼那该多好!”

  “村里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俞公子,咱这样子想,别人家也这样子想,俞公子能帮得几家人。”

  “那你就再勤快些,再卖力些,俞公子定能瞧见你。”

  “想这些儿也没用,我有一把子力气,进山多设几处陷阱,也能用野物换得银钱。”

  “你一进山,没个三五天出不来,我在家里吃睡都不安稳,娃儿找我要爹,我……”

  “……我晓得,待过了这年,再仔细琢磨罢。”

  程丰媳妇收好铜板,叫出长子,一家人一起食饭。

  程家吃着饭,范村长却是吃不下。不仅吃不下饭,还显得坐立不安。

  “二哥,那些横匾可收好了?”苏村长甫迈入门槛,即开口道,“可得看紧喽,万不能被人硬抢了去。”

  “已收入屋中,今夜再取出。”范村长放下茶碗,抬眼紧盯苏村长,“老五,你老实同我说,那横匾果真不是俞公子所写?”

  “真不是俞公子写的,”苏村长一脸愠恼之色,“二哥你咋能这样子想俞公子,俞公子好心将那些个吃食的方子送给咱三山屏的乡亲,又咋会在乎那几个字,那横匾真不是俞公子写的。”

  “诶,我咋能不信俞公子,我这、这不是,诶,”范村长叹气,“老五啊,二哥这心里,是怕咱三山屏会给俞公子惹出大事来。”

  “想来该不会出啥子事,”苏村长摇头道,“今儿那位大老爷,虽说想出五百两银子买咱一块横匾,瞧着是个和善的,咱说不卖,他又讲想请写横匾的大师同他写几个字,咱同他也讲了那赠咱横匾的大师是云游四海的高僧,想来也不会为难咱这山沟里的小人。”

  “但愿如此,”范村长低着头,又惊又气,“也不晓得那些个达官贵人是咋想的,看中了咱摊位的横匾。”

  “看中横匾也不稀奇,”苏村长笑笑道,“高僧赠与咱横匾上的字,似活着的,前一步后一步瞧着竟是两个样,我初初见着的第一眼时,也被惊着了。”

  “那倒也是,我初时见了,还揣测着是神仙写的字呐,”范村长此时满腹心思也全都落在那横匾的字上,“欸,老五你说,俞公子……会不会是天上下来的小神仙,不然怎地他样样都晓得,就连来看他的那九公子,也长得似仙人,此外,就是他找来帮咱写横匾的大师,这种种,哪能是咱下界凡人能做到的!”

  “这、旁的人不好说,但俞公子定是同咱一样是凡人,”苏村长摇头道,“许是俞公子打小住在寺庙里,平日见着的人,哪一个身份能不是高贵的,除了达官贵人,再有就是得道高僧,这些人里,哪个都是咱这辈子见不到的人。”

  “你这话说的倒是对,”范村长点头,又语带责怪道,“老五你也是的,俞公子叫你去接横匾,你咋也不看清那大师的脸,日后若再见着大师,还能给大师道声谢。”

  “诶,可是二哥,我过去的时候,人家大师背对着我在木板上写着字,我也不好上前打扰大师啊,再者说俞公子当时也在一旁,他也示意我不要出声,等再一看到大师写在上面的字,我人已惊呆了,哪里还记着去瞧大师的脸。”

  “诶,你可真是,”范村长长叹一声,“晚会儿你记着要去同俞公子说这事,好让俞公子放心,咱三山屏绝不会卖了那些个横匾!”

  “欸,好哩。”

  夜色降临,俞旼珏关着门,点着火把,为景赪又换了手臂上的药。

  药刚换好,就听见院子外传来声音。

  “俞公子,可是歇下了?”听这声音,是苏村长。

  俞旼珏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然后打开房门。

  深山脚下,月亮尚未升起,四周乌洞洞的,俞旼珏一眼没到看到外面有人。

  好在因房门开了,露出了里面火把的亮光,苏村长在院子外又走了两步,俞旼珏这才隐约瞧见了他的身影。

  “苏村长?”俞旼珏刚想走出院子,景赪先他一步,举着火把也走了出来。

  “欸,是我,我想同俞公子说件事。”苏村长一人站在篱笆墙外,空着双手,看来确实是为了某件事而来。

  “是出啥事了?可是今儿在山上的摊子没游人光顾?”俞旼珏拉开院子门,将苏村长让进屋里,“村长看着点脚下,我这儿白日才刚盖的灶房,乱得很,村长留心别摔了。”

  景赪举着火把,帮着几人照亮脚下的路。

  “欸,好好,今儿咱的摊子就没断过客。”苏村长连连摆手,脸上带着喜悦,“今儿咱三山屏的摊子收摊是最早的,带出去的吃食全给卖光了,有好些个吃着合口味的,寻回来又想再买些都没能买到,还叫咱明儿早些去山上。”

  俞旼珏将苏村长领进屋,景赪放好火把,走出后门洗手。

  苏村长见景赪出了去,这才同俞旼珏坐在长窄凳上。

  “这样说来,咱们总算是没浪费了食粮。”俞旼珏为苏村长的竹筒杯里添水,“村长请喝水。”

  “欸欸,好好,谢谢俞公子。”苏村长捧起竹筒杯,眉开眼笑道。

  “这也要多亏了俞公子帮着出谋划策,你说重九登山,人累易渴吃食难下咽,让我们无需准备太多寻常的吃食,多备些清凉好下咽的,还真让俞公子全说准了,旁些摊子卖糕点买素饼肉饼的,少人问津,咱摊子前却被围着水泄不通,人头挤挤的,咱三山屏的人,可从没见过这场面,好在咱先前卖过冰粉,今儿才不至于乱了手脚。”

  “咱三山屏的乡亲们平日虽然不显眼,可关键时刻,还是能撑着场子的。”俞旼珏听着今日带出去的食物都卖出去了,心里的大石落了地,语气也欢快起来,“那村长这会来找我是?”

  总不会是分钱吧?不是说好等过些天再一起结的吗?

  俞旼珏这一问,苏村长脸上的笑刹那间消失了。

  他望着俞旼珏,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小声道:“俞公子,你写的横匾,有人愿意出五百两想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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