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渊薮>第一百章

  别墅的主人房内,一个面相已明显衰老的男人靠坐在床上,在亓弋进门之后,屋内负责照看的保姆起身,向着亓弋双手合十,行了个深鞠躬礼。亓弋向保姆颔首回礼,而后站在原地。保姆适时退出房间并关好门,在床上的DK招了招手,说:“过来坐。”

  亓弋这才迈开脚步走到床旁的椅子边落了座。

  “又受伤了?”DK开口,声音是嘶哑颤抖的,那是声带受损所导致的。

  亓弋垂了眸,回答说:“小伤而已,先生不用担心。”

  DK把手放在了亓弋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带着慈祥的笑容:“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既然回来了,以后就好好干。Nanda和Nando,以后也交给你了。你一直都像哥哥一样照顾他们,以后也会的,我知道。”

  “他们……”亓弋停顿片刻,无奈道,“您不该告诉他们的。”

  “我已经亏欠你太多了,不能再让你受委屈。”

  “我们之间不存在亏欠。”亓弋摇头。

  DK说:“那件事,我想提应该已经告诉你了。这事是我擅自做主,但我认为你应该能理解。”

  “我能理解,但我不愿意接受。”亓弋直白说道,“我早就说过了,我可以做他们的老师,可以私下里把他们当弟弟妹妹来照顾,但我不会越界。而如果您想用那份文件让我成为众矢之的,从而保全他们,我自然也会有我自保的方式。大不了,就再炸一次。我一条烂命,死就死了,到时候留下他们和心思不纯的提,等您百年之后,以他们俩的智商,他们斗得过提吗?”

  DK淡然一笑,说:“我留下来的钱够他们富足生活一辈子了。他们完全可以离开。”

  “提不会让他们离开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比篡位要省事得多,我想您应该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想不清楚。我的身份,我的来历,我的过往经历,这些都不足以服众。您在一天能压制一天,但您能永远在吗?如果您自信能长命百岁,又何必现在就做决定?”亓弋抽手出来,站起身说,“您歇着吧,我回去了。”

  没有迟疑的转身,也没有欲擒故纵的停留。在亓弋即将拉开门的一瞬间,DK还是出了声:“阿来,你不是烂命一条。”

  亓弋恍若未闻,拉开门直接走了出去。

  “阿来,你——”

  “别烦我。”亓弋推开向他走来的塞耶提,回到房间重重关上了门。踉跄着走回到床上,亓弋从枕下摸出指尖陀螺紧紧攥在手里,而后蜷缩起身体,用这动作来抵抗那一阵难挨的心悸。

  “塞耶来……”钟昊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低声问道,“塞耶来,您不舒服吗?”

  “谁让你进来的?”

  “塞耶提让我帮您把屋里的水换成矿泉水,我还没来得及出去,您就回来了。”

  亓弋放在枕下的手松开了指尖陀螺,他把身体蜷得更紧了,压着声音说:“床头柜抽屉里有药,帮我拿一下。”

  “好!”钟昊立刻拿了药和水,之后把亓弋搀扶起来,喂他吃了药,又帮着亓弋在床上躺好。只是转身放下手中水瓶和药盒的工夫,等钟昊再转过身来时,床上的人已经闭上了眼,身体也不再如刚才那般颤抖和紧绷。他大着胆子轻轻拍了拍亓弋,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钟昊手中又加了力度,同时呼唤,仍旧没有得到回应。他心道不好,几乎是夺门而出,同时喊道:“快来人!塞耶来昏倒了!”

  虽然并不是真的昏迷,但总归是不舒服的,周围的忙碌和慌乱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在听到医生给出诊断,塞耶提吩咐钟昊小心照看并让A和O先行离开的声音之后,亓弋一直提着的精神也终于得到了放松。房门开了又关,屋内安静下来,钟昊动作非常轻,几乎没有发出响动就走到了床边,他只是替亓弋拉了被子,之后就再没有多余的动作。在这安静的环境之中,亓弋终于渐渐睡了过去。

  没了契合的温度和味道,安眠对于亓弋来说又变成了奢望,被噩梦惊醒时心脏猛烈的跳动仿佛挤压到了食道,让亓弋有种想干呕的冲动。他起身准备去卫生间,却被靠在床边的钟昊扶住:“塞耶,您慢些。”

  被这样一打岔,刚才那阵恶心已经消散不少,亓弋坐在床边缓了几秒,才攒足力气起身,他摆了摆手,道:“我去洗把脸,不用扶着我了。”

  钟昊小心翼翼地护着亓弋,目送他走进了卫生间。

  再出来时,亓弋的脸色已经缓和了不少,他重新回到床上,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才说:“刚才怎么了?”

  “医生说您心跳得很快,好像是有什么……我没太听懂。他给您抽了血说带回医院化验一下,结果要晚点才能出来。对了,他还说等您醒了之后想问问您那个药的事情。”

  “去跟他说不用查了,我的身体我清楚。”

  钟昊嗫嚅着说:“可是塞耶提说——”

  “你只用传达我的话就行,去吧。”

  钟昊这才犹豫着迈出脚步。

  没过一会儿,塞耶提就单独进了房间,留钟昊在外守门。他拉开椅子坐到亓弋身边,问:“装的还是真的?”

  “你装一个我看看。”亓弋的声音难掩虚弱。

  塞耶提仍是不信,他伸手去抓亓弋的手腕,在桡侧脉搏跳动处停留片刻,而后拿了毛巾替亓弋擦去颈侧的冷汗:“究竟怎么回事?”

  “得谢谢况萍捅我那一下,还有,谢谢Nanda当年给我那一枪。”

  “你不是说没有后遗症吗?”塞耶提这下是真的在担心。

  亓弋摇头:“岁数大了,有些毛病很正常。我知道是什么情况,不用让医生去查了,让他再给我拿点儿这个药来就行。不舒服的时候吃了药歇一会儿就能缓过来,不算太严重。”

  塞耶提叹了一声,语气中是明确无误的关心:“你确定不严重吗?”

  “我确定。”亓弋直视着塞耶提的眼睛,“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

  “阿来哥!”A在此时推门进入,三两步奔到床边,“阿来哥,你感觉怎么样?”

  亓弋皱了下眉,把头转向另一侧,用沉默回应着她的突然闯入。

  “阿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也别吓我好不好?”A伸了手,隔着被子小心翼翼地轻拍亓弋的手臂,“你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得好好休息,按时吃药。”

  “出去。”亓弋说。

  “阿来哥……”出乎意料的,A竟然红了眼眶,她伏在亓弋的手边低声说,“阿来哥,只要你好起来,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让你出去。”亓弋的语气变得生硬起来。

  “姐。”O跟着进了屋,拉住A劝道,“刚才医生说了阿来哥需要静养,咱们先出去吧。等他恢复得好一些再说。”

  塞耶提拦在亓弋床边,冷着声音对A说道:“Nanda,你这样的行为非常无礼。”

  A仰头对上了塞耶提的双眼,丝毫没有畏惧:“我在跟阿来哥说话!塞耶提,我敬你,但你也该摆正自己的身份。在这个家里,只有你是外——”

  “孔娜!”亓弋厉声打断道,“给塞耶提道歉!”

  A的呼吸一滞,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是极致的惊诧和难以置信。亓弋却不打算给她留任何余地,仍是冷着脸:“别让我说第二遍。”

  这些年来,就算是再生气,亓弋也极少连名带姓地直接叫她“孔娜”,此时屋内的低气压和亓弋脸上明显的怒气让A和O都意识到,亓弋是真的动了怒。O扯了两下A的衣服,率先开口缓和气氛:“对不起,塞耶提,我姐是太心急了。还有阿来哥,对不起,你好好休息,别生气。”

  “我这些年教过你们的,全都忘了,是吧?”亓弋垂了眸,把声音放轻,语气已缓和下来,但落在A和O两人耳中,反而更让他们觉得脊背发寒,因为那是一种明显的失望态度,“谁犯错谁道歉,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教了你们十多年都还是没教会,看来是我失职了。”

  “不是……”A终于低下了头,她转向塞耶提,恭敬而郑重地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躬身说道,“对不起塞耶提,是我做错了,请您原谅。”

  塞耶提颔首回礼,说道:“听塞耶来的话,你们先出去,他现在确实需要静养。等他能有力气跟你们叙旧闲聊时,你们再好好说话。我现在也不打扰了,刚才医生来了又走,先生那边应该是听到了些动静,我去向先生解释。”

  言毕,塞耶提径直离开房间,A和O姐弟也接连在向亓弋道了歉之后退出房间。终于又恢复了安静,亓弋让钟昊也先离开,他独自一人靠在床上,从枕下拿出指尖陀螺,一下下轻轻拨动着,任凭思绪飘远。

  俞江市公安局,会议室内,海同深盯着手中的平板默不作声。在场的其他人各自忙着整理资料,没有人去看他,或者说,没有人敢看他。大家都心知肚明海同深此时的煎熬,但这也是大家无法直言劝说开解的禁忌话题。哪怕海同深表露出疲惫、难过或者失意,哪怕是他有情绪失控的时刻,他们都能把安慰说出口,可是海同深根本没有。他一直在认真努力地工作,他还是像以前一样随和,甚至在提起亓弋的名字的时候都和之前没有区别。在确认亓弋只是“失踪”之后,海同深的情绪就再没有过起伏,或者说,他再没表露出任何私人情绪。他会为了从况沐嘴里撬不出实话而苦恼,会为了解不开案子疑点而煎熬,但他却从来没有因为“亓弋失踪”这件事表达出焦急和担忧。他的一切情绪都太正常了,正常到所有人都担心他已经不正常了。

  曲鸿音走进会议室,先是灌了一大口水,才说道:“况沐油盐不进,也不知道是谁熬谁呢。”

  海同深滑着手中的平板,回道:“或许也不一定是油盐不进,而是她知道的也不多。”

  “那怎么办?”郑畅说,“况沐肯定还有东西没有交代,咱们怎么都得让她撂干净了才行。”

  “她是想拿捏我,所以才对你们的逼问没反应。再抻抻她,我不露面的时间越长,她心里就会越慌,她会开始怀疑自己一直咬死不说的东西对咱们来说并不重要。只要她心里有疑惑和担忧,咱们就一定能找到突破口。”海同深看了眼手表,“快到饭点儿了,不审了,都吃饭去。”

  “我点外卖吧,食堂今天晚上没什么好吃的。”郑畅说着就拿出手机,“你们想吃什么?”

  “给我来份折耳根。”海同深说,“你下单,一会儿我给你转钱。”

  “没关系——领导你刚才说吃什么?”

  “凉拌折耳根。”海同深平静说道。

  郑畅张了张嘴,求救似的看向宗彬斌。宗彬斌轻轻摇了摇头,接话道:“那就旁边商场新开的那家川菜馆吧。”

  外卖很快送到,郑畅当然不会让海同深只吃凉菜,还是给他点了一份盖饭当主食。折耳根的土腥味在口腔中弥散开,海同深还是觉得不习惯,但他这次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扒拉着米饭,强迫自己吃下。

  郑畅一直小心地观察着海同深的表情,以至于忽略了自己手边的饮料,在起身时不小心带倒了杯子。几人手忙脚乱地帮着郑畅整理被水打湿的文件,还好现在大部分资料都是同步在平板里的,纸质资料即便是湿了也不影响什么。会议室里用的还是老式的暖气,外面有铁皮焊接成的散热罩,虽然上面是镂空的,但平面依旧可以随手放置物品,如果不是有安全巡查和内务要求,无论季节,所有暖气罩最终都会变成置物架。曲鸿音把照片一张张铺开放在暖气罩上,在放置最后一张照片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那照片要是湿得太严重就扔了吧,再打印一份就行,不用这么省。”海同深说。

  “不是的……”曲鸿音转了个角度,又仔细观察了一番那张照片,而后抬起头看向海同深,“海支,这幅画是不是密码盘?”

  海同深探头看了一眼,说:“是,这是拉面店二层挂着的那幅画。”

  曲鸿音拿了平板,调出那幅《午夜咖啡馆》的电子版,锁定自动转屏功能,而后把平板竖起来立在桌上:“把这五个光源的位置连线,像不像个字母?”

  所有人都停了手中的动作,看向曲鸿音手中的平板。曲鸿音拿了电容笔,一边画一边说:“刚才那张照片上有密码顺序,按照这个顺序连线……你们看。”

  “是F!”郑畅说道,“这个顺序就是大写字母F的书写顺序啊!”

  海同深立刻找出记录着密码顺序的纸,又拿了自己的平板,把画恢复横置位。

  右上连接右下,这是一道竖线。右上连接中上再连接左上,这是一条长横线。最后中上连接正中,这是一条起始于长横线中点,几乎平行于第一条短竖线的竖线。即便是不把画竖过来,海同深也已经能认出,那七个位置密码连起来的线,就是字母F。

  宋宇涛盯着那个字母,无奈道:“之前的密码还没解释清楚,现在又来一个。这单独一个字母是什么意思?总不能那边又突然蹦出来一个代号是F的人吧?”

  “不会。”海同深斩钉截铁地说,“F跟亓弋明显无关,所以也不会是他之前为了行动而隐瞒下来的事情。而且他说过他也不清楚这个密码是什么意思。当时在拉面店面对这个密码盘的时候,亓弋是一个一个按照顺序指挥孔队输入的密码,如果他知道这是个字母F,不会用那样死板的表述方式。这个密码是DK设下的,所以字母F跟DK直接关联。这个线索可以归到这三幅画以及《罗密欧与朱丽叶》那一部分,我们需要去挖掘的是这些画、书以及字母对于DK的特殊意义。”


第一百零一章

  清晨,宋宇涛被姜山叫去了办公室。起先他还以为是与案情相关的事,但在看见常锋之后,他就明白了即将到来的这场谈话的意图。没等姜山说话,宋宇涛就直接开了口:“领导,我拒绝。”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你就拒绝。”姜山说道。

  “不管是什么,我都拒绝。”宋宇涛说,“行动组的优先等级高于市局,这件事我想您很清楚。如果是跟案子相关的,您应该找海支,他是行动组负责人。如果是跟案子不相关的,我也没必要听。”

  姜山并不意外宋宇涛这种反应,他说:“叫你来只是通知你,你的想法并不能改变既定结果。人事任免从来都不是由我一个人单独决定的。”姜山把一份红头文件拿出来推到宋宇涛面前,接着说道,“这本该就是属于你的。”

  “我说了,我不要。”宋宇涛看都没看一眼那份文件,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亓支在一天,他就是禁毒支队的副支队长,谁也抢不走。感谢领导对我的认可,但我干不出抢人职位这种事,尤其是在亓支现在这种情况下。”

  “当年亓弋空降过来,不也是抢了你的职位吗?”

  宋宇涛:“那不一样。而且亓支来的时候我并没有正式任职,不存在抢夺。现在亓支只是停职察看,并没有被免去职务,我凭什么接替他?”

  姜山道:“我还是那句话,人事任免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

  “好,那我辞职。”宋宇涛脱口而出。

  “涛子!别说气话!”常锋立刻起身拉住他,“亓弋现在情况不明,队里的工作得有人做,而且姜局说的没错,这本来就该是你的。”

  宋宇涛冷静回答道:“第一,亓支的情况只是对外不明,你不知道只是因为你不在行动组。第二,亓支在的时候也没做过多少队里的工作,我身在行动组,也不可能分身帮你承担队里的工作,所以你的理由根本不成立。第三,没有什么是本该属于我的。如果领导非要让我接,那我就辞职,你们愿意找谁接替就找谁接替,反正不能再要求我一个已经辞职的人。”

  “宋宇涛。”姜山仍旧平静,但语气中的威严更盛,“注意你的身份,这不是你耍脾气的地方。”

  宋宇涛从裤子口袋里拿出警察证放到桌上,说道:“我没耍脾气,我说辞职就是辞职。”

  “我的祖宗欸!你这个时候犯什么拧?!”常锋立刻把警察证拿起来塞回到他兜里,“别闹了行不行?一会儿领导急了真同意你辞职了,你一家子老小都手心向上指着你呢,你让他们怎么办?”

  宋宇涛拨开常锋,说道:“我没闹。我现在承担得起家里的负担,辞了职之后也一样能。有手有脚干什么不是干?”

  “你有本事就再掏一次,你只要拿出来,我现在就同意你辞职!”姜山提高了音量。

  宋宇涛不假思索地把手伸进口袋里,常锋眼疾手快,死死抓住他的手。就在三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宋哥!别赌气!”海同深快步走到宋宇涛身边,把他拦在自己身后,转而对姜山说,“对不起姜局,我进来应该打报告的。”

  姜山瞪了他一眼:“你都进来了,现在说这个干什么?!有话快说,说完滚蛋!”

  海同深拿起桌上的红头文件:“我那边有重大进展,我得先把宋哥带回去办案了,谢谢领导体谅!”

  常锋瞬间明白了海同深的意思,他和海同深一起半推半抱地把宋宇涛带出了局长办公室。

  把宋宇涛送回会议室之后,常锋没有过多停留就离开了,只剩下海同深和宋宇涛在会议室里的休息室内相对而坐。

  “当了快二十年的警察了,真辞职了还能干什么去?”海同深叹了一声,“有情绪可以理解,但别拿自己的前途去赌一个必输的结局。如果刚才常锋没拦住你,这事要怎么收场?”

  “我就没想着收场。”宋宇涛低着头说,“不是我赌气,海支,你说这事哪能这么干?亓支那边还什么都不清楚呢,我在后边直接抢了他的职位和工作,这事要是亓支知道了,我还怎么做人?”

  海同深拿着那份任命书翻到最后,递给宋宇涛说:“这份真的是正式文件。宋哥,你看一眼日期。”

  宋宇涛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把目光挪了过去,简单的几个数字,却让他脊背僵直。那不是最近的日期,而是在亓弋空降到禁毒支队之前。

  “这……什么意思?”宋宇涛不由得抬起头看向海同深。

  海同深说:“那天在车上我就说过,你跟亓弋从来就不在一个赛道上,在你应该走的那条路上,如果没有这个任命书,你要怎么继续往下走?从一个支队队员直接成为支队政委吗?”

  “可是现在……”

  “宋哥,这个任命书宣与不宣,什么时候宣,都不妨碍你实际上已经是禁毒副支的事实。咱们的工作有特殊性,只要你继续跑一线,你的名字就不会出现在任免公示文件上,所以这份文件的起始日期就是你履历上副支队长的起始日期,这意味着日后晋升时,你不会因为亓弋的出现而被任职年份卡住,这是当年亓弋空降下来时领导们就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海同深把任命书放到宋宇涛手上,接着说道,“把这件事捋顺了,现在的事情才能更清晰。宋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从一开始亓弋就能跟副部级的领导直接联系?”

  “因为他要回去卧底?”

  “因为有内鬼。”海同深直白说道,“当年亓弋就是被内鬼出卖的,他打算重新回去卧底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再让任何有可能泄露计划的人知道的。亓弋自从来了咱们这儿就独来独往,从专案组成立到他失踪之前,他始终有事情在隐瞒,甚至廖厅都被拦截在外。我们作为专案组成员,所拿到的资料和情报就只局限于和案子相关的,所以我们能破案,但却根本不知道亓弋要干什么。从始至终知道他真正计划的,就只有兰副部和他自己而已。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内鬼在咱们专案组也没用,更别说根本没办法查到案件进度的其他人员。现在再回头去想想,既然兰副部心知肚明亓弋要做什么,廖厅也是一直站在亓弋这一边的,发现况萍尸体的现场被保护起来,根本没有几个外人知道详情,而且所有人都知道这案子就是故意陷害亓弋的,亓弋又是需要被保护的处在脱密期的卧底,在这种情况下,有必要发红头文件直接公示停职吗?而且停职的理由中有一条是涉嫌刑讯逼供,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怎么偏偏非得在这个时候以这个名头给他停职?”

  “你……你什么意思?”宋宇涛不明所以。

  “刑讯逼供是假的,或者说,是故意的。他根本不需要用那种极端方式误导苗宁交代,他只要穿着警服站在苗宁面前,就已经足够让苗宁崩溃了。他那个时候做出所谓的刑讯逼供的行为,其实就是为了留下自己犯错误的证据,因为只有这件事真的发生过,写到情况通报里,在被别人查询的时候才真的说得过去,才能真的误导内鬼。所有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的,亓弋就是做出过刑讯逼供的行为,他也确实与命案有牵连,那么这份红头文件就是真的。只有这样,才能为亓弋回去铺路。亓弋毕竟是回来任职过的,就像之前说的,他是个明身份的警察,他重新回到DK身边,总会面对太多的怀疑,要怎么才能让那边的人相信他是真的回去了?”

  宋宇涛终于跟上了海同深的思路:“要让对方知道,他被放弃了。”

  “没错。所以他有一份停职的通报,所以要在这个时候宣了你的继任通知。咱们都清楚要扒下一个他这个职级的人需要走多少手续,要调查,要上会,要申报,要复核,这个流程快不了。所以他停职之后,工作由你接任,熟悉流程的人都清楚这件事基本上就是确认了他已经犯错,并且不会再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当这个消息通过内鬼传回缅北,传到DK那边人的耳朵里,亓弋的叛逃身份基本就坐实了,那么他在DK身边的位置也就坐稳了。”

  “我……的……天……”宋宇涛怔怔说道,“这也……可是这样我还是顶了他的位置啊!”

  海同深道:“本来就是你的,谈不上什么顶不顶。而且你也不用怕亓弋会多想,这绝对是他设计好的,否则他没必要对苗宁用那种手段。”

  “太可怕了……”宋宇涛叹道,“从那么早开始就算到了现在的这一步,他这个脑子绝对比那个什么塞耶提的要好用得多!我服了,我真的服了!”

  海同深起身拍了拍宋宇涛的肩膀,说:“想明白了就去找姜局认个错吧,宋副支。”

  “别,别叫副支。我还是不会认的,谁叫我跟谁急!”宋宇涛说道。

  海同深笑了一下:“随你,反正你赶紧把这事解决好,然后回来干活,我今天上午要出去办事,你和宗哥帮我盯一会儿。”

  “好!”

  缅北。

  这是亓弋回去之后第一次下楼与其他人一起吃饭,距离他回到这个“家”,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因为前一天的“昏倒”家里人都清楚,所以今天看到他下楼,除了在轮椅上无法起身也不用起身的DK以外,其他人都站起来迎接。

  亓弋仍旧穿着非常不正式的睡袍,却没有人责怪他的不礼貌,DK招了手,示意亓弋走到自己旁边落座。餐厅的桌子是椭圆形的,以前A和O会分坐在主位两侧,离DK最近,但现在亓弋却坐在了原本属于A的位置,A和O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有些不知该如何落座。亓弋稍稍侧头,并没有实际看他们,只是有一个动势,而后开口说:“Nando坐我旁边。”

  原本站在亓弋一侧的A只好绕了半圈,和对面的O换了位置,略有些拘谨地落了座。

  DK看了看三人,说道:“这才对,吃饭吧。叫提也一起来。”

  “塞耶提有事要忙,要晚些才回来。”O回答道。

  “那就给他留出来吧。”DK吩咐之后,旁边的保姆便撤下了桌上另一套餐具,去厨房交代。

  家中的保姆都是当地人,亓弋换了她们能听懂的语言,要了一杯水。钟昊非常有眼力地把药放到亓弋手边,亓弋朝他笑了一下,而后就着水把药吃下。

  “究竟怎么回事?”DK说道,“不要拿‘小伤’来糊弄我,你以前受再重的伤,也没有过突然晕倒的情况。”

  亓弋掀起眼皮,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A,而后才转向DK,回答说:“您也说了是以前,现在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以前的那些伤多少还是有影响的,不过您放心,并不严重,按时吃药能控制住。”

  “你太瘦了。”DK叹道,“多吃点吧,瘦成这样,走出去让人以为我虐待你。”

  “先生放心,现在回家了,心里不煎熬了,自然就能长肉。”亓弋突然转向A,问道,“Nanda,那个成语是什么?”

  “是……是……”A连忙调整着自己的心态,回答说,“是……心宽体胖?”

  “读错音了。这个字在这个成语里要读‘pán’。”

  “好的,我记住了。”A仍旧不敢直视亓弋。

  DK笑道:“你们这样,倒是让我想起阿来刚到家里当老师时候的样子,真的很严厉。但是也真的很有用。我这俩孩子啊……还就得有个镇得住的才行。”

  “是先生允许我对他们严厉。”亓弋回道。

  用人正好在这时候端来饭菜,O立刻顺着话说道:“我还记得那时候阿来哥最喜欢在饭前考问我们功课,说不出来就不让吃,hpayhpay也同意,有几次我看着你们吃饭真的又饿又馋。”

  “后来还是让你们吃了,哪顿也没饿着。”亓弋笑着说,“要是真饿着你们,先生会心疼的。”

  “你们仨都是一样的,饿了病了受伤了,我都会心疼。”DK说,“咱们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今天没那么多规矩,想聊天说话就说,阿来,你也不许拘着他们了。”

  “是,听先生的。”亓弋回答。

  如果忽略A闪烁躲避的眼神,这顿饭其实算得上是和谐的。吃过饭后,DK被保姆推到房间休息,亓弋则带着钟昊在后院里散步。别墅的后院足够大,陈设布局也合理,亓弋坐到了露天躺椅上,钟昊则立刻把旁边的遮阳伞撑开:“塞耶,现在天气热,您小心别中暑。”

  “嗯。”亓弋直接躺在了躺椅上,他半闭着眼,轻声说道,“好久没有晒过太阳了。”

  “塞耶,要不您回去睡?”

  “不用。就躺一会儿,不睡。而且哪有吃完早饭就睡觉的?”亓弋拍了拍旁边的椅子,说,“你也坐,别这么拘谨,别把自己弄得跟以前那些下人小厮似的,我怕折寿。”

  钟昊小心翼翼地坐了个椅子边,说:“我……塞耶提救了我,还供我读书,我得报恩。”

  “傻孩子。”亓弋有些无奈。

  “塞耶来,我在学校学过一句话,叫‘凡事论迹不论心’。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知道这里的人都在做什么,但是如果没有塞耶提,我早就死了。他救了我,让我衣食无忧,让我有学上,能读书明理,这是我实实在在接受到的恩惠。所以我很感谢塞耶提,我愿意为塞耶提做事。”

  亓弋睁了眼看向钟昊,问:“要是他让你去杀人呢?”

  “塞耶提只是让我照顾好您。”钟昊搓着手,轻缓却坚定地说,“我不会杀人,如果塞耶提让我做,我可以把命还给他。”

  亓弋叹了一声,说:“论迹不论心这话不是这意思。你那什么破学校?趁早别上了。”

  钟昊被亓弋这话逗笑了,他露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轻声说:“确实是没上学了。”

  亓弋眼角跳了一下,他立刻扭过头,说道:“吃咸了,去帮我拿瓶水来。”

  钟昊不疑有他,立刻回到房间里去拿水,而塞耶提就在这个时候走到了亓弋身边:“怎么就让阿昊走了?”

  “知道你来了还不让他走?有话快说,别打扰我心情。”

  塞耶提坐到椅子上,说:“这孩子笑起来跟你那位海警官是不是很像?”

  “都说了不像。”亓弋用眼神夹了一下塞耶提,“为什么不一起吃饭?”

  “我可不想参与你们的修罗场,那是吃饭吗?那是受罪。我宁可晚点儿回来躲厨房吃。”

  “怂。”亓弋给出了简短的评价。

  “你都回来了,我怂点儿也是应该的。”塞耶提敛了神色,“昨天你话没说完,三天之后怎么样?”

  “我是想说,过几天就是那俩孩子的生日,等过生日那天我再跟他们好好说。再让我清净两天,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俩人闹腾起来有多熬人,我现在真的遭不住。”

  “我还以为你忘了。礼物你准备了吗?”

  “你问我?”亓弋反问。

  “好的,我帮你准备了。”塞耶提无奈站起来,“太热了,你接着晒太阳吧,我去找先生了。”


第一百零二章

  海同深走出会议室跟宗彬斌又交代了一番,就开着车离开了市局。十分钟后,海同深的车停在了四季金融大厦的停车场内。季瞬早就等在了那里,见到海同深后立刻上前去迎接:“海哥!”

  “今天是职业女性了?”海同深打趣道。

  季瞬扯了个灿烂的笑:“上班当然要正式一些,而且今天有会,我爸妈都来。”

  海同深看了眼手表:“几点的会?我看我要是来得及就去跟叔叔阿姨打个招呼。”

  “不用,真的。”季瞬带着海同深走到电梯间,低声说道,“我现在跟你交流是属于协助办案,你要是直接走正门进了我家公司大楼,等不到明天,今天开盘我家股票就得跌。”

  “私下见面是交情,公开拜访那就有点儿别的意思了,对吧?”海同深笑道,“没想到当年刺儿头一样的小丫头现在也能跟我说出这种话来了。”

  “不要再提小时候的事情啦!”季瞬把海同深带进电梯,接着开始介绍起来,“我们这个项目地上55层地下6层,一共两栋。两栋楼1层到5层是商业裙楼,再往上就是办公楼,B1到B3是停车场,B3的这部电梯就是宝库入口,实际宝库是在B4。经纬宝库的安防等级确实不是最高的,但也是过了国际认证的,虽然对外说是跟银行的安防差不多,但那只是因为走的不是同一套认证标准。这边已经过了海关认证可以作为保税仓储场所,所以安全性绝对可靠。对了海哥,钥匙和文件你都拿齐了吗?”

  “拿齐了。”海同深点头。

  “那就行,这地方可不是能刷脸进的,你要是没有钥匙谁也不敢让你拿东西。”

  说话间电梯已经把二人带到B4,电梯门打开,宝库的负责人已经等在了门口。季瞬率先出来介绍二人认识,互相打过招呼之后负责人就先把二人带入了贵宾休息室。没过一会儿,负责人敲门进入,说信息已经核对完毕,现在就可以带海同深去宝库提取物品。季瞬留在休息室,海同深则跟着负责人一路往深处走去。

  负责人尽职介绍道:“您拿的这个钥匙是开启我们7×24小时自助宝库的,这一部分的提取室是单独房间,拥有AB门入口双层安保,里面有带取物口的操作机器,除去操作台和取物口外,其余部分的箱体都是嵌在宝库之内的。您进去之后先刷磁卡并输入密码,我们的宝库系统会锁定您存放物品的保管箱,并通过宝库内部的机械手臂和传送装置将保管箱运送到取物口。这个过程大概需要两分钟,如果超过四分钟没有取物成功,您可以通过内部通话设备联系我。另外,在您确认提取完全部物品并妥善收好后,也麻烦您通过通话设备告知,按照规定,我需要检查确认没有遗漏。”

  负责人走到一扇看起来就十分厚重的门旁边站定,刷卡打开了A门,他撑住门说道:“里面的门需要A门关闭后才能用您手中的磁卡打开,如果您没有其他问题,我就在门外等候了。”

  海同深点头,向负责人道谢之后就走进了房间。身后的门关闭落锁,面前B门的指示灯亮了起来。这种AB门双门互锁装置监狱里也在用,所以海同深并不陌生,他走到B门前,刷卡打开了房门。提取室比外面的空间更狭小,最多只能容两人同时站立,海同深站在机器面前,按照文字指导,先刷了卡,又输入了亓弋贴在磁卡上的密码,很快,不大的屏幕上就显示出了提取进度。不到两分钟,提取口的盖板就自动弹开,海同深用与磁卡绑在一起的钥匙打开取物口,取出了里面的一个小盒子。非常普通的马口铁盒,没有锁也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海同深打开盒子,从防震海绵中拿出了另一把钥匙。再次确认过没有遗漏之后,海同深就通知负责人进来确认,之后完成了这一次的提取。

  二人走出提取室,海同深说:“我想我应该还需要麻烦你一件事。”

  “您请说。”

  “这个。”海同深把钥匙举到负责人面前,“这个应该也是你们宝库的钥匙,对吧?”

  负责人愣了一下,不过极高的职业素养让他在一瞬间就做好了表情管理,他轻轻颔首,说:“这是我们机械保管箱所用的钥匙。您要提取吗?”

  “要。”

  “好,那您跟我来。”负责人带着海同深转了方向,乘坐电梯下到了B5。负责人说道:“刚才看到您提供的文件中有授权书和身份认证信息,我还以为是承办的工作人员出现了失误。原来寄存人确实是用到了这个保险柜。”

  “有什么区别吗?”海同深问。

  负责人介绍说:“这一层是主客双钥保险柜,能存放更多的东西,所以非寄存人本人开启时需要更多的授权认证。理论上我们极少给出这样的授权书,因为保险柜里存放的东西价值越高,我们给出授权书后所要承担的风险也更高。”

  “那除去理论上呢?”

  “海先生不愧是刑警。”负责人说道,“实际上这种授权书总有存在的必要,只是需要的流程非常多,繁杂的流程可以阻挡一些并不是真的需要这项业务的客人。”

  “要花更多的钱?”

  “海先生误会了,这里的费用和自动保管箱的费用差别并不大,添加共同取用人也不用缴纳额外费用,只是需要关系证明,比如结婚证、出生证等能证明亲属关系的官方文件。”

  “只能亲人?如果是朋友或者是合作伙伴呢?”

  “有签署过共同声明的,或者是互为保险受益人,又或者是有遗嘱公证之类的文件都可以。总之能证明共同取用人确实是受寄存人信任的就行。所以如果是要存放家庭贵重物品,绝大部分都是一家人来我们这里做共同取用人认证,这样就不用麻烦了。像您和寄存人这样的情况,确实少见。”

  海同深心里开始疑惑,亓弋到底是用了什么文件才让自己成为了共同取用人。不过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已经到了保险库外。负责人刚才已经提前查看过海同深的钥匙,让同事做好准备,所以二人没有等多长时间,就直接进入了保险库。主客双钥保险柜需要宝库管理员和客人各自提供一把钥匙才能打开,工作人员先插入钥匙转到开锁位置,之后让开了距离,让海同深开锁取物。

  保险柜内只有四个标准大小但薄厚不同的文件袋,海同深把文件袋全部取出,放在了工作人员刚才留给他的手提袋中,之后叫人来锁好保险柜。

  负责人带着海同深回到贵宾休息室完成取物登记,签字过后,海同深问:“这个保险柜可以保留吗?”

  “当然可以,寄存人预订了一年的保管期限,现在还没到期。”负责人回答。

  “他付了全款?”

  “是的,B5层的保险柜是预付租金模式。不过这层的自助宝库费用是按实际存放天数计算的,取出即视为合同终止。提前缴纳的押金抵扣保管费之后多退少补。”

  海同深想了想,说:“那这样吧,你把我添加成共同取用人,然后更改付款方式,换成我的账号。”

  “好的,那您稍等,我去做一份补充协议。”

  负责人离开之后,季瞬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看向海同深。

  海同深看了她一眼,问:“好奇?”

  “嗯!特别好奇!”季瞬连连点头。

  “等能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没劲!”季瞬撇了嘴,“怎么,那位哥哥也是富二代吗?这里的保管费可贵了。”

  “知道贵,所以才转成我的账户的。”海同深喝了口水,淡淡说道,“他啊……不穷,但是也算不上富,而且他的钱来得太不容易。说起这个,我还有件事想问你,我家隔壁单元同户型那套房卖了吗?”

  “2单元的2201?那套房是我爸给我留的,怎么了?”

  “给你留的?”

  季瞬有些尴尬地揪了下自己的发尾:“那不是小时候老想跟着你嘛,知道海伯伯要给你买房,我就缠着我爸把隔壁那套房拿了。”

  “那你怎么不住?”海同深淡淡笑了一下,揶揄道。

  “哎呀别问啦!”季瞬端了茶杯掩饰自己的尴尬,“你问那套房干什么?你要买?还是你要给谁租?那房子现在有租客。”

  “你租谁了?”

  季瞬偏头想了想,说:“我还真不知道租谁了,去年五六月份吧,我爸说给那套房找了个租客,是以前战友的朋友还是什么的,反正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就把密码和钥匙给我爸了。”

  “知道了。”海同深心里已经有了推测。

  补充协议签署完成,海同深又把那开启保险柜的钥匙原样存在了自助保管箱里,之后他没再逗留,拿着亓弋留下的东西直接回了市局。回去之后海同深把办公室的门锁好,仔细慎重地将文件袋里的东西逐一拿了出来。

  第一个文件袋里是一部手机和几张A4纸,上面是某个应用程序的操作流程。第二个文件袋最厚,里面有当年沈婷一案的所有详细资料还有相关的关联调查。第三个文件袋里是亓弋的一份体检报告,以及用物证袋留存下来的沾有他血液的衣服、用专用拓印纸拓印下来的完整的十指指纹,以及带有毛囊的头发。而最后一个文件袋里只有一份公证书。海同深将公证书翻开,里面是亓弋的遗嘱公证。亓弋就是靠着这份公证,成功把海同深列为共同取用人,让他顺利拿到了这些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文件。同时,血衣和毛发提供了亓弋真实的DNA样本,所以即便苏行没有想到通过精斑提取DNA,最终海同深也可以通过这些证据证明那具尸体并不是亓弋。而沈婷一案,就算海同深没有去找白苓,他现在也能知道详细情况了。一切都被算到了,所有事情都已经被预见到。在海同深不知道的时候,亓弋独自一人完成了这样大的布局。拿着这些东西,海同深重重地叹了口气,时至今日,他才得以相对完整地了解到这段时间亓弋都在做什么,他也才后知后觉地理解了那些起伏的情绪。

  很快整理好心情,海同深先把手机充上电,然后趁着这个时间着重去看第二个文件袋里放着的诸多文件。

  沈婷案的卷宗他已经拿到,在翻看确认过与从白苓那里取来的内容相同之后,海同深就把重点放在了其他文件上。首先是一份档案,这并不是早年间的档案,上面的姓名也并不是亓弋,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档案里还附了一张照片,那孩子看上去七八岁的模样,与档案上登记的年纪出入不大,身上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看样子是在放学途中被偷拍到的。校服上的校徽和缩写看不清楚,但通过档案可以推测,应该是云曲大学附属小学。通过相纸材质和照片像素可以推断,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距离现在并不长,几乎是与档案同期。在这张照片的背面,是亓弋写的字:“钟提之子?”

  亓弋画了问号,应该是还不确定,但按照他的性格,既然能写下来,应该是相对有把握的,只是没有实质证据而已。海同深把这份档案和照片放到一旁,接着去拿另外两份来自不同福利院的证明文件副本,一份是遥城第一福利院的收养证明,里面附有出生证和户籍登记页。另一份是俞江市社会福利院的入院证明。果然,正如白苓所说的那样,出生证上写的名字就是毕舟来。在这份复印件上,亓弋用笔把毕舟来这个名字圈了起来。再次翻看过文件上的调档查阅时间后,海同深拿出之前梳理的时间线记录,在上面同步记录起来。调档查阅时间是5月18日,也就是说,在“生日”那天,亓弋说的不知道资助人是谁应该是真的。而在那天之后,尤其是在发现尸块之后,亓弋的情绪确实是有起伏,但因为时间跟案子叠加在一起,海同深只是单纯地以为那是由案情逐步深入而产生的情绪反馈。

  思考片刻,海同深登入系统,在户籍系统中查找毕舟来这个名字。初步筛选之后他很快就锁定了一条户籍信息。那条信息上没有曾用名,没有户籍转出注销,也没有挂上逃犯的标记。同样的,也没有照片。这样的户籍信息并不少见,16岁以下的青少年及儿童很多都以户口页作为身份信息,并没有身份证。而理论上,如果这个人年满16周岁之后杜绝一切社会行为,也不需要身份证。所以毕舟来的身份是存在的,在转入俞江市社会福利院之后,亓弋的身份也是存在的。可为什么要留下这两个身份?难道真的是从那个时候就有意培养他作为卧底?不可能。海同深很快就否定了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亓弋说过,他是自己想当警察的,而且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先例,和平年代,连入伍都是自愿的,根本不可能有从小培养卧底警察的事情发生。那么……应该是为了保护。假如亓弋真的是烈士后代,又有了福利院爆炸案的事情在前,留一个空白的户籍信息在系统里,在一定程度上确实能起到保护的作用。通过时间推算,爆炸案发生之后,亓弋并不是第一时间就被转移走,而是在云曲其他福利院又过渡了一段时间。这样的操作,就更像是出于保护的缓冲。

  梳理到这一阶段,线索又卡住了,因为这明显与109专案相关,109专案公开信息就那么多,不公开的信息肯定查不到。唯一能套上关系了解到当年一线情况的兰正茂此时又作为亓弋再次进行卧底行动的唯一联络人,主动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海同深觉得自己此时跟真相隔了一个维度,自己看见的只是三维立体在二维平面上留下的投影,以为唾手可得,实际却永远无法触到。他现在需要一个线索,一个引子,把自己从二维平面拉到三维空间中,只有这样,他才能触摸到真相。可究竟,什么才是那至关重要的引子?

