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空隙侦探>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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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多久,伍尔夫就穿着大衣,戴着帽子,一个人出了门。她走上街头,找到一张空荡荡的长椅,慢悠悠地坐下来,以一种紧张又沙哑的声音嘟囔道:“她会自杀。”

  她一边小幅度地点头,一边自言自语,一副神经紧张的样子:“她会自杀。她会因为一件小事自杀。”

  尘沙惑站在一棵树下,静静听着伍尔夫的声音,目光落在一旁的川玉身上。川玉笑着眨眼睛,看他,问他:“怎么了?”

  尘沙惑皱了皱鼻子:“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总是创作那些有人死去的故事?为什么这样的悲剧故事总是有很多人喜欢?死亡难道是一件很有魅力,很有吸引力的事情?我知道艾米丽·狄金森为它写过很多诗,西尔维娅·普拉斯也被它吸引……”

  说完这句话,他想到奥罗拉的女人,想到那枚冲出枪管的流弹,忍不住垂下眼睛。

  川玉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说:“有没有吸引力是一件很主观的事情。”

  尘沙惑还是想不明白:“我知道吸引力的意思……如果什么人,什么事对我有吸引力,那个人或者那件事就会侵占我全部的注意力。”

  川玉把玩着手里的落叶,哼了声:“那你找到对你有吸引力的人或事了吗?”

  “我……”尘沙惑侧过脸去,不看川玉了,音量随之小了下来,“可能找到了吧?”

  “你找到的是一个人?”川玉绕着尘沙惑走了一圈,重新出现在尘沙惑眼前,“还是一件事?”他用手里的落叶碰了碰尘沙惑的鼻尖,说,“画素描画对你来说应该很有吸引力吧?”

  尘沙惑往后缩了缩脖子,含糊地说:“嗯……还有让我害怕的事情对我也很有吸引力。”

  “这很正常。”川玉笑笑,扔掉落叶,说,“恐惧会让你的身体分泌肾上腺素。肾上腺素又会让你心跳加速,血压上升,瞳孔扩大,它会夺走你的注意力,让你的头脑更加清醒,更容易做出判断。”

  “是这样吗?”尘沙惑抓抓下巴,说,“所以恐惧会制造出一种吸引力……”

  他还没说完,就感觉川玉拽了下自己的袖子。他顺着川玉的手往上看,一直看到川玉的脸,川玉用另一只手指了指长椅。长椅是空的,伍尔夫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长椅。尘沙惑会意了,立马点点头,和川玉一起走回先前的那片空地。他们在房子外面的一片树荫下等了阵,只见一个佣人提着两只篮子回来了。

  尘沙惑眯起眼睛望向篮子,看清楚篮子里装着的东西后皱了皱眉:“在这部电影里,伍尔夫女士让佣人去伦敦买一些姜糖来招待客人,怎么变成了烟斗和烟丝?”

  川玉也眯起眼睛,拍了拍尘沙惑的胳膊,说:“你知道地球时期的画家勒内·马格里特吗?那位佣人买的那些烟斗和《这不是一支烟斗》里的烟斗一模一样。”

  这话听上去有点像绕口令,但是尘沙惑听明白了。他点点头,说:“马格里特画了一支棕色的烟斗,烟嘴部分是黑色的。他还在画上写了一句法语,‘Ceci n'est pas une pipe’。”

  “人们没有办法反驳马格里特,是因为没有人能为画上的那支烟斗填上烟丝。所以他在画上写的那句话没错,那不是一支真的烟斗。”川玉笑着看尘沙惑,话锋一转,说,“你说的法语很好听,是德卡德教你的吗?”

  “德卡德教会了我很多地球时期的语言……”尘沙惑感觉脸上一热,赶紧抓了抓脖子,又说,“那句话不是一种文字游戏吗?”

  “真实的东西永远不会被困在一张纸上,或者一个画框,一部电影里。”川玉点燃雪茄,抽了一口,夹住了,“不然它们也太可怜了吧?”

  尘沙惑盯着川玉的脖子,眼前浮现出自己画过的那些颈部素描,不由得怔了下,低声道:“也对……”

  “你知道吗,马格里特的母亲也是你说的那种人。”川玉咬着雪茄,斜着眼睛看尘沙惑,“她受到了死亡的吸引,在马格里特很小的时候就自杀了。”

  尘沙惑抿抿嘴唇,没再说话。不一会儿,房子的门口传来一阵女人们的说话声。

  川玉吐出一口烟雾,说:“伍尔夫女士的姐姐带着她的女儿来了。”

  尘沙惑再一次皱起眉头:“她们的衣服也变了……在原来的电影里,她们都穿着浅色的裙子,现在却变成了黑色的袍子……”

  “是我们影响了这个故事吗?”川玉问。

  “应该不是。”尘沙惑摇头道,“可能是福尔摩沙先生弄丢的灵感碎片影响了这个故事,只不过我们还没找到它们。”

  “你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子吗?”川玉又问。

  “一些有形状,会发光的文字。就像莉莉的名字,还有漂浮在蒙娜丽莎剧场上空的那些文字。”

  “可是我们要怎么发现它们?”一团烟雾慢慢升起来,遮住了川玉的脸。尘沙惑拨开烟雾,看到川玉正摸着一侧的耳朵,朝他微笑,“又要用到治安管理局的新科技,新发明吗?你的香灯可不在这里。”

  “香灯不是我的,她是她自己的……”尘沙惑不知道怎么解释,索性也笑了下,“我能感应到那些文字。”

  川玉抬了抬眉毛,勾起一侧的嘴角,说:“这么厉害?就像《闪灵》里的那种心灵感应?你既能看到发生在这里的所有事,还会追杀所有和你有关系的人?”

