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空隙侦探>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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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川玉打了个响指,尘沙惑的身体立马歪向一边,整个人差点摔在地上。一阵眩晕过后,尘沙惑扶住墙壁,摇晃了两下,站住了。他转身看向川玉,磕磕巴巴地说:“你……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来沙蛾拉度假的?”

  川玉不置一词,只是看着尘沙惑,再次伸手打了个响指。这一次,山洞里的温度上升了一些,四周的墙壁开始融化,像油画盘里的颜料一样流动着淌下来。尘沙惑努力忽略着双腿发颤的感觉,上前一步,抓住川玉的胳膊,说:“你是一个人来度假的吗?不要待在这里,这里很危险……”

  川玉伸出手,轻轻扶住尘沙惑的背,说:“你听到哈里说的话了。”他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尘沙惑的背,语气比动作还要温柔,“忍耐一下,这种感觉很快就会结束了,我们会回到佛兰德斯的。”

  和他说的一样,不出几分钟,液体一样的墙壁就变换了颜色,重新凝固了,混乱的空间逐渐稳定下来。沙蛾拉的山洞消失得一干二净,一切都变成了佛兰德斯的样子。尘沙惑往后退了几步,没想到咚地一声,撞上了佛兰德斯的书柜。他靠着书柜看向川玉,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语气开口说话:“这是怎么一回事?香灯……香灯在哪里?”

  “我为她准备了座位。”川玉指了指窗边的沙发,说,“别担心,我什么都没做,她不会受伤的。”

  尘沙惑扭头去看窗边,试着呼唤香灯的名字:“香灯?香灯……”

  川玉耸了耸肩膀:“她听不到你的声音,这里的时间静止了。”

  尘沙惑回过头,视线也转了回来,直直地落在川玉脸上:“我们不是在沙蛾拉吗?你说的‘这里’是哪里?”

  川玉抬手挡住自己的咳嗽,说:“我们在一个没人到过的空隙里。”

  尘沙惑脑袋里的问题更多了:“你是怎么找到这个空隙的?如果这里的时间静止了,为什么我没事?”

  “这个空隙一直都在。”川玉又咳了声,“我欠你一个解释。”

  尘沙惑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堵在喉咙里的问题:“你是……斯诺拉乌先生?”

  “我有很多名字,斯诺拉乌只是那些名字里的一个。”川玉握住拳头,屈起一根手指,用那根手指的指关节触碰自己的嘴唇,“但你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川玉,我没有骗你。”

  其他名字?尘沙惑猛地回想起蒙娜丽莎剧场包厢里落灰的唱片,又回想起黛西小姐书架上挨着松本索菲亚处女作的那本书,还有拍卖会目录上第三十二号拍卖品的介绍页,不同的画面重叠在一起,使得他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他按着胸口喘了几口气,声音有些嘶哑:“菲尼克斯也是你的名字?”

  川玉没有否认:“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字。它来自地球时期的一座城市,凤凰城,纳瓦霍语里的‘炎热之地’。”

  尘沙惑看着川玉,又想起一个名字,呼吸随之变得急促,头也开始痛了:“福尔摩沙也是你的其中一个名字吗?那封信是你写给我的?”

  川玉摇了摇头:“我不是福尔摩沙,那封信不是我写的。你忘了你看过我写的字吗?”他顿了顿,决定说下去,“福尔摩沙是我创造出来的一个人。”

  尘沙惑的呼吸平复了一些:“‘创造出来’是什么意思?”

  “我创造了一切。”川玉说,“你看到的世界是一个圆,一个早就被写好的剧本。”

  先前那种眩晕的感觉又出现了。尘沙惑闭了闭眼睛,调整着呼吸,说:“你是写下这个剧本的人?”

  川玉提了提嘴角,看上去有些虚弱:“可以这么理解。”

  尘沙惑看着他,感觉浑身上下都疼了起来,好像有更多的神经折断了。他的声音开始发抖:“所以我在那个空隙里遇到你不是巧合?那天你出现在蒙娜丽莎剧场也不是巧合?”

  川玉点头,声音渐轻:“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是巧合。是我创造出了加缪和萨特,又看着他们一点一点走向决裂。是我化身成莎乐美,在王尔德的梦中不断重复‘给我约翰的头’。是我在地球时间1927年的一个冬夜,让伊莎多拉·邓肯的大脑里浮现出必须从车上站起来,挥舞那条丝巾的念头。是我让特吕弗和戈达尔一起参加了“五月风暴”,反对那一年的戛纳电影节,又让他们从此走上不同的道路,彻底分道扬镳。是我在1941年的哥本哈根制造了海森堡和玻尔的误会,让玻尔留下一封涂涂改改了五年,直到死去都没有寄出的信。也是我让拉赫玛尼诺夫经历了一次严重的精神崩溃,再接受达尔医生的心理治疗,最后才给他创作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灵感……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创造了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故事。”

  尘沙惑握了握拳头,胸口一再抽紧:“我也是你创造出来的一部分吗?”

  川玉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点燃了一支雪茄,说:“你是从我大脑里溜走的一团还没成形的灵感。我只写下了你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写好你的故事。在我找到你之前,你已经跑到了现实世界,碰到了我在一千年前创造出来的那两只猫。你和它们一起生活,从一团灵感变成了一个人。”

  尘沙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明白了,你是这个世界的神,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我和所有人一样,只是你的造物。”他注视着川玉,有气无力地笑了,“我会爱上你这件事也是你一开始就写好的吗?”