  充了电的手机已经自动开机,海同深拿起来滑开屏幕,才发现手机没有上锁。手机的屏幕背景完全没有被遮挡,海同深认得那个东西,那是最开始他送给亓弋的,后来亓弋说丢在抓捕现场的那枚指尖陀螺。所以,并没有丢吗?是亓弋把这个东西收起来了?不过这件事并不是现在的重点。海同深压抑住自己乱飘的思绪,开始研究手机上的软件。电话、通讯录、短信和相册这四个软件被放在底栏,而主屏幕上只有两个软件,除了系统设置以外,另一个就是完全陌生的新软件。

  海同深拿着印有软件教程的A4纸,点开了软件。软件的UI与现行的聊天软件非常相似,只是底部并没有输入栏,而是一个无法点击的灰框。屏幕上竖向堆叠了15个消息框,软件教程已经写得很清楚,出现在屏幕上的是未读消息。这个软件非常类似于阅后即焚,点开未读消息之后会全屏显示消息内容,停留时间10秒,之后这条消息就会被彻底删除。而软件调用了系统相册,所有已读消息都会以照片形式出现在相册之中方便后续查看。海同深把消息列表拉到最上面,第一条的时间显示是6月11日的凌晨。也就是说,在消防队和搜救队还在疯狂寻找亓弋下落的时候,他就已经通过这个软件报过平安了,只是当时无人知晓。

  海同深想了想,还是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录像功能,准备把这个过程录下来。他呼出一口气,点开了最早的那条消息,消息全屏弹窗显示,却只有一个句号。

  海同深想起早些时候发生在两家阳台上的对话,他说过让亓弋记得回消息,哪怕是个句号都行。原来亓弋记得自己害怕失联,所以在那时就已经留下了个这个渠道。海同深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接着他又点开了其他未读消息,后面的每一条都是句号。亓弋是10号那天离开的,从11号开始一直到今天,一天一个句号。

  “傻子。”海同深轻叹一声。

  与此同时,远在缅北的,被亓弋握在手中的手机上,弹出了十多条消息。亓弋看着那些已读通知,不由得勾起嘴角,在心底无声说道:“比我想的快。”


第一百零三章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海同深把桌上的东西都收拾整理好,才让人进来。宗彬斌走到他桌前,说:“高考成绩出了,马逸筌的分数暂不公布。”

  “什么意思?”

  “全市前20名不公布成绩排名。”宗彬斌说道,“也就是说,这孩子最差也是本市第20名,她本来就有学上,这次看她怎么选了。”

  海同深呼出一口气,道:“是好事。记得跟相关人员通个气,别有采访之类的曝光。”

  “放心,古濛都安排好了,跟廖厅也报备过,市里教育局那边也发过函,辖区的民警和物业居委会工作人员也都一直在跟进,马逸筌的情绪现在已经好了许多,对心理疏导也不抗拒了。其他工作也都在继续,这边不用你操心了。”

  “好。”海同深想了想,说,“再整理一下手头的资料,我要提审况沐。”

  审讯室内,况沐扬头看向海同深,眼里全是傲慢与讥诮:“终于肯来见我了?”

  “省省吧。”海同深淡然说道,“我早说过了,张牙舞爪的状态对我没用。今天不问你缅北的事,就想跟你聊聊你那个论坛。”

  “论坛跟那边没关系。”况沐说道。

  “对啊,就是因为没关系,所以才想跟你聊聊。”海同深说,“JU论坛成立于十年前,是拒绝家暴,也是相聚守护。这是论坛的初衷,也是这些年来数万用户共同在维护的,属于你们的一方净土。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自己付出了十年心血的这个乌托邦关停,又是为什么,要把那个隐秘的村落交代给我们。”

  “我没有!”

  “没有吗?你明明可以随便选个别的地方来用你姐的尸体完成最后对我们的挑衅。你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逃跑,能数次靠近案发现场并全身而退,难道真的就走投无路?最简单的,你既然都已经联系到了马雪,那么以她的名义在远离那个村落的地方租个房子,根本不是难事,可你却偏偏要藏在那村子里,偏偏要在那里炮制现场,要让那群被你庇护过的相互扶持帮助的人全部暴露在警方视野之中。况沐,你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吗?”

  况沐阴沉着脸,说道:“时间太紧,我没的选了。”

  海同深笑了一声,说:“你真的是挺矛盾的。那我换个问题,你觉得我们是怎么抓到你的?”

  “抓就抓到了,是我藏得不好。”

  “意外在服务区碰见了以前说过几次话的富太太,因为那条独一无二的项链所以被追踪到?”

  “不是吗?”况沐梗着脖子说道。

  “你真以为我们警察是傻子吗?”海同深正了神色,“你能躲过监控靠近案发现场,能全副武装到从来没有一个摄像头拍到过你的正脸。你姐抛尸的时候能绕开高速上所有道路监控,按照你们两个人的反侦察能力,会不知道所有高速路旁的服务区都是监控全覆盖的?那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能跟你联系,都在维护着你,你如果不想被监控拍到,完全可以不出村。你会出现在服务区,只能是因为你想出现在那里。撞上认识你的人确实是意外,但出现在服务区可不是。至于原因……很简单,天气热了,即便是有福尔马林和24小时不停工作的空调,你姐的尸体也不可能保存太长时间。你非常清楚我们已经给你下了通缉令,你也很明白天眼系统有多强大,只要你出现在监控里,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你。所以,你是故意暴露自己的。”

  “那又如何?!”

  “那么回到刚才那个问题。既然你是故意暴露自己的,为什么要选择那个一直被你保护着的村子?还是那个道理,你去哪都可以藏得很好,那个村子里的人会为你打掩护,可以给你提供日常资源,可以让你几个月甚至一年不出房间都不会被饿死,你为什么非得把尸体安排在那个村子里?你解释得清吗?”

  况沐咬着下嘴唇,转头不去看海同深。

  海同深接着说道:“JU论坛成立到现在十年,不止你一个管理员,甚至在你决定关停论坛之前,还有志愿者在做着维护运营的工作。所以理论上,即使你出了事,论坛也会继续按照原样维持下去。这个论坛是你付出了心血的,也是实实在在能帮助到你想帮助的人的,你为什么要关停?”

  见况沐仍然不说话,海同深直接说道:“马雪死了。”

  况沐猛地扭头看向海同深,眼中是根本无法遮掩的惊讶。

  “6月7日,本市发生了一起恶性伤人事件,受害人马雪被嫌疑人多次砍颈,导致颈动脉、喉管和气管破裂,当场死亡。嫌疑人已经被抓捕归案,现在案件正在审理中。”

  “是谁?!是谁杀了马雪?!”况沐惊慌不已,“不会的,不可能这么快,没有人了,应该没有人了才对。我已经切断了联系,不会的……不会的……那筌筌呢?!她要高考的呀!筌筌有没有受伤?!你告诉我!她有没有出事?!”

  海同深:“想知道马逸筌的情况可以,但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你……!”

  “你刚才已经说漏了你的目的。”海同深胸有成竹地看向况沐,说道,“你选择那个村子作为藏尸地点,其实就是想暴露那些人。她们都是被欺负的苦命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有了能独立生活的地方,有了能维持生计的工作,你从来就没想过把她们再拽入泥潭之中,更何况,是那种一旦踏入就万劫不复的地狱。关停论坛,清除数据,即便是有人有能力恢复也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那些不过是一些IP地址,散落在全国各地,就算是复原了数据,想要把她们一个个再收拢起来,也需要大量的人力精力。你太了解钟提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你赌的就是他不会为了这些并不是太有用的人浪费时间。那么剩下的,就是本地这个村子里的这些人了。你或许不信我们,但你更加不会相信钟提会善待她们。两相权衡,你还是决定把这些人交给警方。尸体在村子里被发现,这些人势必会被带走询问,有些人会告诉警察她们的遭遇,那么如果有仍然被暴力行为威胁的人就会得到警方的庇护;有些人或许跟你一样不相信警方,那也无所谓,她们只要进过警局,对远在缅甸的那些人来说就是没用了。钟提并不了解她们,他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得到这些人的信任,他不会冒险跟进过警局的人取得联系。最终,这些由论坛聚集在一起的,被你保护并得到过资助的人,仍旧会互相帮助,仍旧能得到庇护,也能完全脱离潜在的,由你带来的,缅北对她们的影响。我说的对吗?”

  况沐的眼中已盈满了泪水,她咬紧牙关,挣扎许久,最后颓然地垂了头。少顷,她哽咽着说:“是。我不想钟提利用她们。论坛是由我负责的,但前期钟提也帮过我,而且以他的水平,他完全可以追踪到这些人。”

  “你刚才说的‘没有人’,是什么意思?”海同深接着问。

  “本地应该没有那边的人了。”况沐回答,“该清理的都清理掉了。中间苗宁被你们抓住之后,A曾经说过,如果我们再失误,她不介意再派人来接手我们的工作。我跟A沟通过很长时间,如果是本地还有别的执行人,她不会用这种措辞。”

  “你觉得她会怎么说?”

  “她不会说,而是会直接让人找上门来解决掉我们。后面她还在继续让我和我姐做事,就证明本地应该没有别的人了。”况沐扭头,用肩膀擦掉脸上的泪,而后看向海同深,“是谁杀了马雪?是钟提吗?”

  “是她前夫。”海同深回答,“给马逸筌送考之后,马雪回家去收拾东西,被她前夫撞上,两个人发生了争吵,之后他前夫拿刀杀了她。”

  “那筌筌呢?海支,你告诉我,筌筌到底有没有事?我求求你了……”

  海同深叹了一声,如实相告:“刚刚我接到通知,马逸筌的高考成绩暂缓公布,这意味着,她考进了本市前20名。再加上她原本就已经拿了竞赛一等奖,获得了保送资格,所以她会有学上。”

  “有学上……好……这样就好……”况沐露出了释然欣慰的笑,再加上脸上仍未被抹去的泪痕,此刻的她,看上去更像是喜极而泣。

  海同深说:“那个村子里的人没有做出任何违法行为,她们会被妥善安排好,本地妇联和民政部门以及相关辖区负责人都会介入。鉴于马逸筌的情况,在她去上学之前,没有人会骚扰到她,我们也会有专人替她申请助学金以及安顿好她以后在大学里的生活。这些是我给你的承诺和保证,无论你交代与否,这些都会被落实下去,她们不会成为被钟提捏在手里的提线木偶,也不会是我们要挟你的工具。我今天过来就只是想告诉你,你在意的,同样也是我们所在意的。警察从来不是站在人民群众对立面的,或许你曾经遭受过不公正的待遇,但此时此刻,你仍然会得到来自警察的保护,仍然享有你作为我国公民的所有权利。”

  “你们还会保护我?”况沐轻笑一声,“骗骗孩子就算了,我都这么大了,又不是不懂事。”

  “怎么,你以为我们会拿你当诱饵把钟提钓出来吗?”

  “你们不会吗?”

  “当然不会。”海同深立刻回答说,“首先,我觉得你得清楚一点,你被我们抓住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在钟提的计划之中,所以现在的你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是女朋友,不是合作伙伴,而是一枚完全被舍弃的棋子。没有人会为了弃子放弃整盘棋局,尤其是在他早就伙同亓弋做了整盘棋局的情况下。你根本不具备把钟提钓出来的资质,你对他来说已经毫无用处。其次,警方有自己的办案方式和进程,在这个过程之中,是否由已被抓捕的嫌疑人充当诱饵,对其他嫌疑人进行迷惑抓捕,并不是随便一个人一拍脑门就能决定的。而且就算通过研讨之后有想用嫌疑人诱捕的倾向,我们也会充分征得嫌疑人的同意,在这个阶段,你完全可以选择拒绝。第三,现在的戴罪立功,更多的是交代同伙,而不是把嫌疑人再度置于危险之中。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仍然会被警方保护。”

  况沐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她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亓弋去哪了?”

  “我已经知道了。”

  “那你知道他到底是谁吗?”

  “不用套我话,况沐,你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或者说,你知道亓弋是毕舟来,你也知道毕舟来跟DK还有钟提他们关系密切,但再深入一点,你知道毕舟来是谁吗?”

  “我……”况沐哽住了。

  海同深接着说:“所以,今天我是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的。”

  况沐愣了愣,接着却轻轻摇了头:“我不需要机会。我姐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我咬死不说,说不定我能直接被判死刑,那样我就解脱了,这正合我意。”

  “我其实并不意外你会做这样的打算。”海同深打开了手中的文件夹,把夹在里面的照片拿出来,“你这样决绝,抱着赴死的心做出这样的行为,会让我怀疑,你是忘了还有这个人的存在。”

  况沐盯着那照片,瞬间红了眼,她几乎要暴起,怒吼着说:“海同深!你浑蛋!”

  “我说什么了吗?”海同深收回照片。

  “你刚才还冠冕堂皇地说我会被警方保护,现在就拿孩子来要挟我!你畜生!你浑蛋!”

  “冷静点儿。”海同深说,“我只是让你看了眼照片,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过谢谢你帮我确认了一件事,这孩子确实是钟提的。”

  “不是!不是!”况沐喊道。

  “说了让你冷静点儿。”海同深平静说道,“这孩子被你安置在国内而非缅北,想来你一定有你的打算。”

  “不要去打扰他,他已经被领养了,他养父母对他很好,你们不要去打扰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被领养的!你们不要打扰他啊……”况沐哭喊着,已近歇斯底里。

  “没有人去打扰他。或者说,我们没有。这张照片不是我拍的,而是钟提让人拍的。”

  “不……不可以!不可以让他知道!他会杀了这孩子的!”况沐的身体拼命向前,她扒在桌板上,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渴求和期望,“你不是说警方会保护公民吗?求你保护这孩子,不要让他被钟提找到。”

  “如果钟提成功伏法,这孩子永无后顾之忧,可如果没有……”海同深故意拉长了停顿间隔,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他余生将一直有概率被钟提找到。”

  “我说!我都告诉你们!抓住钟提!你们一定要抓住钟提!求你们了!”

  终于,况沐将她所知道的事情全部交代了出来,审讯一直持续到深夜,双方都已经精疲力尽。看着况沐被押回羁押室的背影,海同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声音都已沙哑:“终于把她拿下了。”

  宗彬斌同样疲惫不堪,回道:“是啊。不过她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咱们的工作却还没结束。”

  “今天歇了,我脑子已经木了。”海同深揉了揉脖子。

  “说得好像我能清醒似的。”宗彬斌摆了摆手,“我去奔赴宿舍的床了。你回家注意安全,别走在路上就睡着了。”

  “那倒不至于。”海同深疲惫一笑,“好好休息,明天开始就是新的战役了。”


第一百零四章

  又是一夜难眠。起床时亓弋没什么精神,就让钟昊把早饭端上来随便糊弄了点。饭后他靠在床上看书,没过多久,DK就进来了。帮着把DK的轮椅锁住之后,钟昊就和照顾DK的保姆一起离开了房间。

  亓弋把书放到床上,说道:“先生有事让人叫我过去就好了。”

  “没事,就是来看看你。”DK看了看亓弋周围的环境,说,“床上三把枪,能睡好吗?”

  “四把。”亓弋回答,“兜里还有一把。”

  DK露出了笑容:“你一点都没变。”

  “先生想让我变成什么样呢?”

  “以为你之前……”DK停顿片刻,摆手道,“不提了,你如果还是感觉不好,我让人送你出国去治病。”

  “不用了。不是什么大毛病。”

  “都这么大了,确实用不着我操心了。”DK转了话题,指了下亓弋扣在手边的书,“怎么看这个了?”

  “您明知故问。”

  DK抬了眸,直视着亓弋,缓声说道:“这是我爱人曾经最喜欢的一本书,她最爱的就是朱生豪译本中的最后一段。”

  亓弋道:“喜欢一部悲剧吗?”

  “她说过,悲剧才是最伟大的戏剧。”

  “说实话,我不觉得您是会爱别人的人。”亓弋直白道。

  “只爱过那一次。阿来,有些东西你得经历过才知道。我记得有一句诗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爱是荷尔蒙,是人的本能,无论是谁,都无法避免地会在荷尔蒙爆发的时刻坠入爱河。”

  “其实我有个问题。先生,您口中的那位爱人,她爱您吗?”

  DK说:“那并不重要。你要知道,爱是主观的,只要我爱,她就是我的爱人。”

  亓弋:“爱是主观的,但也是相互的,在我看来,只有相爱的人才有资格称呼对方为爱人。”

  “你竟然开始跟我探讨爱情的问题了,阿来,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场景。”

  亓弋低了头,把目光放在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上,轻声说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本书对您这么重要。”

  “书不重要,我只是透过书去看一个人而已。而且……”DK怅然道,“我读不懂这本书,当年让你教那俩孩子中文,其实也是想让你帮我解释一下这个故事,但你那时就像缺了根弦似的,你连恋爱都没谈过,又怎么能看懂这个歌颂爱情的故事?所以也就作罢了。这么多年了,我仍旧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看这故事,甚至到了能倒背如流的程度。阿来,你现在快读完了是不是?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亓弋摇头:“我也看不懂。我从18岁就开始摸枪了,您要是问我枪的事情,我能回答得非常清楚,可您问我这本书好在哪,我只能说,世界名著一定是好的,看不懂是我的问题。”

  DK笑了一声,叹道:“可惜了,不过也没关系,读不懂也有读不懂的好。”

  亓弋:“先生来找我,就只是为了跟我谈论我读不懂的莎士比亚吗?”

  相比A和O,DK对亓弋的容忍度明显高了不少,面对亓弋这样直白到近乎无礼的态度,他仍未表露任何不悦,语气平和甚至还带着隐隐的安抚:“今天是俩孩子的生日,照例是有聚会的,你如果不想参加,可以让提陪你去另外的住所过夜。”

  “如果先生真的打算依着我的意愿,最起码也该是昨晚来找我说才对。”亓弋并未与DK绕圈子,直接点破了他的虚伪客套,“现在Nanda和Nando已经在楼下确定最终的流程和服装了,我和Nando的身材并不相同,那大了两码的西服是给谁准备的?”

  DK只盯着亓弋,并未回答。

  亓弋接着说道:“我从未说过我不想参加,而且,我已经有四年没有正式出现在大家面前了,现在绿水鬼将成,我也该出来露个面才是。不过,先生,有件事得提前说好。今天是Nanda和Nando的主场,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任何事抢走他们的风头,包括我。按照我以前的身材定制的西服现在穿上肯定是不合身的,我也穿不惯那些板正的衣服,我还是穿适合我的衣服露面吧。”

  DK颔首,面露欣慰的表情:“那就随你吧。”

  “多谢先生。”

  DK拍了两下亓弋的手背,说:“时间还早,你再养养精神,我先回去了。”

  亓弋并没有起身,只扬声叫了门外人,让等在门口的保姆把DK推回房间。

  另一边,海同深从之前的物证中找出亓弋留下的那部手机,用亓弋留在第一个文件袋中的使用指导打开了之前一直未能破解的,留存在手机里的加密软件。那个软件的联网功能已经被阻断,成为了一个离线缓存的载体。而这个载体,清晰地记录了之前这段时间里亓弋数次接收到的来自于DK方面的信息,也就是说,亓弋把Snapchat等阅后即焚软件的沟通记录全部备份了下来,他之前所走的每一步都留有痕迹,这给行动组梳理时间线提供了非常有利的线索。

  另一部并没有被放在物证袋里的苹果手机亮了起来。海同深解锁手机,点开软件里最新的未读通知,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照片,是打开并扣放在床上的一本朱生豪译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一张照片可以传递的信息有很多。首先,亓弋已经知道海同深拿到了手机,这种单向发送消息的方式一定要有已读回执,否则对于发送方来说与石沉大海无异。连续几天的句号之后突然出现了带有明确内容的照片,这是亓弋在回应海同深无法直接发送过去的“收到”。其次,书的下面是并不平整的表面,通过凹陷和不规则的皱褶来看,大概率是在床上。投在书上的光线柔和,有细微的光影层次,且投射出的阴影连贯,可以推断这张照片的拍摄位置是在有自然光线照射的室内。照片对焦清晰,没有抖动模糊,拍摄者在拍摄这张照片时手是稳的。在有自然光线投射的室内,有床,拍摄时没有干扰,这证明最起码在拍摄照片的这个环境中,拍摄者是自由的。第三,翻开并反扣在床上的书有明显由阅读带来的压痕,打开的书本两侧的厚度不平均,靠近外封正面的一半偏厚,按照亓弋的性格以及他现在所处的环境,他不太会随意翻开书,所以很有可能是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读这本书,而且已经读过了一半。第四,书的封面被完整展示出来,根据封面设计以及出版社信息,可以很容易就找到与他所读的书相同的版本。第五,在之前的调查中亓弋就已经提到过DK对于《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本书的特别看重,留给亓弋的字条也与这本书结尾一段的英文有重合。现在亓弋发来读书的照片,极有可能在传达一种信息,即他觉得这是重要的,但他还没有领悟到其中真正的意思,否则他完全可以直接发明确的文字过来。

  宗彬斌找到海同深,称人已经到齐,海同深便收起手机和他一起去了会议室。

  就在海同深带着行动组人员一起梳理线索进行推理的时候,亓弋已经换好衣服下了楼。

  原本还相对和谐的气氛,在亓弋走到客厅的水吧旁之后跌至了冰点。亓弋自己倒了杯咖啡,转身坐到沙发上,说:“怎么?连生日会都不想让我参加了?”

  大概是没有想到这样的开场白,A和O都愣住了。亓弋抬起腿,从战术长裤小腿处的侧兜里拿出两把钥匙扔到了茶几上,说:“老规矩,一人一个。”

  A和O对视一眼,下一秒,两个人几乎同时起身,从茶几上抢过那两把钥匙,分头行动。

  塞耶提进屋时险些撞到A,他连忙让开路,走到沙发旁挨着亓弋坐了下来,问:“哄好了?”

  “没哄。”亓弋抿了口咖啡,“都这么大了,用不着我哄。”

  塞耶提靠近亓弋,低声道:“老规矩,透个底,都藏哪了?”

  “就在眼前。”亓弋轻轻拍了两下沙发坐垫。

  “你可真够损的。”

  亓弋把咖啡杯放到茶几上,撇了下嘴,说:“这家里是没人管了吧?这么劣质的速溶咖啡都敢摆上来?”

  “对不起塞耶,我这就去换。”负责茶水的用人立刻道歉。

  亓弋没去看那用人,而是抬起手,向后面打了个响指:“阿昊,给我拿瓶水,我该吃药了。”

  塞耶提稍稍和他拉开距离,上下打量起亓弋,道:“这四年家里的咖啡就没换过。你自己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把口味养刁了,回来开始嫌弃以前的生活了是吧?”

  亓弋就着水吃完药之后仍是不疾不徐,回道:“要不你自己去看看,是不是换了咖啡。”

  正在收拾水吧的用人转身向二人行礼,说:“塞耶来说得没错,今早的咖啡不是用以前的咖啡豆磨的,是小姐说想喝带口味的速溶咖啡,所以用咖啡壶冲了三包。”

  塞耶提翻了个白眼,说:“你这什么舌头?!”

  “拥有正常味觉的,人类的舌头。”亓弋回答。

  “很好。”塞耶提咬着后槽牙说道,“还是以前的味道,阿来,你功力见长啊!”

  “承让。”亓弋把水瓶拧紧放到桌上,翻开刚才顺手拿下来的书,用这种行动拒绝了和塞耶提再进一步对话。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A和O相继回到客厅,都有些气喘吁吁。亓弋也不看二人,仍旧低头看书。A直接坐在茶几一角上,靠近亓弋,说道:“阿来哥,你真的给我们准备了吗?”

  亓弋不曾抬起目光:“找不到只能说明你们笨。”

  “给我一点提示好不好?”A问。

  “小时候都没要过提示,这么大了反而找我要提示?丢不丢脸?”

  “那怎样你才能让我们找到?”

  亓弋又翻过一页,动作轻柔地夹好书签,而后把书放在一旁,这才抬了头。他直视着A的眼睛,说:“把你们俩欠我的解释都说清楚,我就让你们找到。”

  刚刚缓和的气氛又再次僵住,A的局促已经具象为胸口的起伏和不由自主滚动的喉头。她想躲开亓弋的目光,但又怕躲开之后会迎来更大的风暴。

  “敢做不敢当吗?”亓弋的语气平和,用闲聊的态度说出质问的内容。

  “我……”

  “食物链很有趣,但你玩得并不尽兴,因为被我打断了。所以你就让人在境内枪杀戴冰,戴冰死在了最开始的位置,在你的臆想中,我该对你这种行为给出正面的回应。但很可惜,我并不是你臆想中的那个样子,我很早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不要以己度人,戴冰死不死对我来说都没意义。你设计的,从癞子开始的那一串故事,根本就是个端不上台面的小把戏。你觉得你把警方玩弄了吗?如果真的玩弄了,警方怎么会抓住苗宁?”

  “那是因为你在——”

  “原来你还记得我那个时候在啊。”亓弋冷冷说道,“你就没想过一旦你设计失误,有人被警方抓住,我就危险了吗?”

  “这不是没失误嘛……”A低声说道。

  “没失误的话苗宁会死,戴冰会活着。”亓弋盯着A的眼睛,从后腰处拔出匕首拿在手中把玩起来,“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塞耶来教育人的时候,无关人员最好远离,不然很容易被误伤,这是多年前家中就已经默认的事情了。塞耶提招手示意,带着其他人都退出了客厅。

  A不由自主地后仰了身体,沉默片刻,她突然立起,拉开和亓弋的距离,狰狞着说道:“对!我当时就是想让你死!你不该死吗?我拿你当了十年的亲人!拥有我们那么多回忆的家,你直接就给炸了!hpayhpay昏迷不醒,你消失不见,所有事情向我们身上扑来,不管懂不懂,我们都得硬着头皮接下。你回到国内,成为了满身荣耀的功臣,我们却还要听你的安排,只有你能主动联系我们,我们不能找你,凭什么?!我怀疑你的立场,这有错吗?如果你不是你,在我知道你是警察的时候我就直接一枪崩了你了!我是做错了,可你就没错吗?你这么骗我们,回来之后还想让我们像以前一样毫无芥蒂地与你相处?凭什么?!”

  面对这样歇斯底里的A,亓弋仍旧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淡漠表情:“第一,引爆别墅的人是你弟弟,不是我。第二,所有事情向你扑去让你应接不暇,这不是我的问题,从你成年那天开始一直到我离开,我不止一次地说过你们俩该接手该学习,但直到我离开,仍然是我和提在帮助先生。第三,我回到国内也不是满身荣耀的功臣,你一直有途径能知道国内的信息,就算你没有,提的手里也有。你以为的我回去之后的生活,只是你猜想的,并不是我真实经历的。第四,你当时已经给过一枪了,是我命大没死而已。最后,就算没有这几年,到了现在,你就真的能跟我毫无芥蒂地相处吗?”

  A脱口而出:“你都当了我十年的哥哥了!我有什么不能的?!”

  亓弋终于有了更多的动作,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近A,用匕首的尖端点在她的胸口:“如果我今天不逼你,这话你打算什么时候说?”

  “我……”A仰起头看向亓弋,却在亓弋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笑意。她愣怔片刻,之后用力推开亓弋,喊道:“我讨厌你!”

  亓弋把匕首收好,插着手站在一旁,说:“生日礼物在沙发下面,自己拿。”


第一百零五章

  A掀开了沙发坐垫,果然看到了提前被放置好的两个箱子。O也跟了上来,抱起属于自己的箱子走到了旁边。

  “你有病吧?我又不跟你抢。”A嫌弃地说。

  O走得更远了:“你刚才那么跟阿来哥说话,我怕一会儿你那箱子打开是炸弹。”

  “要是炸弹也得是你那份,当年是你引爆的。”

  亓弋靠在水吧的边缘,轻哼了一声,说:“我没那么想死。就这么大地方,要有炸弹咱仨一起死,对了,先生在楼上,连他一起。”

  A和O都噤了声,两个人安静地各自打开箱子。让他们都没想到的是,里面不是一份礼物,而是四份。O惊讶地抬头看向亓弋,亓弋耸了耸肩:“之前几年没给你们,补上了。”

  A的手在那四份礼物上来回盘桓,片刻之后她转了身,哽着声音:“阿来哥……”

  亓弋呼出一口气,拎起茶几上的矿泉水瓶,说道:“你们自己看吧,我去找提说点儿事,注意时间,一会儿叫人进来给你们换衣服补妆。”

  姐弟二人目送着亓弋离开,直到整个客厅再次安静下来,A才由跪转坐,靠在了沙发扶手边。她拿出其中一个盒子打开,摸了摸里面那并不让她感到惊讶的欧泊石,而后抬头看向O,问道:“你的是什么?”

  “Breguet,都是我没有的款。这几天阿来哥一直没出去过,应该是塞耶提帮忙准备的。”

  “不管是谁准备的,他还记得我们的习惯和爱好。”A说道。

  O轻蔑一笑:“你真信了?”

  “事到如今,无论信不信,我都得装作相信。”A拿出欧泊石在手中轻轻把玩,“hpayhpay决定的事情一向没有人能反对,但是hpayhpay也不过就这半年的寿命了,hpayhpay一死,势必就是一场恶战。阿来哥和塞耶提,我们必须拉到一个人,否则我们就是必输的结局。”

  “可阿来哥是警察。”

  “那只是以前。”A说,“刚才我的线人传了消息回来,他虽然对外还是停职察看,但俞江那边已经选了新的人接替他工作,他的位置已经没有了,而你知道的,中国警察从来都是讲究规矩的,阿来哥做出这样的行为,已经没有回去的可能了。”

  O想了想,说:“可如果他是被派回来的呢?就像当年,他来到我们身边做卧底一样。”

  “那就更不怕了。如果他真的是回来继续当卧底的,他总会想办法跟那边联系。只要他和那边有联络,咱们的警报就会响。这可是咱们的地盘,缅甸政府都管不到这里,他中国警方还能越境救人不成?更何况,”A抬起手,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个枪的手势,“到时候一枚子弹——砰——正中眉心。神兵天降也无济于事了。”

  “当年不就救回来了?”O拆台道。

  A反问:“你当年炸房子的时候怎么没给他炸死?”

  O拿出其中一块手表戴在手腕上,一边打量,一边轻飘飘地说道:“当年是hpayhpay不让我杀他,那时候我们手里什么都没有,如果违背了hpayhpay,我们也是难逃一死。你呢?后悔了吗?当年绝好的机会,如果不是你枪法太烂,他现在早就死了。”

  “你枪法也好不到哪去,倒也不用这样嘲笑我。”A挑了下眉,“不管阿来哥到底是谁,也不管hpayhpay给咱们看的那份文件是真是假,Nando,咱们两个人才是最亲的。”

  “这是自然。”O看向A,语气平静但慑人,“先解决掉外面那些矛盾,最后,才是我们的战场。”

  A回望O,此时此刻,这一对双生子眼中,流露出相同的野心和狠戾。

  生日宴会的入场时间是在中午11点,切蛋糕仪式则是在12点整,之后就是宴饮环节,地点就在别墅的前院草坪上。无论主宾,所有人都盛装出席,这也就让身穿一套战术衣的亓弋显得格格不入。当然,即便他穿上了正装,在这些人中也仍旧是格格不入的,因为所有人都认识他,但所有人都不敢靠近他,他的周围就像有一圈隐形的警戒线,一米之内无人近身。

  钟昊走到亓弋身边:“塞耶,好多人在往咱们这边看。”

  “我知道。”亓弋回答,“以前就这样,以后也还会这样,你习惯就好了。你要是饿了渴了就自己去拿吃的喝的,在这里你是主人,不用害怕。”

  钟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我不是主人。”

  亓弋无奈道:“你是东家,是请客的,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这就是狐假虎威吗?”

  “你那破学校真的就没教过什么正常的东西?”

  “我……我就是因为这个被欺负的。”钟昊垂了头,说道,“塞耶提说我是中国人,就要去中文学校。但是中文学校里的那些同学,家里原本就有中国人,他们从小就说中文,可我以前是跟着adaw长大的,adaw是缅甸人,我没有学中文的环境。而且中文真的好难……”

  “那你说缅甸话,我听得懂。”

  “我缅甸话说得也不好。”

  亓弋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只轻轻拍了拍钟昊的肩膀。

  聚会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酒过三巡后,人们四散开来各自闲聊,终于,有人借着酒劲,撞进了那并不存在的警戒线内,向着亓弋的方向走去。

  亓弋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左手搭在战术裤的腰带附近,侧身用右手从钟昊手中拿过高脚杯,说道:“这是坤木,记住他的长相,以后见到他躲着走。”

  “是。”钟昊应声。

  “塞耶来。”坤木走到亓弋身边,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说道,“好久不见了。”

  亓弋拿着酒杯,却并不给坤木前来碰杯的机会,扭开头轻抿了一口里面的液体,待放下酒杯后,他才说道:“怎么今天不用刀枪来打招呼了?”

  坤木眉梢上扬,嘲谑着:“塞耶来说笑了,今天这种场合,我怎么会随身带着伤人的东西呢?”

  “可我觉得医院也不是个应该带着刀枪的地方。”亓弋退开半步,侧了头用并不是说悄悄话的音量,对着钟昊说道,“阿昊,去把坤木先生手中的酒杯接过来。他酒喝多了手抖,拿不住杯子,一会儿要是泼我一身酒,我还得回去换衣服。”

  钟昊心中仍是害怕,但因为有了亓弋的撑腰,他最终还是克服了内心的恐慌,走到坤木身边,伸出双手,说道:“先生,请把酒杯给我。”

  坤木眼尾抽动,僵持片刻,最终还是照做。亓弋挑了眉,给出一个鄙夷兼着嫌恶的表情,道:“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怂。”

  “你!”坤木迈步上前,眼中是浓重的杀意。钟昊看到坤木挑衅的姿态和要杀人的表情,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就把刚刚拿到手的酒杯扬了出去。钟昊身高不过一米七,站在坤木身边矮了大半头,可就是这样的高低差,却刚好让他向上泼出的红酒直接撞在了坤木的脸上。半杯红酒,一点没有浪费,把坤木浇了个结结实实。

  一时之间,三个人都愣住了。

  亓弋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拿起手边的纸巾,把钟昊拽到自己身后,替他擦手,同时说道:“脏,一会儿去洗手换身衣服。”

  “毕!舟!来!”坤木压着怒火挤出了这三个字。亓弋却仍旧不为所动,只是用身体挡住钟昊,说道:“怎么?这就忍不了了?我觉得你该感谢今天这个场合,否则,浇在你脸上的就不是红酒,而是汽油了。毕竟我混到现在,从来都是以牙还牙。”亓弋从后腰处拔出匕首指向坤木的胸口,一点一点向下滑动,最后停在了左上腹附近,“据我所知,你这里的器官依然完好。所以,我这一刀进去,是真的能扎到东西的。坤木,脾脏有储血造血的功能,你想试试脾破裂后血液灌满你整个腹腔的感觉吗?”

  “呵,”坤木咬着牙说道,“你要真有本事,就扎一个试试。今天这种场合见血恐怕不太好吧?”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你觉得我是会在意场合的人?”亓弋抬了眼皮,盯着坤木说道,“而且,Nanda和Nando本来就喜欢血,他们还喜欢虐杀,喜欢一切血腥刺激的活动,这一点,我想你应该还记得。”

  坤木讥讽道:“David快不行了,那两个小屁孩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就算你今天在这里杀了我,你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咱们都是狗,你可别把自己当主人了。”

  亓弋并未被坤木这样的话语激怒,他拿着匕首的手腕轻轻转动,同时用了力,把坤木的西装上衣压出了皱褶:“别忘了,狗的特性是忠诚。可有些人,他连狗都不如。至于我是不是狗,那可轮不到你来评判。坤木,不要试图惹怒我,否则,我会让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滴红酒顺着坤木的下颌滴落,砸在亓弋的手背上,绽开了不规则的痕迹。亓弋冷哼一声,手中继续用力,匕首已经刺破坤木的西装和衬衫,直接贴在了他的皮肤上。

  “知道什么人找不到回家的路吗?”亓弋阴恻恻的声音落在了坤木的耳边,“被碎尸万段的人。”

  “那我们就试试看,看咱们俩谁先被碎尸万段。”坤木仍旧不曾服软。

  亓弋眸光一闪,手中陡然横向用力,同时躬身抬脚,踹向坤木腹部,坤木未能躲闪,直接被亓弋踹倒在地。紧接着,亓弋向前两步,借着前行的动势飞快抓住坤木的手臂,一个用力把坤木翻转过来,将他手臂固定在身后,之后直接弯下膝盖将他双手手腕压住,左手抓住他的头发让坤木不得不仰起头,右手的匕首已经贴在坤木脸边。

  整个过程连五秒都没有,甚至连站在旁边离得最近的钟昊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坤木的命,此时已经被亓弋拿捏在手中。

  听到这边的动静,塞耶提连忙赶来,他走到二人身边,“好心”劝道:“有什么事等聚会结束之后再说吧。”

  “怎么你这么愿意当和事佬?那不如你替我受了这伤如何?”亓弋抬眼瞪向了塞耶提。

  塞耶提抿了下唇,说:“那就算了,你这口气不出来肯定难受,要不就今天了断好了。今天有跟着坤木来的,不用等着了,直接回去吧。完了事自然会有人把坤木的尸体送回去的。”

  “这……”围观众人面面相觑。

  “阿来哥!”A拨开人群走了过来,“阿来哥,hpayhpay说今天不让你杀人。”

  亓弋抬了眸看向眼前人,少顷,他把匕首向下挪了挪,抵住了坤木的侧颈。刹那之间,亓弋猛地抬手,锋利的匕首在坤木颈侧留下一道划痕,紧接着,鲜血涌出。而亓弋早在这之前就抽身离开,匕首也已经被收回了后腰处。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不拴绳的狗在外面咬了人,被人杀了也是活该。这个仇我早晚会报,坤木,你最好把后事安排好。”亓弋转了身,冷声说道,“伤口疼,回去歇了。”

  半个小时后,海同深收到了一段视频。当熟悉的声音在视频中响起时,他还是难免心神激荡。视频在软件中同样只停留了五秒,但转存的进度条并没有随着预览消失而一同消失,而是停留在了屏幕上。进度条很快走完,海同深迫不及待地点开相册,把那段视频从头到尾仔细看过。画面是熟悉的广角视野,只是比执法记录仪的位置低了不少,他不由得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还能放在腰带上呢?”

  视频的清晰度很高,收音也很好。当看完视频后,一种复杂的情绪将海同深占满。他无力于自己的鞭长莫及,担心亓弋在这样群狼环伺的环境中孤立无援,惊讶于从未见识过的亓弋的另一面,同时还有满溢到几乎能溺死人的思念。稍微平复了心情之后,海同深再次点开视频,仔细观察起在场的人。

  钟昊敲了门,在得到许可之后才小心地走进房间。亓弋歪在沙发上看书,并未抬头,只抬手指了下桌子,说:“放桌子上,餐具拿了吗?”

  “拿了。”

  “嗯,你坐下吃吧。”

  “我……?”

  亓弋确认道:“我中午吃饱了,这就是给你拿的。只有我说我要吃,厨房才会给热的。快点儿趁热吃,不然一会儿又凉了。”

  “谢谢塞耶来!”钟昊坐到了单人沙发上,狼吞虎咽起来。

  等钟昊吃得差不多了,亓弋才放下书,挪了一瓶矿泉水到钟昊手边:“今天拿酒泼坤木的时候想什么呢?”

  钟昊回答:“怕他要伤害您,手里有什么就扔什么了,只是想拦一下。虽然我知道我拦不住。”

  “你拦住了。”亓弋的语气和蔼,“你反应挺快的,是个好苗子,我教你打人,想不想学?”

  “想!”钟昊立刻点头,接着又说,“塞耶来不教我打枪吗?枪比拳头快。”

  亓弋摇头:“你错了。真正近身对决的时候,拳头才是最快的。只要你让对方拿不出枪,你就能赢。要是在远距离被人当成了目标,如果对方是专业狙击手,你会枪也比不过。如果对方不专业,那你也不一定会被击中。怎么,你想学枪?”

  “我只是听说您的枪法特别好。”

  亓弋靠回到沙发上,淡淡说道:“改天让你见识见识就行了,我会打枪,但我教不好,不然Nanda和Nando早就是神枪手了。”

  钟昊垂了头,低声说道:“这话我没听见。”

  “对,你没听见。”亓弋又道,“拿枪要想手稳,身体素质就得好,胳膊得有劲儿。教你怎么打人能先把肌肉练起来,这是打基础。”

  “我知道了,都听塞耶来的!”