  尘沙惑连忙摇头:“我没有这种能力,就算有,我也不会那么做的。”他说着,目光一下变得很低,不知道在看什么,“况且这里和我有关系的人只有你。”

  川玉笑笑:“你还是和之前说的一样,完全不想伤害我吗?”

  尘沙惑不解了:“我为什么要伤害你?”他思忖片刻,莫名其妙地问了个问题,“你以前的那些伴侣……他们伤害过你?”

  川玉低下头,弹掉雪茄上的烟灰,说:“应该是我伤害他们比较多。”他抬头咬住雪茄,再次看向尘沙惑,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你干嘛拿自己和他们比较?”

  尘沙惑不小心咬了下舌头,猛吸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没有,我只是……只是……我也伤害过自己的伴侣,我觉得我们是一类人。”

  川玉挑起眉毛,问:“你说的是那位园丁先生和金色头发的女士?”得到尘沙惑肯定的回应后,他笑着抽雪茄,笑着说话,“不,你和我不一样,我们不是一类人。”

  尘沙惑舔舔嘴唇,不再看川玉了。不远处,伍尔夫和穿袍子的小女孩发现了一只小鸟的尸体。伍尔夫跪坐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朵黄色的玫瑰。女孩碰了碰地上的小鸟,抬头对伍尔夫说:“她长得好小。”

  伍尔夫看向女孩,目光颤动。她面对着小鸟的尸体躺下来,倒在散落一地的黄玫瑰上,宽松的裙子随即覆盖住一大片泥土。

  尘沙惑注视着她们,眼前一晃,似乎又看到了奥罗拉的墓园,还有葬礼上大把大把的白色玫瑰花。

  “你的脸色很差。”川玉侧过脸来看尘沙惑,又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说,“发烧了?”

  “我没事。”尘沙惑牵牵嘴角,“我每次看到那只鸟,都觉得她很可怜。她的眼睛很黑,很亮,就好像她还活着。”

  “你听过那句话吗?”川玉轻声说,“‘死亡是入睡的一瞬,醒来便是永生,之后不会再有死亡,死神也将就此死去。’”

  “约翰·邓恩。”尘沙惑没怎么思考就答了出来,“一位地球时期的诗人。”

  川玉笑着点头:“死亡是所有人生命的一部分,它发生在‘一瞬’和‘永恒’这两个词语之间,发生的概率是百分之百,所以不要觉得遗憾,没什么好遗憾的。”

  尘沙惑垂下头,压低了音量:“死亡是一种现实,我明白。”

  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尘沙惑缓慢地眨着眼睛,眼前却唰地划过一枚金属颜色的流弹。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仿佛那枚流弹没有击中任何人,只击中了他自己。流弹不偏不倚穿过他的心脏,钉子一样把他钉在圣母教堂的十字架上。他捂住胸口,从眼角掉下一滴泪来。

  这下两只眼睛全都睁不开了,他的视野里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模模糊糊地,尘沙惑感觉有人抱住了自己。是川玉吗?应该是川玉吧。在这个世界上,拥有这种体温的人只有他。尘沙惑没有睁眼,依旧和多年前的自己面对着面。他几乎认不出那个自己了,因为那个自己是睁着眼睛死去的,就像动物一样。

  他想象一个修女模样的女人走了过来。女人长着他认识的脸,说话带着浓重的奥罗拉口音,一边念祷词,一边抚上自己的头发——十字架上的那个自己。女人的手心长着和川玉一样的掌纹,闻上去也有一样的气味,柏树或者雪松,他们两个人的手重叠在一起,覆盖住一双早已僵死的眼皮。

  尘沙惑弓起背,把头埋在川玉的肩膀,耳边回响起女神阿洛莉亚在梦里说过的话:“对我祈祷吧,像一个可怜的无名氏那样。”

  女人的声音也响起来了:“死亡女神宽恕了你,离开这里吧,不要让死亡拖住你的脚步。”

  接着,尘沙惑听到从谁的喉咙里传来一声呜咽。是自己的吗?可能吧,也许吧,不重要了。在此之前,他还以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死在了奥罗拉,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的一切都死在了奥罗拉。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会控制不了自己的喉咙,用来发出一个忏悔的音节?他终于搞清楚那天从奥罗拉回来的是谁了。那是一个影子,一种由罪恶感化成的影子,它接管了自己的皮肤和骨架,代替自己活了下来。

  尘沙惑渐渐睁开眼睛。他最先看到了川玉的脸,然后听到了川玉的叹息。他想他会永远记得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轻轻的,缓缓的,是他听过最温柔的声音。那个声音还和他说话:“不要怕,我还在这里呢。这里没有什么能困住你……没有什么是能困住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