  川玉咬着雪茄,错开尘沙惑的视线,低低地说:“不,我不负责创作爱这个部分,我不擅长想象任何关于爱的剧情。”

  尘沙惑得出了结论:“所以那些爱上你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爱上你的。”

  川玉夹开雪茄,笑了声:“可能是吧?我不知道。”

  尘沙惑舒出一口长长的气,彻底摆脱掉声音里的颤抖,嗓音一度发沉:“你……你爱过你的造物……爱过那些人吗?”

  “我为自己创造了很多值得去爱,能够爱上的人。我会有意识地爱他们一段时间,直到在他们身上发现‘绝望’这种东西。”川玉垂下眼睛,看着雪茄上的烟灰说,“我的爱会在那一刻停止。”

  不知道为什么,尘沙惑的心跳竟然一点一点平复了。他看着川玉,口吻平静:“你很讨厌绝望这种情绪?”

  “绝望可以越过我的意志,掌控人的大脑,有时还会掌控他们的生命。”川玉仍垂着眼睛,黑色的睫毛颤抖着盖下来,在他脸上投下两道阴影,“我不讨厌绝望这种情绪,我只是对能够产生这种情绪的人很失望。”

  尘沙惑没有说话。川玉抬起眼睛,继续说:“我在现实世界里找到你之后,一直都在观察你。你知道吗,你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绝望的人。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你在车站等车,我用你的恐惧思维创造了一只猎犬,我还让它走到你身边,朝你露出牙齿。那个时候,你看着它走过雪地,踩上自己的鞋,什么都没做,只是揉了下眼睛,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看它,看雪。你不怕它,也没有感到绝望,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爱上你了。”川玉不合时宜地笑了声,那声音落在尘沙惑的耳朵里像是一种自嘲,“可笑吗?一个造物主竟然爱上了自己的造物。你可能没有注意过,就在那天晚上,新闻上说阿德兰德的海域第一次有了潮汐。”

  原来那只阴魂不散的猎犬是这样来的。尘沙惑回忆着猎犬的样子,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好低声说了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川玉点头:“确实是很久以前,在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他弹掉烟灰,笑了笑,“我一边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观察你,一边和不同的人建立伴侣关系。我以为我很快就会忘记你,忘记一团早就不属于自己的灵感,但是那种感觉没有消散。”

  尘沙惑皱了皱眉:“什么感觉?”

  川玉耸了耸肩:“我说不清,可能是爱吧?我遇到过很多人,又和他们分开,还是忍不住观察你,想见你。我变成过圣心教堂的修女,在你能看到的神像前念过《哥林多后书》,也变成过唱圣诞颂歌的孩子,在你面前唱了一遍《圣诞钟声》。我还变成过一个女人,去了那个奥罗拉女人的葬礼。我和其他人一样,听完牧师的祷词,在她的棺木里放下了白色的玫瑰花。但是我很意外,就连那个女人的死也没有让你感到绝望。”

  等等,他的第一句话说了什么?

  爱?

  又是这个字,“爱”。

  尘沙惑听到自己的叹息:“是你让那枚流弹打中了她吗?”

  川玉的声音也沉了下来:“我提前写好了那枚流弹的轨迹,我想知道你会不会因为害死一个人而绝望。”

  尘沙惑闭上了眼睛。半晌,他抬起眼皮,说:“你没有为我戴上项圈,但你很早就让我背上了十字架。”

  “对不起。”像是被雪茄的烟雾呛到了一样,川玉弓着身子,一连咳了好几声,好不容易才在咳嗽间挤出一句话,“你恨我吗?”

  尘沙惑看着川玉的眼睛,说:“你和他心通医生说的一样残忍。”

  川玉没再说话,尘沙惑也沉默下来。不久,一团雾从佛兰德斯的墙角升起来,越来越高,越来越浓,渐渐遮住了周围的一切。一眼望过去,什么都蒙着一层雾,什么都是白的了。尘沙惑不知道这团雾是从哪里来的,从莫迪亚诺的某本书里吗?可能吧,毕竟他的故事总是围绕着那些面目模糊的女人和一层又一层迷雾。川玉在不远处的雾里垂着头,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根雪茄在他手上烧得很短,就快烧到他的手指了。

  尘沙惑吸了吸鼻子,却没闻到雪茄的气味,只闻到了硝烟和瓦砾的气味。他朝浓雾深处张开一只手,一把黑色的手枪啪地一声掉下来,刚好落在他的手心。一瞬间,更多的气味涌进雾里。尘沙惑低头去看手上的枪,突然闻到了女人的香水味,火药的气味和血的气味,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就像回到了奥罗拉的某条街道。

  川玉仍站在这片雾里,静静地看着尘沙惑,没说一个字。尘沙惑也站在原地,以同样的方式看着他。他们就这么互相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浓雾散开了一点,尘沙惑扔掉手枪,佛兰德斯的地毯随即发出一声闷响。他摇了摇头,白色的衬衫贴着胸口上下起伏。一阵过后,他用自己都听不到的音量笑了声,接着轻轻地说话,重重地呼吸。

  “我可能是疯了,我不知道要怎么恨你……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