  “那就明天开始跟我一起。”亓弋说道,“我早上五点锻炼。”


第一百零六章

  在Nanda和Nando的生日宴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每天早上五点,亓弋都会在地下室的健身房里先跑上一个小时,之后教导钟昊搏斗技巧,而海同深则每天都会收到一个报平安的句号。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七月中,在某一个深夜,被外面走动声音吵醒的亓弋侧躺在床上,在平复了心跳之后摸出枕下的手机,打开日历数了数日子,而后他切换app,发出了一条消息。

  听到铃声的海同深几乎是在一瞬间清醒,他飞快地滑开手机点进软件,当双眼完全聚焦之后才打开未读消息。

  “我们叫作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地芬芳。”

  海同深想了想,拿过床头的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快速翻找起来。片刻之后,他停住了手。这是一句话的中间部分,完整的句子,或者应该称为段落,是这样的——

  “姓名本来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叫作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地芬芳;罗密欧要是换了别的名字,他的可爱的完美也决不会有丝毫改变。”

  海同深靠坐在床上,仔细想了想,而后又拿起手机发了一条消息。他很快就收到了回复:【蹲点中有事找苏行他今天值班没睡觉】。

  早已经习惯了晏阑不打标点没有断句的聊天方式,海同深也没跟他废话,转而点开苏行的头像发了消息过去。很快,苏行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被吵醒了,找你聊聊。”海同深说道。

  “嗯。”苏行应了声,说,“弋哥给你发什么了?”

  “你这脑子转得也太快了!”

  苏行:“自打你从经纬宝库出来之后手里就多了一部手机,那肯定是弋哥给你留下的,你们一直有保持联系,这应该很好猜吧?”

  “准确来说,是他单方面联系我,我没办法回复。”海同深坦白道。

  “噢,那就是广播模式。当年兰副部卧底的时候就用过这种方式,我听他说过。利用广播模式,同时限定特定频段特定设备作为接收方,技术上可以实现定点发送的。你不能回复,对于弋哥那边就是没有信号传回,这样就能避开一些信号监测以及报警设备。这也是保证他的安全。”苏行顿了顿,问,“所以弋哥给你发什么了,需要我来帮你分析?”

  “《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一句话,我复制给你。”海同深操作了一下屏幕,“发过去了。”

  “这是半句。前后都有内容,我大概有印象。”苏行很快回答道。

  “不是,你这脑子里到底还装了什么东西?”

  “呃……我确实记性挺好的,看两三遍就能有印象,不过这不是重点。”苏行那边传来了翻书的动静,很快他就接着说道,“名字……海哥,我觉得名字是重点。这一长句的重点是在第一个分句,后面的两个分句只是第一分句的解释和扩充。”

  “果然。我也是这么想的。”海同深说,“所以他是想提醒我,亓弋和毕舟来这两个名字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苏行回答:“很有可能。弋哥肯定比我更了解你,在宝库留下的那些线索已经很明确了,所以他应该不会这么长时间之后才提醒你让你去查毕舟来这条线。单独看这句话,其实有点哲学思考‘我是谁’的意思,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抛开名字,这个人究竟是谁。玫瑰的特性不会因为它不叫玫瑰而有任何改变,罗密欧也不会因为失去自己的名字而变成其他非人物种。”

  “你刚才说特性?”

  “对。花的特性,人的特性,都是独一无二的,与姓名无关。”

  “但是这个故事是个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最后双双殉情就是因为两个家族是宿敌。这句话不就像个谶语一样吗?罗密欧没办法抛开姓氏,朱丽叶也没办法违抗家庭。”

  思索片刻,苏行说:“那或许弋哥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姓名……毕舟来和亓弋这两个名字是哪来的?或者说,姓名指向的是家庭关系,或是更深层的血缘关系?如果弋哥就是毕舟来,那么毕舟来又是谁?他的姓氏继承自谁,他的DNA从哪里传承而来?”

  “所以他是让我查毕舟来是谁?”

  “确实有这个可能。孤儿只是没有法律意义上的父母,但还是有血缘上的父母的。毕竟没人是孙悟空,真实世界中石头缝里也蹦不出人来。”

  “啊……这倒是。”

  苏行明显愣了一下,稍做调整之后,他说道:“对不起海哥,我这几天连着跟案子,现在是嘴比脑子快。”

  “没有。”海同深笑了笑,“不就是说了句俏皮话吗,晏阑的片儿汤话更多,我都习惯了。接着刚才的说,之前通过资料我们分析过,毕舟来有可能是当年某个烈士的后代。这个资料很难查啊!”

  “兰副部。”苏行立刻说道,“无论是从级别权限还是参与这件事的程度来说,唯一有可能知道的就只有兰副部。这样吧,等今天晏队那边收网,我跟他说一下这个情况,我们再想想办法调查一下。”

  “好。麻烦你了。”海同深道。

  “不麻烦的。这案子本来也有我们的份,晏队这段时间一直在查当年的爆炸案,具体情况等他确定了整理好再跟你说。”

  “没问题。”海同深说,“那就先这样,你熬夜也别熬太狠了,值班的时候是可以偷偷睡觉的。别那么实诚,身体是自己的。”

  “知道了,谢谢海哥,那我先挂了?”

  “嗯。”

  挂断电话之后,海同深长出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当初审讯况沐时曾经说过的话,当时他给况沐施压,曾经说过况沐就算知道亓弋是毕舟来,也不知道毕舟来是谁。下意识的一句话,现在想来,却是心中早就有的疑惑,在那样的时刻不经意间漏了出来。

  锁上手机,海同深关了台灯躺回到床上,透过纱帘看着夜空。亓弋曾经说过,卧底的时候想找人说话就会看月亮,或许现在,失眠的亓弋也正在看着这轮圆月吧。

  三天后,傍晚,晏阑推开了海同深办公室的门,他毫不客气地从箱子里拎出一瓶矿泉水,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把手中的文件扔到桌上,而后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去沙漠了?这么渴?”海同深打趣他道。

  “唔——”晏阑摆了摆手,把最后一口水咽下,之后才说道,“从中午到现在一口水没喝。”

  海同深把手机锁上,靠在椅背上,撑着手看向晏阑,说:“你最好查到一些值得你这么辛苦的线索。”

  “所有线索都是值得的,不分高低。”晏阑呼出一口气,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文件,“一个一个说,先说我最近查到的。我让家里把康宜轩的资料整理了一下,这是所有的情况,正好我一边说你一边整理。”

  “嗯,你说。”海同深打开了最上面的一个文件袋,把里面的文件全都拿了出来。

  “先说基本信息。康宜轩今年47岁,他15岁进入中科大少年班,本科毕业之后赴美留学,博士毕业之后先后在大摩、资道、远洋等大型跨国金融公司工作过,30岁时入职寰宇亚太,四年后以家庭原因主动申请调岗进入经纬集团就任业务副总裁,并一力推动了经纬集团在新能源领域的发展,42岁时从经纬集团离职,同年成立融宜新创,一直到现在。”

  “这履历也太逆天了。”海同深感叹。

  晏阑点头表示同意,接着说道:“这个人的履历非常清晰,但是他的家庭情况却很模糊。当年他以家庭原因申请工作调动,对公司说的是想要照顾不愿离开家乡的父母。但经过调查发现,他跟父母的关系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形同陌路。他还有个弟弟,这些年他只负责出钱,他父母都是由弟弟在照顾。根据他的老师回忆,康宜轩的父母对他一直是打压逼迫式的教育,上学时候他的成绩一直都是断层第一,但只要他某一科比上次考试时低一分,换来的就是父母的打骂。”

  “我靠?这么牛的学生还会被家长这么对待?”海同深咋舌,“这也太恐怖了。”

  “更离谱的是,他十岁那年,他父母生了他弟弟康哲辙。这个二胎是被父母宠着长大的,从小快乐教育,不想吃什么就不吃,不想去幼儿园就不去。”晏阑介绍说,“后来他去中科大上学,每次假期回家,看到的就是父母对弟弟溺爱,对自己依旧严苛。二胎家庭从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后来康宜轩去美国读书也是对这家人失望了。其实他弟弟也很聪明,本硕都是北大光华金融专业的,他也知道自己跟哥哥从父母那里得到的东西完全不同,所以后来他选择了回到本地的公司就职,方便照顾父母,让康宜轩可以不被父母干扰。你要知道,这些圈层的人,是很会搞太太社交的。以康宜轩的身份,会有很多人想巴着他,但是所谓的贵妇圈里,却从来没出现过康宜轩的妻子。我查了户籍资料,康宜轩没有与任何人办理过婚姻登记。但是他出过国,理论上如果他在美国与人登记结婚过,在国内就不用再领一回证。他没有结婚证,不能证明他没结过婚。”

  “那你查到了吗?”海同深追问。

  “当然。”晏阑扒拉了两下桌上的文件,指着其中一份说道,“这个,是十三年前宁洱景区的一份接警记录,内容为儿童走失,报警人就是康宜轩。”

  海同深拿着那份资料粗略看过,总结道:“在景区买水,一转头的工夫孩子就不见了,整个景区都找遍了,调了监控……但是监控有死角,那个角度正好被商店的招牌挡住了,只能看到是有人把孩子抱走了,但是找不到抱走孩子的人?”

  “对。”晏阑点头,“那个孩子到现在还没找到。按时间推算,那孩子不是生在我国境内的,所以在国内并没有户籍信息,当年留档的也只有孩子的护照照片以及一张生活照。你看看时间。”

  “孩子丢了之后康宜轩就申请调回国内了!”

  “没错。这个接警记录上也登记了孩子母亲的姓名,叫杜歆。我又搜索了杜歆的资料,确认杜歆还活着,她现在在一家私密的高端疗养院中,重度躁狂,精神分裂,已经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了。而这也是康宜轩一直隐藏家庭关系的原因。所有投资人在评估项目时,创业者的家庭情况也是重要的一环,家庭不稳定是一个不能被忽略的危险因素。”

  这点海同深倒是清楚。他一边翻看资料,一边说道:“宁洱景区就在云曲,边境城市丢孩子……这孩子还在不在国内都难说。”

  晏阑手中的笔转得飞快,他说道:“十几年前康宜轩就已经是拿百万年薪的企业高管了,他在经纬集团这些年创造了不少效益,挣的只会多不会少,在他离开经纬集团之前两年,就有消息说他已经迈入千万年薪的门槛了。经纬宝库对外公布的投资数额是3亿,理论上来说,就算康宜轩把所有乙方项目都承包了,他最多也就洗出3亿来。更别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实际上能倒腾出来的,顶多也就八位数,搞不好也就几百万。他这种级别的高管,为了区区几百万,给自己的未来埋了个大雷,真的很得不偿失。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丢在云曲的孩子,成为了康宜轩被拿捏的软肋?”

  海同深愣了一下,接着拉开抽屉拿出了一份文件,说:“前天收到的,你看看。廖厅回去之前说过,云曲那边发过来的资料都是亓弋让他们调查的,这些资料查到之后他们会想办法通知亓弋,然后同时也会在我手里留档备份,因为我们现在是掌握最多信息的,我们要进行分析推理,这样才能帮助亓弋更好地行动。这份文件就是前几天云曲省厅发过来的,我当时还不明白,但现在……”

  晏阑快速读过资料,接着说道:“有照片就好办,用电脑做个数据比对就能出来。这个我来解决,我们带着笔记本来的,我把照片拍一下,快的话今晚,最慢明天一早就能比对出结果。”

  “好。”海同深点头。

  缅北。

  亓弋下楼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到了DK身边。

  “不用等了,今晚就咱们俩。”DK说,“提护送他们俩回矿区,之后会在那边住一晚,明早再回来。”

  缅北有大量的玉石矿和金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在DK这里,矿区却有两个指代,大范围的是指DK势力范围内的数个玉石矿,而更具体的,则是指被安排在玉石矿深处的制毒基地。时至今日,亓弋仍未能探知那个制毒基地在哪里,这也是他这次卧底的最终任务。他必须找到制毒基地并协助警方完成摧毁,否则,就算是DK去世,也没有办法阻止绿水鬼往境内的渗透。

  “先生有安排?”亓弋问。

  “三天后,7月17号,我会宣布那件事。让他们先去矿区那边确认进度安排好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您要去矿区?”亓弋问。

  “我不去。就在家里宣布,邀请函也已经发出去了。”

  “所以您还是不肯放过我。”亓弋低了头说道。

  DK用他那苍老的手盖住亓弋的手背,轻轻拍了两下,说:“在这个地方,如果我不给你你应得的那些,才是害了你。这道理你明白,所以,阿来,别闹脾气。”

  亓弋轻轻点了头,说:“我知道,谢谢先生。”

  “好了,那就吃饭吧。今天就咱们俩,你吃慢些,多陪我一会儿。”

  “好。”


第一百零七章

  “康宜轩的事情先这样。”晏阑快速地拍完照片发送出去,接着又说起了另一个话题,“我把109专案的资料又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从文字内容上确实没能再挖掘出什么东西,但我把那份文件拿给苏行去检测了,从上面提取到了我爸的指纹——我手上这份文件就是我爸给我的,所以他至少是碰过的,但我爸的指纹除了落在纸张角落和拿取文件时会接触到的位置以外,他还在四十五处文字附近有反复多次的接触。这四十五处文字散落在案卷的不同页面的不同位置,全部都是右手食指留下的,有几处就在文件的正中间,我试过,基本不可能是意外留下的。而且我爸确实有他自己看文件的习惯,在看到他在意的或是重点内容时,他会用手先点一下,再拿笔在旁边批注或者是摘抄下来。”

  “你别告诉我你回家偷偷拓印了兰副部的指纹……”

  “对啊。不然我从哪拿到的?”晏阑毫不在意地说道。

  海同深张了张嘴,道:“也就是亲儿子,要不然你早晚得进去!”

  “你盼我点儿好!”晏阑翻了个白眼,“说正事!这份文件是我从警校毕业之后我爸给我的,这些年一直放在我家里,从指纹痕迹以及周边的磨损叠加也可以确认这些指纹不是新留下的。我从警校毕业那年亓弋要么是刚去,要么就是还没去,总之在那个时间点,事情还没发展到现在这一步,所以我爸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就想到留下证据,这也就证明了,那四十五处文字内容与现在的案件无关,但与我爸有关,是他心里一直藏着的事。我把这些东西整理到一起之后发现,我爸在意的并不是案子的过程,而是一些咱们都能明白的,模棱两可的字眼。比如,对这两名牺牲的烈士,其中一人的描述是,在爆炸中壮烈牺牲。而另一人则是,与毒贩周旋数月后不幸牺牲。第一名烈士的死因明确,而第二名烈士的死因却是模糊的。除此之外还有,109专案的详细过程中有我爸与同事成功接头,并协助后方完成转移撤离的任务。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当年确实完成了一次撤离任务,那么反过来推断,被撤出来的同事,应该就是第二名死因模糊的烈士。也就是说这名前辈其实是逃出来了,但是最后还是牺牲了。哪怕是受伤或是突发疾病,追授的定性文字上也会有‘因病牺牲’‘伤重不治’这样的字眼,不应该被模糊成不幸牺牲。而我爸的指纹就刚好落在‘不幸牺牲’这几个字上面,证明他对这个结论也是在意的。”

  “明白你的意思。”海同深颔首,“但是有一点,如果这名前辈真的做了越界的事情,他肯定不会被追授。当年兰副部的话语权还没这么高,他还没资格参与到烈士认定这个程序之中。”

  “是的。所以这就是一个值得再去深挖的点。一名被确认为烈士的缉毒警,不公开姓名可能是因为还有直系亲属,但自上而下默认了模糊掉他的死因,这事就很值得玩味了。”晏阑接着说道,“接着就是日期,在你拿到的那份出生证明上,孩子姓名是毕舟来,母亲名字是松枝,出生日期是哪天?”

  “2月14日,情人节。”海同深立刻回答。

  “你看。”晏阑指着摘录下来的案卷信息,“我爸协助完成的撤离任务是在2月13日,而这个日期也是被我爸反复摸过的。如果亓弋就是毕舟来,如果毕舟来就是当年这名烈士的后代,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名烈士是女性,并且在当时处于临盆的状态?”

  海同深睁大了眼睛看向晏阑,惊讶道:“109专案的命名是因为兰副部去卧底那天是1月9号,在当天成立的专案行动组为卧底行为保驾护航,1月9号……2月13号……中间只隔了一个月,所以才是临危受命?你是这个意思?”

  “很有可能。其实我是在怀疑,那名烈士最终牺牲的原因,有可能是生产或是后续带来的并发症。”晏阑深呼吸了一下,斟酌着语气说道,“接下来,如果我们推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问题就回到了那天你打电话跟苏行讨论的问题上——毕舟来是谁,再精确一点,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你想说什么?”

  晏阑的语气更加慎重,他权衡再三,说道:“你还记得我之前问过你,为什么亓弋笃定DK不会杀他吗?”

  “是。我一直也想不明白。DK那么穷凶极恶的人,怎么偏偏到了亓弋这里就心慈手——”海同深停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晏阑,“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如果是这样,兰副部不可能不知道!”

  “你先冷静听我说。我问过苏行,我国第一次在刑事案件侦查中运用DNA技术是在1987年。到2000年前后,经过几次迭代更新,DNA检验才被大量应用于鉴定。如果一切推论都是对的,那么在最初的那些年,我们只能知道毕舟来是那名烈士的孩子,但无法确认孩子的父亲是谁。毕竟除了非常极端的抱错的情况,孩子和母亲的亲缘关系是确定的。既然那名前辈被追认为烈士,那么也就意味着领导们都认可了她的功绩,也认可了这个孩子。孩子的生父无法确认,按照当时的政策,确实无法对这个孩子进行最妥善的保护,这或许也就解释了最开始我们的疑问,如果亓弋是烈士后代,他为什么会在福利院长大。这也同样能解释,为什么当年沈婷前辈会去福利院看那孩子,以及我爸为什么在福利院那么多幸存的孩子中选中了亓弋作为资助对象,并且对亓弋隐瞒了这件事。”

  海同深冷静思考片刻,说道:“没错,这整个逻辑是通顺的。但是有一点,亓弋考警校的时候是有过审查的,就算那个时候他因为福利院的出身和被部里直接资助而通过了政审,到他去卧底的时候,他也一定是身份清晰的。当年他卧底的时候联络人是云曲的付熙厅长和兰副部,兰副部从始至终都知道他的情况,如果他身世不明,上面绝对不会冒险让亓弋去卧底,而且一去就是十年,这太疯狂了。”

  “是这个道理,所以我的推测是,亓弋的亲生父亲是谁实际已经被确认了,但是他们用了某种手段蒙蔽了DK。而亓弋自己或许早知道,或许是前段时间才知道,总之,他和我爸同样选择了用自己的身世作为诱饵,再次打入DK内部。”

  “我靠……我头皮发麻。”海同深呼出一口气。

  晏阑道:“你比我了解得多,也跟亓弋有更多的接触,所以你的判断应该比我更准确。说实话,我刚有了这个推测的时候,真的觉得自己疯了。可是这么多资料线索顺着整理下来,确实就只有这个推论是最能说通的。大海,你……”

  “我什么?”海同深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是能怪他,是能怪兰副部,还是怪我自己?生身父母无法选择,这不是他能决定的。我问过廖厅,当年从全国各地警察学校和公安大学选拔了一共一百名优秀学生做培养训练,亓弋是在考核之中拿了第一才去做卧底的,我能怪他太优秀吗?还是说我指望着兰副部因为知道亓弋的身世就放弃他这个断层第一转而去选其他候选人?你这个亲儿子都没有这种待遇,亓弋凭什么就能得到领导们的徇私?更何况在那种情况下,亓弋的这个身世反而会成为他的保护伞,他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情况得到了保护不是吗?我倒是有心想替他去卧底,可我能怎么办?所有人都知道我爸是海云垂,我妈是岑羡,就我这样的出身家庭,说我叛逃,傻子才会相信。所以说到底,当初的卧底,亓弋是最佳人选,而这次再回去,他是唯一人选。”

  “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接受了。”晏阑道。

  “我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海同深苦笑了一下,“他承受的煎熬比我更多,他能坚持下去,能狠下心重回那龙潭虎穴,我坐在后方平平安安的,这已经是太大的不公平了,我还有什么资格不接受?他说过,他先是一名警察,之后才是一个人。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使命。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尊重支持他。”

  “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还觉得他应该跟你提前打个招呼的?”晏阑揶揄道。

  “这事怎么可能提前打招呼啊?”海同深长叹一声,“更何况,他走的时候并不能确认我们周边就绝对干净,如果还有别的眼睛盯着,我最真实的反应才能坐实他的叛逃。他所有的行为都是先考虑行动,再考虑个人感受。说实话,他能考虑到我的感受给我留下线索和传信方式我就已经很开心了,怎么可能还去算计我的感受和行动哪个更重要?当然是行动最重要了。”

  “也是,你这个七岁就能说出有国才有家的人,当然会无条件理解了。”

  “别逗了,你难道就没说过类似的话?”海同深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压住由心口泛到喉头的哽咽酸涩,而后说道,“就算这个推测是目前为止最合理的推测,但它也只是推测。我需要证实这件事,只有确认之后,我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分析。”

  “所以?”

  海同深说道:“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联系到兰副部,让我们见一面,或者打个电话。”

  晏阑撇了撇嘴:“实在抱歉,我真的联系不到。我爸已经切断了跟我的所有联系,以及,他一定是特意叮嘱过他的秘书和廖厅,反正就是,无论是我还是苏行,现在根本不可能找到他老人家,除非他哪天善心大发想跟我维系一下父子感情而主动找到我。”

  “……”海同深咽了咽口水,“这么绝情的吗?”

  “习惯了。你看看就这段时间我多少次被他拿着当枪使了?反正我知道海叔肯定不会这么对你,但这事你找海叔也没用,不在一个系统。”

  “你怎么也来这套?!”海同深翻了个白眼,“那你说,要是我直接去部里找他呢?”

  晏阑:“理论上可行,但我爸不一定就在部里。而且你能确定他会见你?我觉得你最好提前打个电话,或者跟廖厅报备一声。”

  “也对。呃……那个,我打哪个电话?”

  “你脑子是真锈了,多少人想有我爸的联系方式都求不到?这个时候还把公私途径分得那么清楚?再说了你要真分清楚了,压根就见不着他。”

  “这不是怕影响他老人家的仕途嘛。”海同深笑了笑,“我什么时候打电话合适?”

  晏阑回答:“不开会的话,每晚七点他会看新闻,如果错过的话就晚上十点半看回放,除非特殊情况,否则这两个时间段总有一个你能找到他。”

  “多谢‘太子爷’!”

  “滚蛋!”晏阑扬手,假意做了个打人的姿势,最终却把手心向上,放在了海同深身前,“你饭卡呢?我饿死了,今天你们食堂吃什么?”

  海同深道:“行了吧你,别假惺惺的了,请你到外面吃。把苏行叫上。”

  “苏行在酒店。去酒店吃吧,正好可以同时说一下727案的事情。”

  海同深把文件整理好,拿在手中站了起来:“走,坐你车。”

  “不带你。你难道还打算吃完饭让我送你回来不成?开自己车!”晏阑翻了个白眼,迈开大长腿走出了办公室。

  他们很快到了酒店,苏行已经叫了客房服务把饭送到楼上,以防万一,晏阑还是在房间各处放了屏蔽器。三个人在客厅坐了下来,对着电子黑板一边吃饭一边讨论。

  “前年我们查到的那个案子具体案卷也给你了。”晏阑指着黑板上的名字说道,“薛小玲是红升医药的负责人,黄新是医大二院的常务副院长,也是薛小玲的情人。薛小玲和周建兴曾经有过婚姻关系,他们的离婚是政治需求,所以在离婚后双方仍有密切往来,无论是业务上还是生活上。周建兴借用薛小玲的手豢养了三个杀手组织,最先成立也是作恶最多的就是恒众兴,恒众兴的创始人肖鹏飞、肖鹏跃兄弟二人以前是薛小玲的司机。这一串关系你能捋清楚吗?”

  海同深点头:“能。”

  晏阑:“好,那我接着说。现在我推测,727爆炸案与成医生的死亡案应该是两个案件,因为成医生出事的地点是在手术室内,而爆炸是发生在手术室外的走廊。成医生的死因是青霉素过敏,这件事的操作人是黄新,黄新当时是成医生的领导,而这件事他也承认了。在审讯过程中,黄新交代,他事先并不知道爆炸会发生。而爆炸发生之后薛小玲安抚他的措辞是,要把这件事闹大,把当时医院的负责人拉下来,才能给黄新上位的机会。”

  海同深咽下一口菜,说:“我记得这个,但是后面薛小玲的证词跟这个对不上。薛小玲说在爆炸发生之后肖鹏跃找到她,告诉她这种说辞,并且承认是自己操作了这件事。然后肖鹏跃的证词又说是肖鹏飞干的,自己只是负责传达,是因为怕薛小玲责怪肖鹏飞,所以才在她面前顶了这件事。肖鹏跃知道肖鹏飞说不出这种话,逼问之后得到的结果是,事情是周建兴让做的,话也是周建兴让说的。但是肖鹏飞死了,周建兴也自杀了,这事现在是无头公案。”

  苏行接话:“确实现在这件事无法被证实,但另一方面也是无法被证伪的。说实话,727爆炸案对我和领导来说重要,但对于那帮人来说,不过是他们众多‘订单’中的一个而已,那个案件并没有什么值得他们撒谎的地方。黄新都交代出用青霉素杀害我妈,后面那个爆炸是不是他弄的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最该撒谎和隐瞒的地方都已经完全交代坦白,没理由在一个小细节上负隅顽抗,这不合逻辑。”

  “是这么个道理。”海同深表示同意,接着又分析,“当年在医院当人肉炸弹的是盛康华,他儿子是盛洪鹏也就是已经落网的梭盛。但现在的问题是,如果盛康华是DK这边的,梭盛为什么会成为温东的手下?如果盛康华当年就是把梭盛托付给了温东,他又为什么会跑去炸医院?当年727爆炸案牵扯进来的受害者可是DK这边想报复的人。”

  “因为盛康华是被温东交易给DK的。”晏阑回答,“根据梭盛也就是盛洪鹏的交代,当年他们一家人本来是在边境做拐子,后来做得大了,开始做车夫,也就是人肉带毒过境。他做拐子,手里本来就有很多孩子,他利用孩子体形小又灵活的优势,赚了不少。缅北那边势力盘根错节,虽然制毒这一领域说是三家割据,但还是有许多小的势力,各自有各自的地盘途径,到了边境线附近势力就更杂乱了,到什么地方用什么人,这是当地的规矩,也是为自己规避风险。盛康华和几家都有合作,跟几个管事的也都说得上话,但合作最多的还是温东。根据盛洪鹏的回忆,他记得小时候曾经见过温东亲自来找盛康华,还带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后来在到了温东身边之后,盛洪鹏才知道,那是DK身边的人。在那次见面之后不久,盛康华就开始当车夫,亲自带毒往返云曲和平潞。在当了五年车夫之后,盛康华带着盛洪鹏去拜了温东的码头,温东给盛洪鹏改了缅甸名字,叫梭盛,从此盛洪鹏就一直以温东收养的孤儿梭盛这个身份在缅甸生活了。”

  海同深快速梳理了一下这其中的关系,说道:“也就是说,温东和DK是达成了某种合作,温东收留了盛康华的孩子,盛康华去给DK卖命?可是为什么?DK直接找个自己这边的人去做这事不行吗?”

  晏阑说:“具体原因我也没有推理出来,但是有一点我觉得可以佐证这个合作是存在的。”

  “什么?”

  晏阑:“绿水鬼。一直以来亓弋都说绿水鬼是DK那边主导的,在缅北被小范围试用过,可去年底收缴的绿水鬼却是梭盛带过境的,而且量并不算少。如果这东西真的完全属于DK并且是绝密,梭盛怎么拿到的?还有,梭盛被抓了,他和他手下带过境的货全都被扣住了,境内出现在李汌家里的绿水鬼又是哪里来的?张聪交代是跟坤木拿的货,坤木跟DK那边有联系,李汌案这一整个闭环都是T设计的,也就是说,DK那边有直接渠道能把绿水鬼传进境内,那就不存在他找温东分销的可能,而且梭盛在温东身边已经很有地位了,如果只是分销,没必要让自己的左膀右臂亲自上阵,找手下人带货过境就完了,出了事被抓的也是小喽啰,他们的根本利益不会被影响。梭盛亲自过境,只能是因为绿水鬼对温东也同样重要,我怀疑DK和温东私下里是有别的合作的,所以在盛康华这件事上,也是各取所需。”


第一百零八章

  三人的讨论还没结束,时间就已经到了晚上七点。海同深拿出手机,找到了通讯录里那个人名,拨出了电话。等待音响了三声,他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喂,哪位?”

  “领导,我是海同深。”

  对面安静了片刻,背景音中的新闻声音逐渐降低,而后兰正茂才说道:“我没存你的电话。”

  “我换过号码,是我失礼了没告诉您。不过我想,如果您存了我的电话号码,现在应该就不会接了。”

  兰正茂没有接这个话题,他道:“别说,你跟你爸说话的方式还真挺像的。”

  “我……”

  兰正茂:“说吧,你查到什么了?”

  海同深眸光一亮,他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晏阑,晏阑点头示意他继续说。海同深调整了呼吸,说道:“亓弋说他现在这个名字是他的资助人给起的。我想问问他的资助人,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

  安静了一阵儿,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释然的笑,接着就是让海同深没有想到的一句话:“订好机票之后告诉我航班号,有人会去机场接你。”

  海同深猛地吸了一口气,连忙回答:“好!谢谢领导!我这就订机票!”

  “既然打的是私人号码,那就没有领导。”兰正茂说道,“你不用订太早的机票,我明天下午才有空。还有,阑阑和小行,你们俩也一起过来吧,晚上在家吃饭。”

  “好,谢谢兰叔。”

  电话挂断,海同深才后知后觉,他看向坐在对面的二人:“兰叔怎么知道我跟你们在一起的?”

  苏行回答:“屏蔽器干扰。”

  海同深惊诧不已:“这是什么样的敏感度啊?!”

  “倒也没那么神。”晏阑补充说道,“开着免提说话的状态和举着手机或戴着耳机时都有细微差别。这么私密的事情你开着免提说,那肯定是旁边有能让你绝对相信的人,而且还是相关人,除了我们俩就是廖厅,但是廖厅如果要过来跟你说什么,肯定会先知会我爸,所以就只剩下我们俩了呗。”

  “你们这一家子真可怕。”海同深道。

  “行了,你家也差不多。”晏阑松了一口气,说,“那你也别跟这儿憋着了,既然我爸说了明天回去,那就明天一起说,省得还得重复一遍。”

  “也对,你给我订机票吧。”

  晏阑:“你那么多差旅费不花留着干什么?!”

  “我不薅公家羊毛,我专挑土豪讹钱。”

  “越大越不要脸!赶紧滚!”晏阑拿起旁边的抱枕扔了过去。

  海同深把抱枕接住,放回到沙发上,说道:“身份证号一会儿发你,我走了。你俩好好休息啊!”

  “什么人哪!”

  次日午后,一行三人被直接送往了兰正茂的住处。晏阑和苏行虽然除了年节以外很少来,但毕竟也算是自己家,还算熟悉。进屋之后,晏阑直接去了备餐间,苏行则带着海同深先在外客厅落座。他说:“家里没请保姆,平常家里就兰副部一个人,想吃什么就让司机去买了。”

  “你在家还叫兰叔官职?”

  “没,我跟着晏阑叫,但也就是私底下,在外面对着别人说太尴尬了,影响也不好。”

  晏阑端着水走出来,放到茶几上,对苏行说道:“当着他没必要这么小心,他妈是我老师,他爸和舅舅以前是战友,我们俩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进对方家就跟回自己家一样。”

  “我知道了。”苏行点了头。

  海同深接着说:“当然进这里还是不一样的,毕竟是大领导的家,我得小心点儿。”

  “德行。”晏阑笑了一下,刚要坐到苏行身边,门口就传来了动静。苏行和海同深接连站了起来。

  兰正茂换了鞋进屋,看见他们仨之后抬了手,抢先说道:“路上堵车了,我去换个衣服,你们等我一会儿。”

  兰正茂很快就换好了家居服,他让三人回到内客厅落座,还亲自煮了水沏茶。热水落入茶壶之中,带着些许抚慰的氤氲茶香在四人之间缓缓散开,兰正茂也在这时开始讲起了故事。

  40年前,平潞市禁毒支队的一名女缉毒警在一次省内联合行动中,与俞江市禁毒支队的一名同事相识。连续半年的密切合作结束之后,这两个年纪相仿经历相似的年轻人不出所料地成为了情侣。时间和空间都不是障碍,在行动结束半年之后,两个人领了证。结婚不到半年,省厅下发了选拔任务,年轻的小夫妻干劲十足,都瞒着对方报了名。最终二人一同被选中,以“靠拐卖妇女谋生的夫妻”这样的身份开始了卧底任务。

  当时的DK还不到三十岁,当时他还只是大毒枭吞埃身边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人,为了博得吞埃的器重,DK一手推动了孕母计划,那是一个泯灭人性的,既有长远收益,又有短期成效的计划——孕母作为第一代,带毒过境,能获得短期效益;生下来的孩子作为第二代,为未来埋下种子。孕母计划的成功果然让吞埃对DK青睐有加,而在这个过程中,DK也渐渐萌生了自己的欲望和私心。从最开始的只做蛇头,到专挑年轻貌美的女性,这种转变不会被吞埃所看见,也能满足DK的私欲,而DK的癖好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步发展到近乎变态的程度——他盯上了人妻。那两名缉毒警原本就是夫妻,卧底时候的身份也是夫妻,于是,在一次分开行动的过程中,女警失踪了。她的丈夫立刻向上级报告,也发动了当地所有能启用的资源去寻找,但都无功而返。三个月后,在一次交接过程中,仍在苦苦寻找妻子的缉毒警偶然听闻,DK在一处隐秘村落中豢养了许多妇女。那名缉毒警立刻与联络员沟通,经过快速调查布控,警方锁定了那个村庄的位置,成功解救了包括女警在内的一共32名被圈禁的女性。女警虽然被软禁,但精神状态良好,但是其他人就没有她那样的意志力了,更严重的是,经过体检发现,那些女性无一例外都有不同程度的阴道撕裂,而且其中有五人已经怀有身孕,还有一人有过生育史。后续的笔录和问询持续了非常长的时间,所有被解救的女性都说自己曾经被单独带出去过,在一个房间里失去了意识,醒来后莫名其妙就回到了原本居住的房间。她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有些人回来的时候下身全是血,有些人在几个月后发现了身体的变化——她们怀孕了。但是这些女性全都宣称自己没见过卧底女警,实际上她们互相之间同样没见过面,她们每一个人都被单独关在一间房间里,每天有人给她们送饭,但她们不被允许外出,更不可能与外界取得联系。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领导立刻联系了那两名卧底。实际上,在被解救回家的当天,女警就把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的丈夫。她并没有被侵犯,根据她的观察和分析,她认为DK对她是灵魂上的痴迷而非肉体上的欲望。DK唯一一次试图与女警发生关系,是在一次醉酒之后,但那次他被女警用随身携带的乙醚迷晕了。当时女警知道自己逃不了,只能孤注一掷地选择了危险的方式。在DK昏迷之后,她把现场伪装成了自己被侵犯过的样子,她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大腿内侧,把血沾在裤子上,并把自己弄得非常狼狈。当DK醒来后,她坚称自己被侵犯,想要跟DK同归于尽,当时DK慌张道歉,甚至跪地承诺再不会犯错。女警用近乎疯癫的状态将DK逼走,而在那之后的第三天,警方就找了过来。

  当时女警大腿内侧的刀伤尚未痊愈,而她的丈夫也坚称他检查过,自己的妻子并未失身于DK,不过考虑到他们暴露的风险已经加倍,领导们仍旧决定让他们夫妻提前结束任务。但就在这时,DK再次找上门来。DK知道女警是谁的妻子,自然也知道如何找到她,被堵在门口的夫妻俩被迫成为了DK的座上宾,撤退计划于是变成了营救计划。因为DK对女警近乎疯狂的痴迷以及愧疚,女警和她丈夫反而得到了相对比较好的待遇。两个人被迫与DK周旋,寻求放风的机会,否则他们根本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更无法配合行动。当警方终于与那两名卧底重新取得联系时,得到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消息——女警怀孕了。领导当即决定终止行动,即刻成立行动组,将两名卧底营救出来。行动于1月9日开始,这就是109专案的起始。

  经过紧密安排,兰正茂成功潜入,并于2月13日深夜将那名女警率先救出。另一名卧底则将DK引到一处提前埋好炸弹的地方,扮演了一个惊觉自己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企图与DK“同归于尽”。然而DK早已发现他的企图,将计就计,提前让人埋伏在一旁。最终,那名卧底不幸牺牲,而兰正茂却因为在现场奋不顾身把DK拉出火海而被DK记住,从此开始了他的卧底生涯。被救出的女警当时怀有七个月的身孕,因为撤离过程中的颠簸,早产生下一个孩子,随后不久就因羊水栓塞离世。但她成功带出了卧底期间收集到的所有有关吞埃集团的信息,这些信息最后也反哺给了兰正茂,帮他在吞埃集团立住了脚,为几年后吞埃落网,109专案大获成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故事讲完,不用再多说,三人就已经知道了这故事说的是谁。海同深把杯中已经放凉的茶一饮而尽,看向兰正茂,问道:“兰叔,那两名前辈叫什么?”

  “男的叫亓航,女的叫毕静。”兰正茂回答。

  毕舟来随母姓,亓弋随父姓,这两个名字都是传承。

  兰正茂给海同深的茶杯中又续了茶,说:“毕静是家中独女,亓航还有一个哥哥,而且他家是少数民族,按照当时本地的政策,他们结婚后可以生二胎。所以当时两家就已经商量好了婚后生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随毕静的姓。亓航的‘航’字是舟字旁那个,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毕舟来这个名字的意思了。毕静在被撤离出来之后把这个名字告诉了当时她的联络员,所以出生证明上写的就是毕舟来。”

  “为什么把他放在孤儿院?”海同深追问。

  “毕舟来是早产儿,当时医院推测应该只有七个月大。老话说七活八不活,或许是因为这样,他才能活下来吧。”兰正茂叹了一声,道,“按时间推断,这孩子肯定不是毕静被DK抓走囚禁那段时间有的,而是在那之后三个月左右有的,但那个时候亓航和毕静都处于失联状态。当时没有DNA技术,只能知道这孩子是毕静生的,但没有办法确认生父。”

  果然,就像当时海同深和晏阑推理的那样,只有生母能确认。

  兰正茂接着说道:“那孩子一直被安置在福利院,但我们并不是不管不问,福利院有一名老师是我们的同志。在与沈婷相关的那起爆炸案发生时,我们的同志第一时间把毕舟来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但最终还是没能阻止嫌疑人的冲动行为,还是有孩子伤亡。了解当年事情和毕舟来身份的领导们对这起爆炸有所怀疑,也派人在暗中调查,但无论如何,毕舟来必须被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当时只有三个选择,北京、平潞和俞江。说实话,除了那一纸户口值钱以外,北京根本不是一个好选择。毕舟来是烈士后代,但放在北京根本排不上号,更何况当时他的身世并不完全清楚,毕静只是个人一等功,如果她是二级英模,毕舟来作为她的后代,或许能得到更好的待遇,但当时不能确认毕舟来和亓航的关系,那种情况下,留在北京对他并不好。而且一旦确认他的父亲就是亓航,想给他迁户口是最简单的事情了,所以最终领导们决定把毕舟来放回原籍。我和毕静都是平潞出来的,以免被人联想到,就选择了俞江。咱们关起门来在家说,其实俞江本来就是最好的选择,亓航是二级英模、烈士、少数民族,这几个身份叠加在一起,再加上部里直接知会省厅暗中保护,亓弋在这里会非常安全。”

  这个道理在座的人都明白,地方上会护短,而且这本就是政绩的一部分。晏阑呼出一口气,问道:“到了俞江之后改名字是合理的,但您怎么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

  “毕静是7月1日的生日,当年领导们说,无论这孩子以后干什么,无论最终这孩子能不能知道他的身世,这个名字都是对亓航和毕静的一种纪念。而且亓弋的父母作为卧底,就是射入贩毒集团的一支利箭。”兰正茂回答。

  海同深:“那……之前廖厅跟我说过一句诗。”

  “撞上了。亓弋去卧底之前给他取化名,我们当时想了好多种说辞,后来无意中看到了那句诗,正好含了他的名字,虽然诗句的意思有点儿偏,但当时他年纪小,我就故作深沉地唬了他一下。他后来也没再追问。”

  “您还真是逮谁骗谁啊!”晏阑吐槽道。

  兰正茂轻轻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海同深却在这时抓住了重点:“所以让他用毕舟来的身份去卧底,是不是您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他的身世了?”

