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空隙侦探>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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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道的尽头矗立着一扇灰色的门。香灯和川玉停下脚步,尘沙惑上前打开了它。听到开门声,两只猫从桌子上回过头来,不约而同地喵了声。门口铺着的地毯是马蒂斯的一幅画,尘沙惑走上去,弯下腰,从地毯上捡起一只蜜蜂的尸体,随即叹了口气,喃喃道:“观无量……”

  黑猫从桌子上跳下来,变成了人的样子,不满地拽了拽右眼上的眼罩,说:“不就是一只蜜蜂吗?”

  香灯关上门,咬了下嘴唇,小声纠正他:“观无量先生,这是今年的第六十七只了。”

  白猫也变成了人的样子,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口吻悠哉:“错了,这是第六十八只,还有一只埋在阳台上的花盆里。”

  桌子惋惜道:“真是一对可怜的蜜蜂兄弟。”

  尘沙惑扶了扶额头,顿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鹿野苑的眼神飘向川玉,嘴上却在和尘沙惑说话:“是德卡德建议你把助手先生带回来的?”

  尘沙惑倾听着德卡德在脑袋里的反驳,点点头:“嗯,是的。”

  川玉微笑起来,轻轻颔首:“是阿里阿德涅之线指引我走到这里的。”

  “是吗?尘沙惑什么时候改名叫阿里阿德涅了?”鹿野苑笑声爽朗,“不要担心,浣熊街10号不是克里特岛的迷宫,这里也没有和米诺陶洛斯一样吃人的怪物。”

  尘沙惑把拳头放到嘴边,轻轻咳嗽:“我们找到了莉莉的名字。”

  观无量靠着桌子说:“你们见到夏娃了?”

  “你们没有说过委托人是大象。”

  观无量摊手道:“是大象又怎么了?我们总不能把委托人说成‘委托象’吧?就算我们是苏尔的后代,这也不代表我们有篡改人类语言的权力。”

  “说到苏尔……”鹿野苑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们该去涅瓦祭拜神像了。”

  香灯努了努嘴唇,十根手指纠缠在一起,瞟了眼尘沙惑:“可是我们没有在莱尔钓到鱼……那天我们钓鱼的时候,几个宪兵出现了,我没办法,只能打开通道……”

  “我知道。”鹿野苑微笑着看尘沙惑,“他在那个空隙里遇到了他的助手先生。”

  我的助手先生……等等,我的?尘沙惑感觉呼吸一滞,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动了动。我知道我手上的这枚戒指是我的,外套口袋里的空烟盒是我的,这间藏在空隙里的狭小公寓是我的,但是……一个人也可以是我的吗?他不是他自己的吗?他不属于他自己吗?我们只是说了说话,一起走了段路,去了些地方,他就变成“我的”了?这两个字到底只是一个简单的形容词,还是表示了一种复杂的从属关系?这是一种可耻的占有行为吗?那我又是谁的?我可以自己决定自己是谁的吗?是不是所有人类都得为自己找到一个对应的人,主动或被动地陷进这个巨大的漩涡?

  尘沙惑拨开挡住眼睛的头发,听到川玉刚好问了句:“不好意思,请问柜子上的这张素描是哪位画家的作品?”

  观无量扫了眼柜子,转过来朝尘沙惑抬了抬下巴,说:“那是他昨天晚上画的,忘在这里了。”

  尘沙惑一愣,赶紧伸手抓过那张素描画,把它翻过来,倒扣在柜子上。他不想让川玉看到那张画。因为……因为那是川玉的颈部素描。昨天他在空隙里见到川玉,回来后就一直坐在房间里画画。他用铅笔画了好多张川玉的颈部素描,有的带着淤伤,有的不带淤伤,所有线条和阴影都干干净净的,舒展在雪原一样的白纸上。

  川玉看着尘沙惑,问:“你有画画的爱好?”

  尘沙惑抓了抓脖子,眼神游移:“睡不着的时候随便画画。”

  “你经常失眠?”川玉又问。

  尘沙惑想了想,换了一种措辞:“我可能不太需要睡眠。”

  鹿野苑从椅子上起身,插了句话:“我们先走吧,没有莱尔的鱼也没关系。苏尔不会介意的。”

  “你们要去涅瓦吗?”川玉说,“不如坐我的航行船去吧?佛兰德斯就停在附近,正好我也有事要去涅瓦一趟,摩西玛利亚女士托我找了一幅画。”

  香灯惊呼:“涅瓦的城主?”

  川玉笑着点点头。鹿野苑看了眼观无量,又把视线转回来,落在川玉身上,说:“这只黑猫晕船,就不麻烦你了。我们和香灯走通道过去。”

  “那你呢?”川玉朝尘沙惑眨眼睛。

  “我……”尘沙惑低头看着戒指,说,“我和你去佛兰德斯。”

  川玉笑了声:“把你的通讯器借我一下,我现在就去找佛兰德斯。”

  尘沙惑稍微歪了下头,不明白川玉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通讯器找佛兰德斯,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调出悬浮在半空的屏幕,交给川玉。

  川玉在屏幕上输入了一串字母,叮地一声,改掉了通讯器的权限。他打开房门,说:“你先在这里等我,十分钟后下楼。”

  他走出公寓,身后还跟着那块幽灵一样的屏幕。门关上了。观无量吃了一惊,问尘沙惑:“万一他不回来怎么办?你还有钱买新的通讯器吗?”