  兰正茂摇头:“不是我们主动要利用,而是我们收到了消息,DK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当年那个孩子。当时无论是谁去卧底,都会使用这个孩子的身份,而在选中亓弋之后,我们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向他隐瞒了他就是真正的毕舟来。我们告诉他,早年间DK在执行孕母计划时曾经侵犯过一名女性,那名女性在身怀六甲时就已经意外身亡,孩子也胎死腹中,但这件事DK并不知情,所以他一直在寻找。我们给了毕舟来全套完整的身份,这并没有让亓弋产生怀疑。”

  海同深道:“也就是说,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DK早知道亓弋就是当年那个孩子,但亓弋却以为自己在扮演毕舟来?”

  “是的。”兰正茂回答,“亓弋和毕静的眉眼非常像。隔了将近二十年,当年毕静的联络人在见到亓弋的第一眼时就立刻认出了他,并私下向我询问过亓弋的身世。如果当年DK真的对毕静非常痴迷的话,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也能认出这个毕舟来是真的。后来事实也确实如此,我们原本设计的是让亓弋救下A和O,以此来接近DK,按照DK多疑的性格,我们已经做好了短期内拿不到情报的准备。然而在亓弋身上的伤刚刚恢复之后,DK就准备了一场人头祀。人头祀是非常高规格的活动了。我在吞埃身边将近五年,都没有得到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人头祀。亓弋只用了半年,就成为了被DK认证的值得信任的人,并与当时DK身边追随他十多年的努珀和冬萨平起平坐。”

  海同深:“可是他说过,他一直没得到DK的完全信任。”

  “是,不过这并不冲突,因为DK从来不会给别人完全的信任,包括他的孩子。他不让亓弋接触核心内容,但也不是事事提防。DK一直在观察亓弋,亓弋也一直在观察DK。同时,我们还派遣了别的卧底进入DK势力范围的其他项目之中。在亓弋卧底的十年之中,DK一共暗中做过五次亲子鉴定,其中有四次都是亓弋察觉到了自己的DNA被DK拿到。还有一次最危险的,是DNA结果已经出来了,但在被送回到DK手上之前临时被亓弋调了包。总之,五次亲子鉴定和与毕静非常相近的眉眼相貌,让DK对毕舟来这个身份的认可度越来越高。而随着亓弋卧底得越来越游刃有余,到最后那几年,亓弋在某些方面的地位甚至高于A和O。就连外界都已经默认了毕舟来可以直接代表DK说话。关于亓弋的生身父母这一点你们不用怀疑,DNA检测做了三次,鉴定中心分别提取了亓航遗物上的血迹、他残留的毛发和亓弋的毛发及血液进行比对。三次检验分别在福利院爆炸案之后、亓弋去卧底之前以及他卧底归来之后。跨越将近三十年的时间,三次检测的结果都是一致的,亓弋就是亓航的孩子。小行应该清楚,这样长的时间跨度之下,这个结果的准确性是非常高的。”

  苏行点头:“是的。其实就算是在二十多年前,通过血样的DNA比对就已经可以达到很高的准确度了。只要检材来源可靠,这个结果基本就是定论了。”

  晏阑提出问题:“那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两名前辈会在卧底的过程中有了孩子?”


第一百零九章

  卧底期间,即便是真实夫妻,也要以行动为先。亓航和毕静是经过层层选拔,又已经卧底了一定的时间的,他们不像是会犯这种错误的人。所以毕静为什么会怀孕这个问题,也是当年他们准备向这二人求证的。原本以为这个问题会再无答案,然而在毕静和亓航双双牺牲之后,调查组在毕静的遗物之中发现了她的工作日志。在和毕航一同被DK囚禁的那段时间里,DK并不经常出现,但每一次出现,他对毕静所表露出来的感情都要比上一次更炽热。而毕静也意识到,这样的平静维持不了多久,如果DK的欲望全部化为肉欲,最终要么是自己被侵犯,要么就是她和毕航都被DK杀害。无论是哪一种,他们的任务就都失败了。在这种情况下,毕静萌生了一个想法,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毕航时,不出意料被严词拒绝。但接下来,当DK又一次来到囚禁他们的地方,当亓航看到了DK眼中那明显快要压抑不住的欲望时,他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那是唯一的选择了。而且他们心中也有推断,按照后方的速度,即便没有他们传出消息,他们也应该很快就能被找到了。他们已经被DK囚禁过,无论是否按照事先预想的那样拿到相关证据和线索,他们都会被撤回境内。原本他们还做了双重打算,先让毕静假装怀孕,再伪造流产的假象,这样好歹能拖上一拖,可没想到,夫妻二人一次就中了。

  当一个月后DK再度到访时,毕静故意假作早孕反应,果然引起了DK的关注。DK叫了医生来检查,缅北的条件比国内差得多,三十多年前那时候甚至连会用B超的医生都很少,有些医生还在用本民族的巫术或是我国中医的方式看病。在询问末次经期的时候,毕静故意往前说了三个月——那正是DK醉酒之后企图侵害毕静之前。自然而然的,DK就认为这是那一次他记忆模糊时做下的事情。同样也是因为这三个月的时间差,让后来七个月早产的时间与足月生产的预产期相差无几。当DK查到毕舟来,确认过出生日期之后,他就更加觉得这孩子是他的了。

  兰正茂呼出一口气,说道:“毕静的这些工作日记,让审查组中坚称他们夫妻二人违反纪律的调查员们无地自容。在那种环境之中,我们应该庆幸毕静和亓航是真实的夫妻,否则等支援到达时,我们甚至无法保证他们二人还能活着。无论如何,毕静的牺牲是事实,她非常成功地完成了任务是事实,她日记中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她的忠诚,我们没有资格怀疑这样的英雄。所以毕静和亓航的嘉奖都非常顺利地批了下来,这些年给到家里的抚恤金也从来没有少过。但还是那句话,情感上我们理解并绝对相信毕静和亓航,可我们还需要证据。”

  “那年福利院的爆炸是什么情况?”海同深问。

  兰正茂回答:“嫌疑人确实是沈婷当年卧底时攻略的对象,但他同时也是被买走了命的杀手。其实这里面有两件事,除了亓弋当时在那个福利院以外,还有一个在爆炸发生时意外丧命的孩子,在后续确认身份时被查明是温东的儿子。买通嫌疑人的人有很大可能是钟提,也就是现在被称为塞耶提的,代号是T的那个人。”

  苏行愣了一下,说:“我还以为那个T挺年轻的。”

  “他比亓弋大十岁。”兰正茂说。

  晏阑惊讶道:“大十岁?!那当年福利院爆炸的时候他也就十四五岁?十四五岁就能买凶杀人?”

  “是的,钟提是个非常早熟,智商也非常高的人。”兰正茂说道,“其实到现在,来自DK集团内最大的威胁是钟提而非其他人。DK命不久矣,A和O只是手腕狠手段黑,真正有脑子的只有钟提。”

  “那亓弋他……”海同深还是没有忍住对亓弋的担心。

  兰正茂摆了摆手:“即便抛开立场和亲疏,就以数次往来交手来看,亓弋也赢得了钟提。或者,我换个说法,其实也是时候给你们交个底了。当年亓弋能成功逃脱,就是因为他利用了钟提。”

  四年前,葡萄县。

  弥漫着潮湿气味的狭小囚室之中,昏暗的光线从墙壁高处的一处小窗投射进来,小窗上紧密的栏杆把这微弱的光切成了数个规则的长条,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只剩斑驳与狼藉。一只满是血痕和血痂的手轻轻落在了那细碎的光斑上,手的主人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之后,囚室便陷入了沉寂,甚至连呼吸声都已消散。这样极度的安静持续了足有十分钟,当光线逐渐从手上退去,亓弋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是沙哑而虚弱的:“在等太阳落山吗?”

  这声音打在陈旧厚重的四壁上,仿佛坠入深井一般,荡起了回音。少顷,铁门被打开,塞耶提走了进来。

  “这应该是你看到的最后的太阳了,我不想打扰你。”塞耶提说。

  亓弋并未去看塞耶提,只直视着眼前的墙壁说道:“我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现在就下定论,似乎还早了些。”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塞耶提走向了房间内唯一一把椅子,并未嫌弃那上面的血污,直接坐了下来,“警官,你是我见过的,骨头最硬的人。”

  “你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亓弋回道。

  塞耶提眉尾上扬,语气中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解:“我们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

  “我的骨头到底有多硬,要看你到底有多聪明。”亓弋喘了两口气,用刚刚触摸过阳光的右手撑起身体挪了位置,把自己的后背尽可能多地靠在墙壁上,勉强算是坐了起来,“你刚才叫我‘警官’,看来,你还没查到我到底是谁。Nando查不到是因为他笨,而你查不到……”亓弋终于挪了目光,他掀起眼皮,注视着塞耶提,缓缓说道,“你查不到不是因为笨,而是因为我就是毕舟来。”

  塞耶提:“你是卧底。”

  “我说了,我就是毕舟来。”

  塞耶提摇头:“你在跟我玩什么文字游戏吗?别忘了我从小是在中国长大的,我的母语是汉语,你觉得——”

  亓弋弯了眉梢:“我觉得什么?你怎么不说了?”

  “你说你是谁?”塞耶提眼中流露出惊讶和难以置信。

  “我说,我是毕舟来。”

  “你……不可能,这不可能!中国警察不会做这种事情!”

  亓弋胸有成竹地说:“以你塞耶提手眼通天的本事都没查到我的身份,你难道就真的一点都没怀疑过?”

  “这绝对不可能!”塞耶提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臂环在胸前,加重了语气说道,“我了解中国警方,他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而且你这样的硬骨头,只有警察才会有!”

  “你说的没错,可如果他们并不知道我就是毕舟来呢?”亓弋的眼眸之中看不出任何慌张,而是出人意料的镇定与平和,“你既然说你了解中国警方,那你也该明白,我这样一个卧底了十年的人,对于他们来说是非常宝贵的存在。只要我活着,就能带回太多的一手资料,甚至不夸张地说,能把整个集团都给端了。你觉得我的价值不足以让他们派遣行动部队来支援营救吗?没错,这里是缅甸政府管不了的真空地带,但你别忘了,我的背后是一个国力和军力都非常强盛的国家。现在已经不是三十年前了,我只问你一句,先生背后的那位将军,他真的敢得罪中国政府吗?”

  “你试图把我绕进你的逻辑中。”塞耶提说,“没错,将军确实不会开罪于中国政府,可是这跟你并没有关系,如果你真的那么重要,为什么三天了还没有人来接你?”

  “因为我没有发信号。”亓弋坦然说道,“也因为,我觉得我能活下去。”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是真的信仰忠诚,还是傻。”塞耶提嗤笑道。

  亓弋并未理会塞耶提的嘲讽,仍旧平静:“看来我高看你了,你还是不够聪明。”

  “咱们俩现在这样的状态,你却说我不够聪明?阿来,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我用了十年把你们骗得团团转,可你用了二十年,不仅没有报仇成功,还眼睁睁地看着DK培养出了两个接班人,提,你觉得咱俩谁更可笑?”

  塞耶提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殆尽,这一次,他望向亓弋的眼中多了几分戒备。

  “跟我合作吗?”亓弋问道。

  塞耶提:“不说内容不谈条件,想让我凭空答应你?”

  “我改了地下室的引爆器,你放我走,我去引爆。接下来的事情,还用我说得那么详细吗?”

  “如果你直接跑了呢?那我可得不偿失。”

  “只要我回到境内,我就是功勋卧底。我会申请调回俞江,到时候,你想要的便利,我都可以给你。”

  塞耶提眯起眼,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人,冷声道:“我可不觉得你会这么好心。不管你是不是毕舟来,回去你都会接受很长时间的审查,如果你在审查的过程中把我也交代出去了,那我可就倒霉了。”

  “所以我说,我要炸了这里。”亓弋的眼中满是坚定,“不管我是谁,我的目标都只有一个,就是DK。只要他死了,我的目的达到,日后这里再有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如果他没死,那么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是爬也要爬回来。所以无论是哪种情况,你都是获利的。”

  “毕舟来就这么恨他吗?”

  “毕舟来是孤儿,没爸没妈,吃百家饭长大的。只有毕舟来不再跟他扯上关系,我才能回到安稳的生活中去。现在DNA技术这么发达,如果有一天亲子鉴定报告被摆在了中国警方的案头,你猜我还能有好日子过吗?所以他必须得死,我必须要抹去他的痕迹,才能让毕舟来跟着他一起死去。而且,有Nanda和Nando在,毕舟来怎么可能不恨?”亓弋呼出一口气,“提,其实你没必要这样刨根问底,只要我们俩的目的是一样的,这不就足够了吗?了解那么多对你并没有好处,我的身份毕竟是卧底警察,这其中的道理,我想你应该能明白的。”

  片刻之后,塞耶提将环在胸前的手臂松开,他站起身来说道:“可是我在这里把你杀了只会更省事。”

  “如果你真这么觉得,那我无话可说。”停顿片刻,亓弋还是又补充道,“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你觉得这几天那俩孩子已经把我折磨成这样,却还是不敢下手杀我,是他们不够狠,还是有人不让?二十多年了,提,你等到了最好的机会,而这机会稍纵即逝,只在你的一念之间。反正我现在也是砧板上的鱼肉,你这刀是砍向我,还是转身扔向旁边,由你决定。”

  “你真的是个很好的辩手,我承认我被你说服了。不过……”塞耶提走到亓弋身边,蹲下来与他平视,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胸口,“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让他们俩中的一人去引爆,而你,留在这里。我会打开这道门,如果你能逃出去并活下来,我们的合作就此达成。如果不能,那么明年今日我会替你烧点儿纸的。”

  “成交。”亓弋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

  时间在一瞬间折叠又展开,亓弋仿佛飘浮在空中的没有躯体的灵魂,他看着爆炸发生,看着“自己”一步一顿地从囚室中逃脱,在山中躲藏。看着Nanda射出一枪,子弹穿透了塞耶提留下的两块铁片射进胸腔,看见满身血肉模糊的“自己”咬牙强撑精神,发出了求救信号。疼痛和绝望兜头袭来,把亓弋一遍遍砸入混沌的深海。他就像溺水者一样,拼命挣扎,拼命向上,想汲取更多的氧气,想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来给自己安全感。在每一次意识模糊的边缘,都有一个歇斯底里质问的声音强行冲破黑暗,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亓弋。

  闭眼,又睁眼,时间失去意义,生命的流逝感却越发明显,亓弋的视力已经逐渐变差,或许是头部受伤导致的,又或许,只是死亡降临的前兆。好在听力还没有受到影响,在听到远处传来的响动时,身体的本能先于大脑给出了反应。然而记忆在此时产生了偏差,他以为会听到暌违十年之久的那声“亓弋同志”,可落入耳中的,却是那让他熟悉又厌恶的口音和称呼:“塞耶来。”

  亓弋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那与海同深一样在鼻梁山根处有一颗浅痣的脸。不笑时三分像,笑起来倒有五分神似,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没有心的人是不会懂的,爱或许与样貌有关,但却绝不止于样貌。

  “塞耶来,塞耶提来了,他有事要跟您说。”钟昊轻声说道。

  “我睡了多长时间?”

  “五分钟不到。”钟昊回答,“您就打了个盹,我刚才都没发现。”

  亓弋撑起身子,搓了把脸,调整好心情之后说道:“嗯,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钟昊把床头的矿泉水放到亓弋手中,之后就离开了房间。亓弋拧开水瓶喝了一口,才看向坐在远处沙发上的塞耶提说:“你倒是躲得远。”

  “我怕你没睡醒先掏枪,自然得躲远点儿。”塞耶提这才起身走到亓弋床边,拉了椅子坐下,“昨晚没睡好?”

  “我就没有睡好过。不像你,没心没肺的。”

  “随你怎么说。”塞耶提没有争辩,他抬手指了一下刚才坐过的沙发,“防弹衣,明天记得穿。”

  “你干脆给我找个桶装起来得了。”亓弋道,“想杀我的人确实不少,但没人会莽到在明天那种场合杀我。”

  塞耶提盯着亓弋看了两秒,笑道:“原来你那天在生日宴上是这个意思。”

  “你真以为我会被坤木激怒?拿他当只鸡罢了,不然满院子的猴子都上蹿下跳不知分寸。”亓弋冷冷说道,“杀鸡儆猴这事虽然老套,但管用。努珀没有找来,就证明他咽下了这口气,这事可以结束了。”

  “便宜他了。”塞耶提道。

  亓弋:“你知道的,我的目标从来不是他们。”

  “知道,塞耶来的心比天高,这些碎催都没办法入你的眼。”塞耶提道,“不过防弹衣还是要穿的。聪明人知道明天那个场合不能出手,但保不准有别的莽夫。这几年各家手下都有折损,新上来的人不知道前面的纠葛,做起事来也没轻没重的。你得留心。”

  “知道了。”


第一百一十章

  另一边,兰正茂正在回答海同深提出的问题:“当年亓弋和钟提达成了某种协议,钟提帮助亓弋出逃的同时,也能达成他的目的。钟提是非常会权衡利弊的,而亓弋又非常擅长利用优势揣度人心,也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将亓弋成功营救回来。亓弋伤得非常重,昏迷了五个多月,醒来之后他就说他要回去。我当然不可能同意,不只我,所有参与到这个案子中的人,都不同意他回去。因为很明确的,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但是那时候他却说,他并没有暴露。我当时以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真实的身世,但实际上那个时候他只是心中有了怀疑而已。我清楚地记得,在他醒后第一次要求跟我单独对话时,他问过我一个问题。”

  “老板,我到底是谁?”

  兰正茂看向躺在病床上根本无力起身的亓弋,心中第一次有了不敢面对的慌张,他回答说:“你是我们的同志。”

  “我不想听废话。毕舟来是真实存在的人,否则我不可能还能活下来。”亓弋说道。

  当然,这样的对话是兰正茂曾经预料过的,他平静回答道:“进入2000年之后,随着技术的发展,各省信息逐步开始联网,并通过人口普查清理系统之中的死户以及无效户籍信息,我们就是在这个过程中筛选出了一部分确认无效的信息进行有意的保存留档,为各地尤其是边境地区的缉毒、刑侦以及国安行动做准备。至于毕舟来这个身份,确实如你所说,毕舟来是存在的,只不过那个孩子早就死了。后续为了更加方便你进行卧底,我们又给毕舟来更新了户籍和学籍。”兰正茂起身,把吸管插在水杯里,递到亓弋嘴边,“喝口水,听我说。”

  亓弋动弹不得,自然也就只能听从兰正茂的安排了。

  看着他喝了水,兰正茂才继续说道:“你放心,无论你是怎么骗过那边的人的,只要你回来了,这件事就算尘埃落定了。好好养病,该有的功勋奖赏不会少了你的。”

  “您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亓弋松开了吸管,说道。

  “你要不要与我们给不给你并不冲突。”兰正茂把水杯放回到床头桌上。

  亓弋:“既然他没有死,我就要回去。我已经在DK面前坐实了自己就是毕舟来,老板,现在不是您让不让我回去的问题,而是我必须回去。在他们看来,我是回来卧底的,所以我早晚都要回到那边。他们需要在警方内部有眼线,而我们也需要继续深入了解那边的情况。我继续做中间人,才能为以后剿灭他们做准备。”

  “我们从来没有这个先例,这不可能的。”兰正茂严词拒绝道。

  “但是每件事都是单独的个例,所有事情都要有第一个去做的人。老板,我真的可以——”

  兰正茂抬手打断了亓弋的话,说道:“这事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而且你现在这个样子,连坐都坐不起来,想做什么都不可能。你休息吧。”

  …………

  “可您最后还是答应了。”晏阑说道。

  兰正茂道:“是我们所有人都低估了他。医生信誓旦旦跟我说,他一年之内绝对不可能下床,所以我才特意说了一年为期,谁知道他不仅下了床,还恢复了体能。后来我们又用审查谈话来拖延时间,但金志浩落马,全省跟着动荡,绿水鬼渗透入境,我们没有时间再慢慢筹谋布局,这个时候确实只有他最合适了。所有人都知道重新启用已经明确身份的卧底意味着什么,但确实就像亓弋说的那样,总有人要去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其实更重要的是,他本人的意志以及意愿非常强烈,他没有丝毫退缩和畏惧,也已经做好了再次面对那些人的准备。”

  晏阑问:“您当年回来之后,也想回去,是吗?”

  “是啊,没抓住孔德,我非常不甘心,所以我能理解亓弋的感受,也明白他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兰正茂怅然一笑,看向晏阑说,“只是我当时没有他这样的机会,其实要是真有机会,我或许也不一定就会去,因为你和小曦。”

  “要是有机会您肯定得去。”晏阑说道,“您就不用跟我面前故意说这种话了,反正我是不会信的。不用拿我当三岁孩子一样哄,您如果有机会回去却没去,我现在大概更不可能坐在这里跟您心平气和地对话了。”

  苏行拍了一下晏阑的手背,转而对兰正茂说:“爸,他是想说,您肯定不是因私废公的人。”

  “等听完我接下来的话,你们还有机会选择以后对我采用什么态度。”兰正茂端起茶抿了一口,而后把茶杯放在手中轻轻转着,安静片刻,才再次开口说话,“一直到727爆炸案发生之前,月牙湾对我的悬赏都还在,往好的说,是我的出行受保护,关起门来自己说,就是我的行动是受限的,只要离开北京就必须报备,并等待批准和安排安保。我是真的怕把危险带给阑阑和小曦,那些年小曦身体还好的时候,每年都会到北京来出差,其实晏家的产业根本还没铺到北京,那所谓出差,不过是来看我而已,当然这些都是瞒着阑阑的。”

  “我知道,我又不傻。我妈每次带回家的东西都明显不是她会给我买的。”晏阑低声咕哝道。

  “行,你知道。”兰正茂和蔼地笑了笑,接着讲述起来,“接着说说727案吧。当年所有相关文件都很明确地指出,盛康华这个病人是在5月份第一次找到成医生就诊。当时给他做了检查,他的身体状况、病情程度以及家庭资产都不支持他进行手术治疗,所以后续成医生按照终末期肝硬化的治疗标准对他进行了姑息治疗,并跟他详细说明了情况。盛康华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没有选择继续留在院内治疗,而是开了最便宜的止疼药,出院回家,并签署了知情同意书。从那之后一直到7月27日之前,他都没有出现在医院过。727爆炸案之前,我因为一些原因被隔离审查,时间大概有两年,我出来的时候应该是4月份,在知道小曦生病要做手术之后,我当月就打报告申请回到平潞。前年金志浩在审讯中交代,是他向DK那边泄露了我的行踪,当时我就有推测,4月我回平潞,5月那边就开始对我进行了目标监测,同时安排了盛康华。”

  海同深疑惑道:“金志浩那个时候就黑了?而且他怎么知道您的行踪的?”

  “他当时是省厅内保总队的,我到平潞是由他对接的本地安保,所以他应该算是系统里最早知道我和阑阑关系的‘外人’。毕竟这些年阑阑的档案上父亲那一栏一直都是空的,没有人能从档案上找到我们俩的关系。”兰正茂说,“而且,金志浩从一开始就在汲汲营营,为着往上爬不择手段,甚至可以说,他是主动搭上了黑恶势力的关系,而我的行踪就是他的投名状。”说到此处,兰正茂把目光落在了晏阑身上,“所以,这些年你一直怪我害了你妈,其实是对的,727爆炸案就是因为我。”

  晏阑低了头轻声说道:“我没怪您。”

  兰正茂则呼出一口气,似是欣慰,又似是释然。他说道:“因为727案当时确实人证物证都很清晰,患者挟私报复这个理由太充分,而且在那件事后我的悬赏还一直挂着,DK那边也没有任何异动,其他相关人员也都还在服刑,所以这件事就被我忽略了,这确实是我的问题。金志浩交代情况之后,我重新梳理当年的事情以及缅北那边的关系纠葛,再结合这两年阑阑一直追查的盛康华的事情,现在我的想法是,727爆炸案是DK集团和温东集团的利益互换。”

  “昨晚接到小海电话之后我画了个草图,画得不好,你凑合看。”兰正茂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一张纸,递给海同深。原本海同深是单独坐在单人沙发上的,他接过那张纸后就打算起身挪到大沙发上挨着晏阑坐,和他们一起看。但兰正茂却说:“你自己看就行,他们俩查得都差不多了。”

  “好。”海同深点头。

  兰正茂:“这件事其实要追溯到当年福利院爆炸那件事。刚才我说过,当年爆炸案发生之后,在确认受害人身份的时候我们查到了其中一个孩子实际上是有领养人的,只是领养人选择先以资助人身份委托福利院对孩子进行照顾,孩子身亡之后我们联系资助人,发现那是个假身份,顺着查下去,就查到了温东。根据情报显示,温东当年曾经有过两个孩子,有一个男孩丢了,丢失的孩子与在爆炸中身亡的孩子年龄相仿,我们保留了那个孩子的DNA样本,后来想办法拿到了温东的DNA样本进行比对,确认福利院死亡的那个孩子与温东有亲缘关系。这意味着,当年那场爆炸,钟提想炸死的毕舟来没死,但意外炸死了温东的孩子。当年那个行凶人想报复沈婷是真,但让他知道沈婷的行踪,并给他提供了炸药的是钟提。那个行凶人在爆炸中身亡,这就导致了后来没有人知道当年钟提在其中的操作。而明确知道温东的孩子也死在了爆炸之中后,钟提抢先一步,引导了温东和DK的私下勾连。那场爆炸可以明确的信息就是毒贩报复缉毒警,而那名毒贩的行动是吞埃落网的连锁反应,这事对于温东来说有一种哽着一口气想报仇却报不了的感觉。首先他明确知道他们做的事情是违法的,那么吞埃集团的覆灭在温东看来是本来就存在的风险。吞埃被抓,他手下的人因为没了活路报复社会报复警察,导致温东的儿子意外死亡。实施爆炸的人当场死亡,根本诱因吞埃被警方抓获,温东想让人偿命都找不到对象。所以当DK找到温东,以赔给他一个儿子的条件来谈判,温东很容易就上了钩。”

  “是……梭盛?”海同深问。

  “没错。”兰正茂点头,“DK能查到的最后的信息就是福利院的爆炸,之后虽然毕舟来的户籍仍然在,但他找不到人。毕舟来因为一场爆炸生死未卜,当DK通过线人知道了我也有个儿子,还平安长到了15岁的时候,你们应该能猜到他会做什么。”

  晏阑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握紧了苏行的手。当年盛康华一直在药房门口徘徊,而晏阑因为跟兰正茂争吵赌气跑到了手术室等候区外的走廊上,炸弹定时器的开关就在盛康华手上,他可以选择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引爆炸弹。十秒倒计时,并不足以让他从走廊处跑到远在另一边的兰正茂旁边,但却足够让晏阑完成从手术室门口跑到走廊里,到达盛康华身边并在听到倒计时后拉着身边小孩子趴下这一系列动作。十多年前的场景再度清晰地重现在眼前,晏阑记得自己当时赌气跑开,但又因为担心手术室里的母亲,所以在离开等候区后就停了下来,他在距离盛康华五步左右的位置看见了年幼的苏行,和苏行几乎同时听到了倒计时声响,在他把苏行扑倒的同时,兰正茂在他身后示警的声音也响起,紧接着爆炸就发生了。如果是盛康华在看到自己从兰正茂身边跑开后就按下倒计时,那么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苏行自然也想明白了这一点,他回握了晏阑,同时说道:“温东的儿子是真的死在了那场爆炸里,所以温东对于炮制一场爆炸杀死当年的卧底的孩子这件事是有偏向的。当DK找上温东,用这件事做饵,两个人一拍即合。DK需要一个背景干净并且即便被追查也不会查到自己身上的死士,温东知道盛康华的肝病已经基本没的治了,而且能够买通盛康华做这件事的人很多,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他也并没有什么危险。”

  “没错。”兰正茂接着说道,“还有就是,温东能够用盛洪鹏来拿捏住盛康华,说明盛康华到平潞看病之前,盛洪鹏就已经成为了梭盛。只要盛康华完成任务,梭盛就能平安长大,同时成为温东的义子。温东通过这件事收揽了盛康华手中的资源,得到了一个死心塌地跟着自己的小孩子,同时还从DK手中分到了一杯羹。而DK那边,他向我报了仇,拉到了温东的合作,收下了金志浩的投名状,把平潞市和整个霁州省的关系网打通连接了起来。两个人各取所需,所以才有了727爆炸案。无论是当时亲自参与执行的盛康华、黄新,还是后续善后的薛小玲、肖鹏飞肖鹏跃兄弟,包括负责传话的周建兴和金志浩,这些人都只知道一部分,没有人能完全掌握这场爆炸的真实原因和全盘计划,因为无论从哪一个人的角度来看,这件事都是逻辑通顺的。”

  苏行呼出一口气,说道:“是啊,就算当年我爸侥幸逃脱了,再追查下去,最多也就查到黄新违规用药,再深的肯定查不到了。而且前年我们那么深挖彻查,也只查到了周建兴就截止了。还是到了现在,有了弋哥提供的这些线索,才把背后的根源挖出来。这DK……太可怕了。”

  “是T。”海同深出声纠正道,“亓弋之前说过,T作为DK集团的军师已经二十年了,727爆炸案发生在十八年前,所以这件事应该是他策划的。”

  兰正茂点头:“没错,这是钟提设计的。钟提用这个方法把DK和温东拉到了同一张桌子上,打通了他们两个的关系,他们互相掌握了对方的把柄,这件事基本就不会再被翻到明面上,那么即便日后DK起了疑心想要追查当年福利院的爆炸案,也不会大张旗鼓去查,这样钟提就能有时间在中间搅弄,掩盖自己与福利院爆炸案有关这个事实。”

  “有这脑子干点儿正事不好吗!”晏阑吐槽道。


第一百一十一章

  海同深对照着兰正茂给他的人物关系图,结合刚才的情况介绍,大概梳理出了前因后果。他知道今天这样的机会很难再有,所以大脑飞快地运转着,快速整理出仍旧未被解决的疑问。

  “兰叔,刚才您说的关于T的这些内容,是亓弋查到的吗?还有这个T,他知不知道自己被亓弋利用了?他的立场到底是什么?”海同深问。

  “关于钟提的很多情况,确实都是亓弋前些年查到的。至于立场,可以确定的是,他并不忠于DK,而且他的目的是向DK复仇。在查到福利院爆炸案与钟提有关之后,亓弋选择了与钟提摊牌,也是在那时,亓弋得知了钟提的具体情况。用最简单的话来说,钟提与张聪拥有相近的身世经历,而比张聪的经历更多的是,钟提目睹了自己的母亲被DK用工具凌虐致死。”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兰正茂接着说道:“你们没听错。钟提的母亲叫铃铛,在钟提六岁的时候,铃铛突然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家,之后没多久钟提的父亲去世,他就开始在寨子里吃百家饭。等铃铛再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四年之后,同时还带回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刚好四岁。一年之后,铃铛再次不告而别,把那个孩子甩给了钟提。同时寨子里也开始传起了闲话,钟提一个孤儿带着个不知道来路的小孩子,在寨子里很难活下去,他也不愿意再过这种日子,于是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揣在身上,带着那孩子跑去了缅甸,中间的过程不可知,总之后来的结果是他找到了铃铛。但是铃铛被囚禁了起来,钟提原本是想把铃铛救出来的,结果在偷偷跑去给铃铛送饭的时候赶上了DK去找铃铛。铃铛让他跑,他却只是躲在了窗外,就是那一次,他目睹了DK的变态。按照亓弋转述的钟提当时的描述是,小臂长的工具,带着血从铃铛的身体里拔出来。事发时钟提十二岁左右,虽然他的小臂不及成年男性的小臂长度,但那个尺寸……如果钟提的记忆没有错乱的话,十二岁男孩小臂长度的工具,尺寸也已经很吓人。更何况当时铃铛还怀着孕。”

  “铃铛怀孕了?谁的孩子?那个四岁的小孩又是谁的孩子?”晏阑追问。

  “孕母计划的关键是在怀孕的女性,父亲是谁根本不重要,而且那些女性绝大部分都是被拐卖被强迫的,为了让她们听话,DK会用药把她们迷晕,所以事发后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是被谁侵犯的。如果确认怀孕,她们就会被人贩子带回到境内卖给老光棍。老光棍们能买到媳妇,肯定会迫不及待与这些女性发生关系。我卧底的时候知道他在实施孕母计划,但我不知道他也会碰那些女性。在毕静离开之后,他表现得完全不近女色,对男女之事也没有丝毫反应。”兰正茂叹了一声,道,“扯远了,说回钟提。在目睹了自己母亲的惨死之后,钟提的心理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恨上了DK。他顺着铃铛留下的遗物和痕迹开始调查,通过各种细碎的线索,找到了当年护送毕静到边境线上的蛇头,又通过蛇头摸去了医院,并顺着查到了福利院。那个时候钟提还未成年,就算是再有戒心的人,对待未成年的孩子也总是会放松警惕,再加上钟提确实脑子很灵光,很快他就认识了阿明,也就是福利院爆炸案的始作俑者。他用了小半年的时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阿明,最终推动了阿明成为人肉炸弹。在那场爆炸之后,DK实际上失去了吞埃的信任,所以他不敢多做什么,更不敢大张旗鼓地去找毕舟来。在我逐步走到吞埃身边之后,DK曾经让我帮他找过毕静和毕舟来,那是在109专案收网前一年左右,所以可以确定的是,直到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找到毕舟来。109专案收网之后,DK要重新聚拢一批手下,新人想要获得信任是需要时间的,在那段时间,DK不可能把他有孩子这事透露给任何一个人,因此可以推断钟提应该是先于DK摸到了毕舟来的消息。后面钟提得到DK的信任,也是因为他找到了毕舟来曾经住过的福利院,给了DK寻找的方向。”

  “他确实太聪明了。”海同深感慨,“他到DK身边其实是为了报仇?”

  “对。”兰正茂说,“钟提的目的非常明确,所以亓弋当年才能利用这一点跟他谈判并获得他的帮助。”

  “等等,钟提不是还有个弟弟吗?”晏阑说,“刚才您说铃铛带了个孩子回去甩给钟提,后来又走了,那孩子呢?”

  兰正茂沉默了一会儿,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而后他看向苏行,说:“之前小廖让你做的那个DNA鉴定。”

  苏行愣愣地看向兰正茂,甚至都忘了呼吸。晏阑攥了一下他的手:“什么DNA鉴定?”

  苏行回过神,用力地吞了一下口水,表情仍是震惊的,他说:“之前廖叔给了我一个DNA样本,让我跟之前那具无名尸进行比对,这两个样本具有相同的mtDNA序列,比对结果是……是属于相同母系的亲属……”

  “那具尸体……是……钟提的弟弟?”海同深再次向苏行确认道。

  苏行回答:“不排除这个可能。但mtDNA只由母亲遗传给孩子,不具备单一性,所以还是不能确定那个人是谁。”

  “钟提,把自己同母的弟弟,培养成了亓弋的替身,然后扔给我们……了?”晏阑都已经要不会说话了。

  兰正茂点头:“是的。按照亓弋之前带回来的情报,钟提身边一直有一个人,那个人多年来深居简出,跟钟提关系比较亲密。以前亓弋并没有感觉,但在道钦被杀之后,亓弋突然意识到,那个人就是作为自己的替身而存在的,因为那个人的身形跟亓弋非常相像。但是钟提是个做事不会留下痕迹的人,没有证据,亓弋也没办法说什么。在最后和钟提的谈判中,钟提曾经提到过,从很早开始,那个人就已经是亓弋的替身了,而这个做法是DK授意的。也就是说,DK早就认出了毕舟来并准备了金蝉脱壳的方法,而钟提则是把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献给DK当作投名状,以此来博取DK的信任。亓弋只知道那个人叫阿温,其他的信息都不知道,至于他们的亲缘关系,也是后来我们彻查钟提身世的时候产生的怀疑。现在有了DNA的确认,这个猜想就基本坐实了。”

  “又聪明又狠辣,这人太可怕了。”海同深忍不住说道。

  缅北。

  钟昊抱着枪气喘吁吁地小跑到亓弋身边,亓弋伸了手。

  “塞耶,这枪沉。”钟昊的话音还没落下,就觉得怀中一轻,亓弋已经把枪拎了过去。亓弋单手拎起枪带,抬起膝盖,轻轻一磕,枪身腾空了一瞬,下一秒,亓弋的手就已经握稳了枪托,顺势把枪扛在了肩上。他平静说道:“这枪不沉。”

  钟昊微微张着嘴,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亓弋见他这模样,用左手手肘碰了一下他,无奈说道:“别发呆了,拿好枪跟我走。”

  “……哦!来了!”钟昊小跑着跟上了亓弋。

  两个人到了实训场。那其实是别墅后面的一处小山包,因为现在DK一家人都住在这里,所以他的安保把这个小山包圈了起来,防止外人进入。

  “认识这枪吗?”亓弋问。

  “不认识。”钟昊如实回答。

  “英国的,AS50,选这枪是因为它后坐力小。家里这些大狙都很猛,就这个不会伤着你这小身板。”

  “我……我是不是太弱了……”钟昊嗫嚅着。

  “带你玩一玩而已,又不用你亲自上阵跟人对狙。”亓弋带着钟昊走到了提前摆放好的垫子旁边,“来,把枪放下,我教你。”

  钟昊立刻按照亓弋说的开始动起来。两个人还没开始,A和O就到了他们身边,亓弋看了眼钟昊,说:“你不用起来,继续就行。”

  A盘腿坐到了亓弋身边,噘了嘴,说道:“以前你对我们可没这么耐心。”

  “以前你们俩也没阿昊这么听话懂事。”亓弋往旁边挪了挪,招呼O道,“过来坐,杵在那儿当什么电线杆子?”

  O咧开嘴笑了起来:“还以为你有了阿昊就不要我们了。”

  亓弋一边给钟昊调整着姿势,一边说道:“又说胡话了。你有了玛优之后就不要家了?”

  “我跟玛优什么事都没有!”O愤愤说道,“要不是之前塞耶提让我跟她维持着关系,我早就不理她了。”

  “你就那么听话?”亓弋反问。

  O低着头说道:“你又不在,我们只能听塞耶提的。”

  “别跟我告状啊,我最烦翻旧账了。”亓弋拍了下钟昊的手臂,“这里放松,太紧了会影响准头。”

  A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拽了拽亓弋的衣袖:“阿来哥,我好久没看你打枪了。”

  “你们俩先去打个靶我看看,要是没退步我就满足你们。”

  “好!”A立刻拉起O,“走,咱们去打靶。”

  亓弋看着那二人的背影,没多作声,转而把目光落在了钟昊身上,耐心地教导着钟昊。

  如此过了半个多小时,A和O射完了靶,钟昊也射完了一支弹夹,亓弋把钟昊从地上捞起来,替他摘了耳罩,说道:“差不多了,再打明天就抬不起胳膊来了。肩膀疼不疼?”

  钟昊揉着肩膀,点头:“有点疼。”

  亓弋:“回去记得抹药,找提去拿,他那儿有。”

  “阿来哥!”A抢先一步走到二人身边,生硬地打断道,“我们打完了,真的没有退步,你看!”

  “行了,满足你们。”亓弋站起身来,端起枪上了膛,说道,“要射什么?”

  “飞盘行吗?”

  “把‘行吗’那俩字去掉。”亓弋戴上耳罩,抬了枪,说,“放。”

  O按下开关,紧接着,就有飞盘从发射装置之中弹射而出。十秒,十发子弹,全部命中。亓弋换了姿势,一边换弹夹一边说道:“让我拿反器材当气步枪射飞盘玩,这也就你们俩干得出来。再来。”

  “还有什么问题吗?”兰正茂问。

  “有。”海同深立刻接着提问,“兰叔,昨天晏阑给了我一份资料,这跟我手中查到的内容可能有关系,您要不要看看?”

  兰正茂喝了口茶,润过喉咙之后才说:“你直接说吧。我眼花了,看字费劲。”

  海同深点了头,简短说道:“之前亓弋给我留下了线索,引导我去查一个叫作康宜轩的企业家,晏阑帮我查了一些信息,我也整合了一下手头的线索,现在我们怀疑,之前亓弋传回消息要查的那个钟昊,很有可能是康宜轩早年间丢失的孩子。”

  “康宜轩?”兰正茂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戴上了老花镜,把手伸向海同深,“资料拿来我看看。”

  海同深连忙把文件递了过去。粗略翻看过这些资料之后,兰正茂摘掉眼镜,站起身说道:“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

  兰正茂走回了书房,留下三个人在屋里面面相觑。晏阑无奈道:“这就已经够乱的了,可别再牵扯出什么别的案子了。”

  “看兰叔这架势,估计你要乌鸦嘴了。”海同深无意识地用手指拨弄着抱枕上的流苏。

  晏阑看了他一眼,问:“你怎么不玩你那陀螺了?”

  苏行抢在海同深回答之前就拍了一下晏阑的手臂,用埋怨的语气缓和气氛,说道:“怎么说话越来越不过脑子。”

  海同深看见他俩的动作,微微摇头,说:“没事的小苏,我没那么脆弱。就是最顺手的那几个要么坏了要么被亓弋拿走了,我最近也没顾得上买新的,就没拿着。”

  晏阑呼出一口气,劝道:“你也把自己那根弦稍微松一松,别到时候亓弋回来了,你却扛不住了。”

  “你拉倒吧。”海同深翻了个白眼,“你当年在小苏病床前要死要活的时候,别人也这么劝的你,有用吗?理解你们替我担心的心情,但你们也不用劝我,这些事我能想明白,也能自己调整好。这个坎儿是我和亓弋必须要迈过去的,也只能我们俩自己解决。”

  “我再烧壶水。”苏行站起身走到茶台旁边。

  “怎么?不会被我说害羞了吧?”海同深玩笑着说道。

  “没。”苏行按了按钮,等着自动上水器把水壶灌满,“这事说出去丢人的也不是我,我没什么可害羞的,我就是坐得累了起来走两步。”

  “你啊,还是嘴硬。”海同深挂了个淡淡的微笑在嘴角,“我也是当了十多年刑警的人,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从刚才开始你就想跟晏阑换位置,让他坐得离我更近一些。你怕我看见你们俩这样心里难受,也觉得我这种状态需要更为熟悉的人在身边作为心理支撑。你啊……那么好用的脑子别放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太浪费。”

  “这可不是无关紧要的事。”苏行在倒计时结束之前按下了停止上水按钮,然后坐到了晏阑的另一侧,“再坚强的人,也总有需要心理支撑的时候,毕竟我对你来说还没有那么有用。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果然还是不喜欢活人的人,你这关心和体贴来得一阵一阵的,你还是做自己吧。”海同深无奈道,“融入活人的世界要是让你觉得有障碍,你就还扎在你自己的世界里,没人会怪你的。”

  “我没觉得是障碍,只是不习惯而已。”苏行收了声,明显地呆愣起来。

  晏阑把手放在苏行后背,轻轻拍了两下,关切道:“怎么了?”

  苏行轻轻侧了下头,看向晏阑,问道:“DK会不会是有障碍?”


第一百一十二章

  “啊?”晏阑愣了几秒,反问苏行,“你从哪里得出的这种推断?”

  苏行解释说:“我刚才就觉得爸讲的那个故事有问题。正常男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进行过完整的射精行为,所有酒后乱性都不过是借口,真喝多了不可能有生理反应,还能有生理反应就肯定还有意识。正常人被迷晕之后再醒来是不会有深昏迷阶段的记忆的,这种状态类似于平常说的喝断片儿了。就算DK当时不知道自己被迷晕了,只是以为自己喝断片儿了,他也应该知道自己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完成性行为,也就是说,毕静前辈的谎言应该骗不过他才对。可是按照之前的描述,他找人做了好几次亲子鉴定,就意味着他只是怀疑毕舟来是不是他亲生的。这里面有个隐藏的逻辑前提是,他觉得自己真的跟毕静前辈发生了关系。不然他根本没必要去检测。”

  海同深看向苏行,道:“可是DK有亲生孩子。那俩孩子比亓弋小八岁,先不论他们是通过哪一种辅助生育技术孕育的,他们能存活并健康成长到现在,无论他是直接取精还是早年间实施过冷冻精子,A和O的存在都能证明DK的本人应该没问题才对。”

  苏行想了想,说:“或许……是心理问题?”

  “有心理阴影?”海同深不解地看向苏行。

  苏行点头:“很有可能,但是我不太确定,我想给施也打个电话。”

  “施也?”兰正茂正好在此时从书房中走回来,他说道,“是发现什么疑点了吗?你打吧,也不用回避,正好一起听听专家的意见。”

  海同深睁大了眼睛看向苏行,惊讶于他竟然认识施也,这个全系统内都赫赫有名的最年轻的犯罪心理学教授。苏行埋头翻找通讯录,没接收到海同深的目光,不过晏阑倒是看见了,他简单解释说:“高智商人群自己的社交圈,咱们凑不进去。”

  “他一点儿都不聪明。”苏行揶揄了一句,接着说道,“他说这会儿有空,我直接打电话了,你们别说话。”

  “工作日下午三点半,这是标准的工作时间,我咨询费很贵的,你付得起吗?”这是施也的开场白。

  苏行见怪不怪,说道:“绝版的10190,全新未拆,这个够吗?”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就是施也雀跃的声音:“够!我可以给你进行面对面一对一解答!直到你满意为止。”

  苏行笑了笑,说:“那倒不用,不过你正经点儿,我开免提了,有案子相关的事情问你。”

  “哦好,你说。”

  苏行避开了案情相关信息,只把DK在两性关系上的特征和矛盾讲述出来。作为专业人士,施也一听这种措辞就知道是正在侦破的尚在保密阶段的案件,所以他并没有过多询问别的信息,只又询问了年龄和生活背景,之后很快就给出了分析:“首先根据你所描述的,曾经有多名女性被单独囚禁,且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受到了侵害,这些女性有没有共同特征?”

  “最开始是少女,有些甚至都不满14岁。到后面就是丈夫长期不在家的已婚妇女,但年纪也都不大,而且都没有生育过。”苏行说道。

  “是所有女性全都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侵犯了吗?”施也再次确认道。

  苏行抬头看向兰正茂,在看到兰正茂点头之后才回答:“是的。所有都是。”

  “受害人有一定的年龄跨度,证明不是单纯的恋童癖。青春期的少女身体尚未发育不全,而丈夫长期不在家的年轻已婚妇女则是性生活匮乏的群体,这个跨度……”施也思索片刻,说道,“我怀疑这个男人的器官或者功能有可能存在障碍,选择不懂事的少女或许是对于自身情况的自卑所造成的。我国以及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周边邻国在性教育上都是十分匮乏的,尤其以贫穷偏远地区的女性更甚,她们连自己的身体构造都不甚了解,更不会了解异性的。在这种情况下,从未见识和体验过正常生活的女性,对于尺寸以及过程中的时间以及持续状态等特性是完全不了解的。我看过的性侵幼女的案子中,有超过半数的嫌疑人都是能力匮乏,所以偏向选择懵懂无知的幼女下手。”

  “可是后来这个人又选择了已婚女性。”苏行说。

  “恰恰更是一种辅证。”施也说道,“常规情况下,已婚女性拥有过体验,在技巧以及能力上是成熟的。简单说,当一个人能力不行的时候,选择让有能力的人带领自己,也是一种方式。另外,按照你的描述,这个嫌疑人的生活环境基本上黄赌毒都有,那么他周围应该不缺帮他解决生理问题的失足妇女,可是他却选择了拐带囚禁,而非花钱去解决。这个人应该是有一定背景和地位,或者说,他非常在意自己的名声。选择幼女,因为幼女缺乏知识,选择人妻,因为人妻碍于文化背景以及所处环境,即便被侵犯了也极少选择报警,更极少会跟自己的丈夫去说。这两种人,都不会把这个嫌疑人的细节特征透露出去,而且就算是报警说自己被侵犯,也不会提及嫌疑人所在意的事情。相反,如果是以卖淫为生的失足妇女,她们有自己的圈子和消息渠道,而且她们见过的很多了,甚至会在完事之后互相交流,这应该是嫌疑人并没有选择失足妇女的原因。”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苏行说,“我确实是怀疑他是有障碍,但我也说不清楚具体是哪种障碍。”

  施也接着分析道:“没关系,咱们一点一点推导。你说这个人曾经对一名女性产生了疯狂的迷恋,这种迷恋最先起于精神,最终是在酒精的催动下有强迫行为,但并未实际发生。而后面当这名女性怀孕之后,嫌疑人并没有对这名女性采取虐待行为,而是在这名女性失踪之后几年选择用工具凌虐另外一名孕妇。嫌疑人在进行这一举动时是意识清醒的成年人,且并未顾忌受虐者的意愿,这从本质上来说并不属于性虐恋的范畴,也不是更小众的恋孕,而更像是在心理动因驱使之下单纯的虐待。其原因有多种,常见的是PTSD、严重且并未经过系统治疗的精神类疾病比如双向情感障碍或精神分裂发作期以及反社会人格,具体是哪一种需要进行测试评定。不过这里面有两个细节需要注意,第一,是所有受害者都被迷晕了;第二,是工具。咱们逐一分析,所有受害者在被侵害时候都失去意识,那就意味着无论是少女还是成年女性,在没有精斑测定的情况下,都不知道自己被谁侵犯了。你刚才说,他在被那名他痴迷的女性迷晕并醒来之后,误认为自己对那名女性实施了性侵,这一点你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从这一点其实可以大胆推测,这个嫌疑人可能从来就没有跟女性完成过真正意义上的行为,或者更极端一点,他可能根本就没有过生理反应,这就导致了他根本不清楚人在喝醉酒的情况下无法完成男性生理活动。如果这一点是成立的,那么反推回去,所有被侵害的女性都没意识,也就意味着,到底是人还是工具,其实都是不能确定的。这样就和第二点联系在了一起,除了性少数群体的男性,异性恋单身男性持有假阳具的概率是极低的。这个嫌疑人手中却有一个尺寸夸张的假阳具,结合他的取向,我怀疑这是一种补偿心态在作祟。你之前不是看过霭理斯的书吗?性能不足或是性能萎缩的原因……呃对了,你旁边没有女同事吧?”

  “没有,但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苏行又提出疑问,“可是确实有被侵害过的女性在之后怀孕……啊我懂了,我们被绕进去了,既然受害人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那么到底是谁侵犯的受害人其实根本就不确定。可能让那些女人怀孕的压根就不是嫌疑人。”

  施也:“没错。如果大部分被囚禁的女性都有不同程度的撕裂损伤,排除插入时动作过大以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超过正常尺寸的异物暴力插入。这个如果能找到当时的检验报告,你应该能看出来,这是你的专业。”

  “我会再找找以前的卷宗。”苏行想了想,又说,“可是这个人又有孩子,证明他功能上没问题,这个我记得在心理学上是存在的,对吧?”

  “对,而且并不少见。”施也说道,“有很多因素都会造成这样的情况,功能上没问题,但是心理上有克服不了的障碍。有的是必须关灯,有的是对避孕套有障碍,有的是只能采取一种姿势。之前我参加心理学峰会时听过一个更极端的案例,这个人是异性恋,但是抗拒女性的器官。后来无论怎么疏导都不行,最后他和他妻子选择了人工受孕。他单独取精,他妻子做体外受精之后胚胎植入。我不知道你那个嫌疑人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但很有可能就是他的心理障碍导致他不能对真实世界中的女性做出任何行为。你所说的,他对他所痴迷的那个女性,追求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爱恋和崇拜,甚至在误以为自己与她发生关系之后跪地忏悔,如果这个嫌疑人确实是有一定地位和威严的人,那么这种明显不符合他的社会身份以及其身份所带来的心理状态的行为之中,很有可能暗含了一种类似于玷污神迹的卑微以及自责,这个嫌疑人够矛盾的。诶,你要抓住这人能让我去跟他聊聊吗?我有点儿感兴趣了。”

  “等我们抓住了再说吧。”苏行以眼神向其余三人询问,确认他们都没问题之后才接着说道,“我差不多了解情况了,你要是有什么相关的资料能给我就更好了。”

  “没问题,我整理几个案例分析给你。那你们先忙着吧,我的乐高别忘了!”

  “忘不了,我现在在外面出差,等我回去就给你寄。”苏行回答。

  施也嘿嘿一笑,说:“替我谢谢你家那位,挂了,拜拜!”

  苏行把手机拿起来,转头看向晏阑:“他说谢谢你。”

  “我听见了。”晏阑呼出一口气,咬牙说道,“你就这么把我绝版乐高卖了这事咱们一会儿单独算账,先说案子。”

  原来刚才苏行说的那串数字是乐高的编码,没想到施也这样的高智商高学识的专家竟然还有这样的兴趣。海同深以前总觉得这种专门研究犯罪心理学的,多少都有点儿不好接触,但是今天这通电话倒是让他对施也有了新的看法。看来“学心理的都有病”这个迷思,是时候该被纠正了。

  射了总共三轮共三十发子弹之后,亓弋收了枪,说:“天气热,回去歇了。”

  “阿来哥……”O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亓弋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还想干什么?”

  “没、没什么,你身体刚好,多休息是应该的。”

  “呵。”亓弋嗤笑一声,用左手从大腿上绑着的枪套中拔出手枪,连瞄准都没有,抬手就是一枪,“这样行了吗?”

  “……”

  “阿昊,回去了。”亓弋收了枪,转身就走。

  钟昊向着A和O鞠了一躬,快速跟上了亓弋。“塞耶来,您生气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觉得我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亓弋反问。

  “不是!没有!”钟昊连忙否认。

  亓弋把AS50背在了身后,一边走,一边卸下了手枪中的弹夹,解释道:“刚才那个位置有人在盯梢观察,Nando他们去射靶的时候离那边不远,观察的人没拿枪,却敢进入那俩孩子的射程范围之内,要么是蠢,要么是自己人。他们俩手里都有目镜,不可能看不到那人,而且那边距离周围的安保岗哨都不到500米,就这样明目张胆地盯梢,你说是什么情况?”

  “我……我不知道。”

  “那就记住一句话,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亓弋把卸了弹夹的手枪重新放回左腿上的枪套里,只把弹夹拿在手中。

  训练场中,A抱着手臂看向O,幸灾乐祸般说道:“叫你不要小瞧阿来哥,你偏要试试,现在看到结果了吧?”

  O揉了揉耳朵,无所谓地耸了下肩,回道:“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就是真死了也没事。不过,你还没意识到一件事吗?”

  “什么?”

  “这么多年了,阿来哥可一个人都没杀过。”

  “废话,他是卧底,他要是杀了人,还怎么回得去?”

  “那他回来之后呢?”O把玩着手中的枪,意味深长地说,“800米的距离,不在他手枪的射程内,可他那把AS50却绝对能射中。你猜,他是刚好左手更方便,还是根本就没打算用狙击枪?别忘了,他的左手臂,可是被我打折过的。”

  沉吟片刻,A倏然一笑,她看向O,眼中盛满了邪戾:“玩游戏吗?”

  “好啊。”O拉过A的手,把枪放在她的手中,“姐姐,我觉得这场游戏会很好玩。”


第一百一十三章

  苏行从桌上拿起茶壶,给四个人的杯子里都续了热茶,兰正茂接过茶后说道:“如果孔德的生理缺陷是真实的,那么这对于亓弋来说是好事。”

  “您……您不会还没告诉他他的身世吧?!”海同深问道。

  “对,我没告诉他,因为纪律不允许。”

  “可是他已经知道您资助了他,也知道了毕舟来是真实存在的,万一他真的误以为自己就是DK的孩子怎么办?”

  兰正茂抬了手,示意海同深先冷静,他道:“这个决定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或者说,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他曾经就在这里,坐在这个沙发上跟我说过,他不会纠结于无法选择的事情上,一个人无法选择出身,但可以为自己十八岁之后的人生负责。如果他觉得坚持不下去,他会自己选择退出。你们也跟他共事过一段时间了,多少对他有些了解,你们觉得他想不到你们现在推导出来的这些内容吗?当年福利院的爆炸案他是亲历人,后来十年卧底他跟DK朝夕相处,回来之后又一直跟那边保持联络,他绝对不是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否则他也不会在刚回来的时候就问我他是谁。但是前段时间当我打算告诉他的时候,他却说让我不要用与DK无关的人和事来干扰他。”

  “想知道,但却不敢面对。”苏行轻声说道,“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只要一天不拆穿,就可以继续装傻下去。而且说实话,告诉他这事对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助益,反而会让他耽误时间去消化情绪。他现在所处的环境,不允许他有任何超过基准线太多的情绪波动,否则就是成倍的危险。”

  “没错。不过我们也会评估他的情况,这点你们可以放心,这次的卧底行动,他的安全是第一位的。我们已经失去了亓航和毕静,不能再失去亓弋了。”兰正茂喝了茶,把刚刚海同深交给他的资料放在茶几上推了回去,语气变得更加沉稳,“刚才我跟相关同事通了电话,现在可以确认的是,这个康宜轩,与这段时间五局一直在追查的信息泄露案件有关。这个案件目前还没有对外公布,因为牵扯到了不少内部高层人员,相关人员太多,还处于保密调查阶段。自从金三角没落之后,缅北各势力继续保留新型毒品的研发,但同时也在开拓新的资金渠道,这一点你们应该也都清楚。随着互联网的快速发展,公民个人信息泄露,给某些犯罪团伙提供了非常大的便利,在这个过程中,有人是为了挣钱,有人则是在其中浑水摸鱼。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二局、五局和国安那边都盯上了康宜轩,而因为康宜轩和他的公司都在俞江,他也搭上了不少政策的顺风车,所以目前对他的调查是由部里和国安的调查组分别进行的,并且被默许跳过省市两级。有两年前平潞那件事的先例在前,我想你们应该能明白。”

  “经侦、刑侦和国安……”晏阑道,“这人不会是间谍吧?”

  兰正茂:“国安那边还没给我们同步信息,所以不太清楚,但五局这边确实已经有了些证据,正在跟二局的调查组进行沟通。目前能确定的是,康宜轩存在利用国有资产帮助境外势力洗钱的行为。”

  海同深:“经纬宝库?!”

  “你……”兰正茂只用了几瞬就反应了过来,他向海同深确认道,“你说亓弋给你留下的资料,是经纬宝库相关吗?”

  “是。而且他好像有意在隐瞒廖厅。”

  兰正茂呼出一口气,叹道:“这孩子太聪明了。我们前段时间确实是在调查经纬宝库,不过现在已经可以确定的是,经纬集团与四季地产都没什么太大问题,主要问题还是集中在康宜轩和他的融宜新创。融宜新创的股权结构公示显示,有一家基金会持股21%,而这家基金会与境外的一家慈善基金会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根据经侦那边的线索,那个慈善基金会很有可能是缅北几家军阀用来洗钱的平台。如果这个关系被查证,如果确认了康宜轩与缅北之间的联系,那么融宜新创实际上就是缅北某集团在境内洗钱的工具。因为康宜轩持有融宜新创30%的股份,加上那家基金会的持股,刚刚好51%。”

  晏阑分析道:“所以如果亓弋传回消息让咱们查的那个小孩真的是康宜轩当年走丢的孩子,那么……很有可能,那个孩子就是康宜轩犯罪的原因?”

  “那孩子应该就是。”苏行说,“面部对比已经做出来了,除去骨相以外,面部特征包括鼻梁附近的痣以及左脚腕的月牙形淡红色胎记,这两个特征同时吻合的概率并不高。而且我们已经查出来,那孩子中文名应该叫康融昊,融宜新创的融,爸那边给到的资料是,这孩子现在用的名字是钟昊,同样都是日天昊。”

  “竟然是这样。”海同深快速梳理着,“康宜轩借用政策资源促成经纬宝库的落地,他人虽已经不在经纬集团,但经纬宝库有他的人脉和合作资源。同时他又有在新能源领域的资本和份额,他可以帮助外面同时利用藏品拍卖和投资盈利洗钱。这一手玩得厉害。”

  晏阑说:“他其实不一定还能有经纬宝库的人脉,但经纬宝库落地建成,艺术品拍卖和展览这个项目在俞江逐渐变成潮流和常见的事情,这样会更方便他们在其中浑水摸鱼。”

  “这帮人真不是东西。”海同深骂道。都不是会被情绪左右的人,而且现在在谈的都是非常重要的关键线索,所以即便是表达好恶,也不过是短短一句。海同深的思路并没有被打断,他接着向兰正茂提出了问题,《罗密欧与朱丽叶》到底有什么意义。

  兰正茂如实回答道:“这个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当年毕静的卧底工作日记是用这本书作为对照密码本写出来的。她把中译本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在被DK囚禁的那段日子里,她就是靠着记忆中的这本书,详细记录下了所有经历。”

  海同深想了想:“所以这是密码本……那DK他知道吗?”

  “不知道。”兰正茂回答得很干脆。

  “但是DK一直很珍视这本书,他甚至用这本书里的话当作跟亓弋对话的暗语。”海同深疑惑道,“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吧?”

  “DK知道毕静是警察,但也仅止于此。我们一直没有对外公开毕静和亓航的详细情况,也是考虑到这个原因。DK甚至都不知道毕静和亓航的真实姓名,他一直以为亓航姓毕,所以才有了毕舟来这个名字。”

  海同深追问:“那他们卧底的时候用的什么名字?”

  “亓航用的化名是熊望权,毕静用的化名是马芳。这两个人也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当时已经因为拐卖人口被我们控制住了。”

  “马芳……F!”海同深看向晏阑,“那幅画!密码盘上的F!”

  晏阑恍然大悟,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叹道:“绞尽脑汁地想了这么久,原来是这个意思!也就是说,DK用的密码和我们之前怀疑可能有寓意的文字意象,实际上都是指向毕静前辈。”

  苏行立刻说道:“所以他用这密码也是在试探!他应该是想知道弋哥到底知不知道当年的事!”

  兰正茂仍是没有太多表情变化,只是很小幅度地抿了唇,当然,这已经是他会给出的,很明显的表情了。五年卧底,十余年处在危险之中,后期又身居高位,喜怒不形于色早已成为他的习惯,甚至此时的兰正茂,已经能够对抗人体本能的微表情了。没有人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变化,除非是他自愿表达出来的。海同深看到这样的兰正茂,心内脑中想的却是亓弋。他庆幸又害怕,庆幸自己曾见过鲜活有温度的亓弋,同时也害怕亓弋有朝一日会变成像兰正茂这样,即便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也表达不出作为人的情绪。

  “这倒是之前没想到过的方向,不过确实有这种可能。”

  兰正茂的声音把海同深从不合时宜的思绪之中拉回来,他很快整理好情绪,接着说:“您说DK知道毕静前辈是卧底警察,那亓弋会不会……哦对,他本来就知道亓弋是卧底了。”

  “其实最开始他是不知道的,之前那些年,他能查到的毕舟来的身世,就是我们让他查到的——卧底警员生下了不明来路的孩子,警方把孩子放到了福利院自生自灭。在福利院爆炸之后,毕舟来就被人贩子拐走,在边境线上做各种不法勾当,后来机缘巧合到了缅北,又在一次火拼中救下了A和O。至于这一次,他是在卧底过程中查明了自己的身世,又因为受到了处分,愤而叛逃回到DK身边。”兰正茂停顿片刻,接着说,“DK对这个身份肯定不会全信,但他也不会全盘否定,因为他相信了毕舟来就是他的儿子。”

  “这很重要吗?”海同深问。

  “对他来说重要。”兰正茂说完后看向苏行,“小行,你觉得呢?”

  “我……我懂了!”苏行立刻领悟了兰正茂的意思,他解释说,“刚才施也说过,DK的这种行为是充满了矛盾的。假如他真的在心理上有障碍,而数次亲子鉴定都证明毕舟来就是他的亲生儿子,那么毕舟来的存在就是一种证明,证明他有能力像其他男人一样。毕舟来就是DK自尊心的投射和具象,尤其到现在,DK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不好了,人在知道自己快不行的时候,早年间的遗憾会被无限放大,在这种情况下,毕舟来对于DK的意义就更不同了。或许,毕舟来就是能让DK感觉到圆满无憾的存在。所以这个时候DK已经不在意他是不是警察了,或者说,他更在意的是,让毕舟来陪在自己身边,让这种圆满持续到自己生命的最后。”

  “真够变态的!”海同深鄙夷道。

  兰正茂平静说道:“但这对亓弋是好事。”

  确实,只要DK活着,作为他情感投射的亓弋就一定是安全的。理智上,海同深明白这个道理,但感情上,他仍然无法停止焦虑和担忧。

  这一场对话一直持续到了晚上,海同深最终还是留在了家中。心中疑惑不解的都基本得到了答案,这让海同深松了一口气,但实际上,在这里留宿,也终归不像在自己家一样轻松。不过晏阑适时拿着酒杯出现在海同深身边,还是缓解了他的焦虑。

  “戒烟了,今天破例陪你喝点儿酒。”晏阑拉开露台上的藤椅,把酒杯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而后坐了下来。

  “谢了。”海同深靠在椅背上,微微侧了头,“订好机票了?”

  晏阑回答:“嗯,你是上午十点半的,我们是十一点半,先送你登机。”

  “跟你当朋友真的挺幸福的。”海同深端了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而后扯出一个复杂的笑,“咱俩都多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别来这套,你想干什么就直说。”晏阑完全不接话。

  “没想干什么。”海同深摇头。

  晏阑用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海同深手中的酒杯,当清脆的碰撞回声消散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我跟我爸生疏了将近三十年,我不了解他,也看不出他有没有说谎。而且他已经不止一次拿我当枪使了,说实话,他在我这儿的信誉值很低。但是,抛开这一点,从逻辑上来说,时至今日,他没有再隐瞒和欺骗的必要了。”

  “我知道。我也明白。但同样从逻辑上来说,这个时候告诉我这些事,真的就是必须的吗?”海同深说,“没错,亓弋给我留下了线索,我也顺着线索查到了一些东西,但即便我们没有查到,这些事情最终也一样会放在兰叔的案头,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亓弋诈死离开,他没有跟任何人说,整个行动甚至连廖厅都被排除在外,所以整个市局包括整个省厅的反应都是在基准线上的。亓弋停职,失踪,接着宣了宋宇涛的接任,这都是在程序上无可指摘的,无论是内部了解还是外部观察,我们都不会露出破绽,亓弋的第一步走得稳,走得顺。可之后呢?我们没用多久就确认了那具尸体不是亓弋,接下来却没有别的动作了。在况沐交代完案情之后,我们行动组现在几乎是无事可做的状态,那么成立行动组的原因又是什么?”

  “你……”

  “有事情要发生了吧。”海同深呼出一口气,叹道,“之前兰叔一直对你避而不见,这次却主动让你陪着我过来。你查到的东西都给了我,另外的也都通过廖厅转交给了兰叔,真的有必要让你和小苏一起跑这一趟吗?如果仅仅是因为要把当年727案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你们一家三口完全可以关起门来自己说,何必当着我的面?让我看一遍你们现在父慈子孝?这事没意义。这节骨眼上,我不觉得兰叔会有闲心做无意义的事情。就算你烧包,不在乎这来回的机票钱,这也不是把你拽回来的理由。”

  “分析你的,别老说我烧包,真烧包是用私人飞机,不是跟你一起挤经济舱。”晏阑打诨道。

  海同深喝了口酒,笑得惨淡:“廖厅说漏嘴过一句话。他说,后续行动组可能会根据亓弋的情况调整工作方向和地点。你觉得,是不是快到时候了?”

  “你过不去缅北。顶多在边境线上。”晏阑从刚才起就猜到了海同深的想法,他也没有掩饰,直白说道,“那地方是真空地带,咱们这样的身份根本过不去。”

  “当年廖厅去缅北接的亓弋,他怎么去的?”海同深反问。

  “当年跟现在还不一样。”晏阑说,“边境情况非常复杂,当年廖叔去接人实际上是拉扯谈判了很久,而且最后也只有廖叔带着一名军医和一名安保过去的,即便是达成了共识,我们也还是冒着对方翻脸不认人的风险。亲自去救人这种事情,牵扯了太多外交问题,能有一次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你不走官方途径过去,那就是偷渡,与叛逃没区别。”

  “你不会也打算跟我聊聊仕途前景吧?”

  “我没那么无聊。”晏阑说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亓弋是卧底,他的行为是受到官方认可的。等打掉DK集团之后,他能荣归故里,可你不一样,你如果现在冲动了,日后还怎么跟他并肩携手?公职人员偷渡境外,你不只要脱了这身衣服,你还得进去,谁都捞不出来你。是,你们俩情比金坚,他会等你出来,可再之后呢?这是他想看到的结局吗?你想让他一辈子活在对你的愧疚之中?他为什么要回去,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推开你,为什么最后还是狠了心把你排除在外?他有他要解决的事情,他要的是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重新站在你面前。如果说最开始他想回去,那执念只是因为他遗憾没能把DK绳之以法,那么现在他的执念又多了一条,只有让属于毕舟来的过去彻底成为过去,他才能以亓弋的身份站在你身边,不让DK的阴霾一直笼罩在你们俩的关系之上。我后背那一大片烧伤怎么来的?我爸回来之后为什么不敢跟我妈复婚?沈婷前辈是怎么牺牲的?白姐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穷凶极恶的毒贩会怎么报复缉毒警,你听过,也见过。”

  “你说的我都明白。”海同深重重地叹了一声,沉吟片刻,他道,“那我问你,如果现在是小苏在那边呢?”

  “我会选择相信他。因为我知道,在安全的后方,即便承受再多煎熬,也绝不会比身在危险之中的人更加艰难。”晏阑说,“苏行是二线文职,他不用上一线,我每次出任务的时候他难道就不担心吗?可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我从不担心他因为太过煎熬就做出出格违规的事情,他也不会把他的焦虑传达给我。大海,亓弋现在就是在出任务,就是在最一线做着最危险的事情,他对你也一定是信任的,他绝对相信你的承受能力,相信你的自控和自我约束能力,所以为着他这份信任,你也不能拖他的后腿。”

  海同深又喝了一口酒,辛辣入喉,刺得他轻轻蹙起眉。又是一阵极长的沉默,海同深放了酒杯,用双手搓了搓脸,叹道:“这话不是你说的。”

  “是谁说的不重要,你能听进去最重要。”

  “嗯。”海同深仍旧捂着脸,闷闷的声音从指间掌缝流出来,“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面对这些。我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大概是我这些年真的过得太顺了,所以现在才……”

  “大海。”晏阑把手搭在海同深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亓弋说过,他首先是个警察。这是他的信仰,也是你的选择,对不对?”

  “是。”海同深呼出一口气,顺势用手抓了下自己的头发,而后站起来走到露台的栏杆旁,“放心吧,我不会做出格的事情,更不会辜负他的信任。”


第一百一十四章

  破晓时的阳光射透重重云层,短暂地消弭了积攒了一夜的潮湿闷热。生物钟把亓弋准时唤醒,他安静地睁开眼,一夜不曾放开的指尖陀螺在掌心留下了压痕,亓弋把指尖陀螺放到唇边,虔诚地在心中许下心愿。

  钟昊来敲门时,亓弋已经洗漱完毕,靠在露台边短暂地享受了一下还算舒服的清晨。

  “塞耶来,”钟昊走到玻璃门旁,一边整理着窗帘,一边说道,“塞耶提让我提醒您今天要穿防弹衣。”

  “嗯,知道。”亓弋简单应声。

  “今天会有危险吗?”钟昊问。

  “不会。今天是在家里,没人敢。”亓弋转过身,看钟昊已经整理好了两侧的窗帘,便道,“走了,去练功。”

  “今天还练?……对不起塞耶来,我没有想逃避的意思。我就是……”

  “知道。”亓弋拍了拍钟昊的肩膀,“今天没什么不同,把每一天都当成普通的一天,心态自然就能平和了。”

  “好,我听塞耶的。”

  太阳逐渐升起,潮热再次聚拢起来。亓弋却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躲在空调屋子里,而是坐在了后院遮阳伞下,他悠哉地靠在躺椅上,枕着右手臂,左手随意搭在腹部。塞耶提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算得上“岁月静好”的场景。他走到亓弋身边,说:“你最近没什么精神。”

  “没事。”

  “是不是身体还没好?”塞耶提问。

  “好了,我又不是纸糊的。”亓弋仍旧没有睁眼。

  塞耶提看着亓弋,沉默良久,他轻轻抬了手。不过下一秒,亓弋倏地睁开眼,眼眸沉静地望向塞耶提。塞耶提讪讪收回手,垂了头,没有说话。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招惹况沐?”亓弋问道。

  塞耶提自嘲地笑了:“说出来你也不会信的。毕竟在你眼中,我是个没有心的人。”

  “你有吗?”

  “对,我确实没心。在我心中,所有人都是我达到目的的工具。”塞耶提已调整好情绪,“但我还是欣赏你的,你知道这并不冲突。”

  “所以你跟先生其实是同一种人。”

  “你难道不是吗?”塞耶提反问。

  亓弋沉默以对。

  塞耶提接着说道:“十多年了,再多的利用,也总会是有一瞬间真心相待的。她说过,我是除了她姐姐以外第一个对她好的人。我信这话,但我不会被这话感动。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懂。因为其实我们彼此都清楚,她依赖着的是我能带给她的那种碾压别人的快感,而我通过她,能看到另一种可能,假如当初我没有顶着那一口气跑来这边,或许我也能过得像她一样安稳。”

  “人不该活在仇恨里的。”亓弋说。

  “如果你曾经亲手埋葬过自己的至亲,亲自替至亲整理过遗容,你应该也说不出这样的话。阿来,我那年才12岁,你为什么要这样苛责我?”

  “是女孩吧?”亓弋道,“你说过,当年你收殓了一大一小两具尸体。那小的,应该就是还没见过这个世界的,你同母异父的妹妹,对不对?”

  “你真是聪明。”塞耶提坦白道,“没错,那是个女孩,我也确实把况沐当妹妹一样照看。只可惜,她毕竟不是我亲妹妹,她还有姐姐,还有一个比我对她还要好的,有真正血缘关系的亲人。”

  “你可真是够神经的,人家亲生姐妹的醋也吃。”亓弋鄙夷道。

  塞耶提却说:“这不是吃醋,你不明白吗?难道你看着Nanda和Nando就没有一点心里不舒服吗?”

  “当然没有。”亓弋扭头看向塞耶提,说道,“我对他们有什么态度,取决于他们怎么对待我。而且你应该很清楚我在意的是什么。你不是承认了自己没有心吗?没心的人理解不了。”

  “你……”塞耶提语滞,“算了,我确实理解不了,我也不想理解。不过出于我们的合作,我给你提个醒,今天不好过。”

  “我当然知道。”亓弋重新闭上了眼,懒懒说道,“再让我歇会儿吧,一会儿我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如果你能顺利度过今天,我倒是不介意跟你聊聊况沐和况萍。”塞耶提站起身来说道。

  “嗯,可以。为了听这个八卦,我得努力熬过今天。”

  塞耶提挑了下眉,意味深长地说道:“祝你好运。”

  很快,宾客皆至。一个月前Nanda和Nando生日时候的排场已经够盛大了,但跟今天相比,不过是开胃小菜而已。如果此刻这里有警方的话,他们大概会“满载而归”,因为此时来到这里的,全部都是缅北叫得出名字的“大佬”,就算是跟随而来的“小人物”,每一个单拎出来,罪行都够写上好几页纸的。这些人从来都是深居简出,行踪成谜。其中更有不少是多年的死对头,但他们却在今天选择出席这场宴会,足以证明这场宴会的意义重大,也能反映出DK这些年在众人中间的声望。

  11点整,亓弋推着DK从屋内走了出来,径直到了院子正中的超大圆桌旁,他蹲下身,帮DK锁住轮椅,之后安静地退到一旁。一个月前亓弋已经露过面了,所以此时他出现在众人面前,也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大家只当他还像以前一样。DK扶着桌子站起来,并未让旁人搀扶,他环顾一圈周围的宾客,而后缓缓开了口:“承蒙各位赏脸来到这里,更多的话我也不说了,今天这顿筵席的目的在请柬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诸位肯拨冗前来,就是给我最大的面子了。今天过后,恩怨尽消,如果现在有不服的,咱们抓紧时间了。”

  虽然院子里坐了近百人,但此时却并无任何响动,若说有,也只是极细微的叹息声。留足了时间后,DK才抬了手,把那已枯瘦的双手置入了面前的水盆之中。

  金盆洗手。不只是一个形容词,此刻也是一个真正在进行的动作。亓弋走到DK身边,适时递上了擦手的毛巾,而后扶着DK重新坐回到轮椅上。待DK坐稳后,亓弋却并没有退回到他本该站立的位置,而是被拉住了手。这细微的动作就已经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而紧接着,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我已经决定,由阿来全面接手我的事业,今天趁这个机会,我也正式向大家介绍一下,阿来是我的亲生儿子。”

  从窃窃私语到几乎压制不住的哗然,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DK抬了手,等所有人都逐渐安静下来之后才说:“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或许会觉得我老糊涂了,这不要紧,关于这件事,我已经非常确定了。从阿来到我身边之后的第二年,我就已经确认了这件事。这些年阿来对我一直忠心耿耿,对Nanda和Nando尽心教导,我一直把他当作接班人来培养,到现在,阿来已经足够独当一面了。我已经金盆洗手,日后,就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亓弋仍旧是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坦然地接受着来自各方的注视和打量。

  “既然刚才先生已经完成了金盆洗手,那后面的事情,您就不能出手了。”站起来说话的是努珀,“我跟先生的关系,在场的人也都清楚,早年间那么多纠葛,今天您说恩怨尽消,我认了。但我跟阿来的恩怨还在,这事,咱们是不是借着这个场合解决一下?”

  说的是和毕舟来的恩怨,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还是落在了DK身上。DK淡淡一笑,说:“提,送我回去吧,以后这里阿来说了算。”

  塞耶提上前推动DK的轮椅,和保镖一起护送DK走回了别墅里。在确认DK真的没有再干预的打算之后,努珀嗤笑着向前迈了一步,走到亓弋身边,说道:“先生的亲生儿子?难怪当年你能把我挤走。”

  “你自己背叛的先生,今天你能来上桌都是给你抬咖了,你还打算跟我叫板?”亓弋丝毫不怵,“乱江湖不乱码头,你破坏规矩在先,如果不是先生拦着,我早就清理门户了。不过既然你今天站出来,咱们就好好清算一下。”亓弋从后腰处把匕首拔出来直接插在桌上,而后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按规矩来。乱码头挨一刀,你先补上这一刀,才能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话。”

  “你……!”

  “怎么?不愿意?”

  努珀说道:“阿来,你还不配这么跟我说话。先生已经说了恩怨尽消,乱码头这事已经过去了,你不用这样混淆视听。”

  “是吗?”亓弋掀起眼皮看向站在桌边的努珀,“那我们就来算算,你当初离开先生的时候,对我做过什么。”

  努珀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亓弋却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开始清算起来:“当年你和冬萨争斗,拿我的人做筏子,害得我接连损失了三个手下,这是第一笔。你假借我的名义哄骗了十几个蛇头车夫,不仅打乱了我的布局,还让我的名誉受损,这是第二笔。阿林死后,你对所有人都说是我下的手,可当初是谁手下留情没用枪?又是谁下的命令让Nando来彻底解决问题?你不敢对先生的决定发出质疑,就平白让我为阿林的死负责,这是第三笔。而最重要的……”亓弋用停顿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紧接着他换了姿势,把左腿搭在右腿上,用手指向自己的膝盖,说道,“当年你对我这条腿做过什么?”

  在场的人即便不清楚当年内情,但眼见这样的架势,心中也都明白过来,毕舟来要立威,而努珀则是他开刀的对象。即便今天努珀不站出来主动挑事,他也已经处于非常被动的位置了。

  努珀仍旧默不作声,亓弋却也不恼,接着说道:“不管到什么时候,乱江湖不乱码头都是规矩。先生选择与你一笔勾销,那是先生的决定。但现在这码头既然交到我手上了,自然由我说了算。在我毕舟来这里,背叛,就是永远不可原谅的。当年你断我一条腿,今天在这里,我要原样取回来。”

  努珀咬紧牙关,仍旧不出声。亓弋打了个响指,电光石火之间,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坤木闪到努珀身后,直接照着他后腰捅了一刀。这变数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当努珀因为剧痛不由得跪地哀嚎起来时,众人才渐次反应过来。

  “当过叛徒的人,竟然还敢把自己的后背交付给别人,真是蠢。”亓弋冷声说道,“先生对当年跟着他重整山河的人都不愿过多追究,但我不一样,我从来不怕造业。从今天起,有我毕舟来的地方,就没有努珀的位置。有想吃两头的,都自己掂量清楚。”

  坤木率先有了动作,他伸手从桌上将亓弋的匕首拔出,在自己小臂上划了一刀,当鲜血顺着他的手臂落入刚才DK使用过的盆中之后,他才放下匕首向前走了两步,双手合十,不带一丝犹豫地跪地下拜,向毕舟来行了礼。

  亓弋垂眸看了看他,说道:“阿昊,带他们下去,我讨厌血。”

  钟昊向亓弋合十行礼,而后叫了身后的两名安保人员,把坤木和努珀拉了下去。

  血液浸透草坪,留下斑驳痕迹。亓弋懒懒地伸了手,拿桌布擦掉匕首上的血迹,同时说道:“十二点开席,在这之前还有什么要解决的抓紧时间。否则,过了这时候再闹事,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既然塞耶来发话了,我也该给你这个面子才是。”玛优的声音带着女性特有的温柔,但所有人都早已清楚,她并不是个温柔的人。玛优站起来,却并不迈步向前,只站在原地,说道:“塞耶来耳聪目明,我们这些人也并不是耳聋眼瞎的,四年前发生了什么,这四年间又有什么样的经历,塞耶来你该给大家交代清楚才是。David说你是他的儿子,那请问,在他重病的这四年里,你去哪了?为什么一直不见你的身影?”