  尘沙惑诚实地说:“没有。”

  桌子插话说:“那位先生长得不像坏人。”

  观无量回头瞪了眼桌子,桌子立马安静下来。香灯打了个喷嚏,往尘沙惑身上打了束光,又收起来,最后抬手打开一条通往涅瓦的通道。鹿野苑耸了耸肩,对尘沙惑露出微笑:“我们先走了。”

  尘沙惑沉默着点头。十分钟后,他带着一包香烟走出公寓,看到一艘航行船停在公寓门口的草坪上。川玉站在佛兰德斯的门口,朝他挥了挥手。

  “这个还你。”川玉把通讯器的权限改了回来,还给尘沙惑。他关上佛兰德斯的门,目不转睛地盯着尘沙惑,说,“你这里怎么多了道疤?是香灯为你化的妆吗?”他又往前一步,一下和尘沙惑挨得很近,近到两个人的呼吸全混合在了一起。他们之间的气息变得很热,呼吸声也变得很响,尘沙惑一时分不清是谁在呼气,谁在吸气,只是突然感到一阵口渴。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口渴越来越厉害,越来越要命,尘沙惑偷偷擦掉手心上的汗,想喝水,但是川玉挡住了他的路,他没有办法,只能咽下嘴里的空气,迎面接住川玉的目光和声音,“你眼睛的形状,嘴角的弧度也变了……”

  “是香灯的投影。”尘沙惑迅速往后退了一步,绷紧后背,靠着佛兰德斯的墙说,“他们担心我在路上遇到宪兵。”

  川玉应了声,挪开身体,走到沙发边上,坐下来:“原来这就是你在现实世界里的另一副样子。”他笑笑,“我还是更喜欢你自己的样子。你知道吗,你有一双阿兰·德龙的眼睛,只不过颜色有些不一样。你的眼睛是灰色的,就像热带的风暴。”

  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似的摸摸口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黄铜书签,递给尘沙惑:“送你的。”

  口渴的感觉消失了。尘沙惑坐下来,接过书签,看到书签上刻着一行字: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很显然,这句话是里尔克的诗,《预感》中的一句。但是川玉为什么要送自己这个呢?他希望我看更多的书,更多的里尔克吗?我看过里尔克的诗集,看过《杜伊诺哀歌》和《时刻之书》,看过《马尔特手记》,也看过他的散文和书信集,我要说出来吗?我还看过赫尔穆特·威斯特霍夫为他画的肖像画,一幅颜色简单,几乎只有绿色和黄色的画,川玉应该也看过那幅画吧……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对了,还有里尔克的照片。我在一次摄影展上看过里尔克的照片,我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我没有画过他的颈部素描……尘沙惑越想越想不通,索性收起书签,看向川玉,问了出来:“你很喜欢里尔克?”

  “我喜欢很多诗人。”

  原来如此。尘沙惑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眼底闪过柜子上的那幅颈部素描,肩膀随之放松下来:“谢谢你的礼物。到了涅瓦,我会找香灯关掉投影的。”

  “不用谢。”川玉托着腮说话,“我不明白,治安管理局为什么一直没有找到你的公寓?”

  “那个房间刚好处在一个空隙里,是现实中‘不存在的503号房间’。另外,香灯离开治安管理局的时候,治安管理局还没有为X系列的人工智能安装定位系统。”

  “怪不得。”川玉咂咂嘴,嘟囔了句。

  德卡德也嘟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透明,这么没有秘密了?你为什么不告诉这位先生你以前画过喷泉,画过苹果,画过树,但你从来不画别人的颈部素描?”

  一只鸟飞过窗外,黑色的影子划过川玉的身体,很快消失了。尘沙惑清了清嗓子,低下头,没再理会德卡德说什么。他用余光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幅画,画上画着一只歪倒的圣杯。圣杯里装的不是葡萄酒,也不是耶稣的血,而是不同颜色的圆形图案。一些圆形跳出了圣杯,一些圆形在互相寻找,一些圆形撞在一起,表面出现了细小的缺口。尘沙惑看着那幅画说:“这就是摩西玛利亚女士要找的画吗?”

  川玉点头:“去年的一个晚上,玛利亚梦见了这幅画。她觉得这幅画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拜托我去找一找。”他的手抚上木制的画框,“我在沙蛾拉的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它。”

  “沙蛾拉……沙蛾拉是不是那个景色很好,有度假村的地方?”

  “是的。”川玉勾起嘴角,“那里连续十年被《大陆地理》杂志评为最佳度假胜地。”

  “我没去过那里。”尘沙惑看向茶几上的烟灰缸,“听说很久之前,那里发生过一场洪水……”

  窗外的景色逐渐凝固了。从天花板上传来的一阵提示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透过窗户,尘沙惑看到涅瓦灰白色的海岸和一片摇摇晃晃的芦苇丛。几只啤酒瓶横七竖八地躺在芦苇丛里,上面还站着两只跌跌撞撞,不断拍打翅膀的海鸟。冬天的涅瓦看上去冷冷清清,就好像有人把整座城市的生机都装进了一个胶囊,投入水中,溶解掉了。

  川玉往口袋里揣了两支雪茄,对着手心呵了口气,说:“走吧,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