  亓弋看向玛优,仍是不疾不徐:“这就是你们派人跟踪盯梢我好几年,甚至不惜让人跑到医院一探究竟的原因吗?”

  “自然是的。”玛优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照片,举到身前,“塞耶来,你能不能向大家解释一下,这张照片上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那是塞耶提和阿温并肩走进医院的场景,照片的清晰度极高,所以能够非常明确地看出走在塞耶提身边的人,虽然与毕舟来有着极为相似的身形,但容貌却完全不同。对于玛优能拿出这样的照片,亓弋并不感觉意外,他反问道:“怎么你没有替身吗?”

  “有替身与否并不是重点。塞耶来,重点是,这四年来一直都是你的替身出现,你去哪了?”玛优在这时才迈开脚步,缓缓走上前来,她把照片放在圆桌的另一端,隔着桌子望向亓弋,质问道,“今年3月31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佤源市看守所?还是被中国警察用专车接送,全程没有与外人接触过。塞耶来,我们和中国警察一向势不两立,我觉得你最好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收收你那咄咄逼人的态度。”亓弋不屑道,“怎么只许中国警察派遣卧底,不许我去他们那边搅上一搅吗?有来有往,这才好玩。没错,之前那四年我确实不在,但这并不妨碍我现在站在这里以先生接班人的身份跟你对话。”

  “所以你是承认了你曾经为中国警察做事了?”

  “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先生从一开始就知道。”

  “David信与不信,都不能成为你取信于我们的条件。除非……”玛优勾起一个暧昧不明的笑容,说道,“除非,你向我们证明。塞耶来,我们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吧。你既然去了佤源看守所,自然是见到了老朋友梭盛。梭盛被中国警方秘密抓捕,这事我们也已经知道了。而他被抓捕的原因,现在我也可以向在座的所有人坦白,是因为卧底警察。梭盛身边的阿岗,是警察。”

  这话引起了周围不小的骚动。毕竟玛优这种自揭伤疤的行为,对她来说毫无益处,她这是在向所有人宣告温东这边的溃败,而且短时间内,她和温东集团很难再获得同行的信任。因为梭盛的地位极高,而卧底就在梭盛身边,谁也不敢保证卧底没有掌握自己的证据,更没人敢确信温东集团内部就再没有别的警察。

  此时,有玛优的手下押着一个人上前,不待那人走近,亓弋就已经认出了他。玛优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微微向前,表达出了强烈的逼迫的意味:“塞耶来,你曾经为中国警方做事,这就足以让我对你持有怀疑的态度。而很明确的,在座的人都清楚的一件事是,中国警方即便是在做卧底的时候也有自己的准则,杀人是不被允许的。所以,现在你有个很好的方式证明自己。你当着大家的面,把阿岗杀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天后,海同深到达办公室时,发现桌上多了一个快递文件袋。快递单是正规快递公司出具的,文件袋非常薄,放置了危险物品的可能性并不高,海同深又用手摸了一圈,在摸到长方形轮廓之后就大概猜出了里面的东西,他没有犹豫,撕开文件袋,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不出所料,那是放在一起的几张照片。在确认快递袋中没有别的物品之后,他将照片拿了起来,随后陷入了沉默。

  “老大!出事了!”郑畅跑过了头,是拉住门框才阻止了自己继续前进的姿态,他扒在门边,喘着气说道,“老大,刚刚云曲发了公告,有一名卧底在行动中牺牲,地点在缅北葡萄县。”

  海同深眼疾手快地把照片反扣在桌上,他撑在桌上,调整片刻,说道:“公告怎么说的?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是谁,也没说代号。老大,要不你给廖厅打个电话吧?”郑畅说道。

  海同深不置可否,而是说道:“进来,关门,听我说。”

  郑畅立刻照做。

  海同深深呼吸了一下,说:“带着行动组的人,尽快把现在手头所有案卷资料按照我说的方式归纳总结好。第一,张聪案。第二,况萍杀人案,也就是那个食物链。第三,把前两个案件中所有与缅北相关的资料单独拿出来,和拉面店爆炸以及况沐的口供,包括废弃工厂和医院相关的所有资料放在一起。还有从亓弋停职开始,我们查到的所有跟他相关的证据线索。”

  “剥离案件?”郑畅立刻领悟到海同深的意图。

  “没错。剥离干净。前两个案件,无论缘由是什么,无论牵扯了多少缅北的事情,就以案件来论,证据链是完整的。”海同深看向郑畅,语气非常郑重,“记住,行动组的级别高于市局,因为牵扯保密问题,所以只有部里发文或是部里的巡查组督察队才有权利要求我们上交所有文件档案。所以,如果有人要知道我们的调查进度,可以给出去的就是张聪案和况萍案,其他的一律不给,这是底线,把我这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宗哥和宋哥,他们俩能掌握好度,明白吗?”

  “明白!我一定转达到。”郑畅用力地点了头,旋即他又问道,“不过老大,你要干什么?”

  “有些事情不知道是对你好。”海同深用手压住扣在桌上的照片,叮嘱道,“无论接下来要面对什么,记住一点,相信你的眼睛,相信你自己的感受。”

  “好。我会的。”郑畅不再多问,立刻离开了办公室。

  海同深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在电话即将被自动挂断之前才被接起,海同深抢先一步说道:“廖厅,我需要一个小时。”

  “干什么?”

  海同深愣了一下,试探着问:“您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你受什么刺激了?”

  “我……没事了,您忙吧,就当我抽疯了。”海同深立刻挂断了电话。他把照片放在物证袋里,从衣架上拿下出差用的书包,收好照片,同时把自己的手机和亓弋留下的那部手机一起扔进包里,之后他拎着快递袋大步流星地走出办公室,径直走向了技术室。

  “梁主任,帮忙提取个生物信息,结果直接发给我。”海同深把快递袋放在梁威桌上,“加急,很重要。”

  “没问题。”梁威立刻戴上手套。

  “提取完之后把这个文件袋和之前所有跟亓弋相关的物证全部打包交给潇潇,注意保密。”海同深并未停留,在离开的同时说道,“谢了,回来请你吃饭。”

  “你干什么去啊?”

  “出差!”海同深已经离开了技术室。

  梁威眨了眨眼,对着因为惯性而缓缓关闭的门,低声吐槽道:“这脚底下踩了风火轮了啊……”

  海同深跑着离开了市局,他拿了钥匙,一边跑回自家车库,一边给晏阑发了语音:“我现在去找你,给我留半个小时说话就行。”

  一路压着限速开,到了平潞市局之后,海同深直接去了刑科所法医室。苏行带着他走到主楼,带他走进办公室,同时说道:“晏阑去省厅了,一会儿回来,你先进来坐。”

  “谢谢。”海同深跟着走进屋内,“他去省厅干什么了?廖厅找他?”

  “没。是总队找他,可能有个案子需要他参与。”苏行走到饮水机旁,问道,“咖啡还是茶?”

  “白水就行。”海同深回道,“总队的案子找他?他是真成专家了。”

  苏行拿了纸杯,一边接水一边说:“好像是重案,总队牵头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昨天晏阑倒是提了一句,说要不是你现在这情况,估计总队也得找你。”

  “这么大的案子?我怎么一点儿信都没听到?”

  “重案也没你手里的重。”苏行把纸杯放到海同深面前,“什么事值得你这么一大早跑来?是等晏阑回来还是现在就跟我说?”

  海同深从包里拿出照片,放到了桌上:“今早收到的,快递袋和快递单留在我那边让人帮忙查了。照片现在只有我看见了,我今早给廖厅打电话,他好像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对了,你看见云曲那边的公告了吗?”

  “嗯,刚才看了,但我觉得应该不是弋哥……”苏行收了声,他看向海同深,惊诧道,“这是你收到的照片?”

  “是。”海同深点头,“一共三张,你正好帮我看一下这上面有没有生物信息。”

  苏行想了想,说:“那你先等等,我去拿工具来。”

  办公室的门很快关上,海同深的目光落在那三张照片上,静默无言。即便三张照片全都是侧身角度,海同深也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中持枪站立的人就是亓弋。亓弋穿着军绿色短袖T恤,只照片露出的右侧一边的腰间战术腰封上就挂着两组不同型号的弹夹,战术裤后侧插着匕首,通过刀把就能看出,此时这把匕首是真正的可以割开血肉的匕首。除此之外,战术长裤的小腿口袋里还放着弹夹,而腿边下挂式枪套里则放着一把手枪。海同深并不是军械发烧友,但他也能看出来,这一套装备,包括衣服鞋子在内,适配性都极高,可以说是为了亓弋量身定做的。亓弋瘦了不少,从可见的侧脸轮廓来看,他的状态也并不算好。海同深能看出来,他大概是又有很久没有睡好觉了。除此之外,亓弋的头发也长长了,原本亓弋的头发就已经在规范发型的边缘长度了,现在又过了一个多月,额前刘海已经快盖住了眉毛,侧边鬓角和碎发把他的脸型修饰得柔和了些,但气质却更加冷峻阴沉。当然,这些变化都不是让海同深险些自乱阵脚的原因,这三张照片的内容才是关键。三张照片是有逻辑顺序的,第一张照片中,亓弋双手环抱在胸前,头微微低着,注视着前方匍匐在地上的人。第二张照片,亓弋手中握着枪,居高临下地指着地上的人,而刚刚趴在地上的人已经被拽着头发换为了跪坐的姿势,那人衣服和脸上到处都是血痕,明显是遭受过严重的暴力对待。而第三张照片,亓弋已经收了枪,仰起头直视前方,而地上那人已变成了仰卧的姿势。

  “海哥?”苏行的声音把海同深从沉思之中拽出来。海同深喝了口水,回道:“抱歉,没听见你进来。怎么了?”

  苏行道:“晏阑说他已经从省厅出来了,估计二十分钟就回来,你再等等,我先提取生物信息。”

  “嗯,你弄你的。”

  苏行已经戴好手套和口罩,他小心翼翼地把照片从物证袋中取出,一边操作着,一边说道:“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照片能作假,也能被断章取义,稍微调换顺序就能讲述出完全不同的故事,海哥,你得冷静。”

  “我知道。”海同深说,“放心吧,我比你更清楚完整证据链是什么意思。”

  “嗯,那我先做提取,还有,你得给我留个你的指纹。”

  “明白。”海同深在拓印纸上留好了自己的指纹放在一旁,而后就安静坐等,没再打扰苏行工作。

  晏阑赶回市局,带着一个人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我把专家给拐回来了,大海,你先别着急,把照片拿来给专家看看。”晏阑是在打开办公室门的同时说出的这句话,到话音落时,他已经完成了锁门、拉了凳子到桌边、从箱子里拿出矿泉水放到桌上,同时轻轻拍了两下苏行的后背并坐回到自己椅子上这一系列动作。

  跟着晏阑走进办公室的“专家”主动向海同深伸出手,礼貌周到地自我介绍:“海支,久仰。我是施也。”

  “施教授?”海同深回握了施也,连忙道,“是我该说久仰才是。”

  “不客气。叫我名字就好。”施也温和地笑了笑,“刚才在来的路上听晏阑说了个大概,牵扯保密问题的方面我不会多嘴,规矩都清楚。在让我看照片之前我想先向你确认一件事,除了屋里这些人,你有没有再向别人透露过照片内容?”

  见施也这样直截了当,海同深也就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没有。而且我没有给照片翻拍,晏阑都不知道照片的具体内容——哦他现在看见了。”

  “明白了。”施也说,“既然现在这件事对你们很重要,那么我们就抛开一切人情世故,如果后面我的措辞让你感觉到不适,我先向你道歉。”

  “不用,专业人员应该有专业的态度。”海同深说。

  “多谢理解。”施也呼出一口气,开始说道,“抛开分析过程,我只说结果。海支,你现在对于程序和规则的信任度已经下降到临界值,我不评判你这种态度是否正确,我只说你这种态度很危险,这是我要提醒你的一点。”

  “……”

  “当然,你可以选择否认,而且我也相信随着案情的进展,这种信任度会恢复到正常区间之内,但我点出这件事的原因是,这种信任度降低实际上与你的家庭背景与过往经历并不相称。俗话说就是,这不该是你这种人会有的想法和感受。而你的信任值波动,是源于许多事情的叠加,这一组照片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成功把你的心态和情绪压到了临界。所以,我现在需要你抛开脑内所有的胡思乱想,深呼吸三次,然后回答我的问题。”

  即便是打了预防针,施也这样直白的剖析也还是让海同深感到意外,不过此时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便按照施也的要求,完成了三次深呼吸。

  “很好,我的问题是,当你看到这组照片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以及你打算怎么做。”施也并未停顿,直接说道,“不需要粉饰,直面你的内心,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不用告诉我答案,你确认并记住这个答案就好。”

  “嗯,我已经确认了。”海同深回答。

  “那我现在看照片了。”施也转而看向苏行,“哪张能给我看?”

  “左一。”苏行没抬头,简单回答。

  施也拿起放在物证袋里的照片,仔细研究起来。大约过了五分钟,他把物证袋平放在桌上,开始分析:“这个照片的拍摄环境在户外,有这样的圆桌和衬布,以你们的经验也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宴会场景。但圆桌之上没有任何装饰用的物品,这个宴会的目的并不只是庆祝。桌上这盆血水的寓意不明,但很明显与宴会场景存在巨大的不和谐。嗯……我想到了一个词。”

  “鸿门宴。”苏行接话。

  “你干你的活。”施也无奈说道。

  苏行:“你再精简点儿吧,他俩都干了十多年刑侦了,要是看不出这照片有问题还干个什么劲?脱衣服回家继承家业得了。让你分析人,没让你分析环境。”

  “你等我分析完了再跟你算账!”施也暗自哼了一声,但还是按照苏行说的,开始分析起人来:“这个人受过专业训练,经历丰富,算是年少有为,但这个‘有为’的代价极大,身体和心理都受到过伤害。他这时所处的环境并不安全,或者说,是极度危险。我说的‘这时’不只是照片中这一时刻,而是在照片拍摄前后以月为计的一段时间内。因为没有正面表情照片进行对比,所以可能会有偏移,我就只说非常明确可见的。首先,他抱胸的姿势是一种防卫状态,要么是照片外的环境让他感到不安,要么是照片里地上这个人让他感到恐慌。其次,可见的侧面表情以及躯体动作传递了一种疑惑和谨慎的态度,这个态度明显是对着地上趴着的这个人的。还有,照片中这个场景发生的时候,这个人正处在一种很大的压力之下,这个压力明确可见是来自外部的,就像刚才说的,结合照片中的环境,他有可能处在一场鸿门宴中。但……跟鸿门宴还不一样。他不是做客的一方,而是请客的一方,他是在一个本该是自己主场的地方,被来自外面的人挑衅或施压了。还有,他的压力并不只是来自于施压的一方,同时还来自他这时的倚仗。给他自由让他持枪的人也在给他压力,他……他是我们的卧底吗?”

  “果然学心理的都有病!”晏阑低声说道,“你真够吓人的。”

  “那就是了。”施也没有理会晏阑的吐槽,接着说道,“从照片看,他很有可能处在腹背受敌的状态,很危险。”

  “这张也好了。”苏行适时第二张照片。

  施也接过来,把两张照片叠放在一起,抬起照片迎着光看了片刻,而后把两张照片并排放置在桌上,接着分析道:“站立的姿态没有改变,两张照片中这个人的腿部和腰部甚至是肩部都几乎没有位移,他的核心力量很强,同时表明他仍旧处在一种防卫状态中,这也侧面印证了我刚才说的,他此时所处的环境给了他压力。舍弃掉抱胸这个动作,并不意味着他不再对外防御,有可能是因为压力源迫使他不得不持枪。他单手持枪,但腿部没有后撤,身体也没有侧转,另一只没有拿枪的手只是自然下垂,没有放在腰间,总结来说,他的身体并没有配合完成单臂据枪射击的标准动作,手臂肌肉线条只反应了持握状态,并没有紧绷的备战状态,所以在这张照片拍摄的当下,他的击杀意图并不明显。照片只能看到右侧,不能确定他左侧的装备情况,但鉴于他右侧枪套中有枪,而他又是右手持枪,我更倾向于他手中的这把枪来自他人。”

  “有没有可能是有人逼他开枪射击?”海同深问。

  施也侧头看向海同深,问道:“你为什么认为他会开枪?”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施也的反问让海同深再次愣住,他指向苏行正在处理的第三张照片,不确定地说道:“要不你看完那张照片再说?”

  “我看到了,所以我才要问你,你为什么觉得这三张照片就能证明凶手就是照片里这个人?”

  “我……”

  施也道:“这样三张照片,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确实第一感觉就是站着的这个人杀了跪着的那个人。但你是警察,你受过多少专业的训练,侦办过多少刑事案件?你为什么会有这样完全不匹配你职业素养的推断?”

  海同深张了张嘴,最终却无言以对。

  “结合我在最开始问你的问题,你明白我说的危险在哪了吗?”

  海同深搓了把脸,呼出一口浊气,低声骂道:“卧槽!”

  “所以我就说,恋爱使人降智。”施也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神在海同深和晏阑之间来回逡巡几轮,道,“不过你们俩倒真是一类人,难怪能成为朋友。”

  晏阑抬了手:“行了啊,调侃我就算了,大海现在正闹心着呢。”

  “不是调侃,只是在陈述事实。说到底,警察只是一种职业,抛开这种职业来说,底色都是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类。职业光环和职业素养在某种情况下能超越作为人的底色,但大部分时间里,很难。关心则乱,人之常情,我能理解。”施也转头看向海同深,“不过海支你确实让我挺意外的,即便到了这种程度,你也只是逼近临界值,换了别的人,估计早就踩进去了。”

  苏行站起身来,说道:“你们继续聊,我去实验室把生物信息录入对比。”

  “帮个忙,把这三张照片扫描成电子版,我拉一下数据对比。”施也说,“还有,顺便把相纸分析也做了。”

  “不要指导我的工作,别忘了你的乐高还在我家。”苏行笑着甩出一句威胁的话,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施也挑了下眉,拧开刚才晏阑放在桌上的矿泉水瓶,喝了一口,略带嫌弃地说道:“就算没有依云,好歹来个农夫山泉吧?冰露算怎么回事?难不成贵局和省厅做了亲子鉴定,确认了亲儿子是假冒的了?”

  “早就说过了,根本没有亲儿子嫡长子,怎么这事翻不了篇了?”晏阑无奈道。

  “等会儿……”海同深打断道,“十多年前DK就知道了你是兰副部的儿子,那现在这件事,你会不会也是目标之一?况沐和况萍见过你,所以无论之前你是高调还是低调,只要你的照片或是名字传回给DK,DK就知道你参与进来了。那你也有危险啊!”

  “有就有呗,我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当成报复的对象,把你的心搁肚子里,不用替我操心。”晏阑无所谓地说道,“我家那位大领导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跟我说实话而已。”

  敲门声响起,在得到许可之后,庞广龙走了进来,他右手拿着手机,用左手指着听筒,同时说道:“老大,潇潇给我打电话,问海支是不是在你这儿。”

  晏阑转了个心思,扬声说道:“大海?没来啊,我刚从省厅开会回来,等会儿我看看他有没有给我发消息。”

  庞广龙连连点头,同时招手示意海同深赶紧离开。晏阑给施也做了个“去我家”的口型,然后提高了音量说:“大海没给我发消息,怎么了?有事吗?”

  “潇潇说俞江那边接到通知,让她立刻从专案组撤回来,她说海支失踪了,工作全部暂停,现在那边乱成一锅粥了。”庞广龙说道。

  “闹什么妖呢!”晏阑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了一串数字交给施也,然后拽着他和海同深一起站起来,把他们推出办公室,同时指向刑科所的方向。

  海同深立刻领悟,拉着施也一起从刑科所的侧门离开市局,钻上了自己的车。与此同时,晏阑则接过庞广龙的手机,一目十行地看过屏幕上的文字,说道:“电话是潇潇打的吗?”

  “是俞江的姜局长。”庞广龙回答。

  “拿来我接。”晏阑接过手机,按下了免提,同时打开了自己手机的录音功能。

  “姜局长,我是晏阑。”

  姜山直截了当地说:“下次演戏演得好一点。”

  “姜局您这是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晏阑回道。

  “这道命令是省里下的,我也只是执行人而已。晏阑,我知道你和海同深都是底气足的人,但我也得提醒你一句,有些错误不是你有底气有理由就能被豁免的。”

  “姜局长,我不是会绕弯子的人,但我确实也听懂了您的意思。我没资格评价您这种看法的对错,我就说一句,大家都是夹心饼干,没必要互相为难。”

  姜山轻轻哼了一声,说:“晏阑,别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再说一遍,这是省里下的命令。”

  海同深一怔,立刻转变了态度:“领导放心,如果海同深来找我,我一定及时汇报。”

  姜山说道:“专案组暂停工作,谢潇苒会搭乘10点57分的高铁返回平潞,她这段时间工作辛苦,别让她自己打车回家了。”

  “明白。”

  电话变成了忙音。晏阑结束录音,看向庞广龙道:“叫上欢欢,你们俩一起去接潇潇,务必把她安全带回来。”

  “好!”

  待庞广龙离开之后,海同深思考片刻,起身走出办公室,往刑科所的实验室方向走去。

  海同深开车拉着施也直接到了晏阑家。施也下了车,对着刚才晏阑塞给他的密码,一边输入密码一边说道:“我还以为他是把银行卡密码给我了呢。”

  海同深笑了一声,说:“他银行卡上没钱,要是拿着小苏的银行卡可能还真能捞着点儿。”

  “还能开玩笑,那就没事。”施也输完密码,拉开门说道,“其实有点儿好奇,咱俩谁来他家的次数多?”

  “我来过三四次吧。”海同深打开门口的鞋柜,拿出两双拖鞋放到了地上。

  “那还是你多,我就来过两次。”施也换了拖鞋,跟着往屋内走,“不过你跟晏阑三十多年的朋友了,这么一比,我好像也没输到哪去,毕竟我跟他认识才两年。”

  “施教授,你跟苏行怎么认识的?”

  “都说了直接叫我名字。”施也没有坐,而是倚在沙发的背面,对着沙发后面满墙的书架,慢慢挑选着,“苏行啊,那小孩儿招人喜欢,我看他合眼缘。”

  海同深虽然没有专修过心理学,但跟人打交道的基本道理和规矩还是懂的。施也没有直接回答,无非是因为他们的相识牵扯了苏行的隐私,既然这样,海同深也没再深究,他顺着话说道:“你这么说不怕晏阑不高兴?”

  “那有什么的?”施也抬起头,向着墙顶角落的一个摄像头说道,“嘿,我说我看苏行招人喜欢,你吃醋吗?”

  “我哪敢惹你们啊?”晏阑的声音从监控中传来,“我们五分钟之后到家,大海,你给施也弄杯咖啡喝,他喝长黑,先水再咖啡。然后你们去楼上等吧,黑板在楼上,正好大海可以看看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五分钟而已,我渴不死,等你回来再说。”施也拿了一本书,看向海同深,说,“被你们拉进坑里,我都没焦虑,你急什么?担心你爱人?”

  “我们没……”海同深叹了一声,“算了,反正你也看出来了,我瞒着你也没意义。”

  施也把书的封面翻转过来展示给海同深,说:“与这本书的内容无关,只看这五个字——消失的爱人。你的重点在‘爱人’,而别人的重点在‘消失’,这就是你失控的原因。但实际上,这五个字组成的短语,少了任何一个字,都会造成误读。一个事件,当你把事件中的某一个重点无限放大的时候,你就看不到事情的全貌了。所谓一叶障目,就是这个道理。正好,趁着那二位还没回来,你先试着调整心态,把眼前那片碍事的叶子摘掉,这样一会儿我们才能分析出事情的关键。”

  海同深点了头,走到西厨吧台边,操作着咖啡机,说道:“长黑和美式的区别就只是先后顺序吗?”

  “操作上是的,但带来的结果却很复杂。长黑是咖啡入水,这样能保证浓缩的油脂不被水给冲散,口感更浓。你一会儿可以试一试,区别很明显。所以事情的先后顺序所带来的影响,有可能是翻天覆地的。”

  “又在点我?”海同深问。

  “阐述事实而已。”施也语气淡淡,垂下头开始看书,没再说话。

  五分钟,能做完两杯长黑咖啡,也能等到一向准时的晏阑回家。别墅二层的客厅内,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晏阑首先把刚才的电话录音放给几人听,之后说道:“胖儿已经去接潇潇了,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刚才那段对话有一个关键,姜局长说的是,省里下的命令。”

  “对。”海同深说,“不是‘省厅’,不是‘廖厅’,而是‘省里’的决定。姜局不可能说错话,而且这个词重复了两遍,就证明绝对不是错误。还有一点,今早我收到照片之后给廖厅打了电话,他不知道我收到了什么,或者说,他对照片里的事情应该都是不知情的。”

  然而在这句话之后,屋内就陷入了安静。省里的决定和省厅的决定,一字之差,到底差在了哪里?海同深察觉到了有问题,但却又说不清问题究竟出在了什么地方。

  一声无奈的叹息之后,施也出了声,道:“我在你们仨——哦不,你们俩,我在你们俩身上真切看到了遗传学上的均值回归。两个官二代凑在一起,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政治嗅觉,我真服了。”

  “乐、高。”苏行拉长停顿说了两个字。

  “好了,不绕弯子,我直接跟你们说。”施也把咖啡杯放到茶几上,起身走到黑板旁边,拿了笔边写边说,“双重领导,共同管理,这个基本规则你们应该都清楚。市里是这样,省里更是这样。‘省公安厅’这四个字,前后顺序已经把权责分得很明确了,地方上的事情,地方自己解决。现在唯一一点好处是,廖厅下来的时候挂了省长助理的头衔,所以他的任免不能由省里直接裁决,必须过常委会,报中组部,再报公安部同意,最后过人大。省长助理这个名头就是廖厅的护身符,能保证他不会在省厅工作中直接被踢出局。但是,要想夺权,根本不用踢出局,直接架空就行了。海支,你给廖厅打完电话又挂断之后他回电话了吗?”

  “没。”海同深摇头。

  施也又看向晏阑:“你从省厅回来,见到廖厅人了吗?知道他这两个多小时里都在干什么吗?”

  “他去省里开会了。”晏阑回答。

  “这就对了。”施也说道,“你们这个案子绝对查到了省里不愿意碰的东西,张厅和廖厅都是空降来的,这俩人本来不是同一个派系,但现在这俩人管辖的地方市局查案捅破了天,这俩不同派系的却站在了同一个战壕里,顶着压力让你们继续查下去,省里可能没有反应吗?姜局长那话已经很明确了,省里决定让你们专案组暂停工作,意味着今天早上这场会议之中,贵省公安厅的‘秩序’组合博弈失败了。”

  “那现在怎么办?”苏行问。

  “姜局护着你们呢。不是有个法医是从平潞这边借调过去俞江的吗?姜局把人送回平潞,这是把这件事可能存在的战线拉长了,两个市互相扯皮的事情不少见吧?不多说,两个市局打好配合,拉锯个十天半个月的,你们该查案子的查案子,该找人帮忙的找人帮忙,这事就还有转机。专案组停工,不代表专案组的人被停职。”

  晏阑呼出一口气,道:“我当初还说查这案子捅不破天,果然还是我天真了。”

  施也:“再提醒一句,晏阑,你爸还不是常务。”

  “我……我靠!”晏阑看向施也,向他确认道,“所以对于这个案子,我爸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是因为他自己都处在自身难保的位置?”

  “倒也没到自身难保的程度,但他顶着的压力会很大。”施也直言相告,“说到底,省厅是归省里管着的,就算是公安部部长,插手省内事务也还是存在着越级越权的问题。更何况你爸现在这个位置很微妙,他一只脚已经迈进常委了,但毕竟人还没进去,地方上给不给面子,那得看地方上想要的是什么。贵省已经翻过一次车了,公安厅厅长、地方市长、书记、市公安局副局长,这一长串的人落马,没参与其中的其他人多少也会受到波及,就算真的特别干净,在自己任期出了这种事,那也是绝对的仕途污点。任期内出了一个贪腐涉黑大案,侥幸没被连坐的就已经在家里烧高香了,现在又要来一个,明年就该换届了,你觉得有谁愿意在自己任期最后几个月的时候再出一起捅破天的大案?”

  “难道毒贩们会等着你换完届吗?这事太荒唐了!”海同深明显不悦。

  施也说道:“你说的没错,杀人犯和毒贩不会因为咱们要开会要换届就收手不干,所以你们破案的这个行为也不会被明文禁止,现在上层博弈跟你们手中的案件没有直接关系,但其中的间接影响是你们必须要考虑到的。虽然我知道我这种行为不太好,但是实在抱歉,职业病犯了,刚才在我说你们查到敏感问题的时候,你们仨的反应都已经明确告诉我我说对了。我想现在你们都清楚自己查到了什么,如果需要我回避,我这就离开。”

  “不用。”海同深立刻说道,“部里说了我有自由裁夺权,反正现在没有人找到我收回这个权利,我就可以自行决定行动组的构成。”

  施也笑了一下,说:“你想明白了。”

  “你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我再不明白就真的别干了。”海同深呼出一口气,说,“看来康宜轩问题不小。”

  苏行突然坐直了身子,他攥住晏阑的手腕,说道:“你不是查到了康宜轩把他妻子放在哪了吗?那个疗养院,是不是叫暮椿居?”

  “对。有什么问题吗?”

  “你等我一下。”苏行站起身往书房走去,很快他就拿着笔记本电脑走了出来,他直接蹲到茶几旁,快速地操作着电脑,同时说道:“我第一次看这个名字就觉得眼熟,但一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果然!”苏行把电脑转向晏阑的方向,说:“当年查红升医药和安檀健康集团时曾经查到过,安檀健康集团有一个即将启动的项目也叫暮椿居。因为这个项目根本连企划书都还是初版,就只是一个意向,所以当时没有顺着这条线继续查下去。你说,这会是巧合吗?”

  “不可能。”晏阑缓缓摇头,“这三个字根本不是常见的疗养院的名字,完全一样的可能性太低了。”

  苏行看向晏阑,问:“周建兴是怎么躲过看守跳楼的?他又为什么要跳楼?”

  “因为他上面还有人!”晏阑和海同深几乎是同时反应了过来。海同深接着说道:“当年你们的案子就是因为周建兴跳楼了所以很多事情都死无对证。金志浩他只知道咱们系统内部的事情,但对其他方面他知道的并不清楚。周建兴一死,公安系统外的腐败就查不下去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省公安厅扒了层皮,但省里面却没那么大的动静。”

  苏行接着说道:“红升医药是周建兴的白手套,那么周建兴背后的大人物是不是也有别的白手套?毕竟普通人都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个道理。”

  海同深思考片刻,说:“那天在你家,兰叔说经侦、刑侦和国安都在调查康宜轩,而且兰叔特意说了,是默认跳过省、市两级……我懂了!那个时候兰叔就告诉我们了,省市两级都不干净或者说都不能被完全信任!”

  施也已经从他们三人的对话中大概摸出了头绪,他说道:“果然,你们要捅破天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晏阑已经厘清了头绪,他把话题拽回来,说道,“现在的重点是那三张照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施也看向海同深,向他确认道:“你现在能冷静下来了吗?”

  “没问题。”海同深说,“我现在足够冷静。”

  “那我开始说了。”施也向苏行伸出手,苏行会意,很快把三个物证袋放到了茶几上。

  “你爱人……”

  “他叫亓弋。亓官氏的亓,弋射的弋。”

  海同深恰到好处的解释让施也意识到刚才他说的“足够冷静”并不是敷衍,海同深作为一个正常的社会人的规矩和准则再度出现,这确实是向好的。施也稍稍放松了些,开始说道:“把这三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首先通过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判断出时间顺序,确实就像初见照片时的思维定势那样,第一张是抱胸站立,第二张是持枪对峙,第三张跪在地上的人已被射倒在地。但同样也是光影暴露了最大的问题。开枪射击的动作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如果动作连续,那么第二张和第三张照片中的光影变化用肉眼是看不出来的。但这两张照片中,地面上的影子明显缩短,证明在持枪之后和这个人死亡之间,有过时间间隔,而在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是照片没有讲述的,也是被发照片的人故意抹去的。在确定这一点之后,再看亓弋的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第三张照片中,他的站姿仍旧没有改变,叠放照片后可以看出来,他的身体也没有发生明显位移,但有一点细微的变化,在于他的肩膀。”

  “肩膀?”海同深凑上前去看。

  “这样看。”施也把第三张照片放到了第一张照片前面,说,“基本相同的姿势,但细微的差别在于,最后这张照片中,他的肩膀明显比第一张照片中更加松弛,这种松弛并不是由抱胸姿势转为垂手站立带来的,而是因为压力消除。当时间走到第三张照片发生的这个时刻,在第一张照片之外,施加给亓弋的压力已经消除了。通过第三张照片中他的表情和姿势,我能看出他在这一时刻是相对放松的,当然这个放松是与第一张照片相比。现在我需要再问你们一个问题,这个照片上的死者,你们知道是谁吗?”

  “不清楚,但是……”苏行抬头看向海同深,以眼神询问。

  海同深说道:“我们确实不清楚这人是谁,但今早我们得到消息,在亓弋卧底的地方,有一名我们的卧底牺牲了。”

  施也伸出食指在桌上轻轻划着圈,这是他思考时候的习惯,片刻之后,他说道:“从照片来看,亓弋是认识这个人的。但是,亓弋的身体姿势和状态所表达的情绪却并不像是面对同样作为卧底的同志。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照片无法传递连续的情绪变化所导致的。”

  “等等!”苏行拿起第二张照片仔细查看,而后又从电脑里调出刚才在市局时就已经扫描过的照片电子版,把照片放大。少顷,他从刚才一直保持的蹲姿转为了盘腿而坐,呼出一口气,无奈道:“我们都被骗了。”

  “什么?”海同深追问。

  “这是一具尸体。”苏行有些懊恼道,“这人在第二张照片这个时刻就已经死了,是我忽略了。”

  “别坐地上。”晏阑从背后把手伸到苏行腋下,将他拉到沙发上,同时问道,“确认是尸体吗?”

  “这照片的光线太有迷惑性了,而且因为这照片中我们只认识弋哥,自然把重点放在了他身上。”苏行语气笃定且慎重,“我确认这是一具尸体。你们看这张照片中,这个人被拉扯着头发拽起来,扯开的领口露出了这一部分皮肤,这不是太阳光线造成的阴影,而是尸斑。”

  海同深:“也就是说,无论最后这一枪是不是亓弋射的,他都没有杀人?”

  “对。就算他真的开了枪,顶多就是个侮辱尸体罪。”苏行想了想,又补充说,“更何况他也不一定开了枪,施也不是说了吗,这三张照片什么都证明不了。”

  施也点头:“刚才在市局我跟海支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这三张照片什么都证明不了,但却对看到照片的人产生了影响。”

  海同深端起咖啡杯,轻抿一口,缓了缓神,没再说话。从查到经纬宝库开始,亓弋心中怀疑的种子就已经埋下,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了。而海同深在看到了他留下的线索跟着追查到康宜轩之后,心里自然也升起了怀疑。再加上之前几个月廖一续的隐瞒和兰正茂的回避,就像施也说的,海同深对这个体系的信任已经降低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临界值了。亓弋诈死回到缅北,省厅直接宣了宋宇涛接替工作,理论上这件事应该就是在计划之中,但那时候海同深心里就已经开始动摇了,只是在给宋宇涛讲道理的时候把自己也给劝服住了。到现在,这三张照片和卧底牺牲的消息同时传来,那种不信任和慌张在一瞬间冲破了海同深自己心中的警戒线。不得不承认,他从一开始就在害怕亓弋是真的叛逃,易地而处,如果自己经历了亓弋所经历的这一切,不可能没有一点心寒和失望,这是人之常情。这一点点的不安在一次又一次的案情冲击之下悄然滋长,终于,在亓弋离开一个多月之后,在这三张照片的催化之下,引信被点燃,情绪淹没理智,让海同深险些做出错事。

  家中门铃响起,苏行看了眼手机,准备起身,晏阑拦住他说道:“腿麻了就坐着吧,我去。”

  “谁来了?”施也问。

  苏行:“潇潇回来了。”

  施也看了表,说道:“10点57分的高铁,全程29分钟,现在是11点44分……加上出站和路上的时间,几乎没浪费一分钟。你们这效率太厉害了。”

  电梯把谢潇苒送到二楼,晏阑也从楼梯走了上来。谢潇苒拖着箱子径直走到沙发边,拿起茶几上没有打开的矿泉水猛灌了起来。

  “欸,你慢点儿……”苏行看着谢潇苒说道。

  谢潇苒一口气灌下半瓶水之后才停住,她一边拧紧瓶盖,一边说道:“箱子里是之前海支让我们剥离出来的资料,所有关于缅北的资料全都在这儿来,保证一张纸片都没留在俞江。我在高铁上的时候看到,咱们的工作群被廖厅直接解散了,解散之前里面的所有聊天记录和过往文件资料都被清空了。虽然数据能恢复,但需要时间。我是回来了,但行动组其他人有点儿麻烦。不过姜局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让我放心回来,不会有问题。我也不知道他是安慰我还是那边真的没问题,反正话我带到了,不行了让我坐下喘口气,这一早上折腾死我了。”

  “坐。”施也站起来挪到了海同深旁边,把单人沙发让给了谢潇苒。谢潇苒愣了一下,而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施教授,我不知道您也在。”

  “没事,我今早出门的时候也没想到自己现在会坐在这里。”施也回道。

  晏阑说道:“都折腾得够狠的,先歇歇,一会儿有人送饭过来,吃完饭再说吧。”

  家里的保姆准时送了饭菜上门,家里人都知道晏阑工作的特殊性,所以保姆并没有逗留,送过饭菜之后就离开,让晏阑得了空把餐具送回家。

  吃完饭之后,施也帮着苏行收拾餐具,剩下三人则在二层客厅中把所有带回来的纸质文件归类整理。

  施也接过苏行手中用水冲洗过的空盘,放到洗碗机中摆放好,说道:“你有什么想法?”

  “对上面我没想法,这种事情十多年前就发生过,未来也不会彻底消失,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这两年他们都小心翼翼的,觉得我会恨,但实际上我根本没到那种程度。恨只会让自己未来变得更糟,沉溺情绪是无意义的行为,而且,坚定被爱着的人,是不会被恨意冲昏头脑的。”苏行冲完了最后一个盘子,他关上水龙头,用纸巾擦了手,转身去接了杯水,而后靠在台面旁说道,“虽然楼上那俩人确实没能凑出一个特别敏感的政治神经,但这也不能证明什么。有时候神经粗一点,抗压能力会更好。海哥不会崩溃,但是……”

  见亓弋收了声,施也笑了一下,说:“这件事的关键就在于这个‘但是’。其实在我看来,如果海同深真的突破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以为你会是求稳的,所以才提醒他。”苏行说。

  施也道:“我提醒他是因为不想让他稀里糊涂的,现在他冷静下来,再做出任何决定都一定是权衡过的了。”

  “我怎么觉得你甚至有点儿期盼着?”苏行反问。

  施也把洗碗机关上,让开位置给苏行操作,说道:“谁也别说谁,你不是也期盼着吗?人总得有奋不顾身的时候,而且能接受这个现实,不意味着就认同这种事情。”

  “这倒是。”苏行把洗碗机启动,“行了,走吧,上楼说。”

  身在漩涡之中,周围的一点波动都会引起连锁反应,而另一方面,当该有的连锁反应没有发生时,身处其中的人也会第一时间察觉到其中的异样。此时便是这样,当夜幕降临时,海同深手中的手机,都没有接到过任何来自外人的电话。从市局到省厅,仿佛没有人意识到他跑到了平潞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有人把风雨挡住了。

  谢潇苒整理完资料之后就被庞广龙接走送回了家,晏阑回市局值班,苏行在家休息,施也和海同深留宿在这栋别墅里。

  次日一早,苏行把平板放到局长江洧洋的桌上,面色波澜不惊:“监控视频就在这里。”

  江洧洋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副局长刘毅,两人眼神交汇,来回对了几轮,最终还是刘毅败下阵来,他抬起手解开警服衬衫最上面的一枚扣子,又端起那盛放着浓似墨的茶水的杯子,喝了一口酽茶润喉,接着站起身来,哐当一声把杯子重重放在了桌上。

  晏阑和苏行被震得下意识往后躲闪。紧接着,刘毅中气十足地声音就回荡在了办公室里,当然,也会顺着并不隔音的门缝传遍整个走廊:“海同深工作期间无故跑到你家你不上报!知不知道昨天俞江那边找人都找疯了?!还有,你家那小区不是号称安保系数堪比警察局吗?!就这么堪比的?好,就算你昨晚值班不在家,那你家里是不是还有别人?!你家里那24小时无死角的监控就没有报警?!就这么让他翻窗户从你家跑走了你都不知道?!你干什么吃的!”

  “不是,领导,您得讲理啊……”晏阑还是没忍住揉了揉耳朵,他听力本来就比普通人好,刘毅这嗓门就算是正常听力的人听了都觉得吵,现在落在晏阑耳朵里,直震得他耳膜疼。“领导,我家是有监控,但是没有拦人的电网,私装电网是违法的。”晏阑如是说道。

  刘毅丝毫不吃这套,扬声道:“你还好意思说?平常你家那院子里落个鸽子你手机都能收到警报,怎么昨晚就没反应了?你收到警报的时候立刻赶回家都来得及拦住他,更别说你家里还有人住!”

  “谁家监控会因为家里有人出去报警?您怎么不讲逻辑啊!”晏阑说,“监控您也看了,他确实是从窗户翻出去的,但他只是翻到了院子里,最终还是走正门离开的,他到我家时把车停在外面那就是早就做好准备了。您要说我没察觉到他把车停公共区域是为逃跑做准备,那我勉强能认,可您不能随便什么理由都往我头上安吧?!”

  “你为什么不锁窗户?”

  “我锁了他就打不开了?谁家窗户从屋里打不开啊?您是气糊涂了吧?”

  “晏阑!注意你的态度!”刘毅说完之后却转头看向江洧洋。

  江洧洋适时出了声:“好了。老刘你歇歇,坐下喘口气,快退休的人了,为了他们置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这事啊,其实你也真怪不着他们。昨天晏阑值班,就苏行和施教授在家,你不能指望着他们能有刑侦的敏感度。而且就是因为海同深是晏阑的发小,所以他们才放松了警惕不是吗?更何况海同深也是干了这么多年的一线刑警了,他自己想走,就算晏阑在,也不一定就能拦得住。就这样吧,这个视频给我们留一份,好歹也能交差了。”

  “谢谢领导!”晏阑立刻说道,“那我们先走了啊!”

  “回来,话没说完呢。”刘毅叫住了他们,“就算海同深的事情你们俩能绕的过去,那谢潇苒呢?”

  苏行:“谢潇苒借调去俞江是执行秘密任务的,人家任务级别高于市局。而且她是刑科所的人,刑科所跟刑侦这边是合作关系,要配合查案没问题,得让省厅刑技中心下命令,否则我们完全可以拒绝。上面给不出正式命令,您也没办法真的要求我把谢潇苒交出去吧?”

  “你跟你师父学的最好的就是拿刑科所来压人。”江洧洋笑着抬了下手,说,“你俩忙去吧,这事翻篇了。”

  等二人把局长办公室的门关好,刘毅才放松了架势,他把衬衫领口系好,说道:“怎么就非得让我来唱白脸?”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你脾气大。”江洧洋揶揄道。

  “我现在哪还有脾气?!”刘毅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江洧洋长出一口气,说道:“这几个小子,配合打得是真好啊。老刘,咱俩是真可以踏实退休了。”

  “这叫家传。当年我和老兰一起打配合坑教官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怎么一转眼我就跟他儿子打起配合来了?”

  江洧洋往后挪了椅子,同时说道:“人老了的表现之一就是开始忆往昔峥嵘岁月。”

  “我去你大爷的!”刘毅顺手把桌上的文件袋扔向江洧洋。

  江洧洋笑着接了下来,说道:“看着吧,那海同深可比晏阑还能折腾,这次真是要变天喽。”


第一百一十八章

  耿阳走进廖一续办公室,把平板放在了桌上。与此同时,付熙也接到了兰正茂的电话。付熙盯着屏幕上的那个悬赏,声音干结发涩:“领导,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海同深已经到你那里了。亓弋应该很快就就能看到,你告诉他,让他稳住。”兰正茂说。

  “那天之后我们就没再观察到亓弋的新的动向,他一直待在家里,连后院都不去了,不知道是在筹谋什么。”

  兰正茂仍旧是四平八稳的,他说道:“没关系,发信号给他,他知道该怎么做。启动第二套方案,你做好准备。”

  “好,领导放心。”

  “结束通话。”兰正茂说完之后率先挂断电话,几乎没有停留,他拿起手边的文件袋,拉开门直接走了出去。

  “你不来看海,海来奔赴你。”亓弋对着电脑,在心中默念出这句话。今天一早,月牙湾首位悬赏被人接下,那人的ID是系统随机生成的乱码,而在接下悬赏之后的几分钟后,悬赏的留言区内就出现了这句话。今早月牙湾访问量突增,触动了警报,现在作为整个DK集团负责人的亓弋自然要去查看,这句话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的视线之中。亓弋合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安静片刻,起身下了楼。

  “看见了?”塞耶提不知从哪里出现在了亓弋身边。

  “嗯。”亓弋简单应声,径直走向枪械室。

  “完了完了。”塞耶提笑吟吟地说道,“塞耶来这是认真了。”

  “有病就去吃药。别在我这儿阴阳怪气的。”亓弋拿了一把步枪和两把手枪,又从墙上摘下战术背心,塞了总共六组对应的弹夹在身上,而后大步流星地往后山走去。

  “欸,别生气,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亓弋快速走了两步,猛地转身,同时拔枪对准塞耶提的胸口,语气中的森寒喷薄而出:“不要以为那天的事情结束了我就不会再追究,也不要拿你那些浅薄的理解来揣测我,更不要忘记你现在应该做的事情。钟提,需要我提醒你那俩孩子现在在干什么吗?如果你还没想出对策来,那么我不介意提前替你备下骨灰盒。”

  “你……”

  亓弋:“别忘了,合作的前提是,我们都还活着。别指望我善心大发,如果你死了,我可不会替你去杀人。”

  塞耶提轻抬眉角:“这话同样适用于你,如果你先死了,我可不会替你去毁掉实验室。”

  “但我现在比你自由,而且,我想做的事情,并没有你想做的急迫。”亓弋说道,“在完全处于劣势的时候破坏合作,可不是聪明人会做出的事情,你觉得呢?”

  塞耶提:“哪怕有人为你千里走单骑,你也仍然觉得你没有弱点和把柄吗?”

  “不用刺激我。很快我就会让你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弱点。”亓弋迅速抬手,空射一枪,子弹擦着塞耶提的耳边飞出。塞耶提紧闭双眼侧开头,用躯体动作抵御着剧烈的耳鸣。当他再度睁眼时,亓弋已经走远,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塞耶提抬了手,捂着仍在不停蜂鸣的耳朵,暗骂道:“疯子!”

  半个小时之后,亓弋打完了一轮枪,而兰正茂也在不久之后得到了亓弋传出的消息。以枪型、射击次数、间隔时长以及射击角度为传递信息的方式,这是亓弋与兰正茂共同商定的,而对应的内容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知道。严格控制知情人以及完全没有规律的密码编排,虽然不可避免地给传递信息带来负面影响,但也几乎杜绝了被破解的可能。

  连续开了将近24小时的车,在边境随便找了一处小旅馆蒙头睡了半天,海同深此刻已经恢复了精神。这边的气候与俞江完全不同,夕阳余晖中的暑热还带着水汽,海同深已经饥肠辘辘,反正这一天是什么都做不了,便暂时放下心中的那些惦念,出门觅食。

  夜市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但来往的人已经很多了,街边的招牌鳞次栉比,一眼望不到头。烟火香气让海同深的饥饿感更重了些,他扫视一圈,瞄准了一个摊位,便径直走了过去。

  “老板,来份鱼汤米线。”

  这是今天夜市的第一单,摊贩利落地把米粉下锅,同时招呼着海同深到旁边的马扎上落座。不过五分钟,鱼汤米线就出锅了,老板端着一个方形木盘放到海同深面前的桌上,逐一介绍起配菜来,最后,他把筷子放到桌上,说:“警官慢用。”

  海同深抬头看了那老板一眼。老板满脸堆笑:“我们这里靠近边境,见了太多警察了,你今天要是有任务那我们就提前撤摊,我们小本生意,警官应该能理解吧?”

  “我是来旅游的。”海同深拿了筷子,说道,“要真是执法必须得两人以上,你放心,我真的就是来吃米线的。”

  “那就好那就好,警官慢用啊!”老板很快就回到了操作车旁边,继续等待着客人。海同深拿筷子搅弄着碗里的粉,脑内回想起当时亓弋对他说的话,那时亓弋说自己这样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暴露身份,因为太像一个警察了。当时听这话并没有很在意,但现在……夜市上的摊贩都能直接看出自己的职业,虽然自己没有做伪装是原因之一,但这里的人对警察的敏感度也确实比内陆地区高出许多。在边境上讨生活的人尚且如此敏锐,又何况是明确知道自己在做违法勾当的那些人呢?海同深把搅起来的米线送入口中,用舌尖的酸辣冲抵掉心中的苦涩。

  半碗米线下肚,饥饿感已被抵消,海同深喝了一口汤,刚放下勺子,对面就坐了一个人。那人穿着此时已不大需要的长袖防晒衣,他拉开防晒衣的拉链,招呼老板给他也上一份同样的鱼汤面。那人操着相对标准的普通话,与海同深一样与这环境格格不入。海同深抬眼看了他一眼,那人也正望向他,眼神交汇时,那人轻声说道:“海支,吃完这碗米线,跟我走一趟吧。”

  “如果我说不呢?你要在这里用枪吗?”海同深反问。

  “海支误会了。”那人自我介绍道,“我叫倪元根,是付副厅长的秘书,付副厅长知道您来了云曲,特意派我来接您的。付副厅长让我转告您,无论发生了什么,都需要从长计议。您二位有着同样的诉求,您应该也清楚,在这种时候冲动行事,很有可能适得其反。”

  海同深:“你们有一百种方法把我扭送回霁州,我就有一百零一种方法重新回到这里。我想你应该先把这句话告诉付副厅长,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他猜到了您会这么说。”倪元根并未感到意外,他回答道,“付副厅长让我转达他的一个承诺,他保证这一次不会再出现电车难题。”

  老板在这时端了鱼汤米线来:“我还说这么多空位怎么你就专门挑这个有人的地方坐呢,原来二位认识啊。”

  “嗯。”海同深出了声,“他刚才说不来夜市,等我出来了他又想来了。”

  “是啊,我怕热,但是更受不了挨饿。”倪元根从老板手中接过筷子,“谢谢,我自己来就好。”

  “哎,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慢慢吃,米线不够还可以免费加!”

  两个人相对而坐,却都没再说话,各自安静地吃完米线之后就站起身一同离开了夜市。

  “我的车停在外面。”倪元根说。

  海同深点头回应,并没有出声。待拐出夜市走向外面的街道后,海同深趁其不备,将倪元根拽入旁边小巷,用小臂抵住他的喉咙将他压在墙上,同时利落地从他腰间拔出抢。“你不是专业出身。”海同深说道。

  “我的编制在省委办公厅。”

  “不会用枪的人,就不该配枪。倪处长,小心枪走火把自己伤了。”

  倪元根眨了两下眼,语气中带了些许无奈:“海支原来早就知道我。”

  “我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海同深松开了倪元根,冷声道,“我可以跟你走,但枪由我保管。”

  “可以。”倪元根拽了下领口,呼出一口气,之后才迈步带着海同深往车边走去。

  并不起眼的轿车在街道中来回穿行,大约半个小时后,倪元根把车开进一个小区,待车停稳后,他才说了整个路程中的第一句话:“12号楼1单元3层303室。你自己上去吧。”

  虽然不常执行这种秘密任务,但规矩还是明白的,倪元根让海同深自己上楼,不会是本人意愿,而是命令要求。海同深没有多问,拉开车门就下了车。走进单元楼,海同深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最终选择了走楼梯,在每一层的楼梯拐角,海同深都有意无意地看向外面,确认倪元根一直在楼下车里并未有任何挪动的迹象。303室的门口已经在眼前,海同深刚要抬手敲门,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接通了那个陌生的电话,并未出声,只仔细聆听。

  “躲开楼梯口,坐电梯到B2层地下车库,车牌号曲W9Y614,银灰色本田雅阁。”那人说完之后就挂断了电话。海同深按照那人的要求,乘坐电梯下了楼,很快就找到了那辆车,但车内并没有人。就在此时,海同深猛地转身,下意识地抬手抵挡同时掏枪,然而悄然出现在他身后的那人却并没有进一步动作。

  “卸了小倪的枪?”那人拿出车钥匙按开了旁边的车,摆摆手说道,“果然名不虚传,上车吧。”

  “付厅?”海同深收了手,仍旧站在原地。

  “别浪费时间,上车。”付熙率先进入车内并启动了车子。

  等海同深上车关闭了车门,付熙拿出一个屏蔽器打开放在车内,同时说道:“时间紧张,先听我说完你再提问。首先告诉你一件事,亓弋很安全,我这边也有方式能够与他取得联系,你来这边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当然,你明显也是想让他知道的,否则不会接那个悬赏。我不知道你们俩之前有没有筹谋这件事,但这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既然你明确表示你来了这边,那么后面所有的事情就要根据你这一行动进行重新部署。前几天DK正式金盆洗手并宣布由亓弋接手他的事业,至于其中的原因,你查到多少都无所谓,现在没时间推理调查,你只需要记住这个事实就可以了。我们会尽快通过线人安排你和亓弋见一次面,但是见面之后会发生什么是不可预测的,这其中的危险你应该清楚。我需要你在跟亓弋见面的时候,想办法把卫星定位器交给他。亓弋现在接手了大部分事业,但唯独制毒这方面仍然被DK的一双儿女掌握着,实验室和工厂的位置仍然不能确定,但肯定在DK势力范围内的矿山之中。我们在缅北是没有执法权的,DK也并不是独立成王,他身后有当地军阀的势力,现在我们在跟克钦邦的军阀进行外交沟通。说是外交沟通,但其实根本算不上,这些人也不会真的遵守什么国际公约,规矩只能管束住守规矩的人。所以一旦你越过中国边境,你就只能是游客身份,如果你做了什么违规的事情,或者是受到了生命威胁,我们很有可能来不及救你,这一点你要想好。”

  “我有准备。”海同深回答。

  “好。”付熙问道,“你带了几个手机?”

  在“两”字脱口而出之前,海同深及时刹住了车,他拿出自己的手机说:“我手机双卡的。”

  “工作号还开着呢?”

  “嗯。”

  付熙思索片刻,说:“把你私人号摘下来吧,工作号留着,这样霁州那边能交代。”

  “好。”海同深说完后却并没有立刻动手,他问道,“我能先打个电话吗?”

  “可以。我回避。”

  “不用,我下车。”海同深抢先一步下了车,用私人号拨通了一个号码。很快,电话被接起,海同深平静说道:“爸,我现在在云曲。”

  海云垂沉默了一会儿,问:“要过去吗?”

  “是。”

  “知道了,注意安全。”

  “您和妈注意身体。”海同深又说。

  “好。”海云垂回答。

  父子二人隔着电话同时沉默下来,都没有挂断,也都没有说话。过了大约有半分钟,海云垂才缓缓开口:“好好工作,别耽误时间了。”

  “嗯,好。那我挂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那半分钟的沉默,就是父子二人最好的交流了,不必多言,也不必解释。

  回到车上时,海同深已经调整好状态,利落地换好了付熙给他的电话卡。付熙说道:“这个是咱们俩联系用的,有任何事情,你都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你到这边的事情不是秘密,所以也没必要掩盖什么,一切照常就好。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前天云曲发了公告,说有卧底牺牲,是真的还是假的?”

  付熙:“有卧底牺牲是真,但不是最近的。那个公告是为了配合亓弋的行动发出来的。”

  海同深想了想,接着问:“之前我们查案的时候,亓弋和廖厅都说过,之前抓捕梭盛是因为我们的卧底立了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卧底在那边的名字叫阿岗,我能见见他吗?或者,我能看看他的照片吗?”

  付熙掀起眼皮看向海同深,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海同深不得不承认,付熙从基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确实是敏锐的。但越是这样,海同深越是不能放松,他道:“难道您认为我是在亓弋失踪一个多月之后突然发疯才跑来云曲的吗?”

  付熙道:“我以为你应该是信任我的。”

  “如果没有当初那三天,或许现在我对您的信任会多一些。但此时此刻,我不得不说,付厅,即便您说这一次不会再出现电车难题,我也不敢全然相信。坦白讲,我现在谁都不会信。”

  “你连亓弋也不相信吗?”

  海同深直视着付熙,没有回答付熙的提问,而是说道:“我觉得您这个问题问得挺没水准的。”

  付熙一愣,未几,轻叹一声,无奈道:“也是。这个时候谈信任,是最没意义的。我可以回答你上一个问题,你不能见阿岗,也不被允许查看阿岗的照片和履历,但我可以向你保证,阿岗还活着并且很安全。我可以拿我这身官衣来向你保证,亓弋应该跟你说过他对我的看法和态度,所以我想这个保证应该足够取信于你。”

  海同深摇头:“他只跟我说过,他觉得您没做错。”

  付熙眉尾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他扭开头揉了揉眉间,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把枪还给小倪,让他送你。”

  “您就不怕他把我拐走?”

  “警务用车全程内外监控。”

  “知道了。”海同深呼出一口气,“那我回去等您消息。”


第一百一十九章

  霁州省公安厅,副厅长专用的会客室内,廖一续对面坐着苏行、晏阑和施也三人。廖一续说:“海同深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们仨也不用苦大仇深的,我毕竟还坐在这个办公室跟你们对话,事情就并没有你们以为的那么严重。”

  晏阑:“事到如今,我都快不知道到底什么才算严重了。”

  廖一续似笑非笑,道:“上面这些事情不用你们操心,今天叫你们过来是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们。第一,施教授的借调手续已经办好,后续会作为专家顾问参与到指定案件中,在借调期间,所有工作和生活上的问题都有专人帮你解决,一会儿让耿阳带你去对接。第二,根据上级的指令,目前可以向你们传达的是,由国安牵头,经侦局和刑侦局抽调专人组成的调查组已经成立,对康宜轩的调查已经正式开始,调查组成员及行动方向仍处于保密阶段,但相关部门需要尽力配合调查组的工作。所以现在,请你们把之前查到的关于康宜轩的所有内容全部上交。隐瞒证据妨碍侦破有什么后果,你们都很清楚。”

  晏阑刚要说话,就被廖一续抬手打断:“不要跟我说没查到,也别把锅甩到海同深身上。海同深大半夜给我发消息告诉我他把所有资料都留在你家了。”

  “他……”晏阑哽了一下,无奈道,“资料都在车上,我一会儿给您拿上来。”

  “现在去拿,我先见着东西再接着说后面的事情。”廖一续看了眼手机,说,“正好我要打个电话,十分钟后再跟你们说后面的事情,你们想去溜达也行,跟这儿待着也行,我出去打电话。”

  “我去拿吧。”苏行向晏阑伸出手,示意他交出车钥匙,同时说道,“正好我还要去趟技术中心。”

  “嗯。”晏阑把钥匙放到苏行手心,没有多话。

  会客室里就剩下了晏阑和施也。施也丝毫不见外地开门见山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快憋坏了吧?”

  “我挺好奇的,有人能骗得过你吗?”晏阑问。

  施也淡淡道:“那得看我愿不愿意被骗。而且,我公私分得挺清楚的,工作中确实没人能对我撒谎,但我不会把这技能带到生活中,太累。你现在觉得我什么都能看穿,主要还是因为我们俩的交往基本都围绕着工作。所以你想问什么?”

  “你知道我有问题想问你,难道就没猜到我想问什么?”晏阑反问。

  “不用揣测我,我对你没有敌意,咱俩之间也没有什么利益纠葛。我不说只是因为这件事我也是到这里之后才意识到的,说到底我还是败在了年纪和阅历上,虽然不丢人,但我也是要面子的。”施也顿了顿,而后无奈一笑,“没错,确实是你爸让我来的。贵省这所谓的‘重案’根本用不到我,用这重案的名义把我调来秘密参与其他案件才是真正的目的。要么是你们这件事,要么就是刚才廖厅说的那个联合调查组,又或者是两个案子都需要。那天苏行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应该是在你爸家里,你们说的那个有心理障碍的人,应该是DK吧?”

  晏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也算是默认了,他直接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目前没有,线索信息太少,我甚至连那人的脸都没见过,分析不出来什么。如果后续需要我进行分析,你们得先提供一个基线给我。我对亓弋的分析是基于你们仨的态度,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人倾向,但综合三个人的状态还是可以做出相对合乎逻辑的粗略推断,再加上那个推断是根据照片给出的,我也没做什么非常大胆的推测。”施也看向晏阑,说道,“照片那件事一会儿一起告诉廖厅吧,既然海同深给廖厅发了消息,就证明他对廖厅依旧是信任的,而且这个时候再互相隐瞒,既没有意义,还耽误事。”

  晏阑沉默片刻,道:“或许,我们误打误撞,反倒帮了他们。”

  施也颔首:“我也这么觉得。”

  十分钟后,廖一续准时回到会客室,苏行也跟着走了进来。没有浪费时间,廖一续直接把平板交给他们,说:“海同深摘了月牙湾上的悬赏,现在两边都已经知道了。我猜应该是跟这件事有关,无论有没有关系,你们看完之后再说。”

  那是另一个角度的视频。拍摄者在远离事发地点的地方,所以视频没有收声,只能从动作和表情来进行分析,不过此时他们并不发愁,因为这正是施也的专业。

  视频拍到了主要人物的正面,能非常清楚地看到DK被推着走到院子里,完成了金盆洗手的所有动作,又被推回到别墅之中的全过程。接下来就是亓弋被一名女性威胁,那女人让人拖着一个人走到圆桌旁边,而后把手枪放在了桌上。

  “亓弋应该是想用自己的枪,他身体是有一个动势的,但被这个女人打断了。”施也解说道。

  “那是玛优,温东的手下。”廖一续说。

  “温东掺合进这件事之中,很不明智啊。”苏行低声道。

  廖一续摇头:“温东可不想掺和。”

  “嗯?”苏行疑惑地抬头看向廖一续。

  廖一续却道:“你们先看完视频再说。”

  苏行把目光放回到平板上,此时视频已经播放到了对峙阶段。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很明显气氛已经紧张了起来——这并非是通过亓弋或是玛优的表现推断的,而是现场其他人的表情。毕竟亓弋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波动。施也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不愧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这种心理素质实在太强大了。

  对峙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亓弋就有了动作,他松开抱胸的手臂,拿枪检查子弹上膛一气呵成,而后说了一句话。

  施也暂停了视频,拖动进度条又重新播放了一遍,试着复述道:“抬起头来……他在让那个人抬头,为什么?”施也问完之后抬头看向廖一续。

  “确认身份。”廖一续回答,“这是那边的规矩,杀人之前也要核对,就像验货一样。”

  三人都接连点头,而后继续播放视频,很快,施也就再次按停视频:“这里有变化。前面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足够当做亓弋在当时那个环境中的情绪动作的基准线了,拿枪的时候他都没有波动,但这里,在看到地上这个人的脸的时候,他的鼻翼翕动,呼气的幅度有轻微的增大,这个动作很细微,但相对于他的基线来说已经是很大的变化了。”

  “代表了什么?”晏阑追问。

  施也的回答非常笃定:“他松了一口气。地上这个人应该不是他猜想的那个人。”

  “这不是阿岗?”晏阑望向廖一续。廖一续反问道:“谁告诉你这是阿岗了?”

  是啊,从始至终都没有人说过这人就是阿岗。只是因为他们看到了那三张照片,看到了云曲发的公告说有卧底牺牲,又知道阿岗和亓弋一样重新回到那边,看到这人被温东的手下送到亓弋面前当做威胁的砝码,就顺着思维惯性误以为那人是阿岗了。

  就像刚才廖一续说的那样,到现在再隐瞒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晏阑很快就把海同深收到照片的事情简单地转述给了廖一续。廖一续听后轻轻点头,道:“看完视频一起说。”

  视频中的亓弋仍旧举着枪与面前的人对峙着,从身体动作可以看出玛优是在说话,但因为拍摄的角度是在玛优身后,所以完全没办法知道她在说什么。而对于玛优所说的内容,亓弋没有任何反馈,这种反应有两种可能:第一,玛优说的内容亓弋并不在意;第二,亓弋已经预判到了玛优的说辞。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到此时已经偏向了亓弋。

  在玛优不再说话之后,亓弋才缓缓开了口,如果这段视频能听到的声音的话,晏阑和苏行就能从亓弋那冰冷且毫无起伏的语调中听到熟悉的成竹在胸,他说道:“中国人有句俗语,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而用你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两个字,愚蠢。”

  在这句话后,亓弋就放下了枪,玛优却被吓得连连后退。几乎是同一时间,有一个中等身材,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走进了视频拍摄者的镜头内。中年男人抬手就是两枪,直接射中了地上的人——准确说是那具尸体,紧接着又是一枪,打中了尸体身后站着的那人的手,接着就是意料之中的,抬枪对上了玛优。亓弋把枪扔到地上,恢复了原本的站姿,没过一会儿,温东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缓步走到中心圆桌旁,从地上捡起刚才被亓弋扔掉的枪,直接射向玛优的手臂,而后转身向着中年男人说了几句话,在得到许可之后,温东带着受了伤的玛优和自己手下的一群人离开了庄园,而那具不知名的尸体则被留在了会场之中。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廖一续从文件袋中拿出一张照片放到三人面前:“最后出现的那个人,中文名叫高地生,包括DK在内的许多人都称呼他为波云或者杜瓦云,因为杜瓦和波都是与塞耶一样的尊称,所以推测他的缅甸名字应该是单字云。这个高地生,就是DK身后的大军阀。缅北那边的情况你们多少应该都有所耳闻,武装割据之下,军阀是必定存在的,无论是80年代金三角毒品泛滥,还是90年代到千禧年间赌博盛行,包括如今的各种诈骗集团,背后全部都是军阀在支持。而DK包括他前一代的吞埃,之所以能做到这样的程度,其实都是因为他们背后站着的是克钦邦最有能力的武装军阀。当年DK的漏网,实际上也是因为他背后的军阀出了手。”说到这里,廖一续看向晏阑,停顿片刻,才接着说道,“所以当年兰副部回来之后,即便他自己本人的意愿非常强烈,组织上也没有再安排任何二次行动,不仅是兰副部不被允许再次前往边境,对于这个对我们影响渗透最多的贩毒集团,也很少再有声势浩大的剿灭,只是转为暗中严防死守。当年缅北的形势比现在还要混乱,兰副部触到了吞埃背后的军阀势力,如果再进一步,会造成很严重的外交问题,甚至会上升到国际层面。三十年前我们的话语权是什么样,你们就算没亲自经历过,也一定听说过。”

  “我明白。”晏阑轻轻点头,道,“但是看视频中这个高地生的年纪,三十年前他也就十多岁,当年应该不是他在掌权。”

  廖一续:“是的。其实现在也并不是他掌权,他只是几乎已经明确身份的继任而已。刚才我说过,那边对高地生的尊称有波和杜瓦两种,波是将军的意思,而杜瓦则类似于长老,或者带有民族意义的土司,你们可以简单理解为他是皇太子。”

  苏行说道:“这名死者在被带到会场之前就已经死了,而现在这段视频证明了弋哥根本就没开过枪,那么海哥收到的那三张照片就完全是抱着误导的目的。可是……为什么呢?”

  廖一续说:“我再给你们一个线索。在视频里这件事发生的那天晚上,亓弋传了消息出来,让我们想办法传出缅北有卧底牺牲的消息。”

  “云曲那份通告?!”晏阑很快就有了答案。

  廖一续点头:“对。阿岗早在这之前就被我们秘密保护起来了。保密程度非常高,甚至云曲当地就只有付熙一个人知道。至于这份公告,如果你们仔细看就会发现,公告上并没有写牺牲时间,所以这份公告实际上也并不是假的,因为我们有很多已经牺牲的卧底到现在还是未公开状态。”

  “文字游戏。”施也轻叹一声,接着说,“亓弋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这段视频只是表面上可被看见的,而在视频的另外一面,还有人在其中捣乱。海同深收到的照片是另一个角度拍摄的,所以亓弋是在用云曲放出的假消息钓鱼,他在查身边还有谁?”

  “不。他身边没有一个可信的,他身边的所有人对他都是有敌意和怀疑的,他只是在……”廖一续停了下来。

  苏行却在下一刻直接接过了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计就计,并且他在赌海哥跟他有默契,能配合他将计就计。”

  廖一续端起水杯放到唇边,先是重重点了头,认可了苏行的话,而后才喝下一口水。放下水杯之后,廖一续接着说道:“晏阑算是现在这里最了解海同深的了,你想一想,如果海同深只收到了卧底牺牲的消息,他会怎么做?如果海同深只收到了照片,他会有什么反应?如果海同深同时收到了消息和照片,没有选择找你分析情况,他又会怎么做?”

  晏阑喃喃道:“无论是什么情况,甚至无论有没有照片和视频里的这件事,结果都不会变,他现在都会在云曲,或者,在缅北。”

  “而这就是亓弋的目的。”廖一续说,“就算DK相信亓弋,A和O还有钟提都不会相信亓弋,那么亓弋在缅北就是步履维艰的,他也很难完成他想完成的任务。在评估过当下的情况之后,亓弋选择了一条谁也没走过的,但却有很大几率能成功的路。”

  施也一拍大腿:“坏了!那海同深——”

  “他想到了。”晏阑说,“他想到了,并且选择了配合亓弋。”

  “我靠……这俩疯子!”施也无法掩饰震惊,他看向苏行,却在苏行的眼中看到了与晏阑同样的“早有预料”。


第一百二十章

  回到旅馆之后不久,海同深就收到了付熙发来的一个链接,点开后里面就是那段已经被晏阑等人仔细分析过的视频。直到月上枝头时,海同深看完了视频,而他的手机也适时响了起来,是付熙发来的消息:“走消防通道上楼,913房间见面。”

  按照要求到达房间门口,海同深还未做出任何动作,房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付熙拉开门,给海同深让开了进门的通道。这个房间与其他酒店房间不同,打开门后并没有幽深狭窄的过道,而是直接能看到房间的全貌,在看到眼前的景象之后,海同深放在后腰处的手缓缓放下,他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迈进了房间。

  “谨慎一点没错,过来坐吧,小付出去看着。”说话的不是付熙,而是此时正坐在房间角落单人沙发里的兰正茂。

  “我没想到您会亲自过来。”海同深说着走到了兰正茂对面,而付熙也离开了房间。

  兰正茂道:“你是没想到我会亲自过来,还是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个小旅馆里?”

  “都没想到。”

  “我就当真的听。”兰正茂淡淡笑了一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指了一下放在地上的箱子,“小海,你还有最后的机会做选择,一旦你打开这个箱子,就等于接下了跟亓弋一样的任务,即将要面对的危险是百倍于你以往的工作的,现在你还有机会离开。”

  “我都已经到这里了,就不会临阵脱逃。”

  “虽然知道你已经想好了,但这个流程还是要走一遍。”兰正茂呼出一口气,正了神色,说道,“海同深同志,从你打开箱子的这一刻起,你将成为落叶行动的第二责任人,并成为亓弋的联络人,你明白这一点吗?”

  “我明白。”海同深郑重地回答道。

  “行了,那你就把箱子打开吧。”兰正茂示意海同深把箱子拿起来。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黑色登机箱,箱子没有上锁,海同深很轻易地就把拉链拉开了,但他却并没有直接打开,而是站起身,从口袋里拿出警棍,从箱子打开的缝隙之中伸进去,横扫了一遍,之后用警棍尾端挑开了箱子。直到他做完整套动作,安全打开箱子,兰正茂才出了声:“第一关通过了。”

  “第一要义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是吗?”海同深问。

  “某种意义上,是的。哪怕是你心里绝对相信的人,在陌生的环境之中,也不能放松警惕。箱子里没有危险物品,你坐下来,我跟你一件一件交代。”兰正茂把箱子里的一部手机拿出来打开,说道,“这个手机是经过国安加密的,数据资料绝对安全,里面存放着所有跟亓弋相关人员的详细资料,包括彼此之间的联系。除此之外,还有这次案件牵扯到的康宜轩等人的资料,联合调查组在进行同步调查,一旦确认他们调查的人员与这边的贩毒集团有联系,资料也会毫无保留地同步传输过来。你的生物信息已经录入,指纹、数字密码和虹膜识别三层锁定用来保证安全,同时系统还设定了自毁程序,关于信息安全你不用担心,一旦有问题,手机甚至会比你先反应过来,你只需要学会使用就行了。这里面有一个软件,是你跟亓弋联络用的,一旦你这边启用,亓弋就会收到消息。”

  “这样他不会有危险?”海同深问。

  “这条线是单独铺设的加密通道,理论上是安全的。但所有数据都是从终端发出的,他的危险不在于这条通道是否启用,而是在于他所使用的设备是否被监听以及他的行为是否被监视。关于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一切决定都由他来做。是通过这条线与你沟通,还是按照之前的模式,用广播方式单向发送信息给你,都由他来决定。在这件事上,你所能做的就只有配合。”

  “我明白了。”海同深说完后却又意识到了什么,他看向兰正茂,犹豫着是否要坦白。

  兰正茂却道:“你不用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亓弋是一定会给你留下东西的,否则你不会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就查到了这么多关键信息。在那种情况下,他把选择权留给你是最不冒险的行为了。就算亓弋选择相信小廖,他也不会把事情跟小廖说,亓弋非常清楚,廖一续的上面并不是我,而是省委,地方上的事情地方上解决,不管小廖站在哪一边,有些事情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难办。亓弋把资料留给你,是选择相信你,并且相信你所相信的,相信你的判断。而他的信任,也是现在咱们俩在这里对话的原因。”

  “兰叔,您……”

  兰正茂拦住海同深的话,说道:“亓弋在决定行动之前向我要了加密软件的使用权限,不用想也知道他要这权限是要跟谁联系。我一直没说,是因为我们一直在评估让你成为他联络人这件事的可行性。三天前,DK金盆洗手,并对外宣布了由毕舟来接手他所有的事业,在那场宴会上,温东的手下玛优当众揭露亓弋是警方的卧底,并威逼亓弋枪杀人质。当然,亓弋最后没有开枪。关于这场宴会上的事情,你刚才应该已经看了付熙发给你的视频。在这件事发生之后,亓弋就让我们传出云曲有卧底牺牲的消息。消息传出之后不到48小时,你就到了这里,并且在付熙找你的时候向他询问阿岗。所以你应该有渠道稍稍窥见了这件事的一部分,只是你所见到的东西并不是全貌,而是有人故意要透给你的。亓弋曾经很多次表示不希望你参与到这件事里来,而且他给你留下的信息中最需要你费力去调查的是康宜轩以及康宜轩身后的利益纠葛,这也证明直到他留下线索离开的时候,他也并不想让你涉险。从这里可以分析,让你知道DK金盆洗手那天的事情,大概率不是出自亓弋本人的意愿。至于后面亓弋让我们放出消息,间接引导你跑来云曲,实际上是他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做出的最后的选择。”

  “因为有人想让我参与到这件事里面。”海同深说。

  “没错。既然你能明白这一点,那么你应该就能想清楚要如何配合亓弋。让你与亓弋取得联系,这件事对你们两个人都是非常危险的,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做也是最好的方法了。”兰正茂指向箱子内部,“这里面是现在八局和九局都在用的防弹衣,如果要与那边人接触,你务必要穿上。这是对你的保护,同时也是对亓弋的保护。”

  “我明白。”海同深续上了刚才的话题,“既然您提到了阿岗,我还是想再次确认一下。”

  兰正茂拿出手机翻找片刻,而后把手机转向海同深:“这是阿岗的照片。”

  看过的照片过目不忘,并通过照片认人,这对于海同深来说是最基本的技能了。他轻轻点头:“我知道,那人确实不是阿岗。”

  “阿岗很安全。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真的像亓弋一样重新‘回去’。梭盛被捕,阿岗的身份根本不适宜再回到那边,我们只是从内部散出了阿岗重新回去的消息,而这消息最开始也是瞒着亓弋的,所以包括亓弋在内的大部分人,都认为阿岗是真的回去了。”

  兰正茂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海同深,说:“这个是我和亓弋共同拟定的暗号,到现在为止,知道这套密码的只有我们三人。你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熟记这些暗号,并确保能准确无误地理解亓弋传递回来的信息。”

  “没问题。”海同深把那小册子收好,接着看向兰正茂,道,“我还有不明白的,关于那个视频。”

  “那天发生的事情,只有亓弋能给你详细完整的解释,我们确实没办法了解到背后的纠葛。我现在能确认的是,死的肯定不是阿岗,而那个被玛优带去现场的人,实际上在进入现场之前就已经死了。玛优实际上是用一具不知名的尸体伪装成了阿岗,并用这个阿岗来威胁亓弋,逼迫他完成开枪杀人的行为。”兰正茂解释道,“我们有我们的纪律,即便是在执行卧底任务的时候,持枪杀人也是不被允许的,这一点你应该清楚。亓弋卧底这些年从来没有触到红线,这也是他能够很快回到岗位上的原因。而现在他是以叛逃卧底的身份回到DK那边,那边对他的忠诚度产生怀疑的时候,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让他触及卧底红线。持枪杀人,或是沾染毒品,这是最简单的方式了。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这也正是我没有想明白的,在那个现场那样逼迫亓弋,对玛优和她身后的温东来说并没有好处。我确实不清楚玛优为什么跟失了智似的这么做,但我想亓弋一定清楚。”

  “那最后出现的那个人是谁?”

  “高地生,被称为波云或杜瓦云,他是克钦邦现任领袖杜瓦敏拉素的继任者。根据对外公开资料,杜瓦敏拉素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女,高地生的年纪是可以做杜瓦敏拉素的儿子的,但高地生是华裔,他在国内上的小学,初中二年级退学之后不知所踪,到22岁时直接出现在了杜瓦敏拉素身边做贴身保镖,随着杜瓦敏拉素的逐步掌权,高地生的权利和地位也逐步攀升。他并未在克钦邦现任政府之中担任重要职务,但他手中的权利却很大。甚至有人说,杜瓦敏拉素的逐步掌权,实际上是高地生在暗中消灭了一些敌对势力。”

  “所以DK集团实际上是背靠了克钦邦现在的政府?”

  “不全是这样。杜瓦敏拉素已经成为代总理一样的存在,军阀就不再是他的身份,所以他把这层身份和权力转给了高地生。从名义上来说,高地生才是军阀头目,杜瓦敏拉素应该与高地生切割,并且他需要平衡压制并管理着包括高地生在内的几大军阀。同样的,高地生一旦确认要正式接手杜瓦敏拉素的职务,那么他就会卸下军阀这个身份开始从政。但现在高地生仍然没有被‘招安’,他的行为就不是代表着杜瓦敏拉素,也不代表克钦邦政权。”

  海同深:“但所有人都会忌惮他。”

  “没错。”兰正茂说,“那天谁都没有想到高地生会出现在现场,所以现场人的惊讶是无法掩饰作伪的。”

  但是亓弋知道。海同深看得出来,当时的情况虽然是把亓弋架在了火上烤,但实际上亓弋并不慌张,他的情绪只在确认被带到现场的并不是阿岗时稍稍波动了一下。在那之前和之后,他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失控。施也的分析并没有错,在那样的环境之下,亓弋不可能没有压力,而他最大的压力源就是来自他的身后——DK一家和钟提。当时亓弋担心的只是阿岗真的牺牲了,在确认那人不是阿岗之后,这整个宴会场就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海同深把这想法压在心底,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亓弋?”

  “在你准备好之后,你就可以启用手机里的通讯线路,亓弋收到消息之后自然会决定什么时候会面合适。”兰正茂的语气又郑重了一些,“我必须提醒你,你务必要注意你的情绪。”

  “您放心,纪律在前,任务第一,我不会因为个人感情影响工作。”海同深回答。

  “目前的事情就是这样,还有最后一件事,在你在月牙湾上摘了悬赏之后,亓弋通过暗号传递了一句话出来。”兰正茂抬起手,搭在海同深肩膀上拍了两下,才复述道,“他说,他相信你。”

  海同深先是一愣,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便垂下头去,安静片刻,他才轻声说道:“您可真是知道怎么让我心态失衡。”

  兰正茂道:“这是给你力量。小海,我知道这段时间你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好了兰叔,我自己可以调整好。”海同深道。

  结束了和兰正茂的对话,回到自己暂时停留的房间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在确认房间安全之后,他拿着手机和密码册躺到了床上。此刻他的身边有三部手机,思索片刻,海同深拿起刚从兰正茂那里拿到的手机,成功解开三重密码,他深呼吸了一下,启动了联络软件。

  同一时间,原本正在睡眠中的亓弋猛地睁开了眼,他从枕下摸出手机,不顾屏幕蓝光把双眼蛰得生疼,快速地操作着手机。在确认屏幕上出现了“已激活”三个字之后,亓弋不由得蜷缩起身体。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亓弋闭上眼,不知是屏幕太过刺眼,还是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这夜深人静之时突破了理智的桎梏,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亓弋迅速抬起手,在那滴眼泪落在枕头上之前将它抹去,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再次拿起手机,却并不是用这条通讯线发出消息,而是像往常报平安一样,给海同深发送了两个字。

  听到苹果手机的铃声,海同深立刻解锁点开软件,这个动作是他这段时间里每天必做的,几乎成为了肌肉记忆。在那熟悉的软件界面上,安静地躺着一条未读消息。海同深迫不及待地点开消息——

  “晚安。”


第一百二十一章

  相拥而眠的每一晚,亓弋都会在海同深的耳边呢喃着说出“晚安”之后才会睡去。习惯的养成很难,舍弃也并非易事,从亓弋离开到现在,每一个独自入睡的夜晚,海同深都会想念那个声音,也都会在半夜习惯性地醒来想要察看,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那种无可奈何的怅然让夜晚变得漫长且冷清。此时,屏幕上那完全不带有温度的文字,却让海同深体会到了久违的和暖,并非是久别重逢的欣喜,而是等待日出时的满心期待。

  海同深在天刚亮时醒来,他习惯性地打开手机,赫然发现苹果手机软件上那个原本无法操作的输入栏变了颜色,他试探着点了一下,果然弹出了输入法。没有停顿,海同深又拿起另一部手机,果然,亓弋给他留了言。

  “所有从我住处发出的数据都会被检测到,但不止我一个人与国内保持着联系,将计就计,配合我甩个锅。周五晚上A和O会回家吃饭,到时候我会让他们发现数据问题,最快周六我们就能见面,其他事情见面细说。”

  “注意安全。需要我怎么做?”海同深回复。

  “随便什么都行,只要留下个痕迹就可以。”

  海同深想了想,拿起iPhone,把之前留在月牙湾上的那句话发了过去。

  为了完成“将计就计”,亓弋自然也会给海同深回复,只是这回复看起来冰冷无比:“你来干什么?”

  “接你回家。”海同深回复道。

  “这里才是我的家。”

  虽然知道这话并非出自真心,海同深的心里却还是紧了一下。他呼出一口气,又回复道:“见一面好不好?”

  这一次,他没再收到回复。

  亓弋把手机锁屏,心情复杂得几乎要有身体反应了,他攥了攥已经僵冷的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终究还是让海同深卷了进来,但也庆幸是他。他们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有通过最简单对话就能理解彼此的心领神会,还有能够恰到好处把话题铺到位的能力。这么多年的卧底经历让亓弋即便在强压之下也不会失去分寸,更不会沉溺于自己的感情,既然海同深已经到了这里,既然这个场面是自己间接促成的,那么接下来他就不会再为这个决定后悔,而是把重点放在如何利用现在的情况完成任务。今天已经是周三了,留给亓弋操控排布的时间非常有限,所以他必须争分夺秒,把眼前的情况梳理清楚。

  午饭后,塞耶提敲开了亓弋房间的门,亓弋把目光从电脑上挪开:“我两点半要教阿昊打枪,你是等我们完事还是现在跟我说?”

  “你倒是真有闲情逸致。”塞耶提看了眼手表,说,“如果塞耶来允许我进入枪械室的话,我倒是很愿意跟你边走边说。”

  “你本来就可以进,先生允许的。”亓弋提了一下腰带。

  “你又瘦了吧?这腰带都系到最里面的扣了还这么松,想着让阿昊给你改一改,要不就让人重新给你做一条。”

  “你废话可真多。”亓弋把电脑屏幕合上,随手揣了两把枪,而后走出了房间。

  与此同时,海同深通过特定的手机已经同步看到了亓弋安装在腰带上的隐藏摄像头拍摄记录下的所有内容——亓弋目前所在房间的内部环境,DK那栋别墅内部一部分构造,以及,枪械室。当然,枪械室才是真正的目的,知道这里的武器装备情况,才能更好地帮助海同深做出判断,并做出对应的准备。

  “你之前不是说不教阿昊打枪吗?怎么现在又教了?”这是塞耶提的提问。

  “他有天赋。”亓弋一边挑选着枪支,一边回答道,“我喜欢有天赋的孩子,而且他比Nanda和Nando听话。有天赋又听话,还能吃苦,谁会不喜欢呢?”

  “承认你就是看脸有这么难吗?”塞耶提戏谑道。

  亓弋反问:“呵,那你呢?承认你就是看脸有那么难吗?”

  “算了,说不过你。”塞耶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靠在角落里不碍事的地方,“后天那俩孩子就回来了,你到底想怎么办?”

  “现在该想这个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一个串通了玛优要给我下马威,一个拍了照片寄到国内威胁别人,我那天没被他们玩死是我命大,这次是他们因为不敢面对我而跑走,又不是我做错了事。”亓弋拿了一把左轮手枪,在手中掂了两下,接着说道,“波云的出现是他们没料到的,他们自己玩脱了之后还得我出面说话圆场,到底谁欠谁的,你还看不清楚吗?”

  “可说到底先生毕竟还是护着他们的。”

  “所以先生会更觉得亏欠我。”亓弋又换了一把枪,“你现在真的该多操心一下你自己,你手里还有可用的人吗?你的尾巴清理干净了吗?”

  “没有。”塞耶提坦然回答,“所以我才来找你,阿来,我需要你帮我。”

  “我凭什么帮你?”亓弋转过身面对塞耶提。

  “我安排你跟那位警官见一面。”或许是怕亓弋不同意,塞耶提又接着补充道,“保证不会让那俩孩子发现,也不会有任何问题。这么多年了,我多少还是有点儿自己的手段和人脉的。”

  “这对我好像没什么吸引力,且不论我想不想见他,就算真的想,我自己也有办法。而且他已经摘了悬赏,无论这行为是警方指使还是他自己决定,实际上都已经被警方监控到,而我这个身份,见了他能有什么好处?被中国警方抓回去,判我个间谍罪、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违法持有枪支罪,还有贩卖毒品罪。”亓弋转过身继续摆弄手中的枪,同时说道,“就算我手上没有人命,这几个罪加一块我也是个死,我见了他,然后被他抓走,你就可以挟制那俩孩子并且正式接手所有业务,达成你的目的。提,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傻的人?”

  塞耶提笑了一声,说:“我确实这么想过,但我也知道你能想到这一层,所以我并没有打算这么做。”

  “那你说出来干什么?”

  “我只是想跟你说实话,阿来,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差不多相近的目标,所以我觉得在这个时候你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亓弋轻轻摇头,转而摆弄起步枪来:“我确实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我也不是活菩萨,四年前你怎么对我的,我记得很清楚,所以即便我们暂时拥有相同的目的,我也不会对你有什么照顾,合作就只是合作,我们之间只有利益关系。”

  塞耶提抛出了条件:“我可以告诉你我跟国内的哪位高官在联系。”

  “我已经不为他们做事了,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亓弋说道。听到这里的海同深不由得一惊,而后便暗自后怕,这个看似很诱人的条件实际上是钟提留下的诱饵,站在警察的立场,亓弋当然会想知道是谁跟贩毒集团有勾结,但站在毕舟来的立场,他根本不该在意这件事。海同深自忖如果把自己放在那样高压的环境中,他很难达到亓弋现在这种波澜不惊游刃有余的状态。越接近卧底的生活,海同深心中就越酸楚。每一天都在走钢丝,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决定自己的生死,亓弋过去的十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之前他对卧底那十年从来都是轻描淡写,或许,那并不是真的过尽千帆,而是不愿再提起。

  塞耶提继续说:“阿温是我弟弟。”

  亓弋:“嗯,我知道。如果你想让阿温有个安稳的归宿,我倒是可以稍稍动用一下以前的人脉关系。毕竟边境线那边还有个人在等着要见我,阿温又不是罪犯,我想这个面子他还是会给我的。不过这样的话你可就欠我两个人情了。”

  塞耶提又说:“道钦,是我让阿温杀的。”

  “猜到了。你做事从来不留痕迹,阿温跟我的身形那么像,道钦也认识他,所以很容易就能伪造出是我杀了道钦的假象。”亓弋仍旧不为所动。

  “我追踪到了实验室的大概方位。”塞耶提停顿片刻,见亓弋仍旧擦拭着手中的步枪,不由得咬了咬牙,说,“十公里范围内。”

  亓弋这才停了手,他放下步枪,转而去挑选弹夹:“找你手下的蛇头,选一个安全的见面地点,边境线上怎么做对咱们有利,你知道轻重。”

  “你要在边境线上见他?”

  “不然呢?找人把他绑过来?还是我冒险回到国内?别忘了,他是正儿八经的警察,如果找人绑了他,那你可就把主动权交到了对面。而我们这边的人,又都已经上了通缉令,只要进入境内,那人家就能名正言顺地抓我们。你别以为中国警察和边防部队是吃素的,我们能仰仗的不过是自然地形和那一条把守规矩的人拦截在规矩之内的国境线而已。”

  塞耶提点头:“我听你的。”

  “拿枪,去靶场。”亓弋把手中的枪扔向塞耶提。

  塞耶提接稳了枪,而后甩了甩手,说道:“况沐那时候给我讲过,像你这种状态,是不是就是她说的金刚芭比?”

  亓弋甩了一个刀人的眼神过去:“我理解你用这种方式缅怀你那找不回的十年恋爱,但我不接受你拿我当做调侃的对象。”

  “我可没有缅怀过去,而且那也不是爱情。”塞耶提无所谓地说道,“道钦和况萍倒是真爱,如今这对苦命鸳鸯也重逢了,希望他们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吧,别再这么受罪了。”

  “你不觉得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特别讽刺吗?人家本来过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你招惹设计她们,她们不用等到下辈子就能过上好日子。”

  “是我吗?”塞耶提不以为意,“我没教唆她们的母亲自杀,我也没挑拨她们的舅舅杀人,道钦当年跟况兴国就只是生意上的往来,后来这一切,都只不过是顺势而为而已。你要非说招惹,那也是况沐先招惹我的,我跟你说过的,当年在那个论坛上,是她先在我的帖子下面跟帖的。送上门的猎物,难道我还要留着不去吃吗?”

  “送上门的猎物。”亓弋哼了一声,语意懒怠,“再怎么说也是十多年的青春,难道不值得你用个更好的代词吗?她那会儿还未成年。”

  “我带着阿温闯荡的时候也还是未成年。更何况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个巨大的狩猎场,况沐选择让我给她庇护,自然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来交换的。这种你情我愿的事情,有什么不可以?我没有逼迫她做任何事情。”

  “但你也没有给她自由选择的权利。”

  塞耶提站直了身子,看向亓弋道:“阿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这么刻薄。”

  “我也不明白,”亓弋给自己手中的左轮手枪装好子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装出一副对我很感兴趣的样子。你是觉得我会看上你,还是觉得我会看不穿你的那些把戏?”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很欣赏你。”塞耶提说,“你不用拿枪对着我,我们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个时候,你不会开枪的。现在我们还是互相帮助的阶段,没必要这么早就兵戎相见。”

  亓弋:“我现在就把你杀了,或许事情会更简单一点。”

  “那不如试一试?”塞耶提把步枪背在身后,张开双臂,“我现在没有任何防护,而你手里拿的那把枪,足以在这样短的射程内把我一枪杀死。这种无意义的试探,可不是你的处事风格。”

  “你也做了许多无意义的试探,说实话,我真的觉得你挺会浪费时间的。”亓弋收了枪,迈步往外走。

  俞江市局,宗彬斌带着曲鸿音再度提审况沐。对于提审的流程,况沐本人已经很熟悉了,被带进审讯室之后她也没有任何情绪,只安静地坐着。

  宗彬斌开门见山地说道:“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一直没有结案移交,你心里是清楚原因的,你吊着那口气死活不肯交代,是还在幻想什么,我们也都清楚。”

  “该说的我都说了,不知道的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们。”况沐垂着头回答。

  “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对。”宗彬斌拿出平板,“给你放一段录音,听完之后你再做决定。”

  那是宗彬斌刚刚收到的,海同深发给他的音频片段,包括所有亓弋和钟提谈话中提到况沐的片段。亓弋的声音经过了特殊处理,已经听不出原音,但钟提声音是清晰明确的。

  完整的录音足有二十分钟,录音结束后,曲鸿音开口说道:“相处了十多年的人,声音语调和说话习惯都应该是熟悉的,这段音频有没有作假,又是不是钟提亲自说的,你心里是非常清楚的。钟提并不知道他所说的这些话会被我们获取,所以他也不会有所顾忌,而这没有顾忌和担忧的情况下说出的话,才是他真正的想法。你今年三十岁,你认识他的时候没有十五岁吧?超过你一半人生时间的一段感情,真相不过是丛林法则之中的互相利用,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你或许能猜到钟提的想法,但也一定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会有哪怕一点真情实感。但可惜,钟提是个没有情感的人。”

  “开始打感情牌了?你年龄这么小,当不了知心姐姐的。”况沐看向曲鸿音,“小妹妹,你没谈过恋爱,所以你根本不明白那种感觉。”

  “我谈没谈过不重要,重要的是,钟提从来没有把你们这种关系定义为恋爱。况沐,你以为自己经验丰富,可到头来还不是白纸一张?你刚才也听到了,钟提认证过的,你姐和道钦是真的情侣,而你——”

  “你闭嘴!”况沐突然失控大喊。

  “在你姐心中,你和道钦到底谁更重要呢?”曲鸿音接着问道,“你姐会为了道钦留起长发,可她却一直没有戴过你送她的项链。是因为太过珍视那项链怕弄脏弄丢,还是说,那项链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重要?”

  况沐的恼怒透过涨红的脸颊和双眸喷涌而出,曲鸿音却仍旧不肯放弃毫无保留地戳穿:“实际上你也没有真的那么爱钟提吧?因为你姐有了道钦,你才会赌气一般找了钟提;当你得知你姐打掉了她和道钦的孩子,而你选择生下钟提的孩子的时候,你是为了你姐打胎伤了身而难过,还是为了自己终于抢在她前面拥有了孩子而获得了快感?如果你是因为爱钟提而生下孩子,你又何必瞒着所有人?又何必把那孩子送养?你明知道钟提是在利用你,还义无反顾地被他利用,是因为你真的爱到不可自拔,还是因为你只是不甘心承认你并不是你姐心中的第一位?当你看到况萍的尸体,当你被迫把她的尸体摆放成那个模样的时候,你得到答案了吗?”

  宗彬斌适时拦住了曲鸿音,示意她不用再逼问。就这样安静了五分钟后,况沐哽咽着开了口。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亚热带地区夏日午后是难捱的,尤其对于在北方待惯了的海同深来说。不过此时更让他觉得难熬的,是只能通过那个被安装在亓弋腰带上的摄像头来观察。明知道有危险,明知道事情很有可能会失控,明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刀尖上行走,但他却什么都不能做。海同深灌下了第三杯冰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钟昊敲门进入亓弋的房间,恭敬说道:“塞耶,他们回来了。”

  “嗯。你就在这里等着吧,不用出去了,我自己下去就好。”

  “塞耶,我……”

  “听话。”亓弋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走出了房间。别墅的客厅有将近八米的挑空,亓弋的房间又在走廊的尽头,所以从他走出房间到进入客厅的视野范围之内还有一段距离。就在这一段没有人跟随的路程中,亓弋轻轻敲了几下腰带的锁扣。

  带有节奏和规律的敲击透过摄像头传递给了海同深,海同深愣了一下,旋即领悟了亓弋要传达的内容:“放心。”

  “我哪有不放心。”海同深喃喃回答。

  亓弋已经走到了楼梯口,而此时A和O二人也正好走了进来。

  “这么早就回来了?”亓弋走下楼,像平日里拉家常一样随口问道。

  “阿来哥今天没出去吗?”A边说边走到亓弋身边。

  “太热了,懒得动。”亓弋走到冰箱旁接了杯冰水,而后转过身来靠在岛台旁,“都这么大了,不会还让我给你们榨果汁喝吧?”

  “阿来哥,你没什么想跟我们说的吗?”A问道。

  “你想听我说什么?”亓弋仍旧靠在岛台旁,他喝了口水,而后并未放下水杯,只是放松了手臂,捏着水杯的手刚好落在腰带附近,“果然是长大了,也学会说话留一半了,看来以后没有我你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被别人骗了去。”亓弋眼中毫无惧色,坦然得让A甚至有一瞬的恍惚。

  “……”A挪开眼神,深呼吸了一下,再次抬起头来,却并未与亓弋真的对视,“以后没有你?你想去哪里?”

  “你今天回来不就是打算杀了我吗?”亓弋平静地叙述着,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

  “阿来哥,我们坐下来说吧。”O走到亓弋身后,“你身体不好,我们刚回来也挺累的,坐下慢慢说。”

  “你们俩身上所有的格斗技能都是我教的,而且你们也从来就没认真练习过,所以……”亓弋一个闪身,眨眼之间就绕过了O,玻璃杯中的水几乎没有丝毫波动,可手中却凭空多了一把枪,那是从O身上摘下来的。亓弋说道:“我教过你们的,以你们俩人的能力,要用固定自锁枪套,否则就会像这样。”话音落时,亓弋已经把枪拆了,而他右手仍旧稳稳捏着水杯。

  “你们俩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挺失败的,教了这么多年,教出两个小白眼狼。”亓弋喝了口水,拿着杯子走到沙发上落了坐,“不是要坐着说吗?坐吧。让我看看我还能失败到什么程度。”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先后坐到了亓弋对面的沙发上。

  O拿出平板放到三人中间的茶几上:“阿来哥,从我们生日之后到现在也快一个月了,这段时间家里——”

  “别绕圈子了,不嫌累得慌。”亓弋打断了O的话。

  O把平板往亓弋面前推了推,说:“从我们生日那天下午开始,家里的网络数据就存在了波动,除了正常使用之外,每天的数据量都在增长,而且在前天,我们在你的手机上检测到了来自中国的数据接收,阿来哥,你看得懂也听得懂,对吧?”

  “是只从前天开始才接收到的?断章取义倒是学得挺快。”亓弋用一根手指把平板推了回去,淡淡道,“就算我没回来的时候,从这里发去那边的消息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甚至在我刚回来养伤,人都还不清醒的时候,你说的与国内的数据交换比这几天还要多,难道这也要怪我?”

  “阿来哥,现在是家人之间的对话,等我们解决完内部的问题,再去解决塞耶提。”O说道。

  “呵,就那么笃定那会儿跟国内保持联系的只有塞耶提吗?”亓弋呼出一口气,状若无奈地说道,“要不问问Nanda,她跟国内断过联系吗?”

  O说:“我当然知道,阿来哥,那些数据从哪个终端发送和接收的,我们都能看到。”

  “别太自信。”亓弋说着就拿出手机,当着他们的面开始打字。

  “明天家庭日您有什么想做的吗?我去安排。”亓弋把手机放到茶几上,让他们看清楚发送的内容和送达对象,当然很明显,这消息是发给DK的。亓弋按下发送键,接着又用手指向了平板,示意两人去看。

  同一时刻,平板上的实时数据监测显示的终端却是O的手机,O倒吸了一口气,怔怔地看向亓弋。亓弋胸有成竹地说:“你再等等,看先生回复之后数据追踪是什么。”

  很快,亓弋的手机上就收到了回复,而平板上显示的终端依旧是O的手机。亓弋收回手机,一边划动着屏幕一边说道:“先生说了,明天一起吃顿饭就行。”

  A低着头咕哝道:“hpayhpay怎么就回你消息回得那么快。”

  亓弋没理会她,接着说道:“事实证明,你这个监测并不准确。当然,我也知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是既然你提到了这件事,刚才也说了这是家事,那咱们仨今天就把话都说开了。前天我确实是跟境内取得联系了,对话的内容就在我手机里,随时可以给你们俩看,但在这之前,我得再次确认一遍,你们俩能接受开诚布公之后带来的后果吗?”

  “我……”O勉强挤出了个声音,旋即咬住嘴唇,转头看向A。

  “算了,我今天难受,不想跟你们多废话,直说了吧。”亓弋故作失望地叹了一声,“我在那边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你们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我本来也没有要故意瞒着,我原以为有些事情不用解释你们就能懂,但没想到这几年你们俩是只长了年纪,一点脑子都没长。把照片精准投递到俞江市局这种蠢事你们俩也干得出来,我问你们,让海同深看到那些模棱两可的照片之后呢?你们想达到什么目的?如果我像你们俩一样满肚子花花肠子,我是不是可以合理推测,你们俩在给我下套?用照片把海同深骗到云曲,理所当然的他要跟我联系,然后再用这个数据异常来逼问我,无论我是不是跟他联系了,我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之后你们会拿着这件事当由头,要么去跟先生吹风,要么去拉拢提,得到助力之后就把我踢出局,达到你们的目的。”

  “我没这个意思。”A说。

  “有没有这个意思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亓弋说道,“你把海同深骗过来有什么用?他在那边是公职人员,你如果在中国境内伤害了他,中国警察会有足够的理由逮捕你,有足够的理由通过外交手段穿透缅北这个三不管的地带。而同样的,他作为公职人员,也不可能私自离境,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只要他迈出国境,那就一定是中国警方的意思,同时得到了杜瓦敏拉素政府的授权与允许,咱们背靠着波云,波云和杜瓦敏拉素的关系你清楚,在这种情况下,你仍然不能对进入境内的中国警察做出什么过分的行为,否则那个后果你根本承担不了。所以你绕这么一大圈,不惜暴露你们留在俞江的线人,也要把海同深骗过来的这个行为,实在是愚蠢至极。”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

  亓弋打断了A,说:“你只是想看看海同深对我有多少感情,是吧?就算他对我情根深种,这辈子没我不行,对你又有什么影响?又或者,我也可以再告诉你一句,就算我心里对他也是爱到要死要活,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Nanda,我是你哥哥,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这就是事实。没有海同深,以后还会有别的人,我只会是你的哥哥,是有血缘的家人。”

  “阿来哥,你就一定要把话说得这么决绝吗?”O问道。

  “我只是在告诉你们事实。”亓弋把一杯冰水全部喝完,他把水杯放到茶几上,说,“我知道你们俩怀疑我的立场和身份,关于这一点,我会证明给你们看。先生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咱们仨之间的事情私下解决,不要去叨扰先生。明天是家庭日,过完家庭日,我自会给你们答案。”

  O垂眸盯着茶几上已经自动锁屏的平板,安静片刻之后,他抬了头,说:“既然阿来哥说会给我们答案,我们也不怕再等上一两天,但是,阿来哥,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我要检查一下你身上的东西,还有你的房间。”

  亓弋站起身,微微张开双臂,等着O上前来查:“Nando来搜身,Nanda上楼去,随便看。”

  这样的坦然,让姐弟二人再次心有疑惑,但话已经说出口,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硬着头皮也要做了。姐弟二人对视一眼,双双起身。

  O绕过茶几,走到亓弋身边,抬起的双手却有些无措,不知该触碰哪里。亓弋低笑起来,轻声道:“是因为你也喜欢我,所以就不敢动手了?”

  O吞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把双手放在了亓弋的肩膀上:“你刚才都说了,你是我哥。”

  “就算没有这层血缘关系,我也不会对你们俩中的任何人有任何其他感情。Nando,我第一次见你们的时候,你们俩还是小孩子,这些年我见过你们俩各种样子,甚至小时候我还带着你睡过觉,给你洗过澡。如果在这种状况下我都能对你们产生超越亲人的感情,那我就跟畜生没区别了。无论是老师与学生,还是哥哥与弟弟妹妹,那都是不伦。”

  “哥,别说了,我知道。”O的手已经摸到了亓弋的腰间。

  “玛优还好吗?”

  这问话让O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亓弋却并没有打算就此停住,而是接着说道:“你该去看看玛优的,顺便告诉她一声,她养狗的技术挺差的,坤木从来都不是忠犬,嘴也松得不行,但这样的狗反而好用,只是她手中的狗粮不够多也不够香,所以这一局她才会惨败。”

  O回答说:“玛优不会再见我的。”

  亓弋拉住O的手腕,把他的手带到自己的腰带附近,说:“这里还没检查。”

  “……”

  “怎么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怕我像小时候一样罚你不成?”亓弋松开了O的手,自己解下腰带,而后把腰带放到了O的手中,“我教过你怎么搜身检查,你可别告诉我,连这个技能都忘了。”

  “我没忘……”O接下腰带,从头到尾反复检查了两三遍,确认无误之后才把腰带放到了旁边的茶几上,“哥,你该多吃点的。”

  “岁数大了,吃不胖了。”亓弋无所谓地说道,“当年受了那么多伤,能活着就不错了,还指望着我像以前那样?你感个冒还得跟床上躺个十天八天的耍赖呢,我可是被你们姐弟俩——”

  “哥,别说了。”O打断了亓弋的话,“当年塞耶提信誓旦旦地跟我们说你就是叛徒,说不能让你活着离开。他骗我说hpayhpay不在家,重要的东西也都已经转移了,我才去引爆的炸弹。可我后来才知道,炸弹有延时,而hpayhpay正好会在炸弹爆炸的时候回家。塞耶提说他不知道hpayhpay回家的时间,当时我们也没办法再向谁求证,你失踪了,hpayhpay昏迷,司机被炸死了,我们只能选择相信他,更何况那个时候,我们确实需要他。”

  “但你们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亓弋说。

  “没错。我们不信他。”O哂笑一声,道,“hpayhpay都不信他,我们更不会,他毕竟是外人。”

  “但是留着他还有用。”亓弋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附在O的耳边说道,“他知道的越多,对我们越有利。中国警方早就盯上了咱们,躲是躲不掉的。如果有一天,国境线不再能护得住我们,那么他就会是我们留给中国警方的一份厚礼,只要最关键的东西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就足够了。上学时我就告诉过你们,那些刻进你脑子里的知识,那些你所掌握的技能,是别人永远都偷不走的。那些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他知不知道,能不能拿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每多知道一件,我们就多一分可以利用他的机会。”

  “但是我们确实没有他聪明会算计。”O说道。

  “你只要放任他就行了。聪明绝顶的人都自负,太过自负往往就是自我毁灭的开始。你和Nanda只要专心做你们的事情就好了,我会解决提。”

  “但是如果你跟他联手,我和我姐可打不过。”O已经弯下身,摸到了亓弋小腿处。

  亓弋往O的头上拍了一下:“波云都直接出面了,我还需要跟别的人联手?”

  O检查完亓弋的裤脚,站起身从茶几上把腰带放回到亓弋手中:“阿来哥,我希望你没有骗我。”

  亓弋利落地把腰带重新系好,而后拿出手机,把与海同深的对话找出来交给O看,同时说道:“这就是全部的对话,如果你不信,可以把手机拿走去调取数据包。”

  O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少顷,他说道:“约他周日见面,阿来哥,既然他人已经到这里了,见上一面也是应该的。你跟他说清楚,也算是给我们一个答案。”

  “可以。”亓弋说着就拿回手机,快速发了消息过去。

  “你打算在哪跟他见面?”O追问道。

  “他过不来,我也不会过去。你和Nanda挑一个可以舍弃的偷渡线路,我要跟他见面,他肯定会通知中国警方的,我们见面之后那条线路就不能用了。”亓弋弯腰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玻璃杯,走到冰箱旁边,又接了杯冰水。

  O坐回到沙发上,看着亓弋的背影说道:“我们手里的线路都是走货的,不能暴露,不如让塞耶提找吧,他手底下有挺多蛇头的。哥,我也渴了。”

  “也行,那一会儿我跟他说。”亓弋又从旁边拿了一个杯子,接满水后走回到沙发旁。他把水递给O,却在O刚要接过水杯时晃了手,大半杯冰水直接洒了出来,紧接着就是玻璃杯落地碎裂的声音。O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才堪堪扶住亓弋。

  “阿来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这一刻,O的慌张是不能作伪的。

  亓弋踉跄两步,瘫倒在沙发上,他拽过沙发上的靠垫揽进怀中,颤抖着声音说道:“让阿昊给我拿药来……别、别让先生听见。”

  O准备喊人的动作被后面那句话打断,他转身跑着上了楼梯,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之后,亓弋才稍稍松了抱枕,把刚刚取回的,从下楼接水时就被放置在冰箱外置冰吧上的摄像头重新放回了腰带的暗扣之中。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亓弋被搀扶着上了楼,在钟昊的帮助下躺到了床上休息,A和O在旁陪了一会儿,在确定亓弋状态还算可控之后才安静退出了房间。

  走廊之中,A拦住O询问情况,O轻轻摇头,说:“我连腰带扣都检查过了,确实没有问题。”

  “屋里我都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异样,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不对劲。”A压低了声音说,“你觉得阿来哥刚才那样,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摸过了,刚才他心跳确实很快,而且手都是冰凉的,脸色也那么差,肯定不是装的。”O轻轻叹了一声,“关于身体情况这一点,阿来哥确实没有骗我们。数据监测的问题,我会再去确认一下,我刚才看了阿来哥的手机,那个警察要见他,我就顺势让阿来哥约他见面。通过塞耶提找路子,咱们静观其变。”

  “你倒是聪明了一回。”A说道,“反正那天波云出面,咱们也不好真的把阿来哥怎么样,不如先看看他到底要怎么做吧。我去找hpayhpay了。”

  “替我问声好。”

  “你干什么去?”

  “我去找玛优。”O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给A,而后快步下楼离开了家。

  钟昊早已经记住亓弋睡觉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所以在床头放好温水和药之后就安静离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直到整栋别墅都再次安静下来之后,亓弋才摸出手机,通过单独线路给海同深发了消息:“周日见面,时间待定,通知家里做好准备。”

  “你怎么样?”海同深秒回。

  亓弋:“装的。要在T回家之前解决,懒得跟他们再废话。”

  “如果你没有把摄像头放在第三视角,如果摄像头没有照到你那白得跟纸一样的脸色的话,我或许能被你骗过去。”海同深紧接着又发了一条:“吃了药赶紧休息,别撑着了。”

  没有得到立即回复,海同深还以为亓弋真的去休息了,结果却在五分钟后收到了一段文字内容。

  “第一,O让T准备会面地点,是想借这机会消灭掉T的一条偷渡线路以及蛇头,这证明那姐弟俩手中有足够他们使用的运货线路。后天见面之后,T会帮我缩小矿区实验室的范围,一旦锁定范围就可以进行延展追踪定位,大致推断出可能存在的运货线路以及关键节点,这个需要家里来做,我现在贸然调用卫星地图会引起他们的怀疑。第二,O会跟玛优再次联系,盯紧玛优和温东,O很有可能会通过那边散货过境。结合梭盛的口供和阿岗提供的资料,多留心之前保存下来的线人动向。第三,国内跟T勾结的人,是在云曲省厅内部,让付熙调监控确认,3月份我到佤源看守所时接触过的人,内鬼就在那些人之中。第四,让家里查查波云的资料,在之前跟他见面时我有感觉,他跟国内应该有不为人知的羁绊或是关系。第五,把枪械库里的情况告诉家里,做好最高程度的应对准备。”

  海同深快速浏览过,回复道:“第六,放下手机去休息。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抢回来关进医院。”

  亓弋盯着屏幕上那一行字,无声地笑了笑,回复道:“你要是能抢早就抢了。国境线就是天堑。”

  “我敢跨过天堑,你信不信?”

  “我信。”按下发送键后,亓弋紧接着又打了一行字,“那你信我吗?”

  “我已经到了这里,你说呢?”

  不知不觉间,亓弋的面容已经柔和了下来,他呼出一口气,打了字过去:“已经不难受了,我会照顾好自己。具体时间和安排我会通过那条通道告诉你,我先休息了。”

  海同深发了个句号过去,果然这一次,亓弋没有再回复。海同深很快平复了心情,仔细阅读起刚才亓弋发来的那一段话,接着又把视频记录调了出来。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海同深都已经看过了,再次重复观看视频记录,只是为了确认没有被遗落的细节。

  这一次的重复观看,倒确实让海同深发现了以往没有察觉到的事情。他把这些疑点逐一记录下来,之后联系了兰正茂。

  晚饭时亓弋没有下楼,钟昊把饭菜送到了他的房间,之后塞耶提又来说了一会儿话,这一天就这样平静度过。第二天的“家庭日”,塞耶提自然不会参加,他趁这个时间去安排蛇头和会面地点。等他回到家时,家庭日已经结束,别墅内安静得连个声响都没有。他向钟昊询问之后独自走进了亓弋的房间,几乎没有发出响动就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安排好了?”亓弋问。

  “嗯。在上帕的一个山坳里。从咱们这边过去要两个多小时,他们那边也差不多。你定好时间之后我再安排车。”

  “三点吧。咱们这边的时间。”

  “好。”塞耶提低头操作着手机,同时说道,“你真的应该去医院再检查一下,你这个样子看上去非常不好。”

  亓弋把手中的书扣在床上,掀起眼皮看向钟提:“这个时候把我送进医院对你可没有好处。”

  “你现在这样跟先生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是我头脑很清楚,而且我想起来的时候就能起来。”亓弋道,“我如果不这样大半天都待在床上,又怎么能给你创造机会往外跑?毕竟我们现在还是在合作关系中,你觉得呢?”

  “给我创造机会是假,迷惑那俩孩子才是真。毕竟他们还是关心你的。”塞耶提直接拆穿,旋即又无奈地摇了头,“我刚才去确认过了,信号监测还在,但根据操作历史来看,Nando已经把自己绕晕了。”

  “过了明天,那个监测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你对我们这次合作还满意吗?”亓弋问。

  “放心,我答应你的不会食言,如果你明天能活着从山坳里走出来,我自然会告诉你。”塞耶提从口袋里拿出一盒药放到亓弋手边,“知道你不相信家里的医生,这是我让人从那边给你买回来的。”

  “谢了。明天我只带着阿昊,刚才我已经跟那俩孩子都说了,有无人机有监听器,我们说什么都不是秘密,他们没必要露面。现在这种情况,没必要冒着折损的风险。”亓弋重新拿起书,轻声说道,“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先回去做准备吧,让我安静会儿。”

  塞耶提欲言又止,他看向亓弋的眼神中带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复杂到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亓弋一向对眼神注视非常敏感,但此刻他却并未给出任何回应。就这样无声对峙了许久,最终塞耶提败下阵来,他安静地站起来,一如他走进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次日午后,亓弋带着钟昊到达了约定的位置。

  两千多公里的边境线上,有数不清的山峦和河流,总有铁丝网拉不到的地方,也总有拦不住的偷渡客。与泾渭分明的正规口岸不同,崎岖颠簸的山路和让人望而生畏的密林才是边境的真正形态。住在山里的百姓对于往返两国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概念,因为他们从小就在来回穿梭,甚至他们的家族就是两边通婚的。塞耶提选择的地方是早年间守林人夜间看守时候居住的小屋,军阀混战了许多年,这片地方早就没有人来养护,自然这房子也就被废弃了。从地图上来看,这地方实际在缅甸境内,所以即便是中国边防民警看到了这里有人,也没有资格到房间内查看。而且因为密林遮掩,大部分时候根本看不清是否有人。亓弋环绕一周仔细察看了一番,小草屋的正门开在缅甸一侧,草屋后面十步距离,按照地图显示,就算进入了中国境内,这地方确实是个绝佳的藏匿和会面地点。亓弋回到屋内,叮嘱钟昊说:“看清楚标记线,你要是走过去,那就算是偷渡了。”

  “我知道。塞耶提跟我说过了,只要我不走到房子后面就没事。”钟昊回答。

  “你在屋子里等着吧,我过去。”亓弋绕到后面,轻轻靠在了草屋后面支撑后檐的圆木上。在约定时间前五分钟,海同深的身影出现在了亓弋视线之中。

  将近两个月未见,压抑在心底的思念翻涌而起,几乎要将人溺死。亓弋攥住自己的手腕,这一次并不是在感受自己是否还活着,而是在用这抓握的动作压制住剧烈跳动的脉搏。海同深停住了脚,他咬紧牙关试图阻止情绪的外泄,却在对上亓弋双眸的一刻骤然失控,他转过身去,深呼吸了几番,才又回转。

  “跟我回家吧。”短短五个字,是想了很久的开场白,却也是被哽咽切得几乎听不清的一句话。海同深呼出一口气,终于,又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话:“我来接你回家。”

  亓弋缓缓闭了眼,他的身后是盯梢的钟昊,战术裤的口袋里有监听器,远处还有无人机摄像在记录着这一切,他不能有任何错漏,哪怕此时他的心底炽热的欲望已经几乎要将他吞噬。再睁开眼时,亓弋眼中已没有翻涌的泪水,也没有热切的惦念,取而代之的是如黑洞般深邃不可捉摸的寒意。他开了口,声音也是森寒的:“这里才是我的家,我跟你说过了。”

  海同深道:“你走过来,我保证你的安全,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你拿什么保证?就你那个小小支队长的职位吗?”亓弋不屑道,“我也是警校毕业的,你那些劝返话术我也会说,那对我没用。”

  “猕猴桃还没熟透,很酸,但是我吃了。”不等亓弋有任何回答,海同深就接着说,“你走那天,我摔坏了一个指尖陀螺,但是我又给它粘好了,现在就在我办公室里放着。上周我收拾房间,发现展示柜里少了一个指尖陀螺,你记得放哪了吗?床头柜那个盒子里的东西快过期了,等你回家就得重新买了。我让人联系了阜外医院的专家,我带你回去看病。”

  “这没意义。”

  海同深没有理会亓弋的话,甚至都没有被他这句话打断思路,仍旧在自顾自地说着:“我已经习惯吃折耳根了,但是我试了几次都做不出你做的那个味道,回去你教我做。鱼汤米线也挺好吃的,我找到一家正宗的,下次我带你去。白姐的退休欢送会定下了时间,她说给咱们俩留了位置,就是调休也得去,我擅自做主替你答应了。还记得最后那个案子的受害者家属吗?那个高考生,她考了全市第三,而且她本来就有保送名额,前几天我接到消息,已经有人送她去学校了。她那个身世是真的坎坷,但以后她会过得很好。”

  “你别说了。”亓弋再次出声打断。然而海同深仍旧置之不理。

  “你应该知道施教授吧?我最近跟他认识了,他跟我打包票说能治好你的睡眠障碍,回来咱们就跟他约时间——”

  “海同深!”亓弋提高了音量,这一次,终于把海同深的话截断了。亓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说过了,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不愿意跟我回家吗?”海同深问。

  “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亓弋从战术背心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扔到了海同深的脚边,“物归原主。”

  那是“丢在抓捕现场”的,被亓弋盘得几乎要包浆了的指尖陀螺。海同深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捡起指尖陀螺,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而后抬起头看向亓弋,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玩腻了,不喜欢了。”亓弋回答。

  “我之前说过,送出手的东西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海同深把指尖陀螺扔回给亓弋,“我又不缺这一个,你拿着就是了。”

  亓弋抬手接住,看了那指尖陀螺一眼,最终还是把那东西放回到自己的口袋里。他微微侧头,向着草屋内喊道:“阿昊,把我的枪拿来。”

  钟昊很快走到亓弋身边,将一把左轮手枪交给了亓弋。亓弋拿过枪,一边上子弹一边说道:“其实我还是更喜欢当掌控者。阿昊是个乖孩子,很聪明,最主要的是,他很听话。”

  海同深看向亓弋身边的那个年轻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却仍在挣扎:“我不明白。”

  “别自欺欺人了。”亓弋抬手揉了一把钟昊的头发,宠溺地说道,“回去等,这里危险。”

  “我还活着呢你就找替身?!”海同深的情绪似乎已经在崩溃边缘,这质问几乎变成了嘶吼。

  亓弋摆弄着手中的枪,等钟昊回到屋内之后才平静回答:“那你的意思是你死了我就能找替身了?”

  “你在强词夺理!”海同深激动地向前迈了一步。

  “砰!”得一声,亓弋向着海同深的脚边开了一枪:“你要再走一步,这枪就直接打在你身上了。”

  海同深愣了一瞬,接着稍稍偏了头,喊道:“都不许动!”

  任谁都知道这句话不是对亓弋说的。很明显,海同深也带着通讯器,而在他身后不远处就有后援。

  “史密斯威森M500,你认识吧?”亓弋举起枪瞄准了海同深,平静说道,“这是人称手炮的左轮手枪,就咱俩这个距离,我这一枪开出去,你觉得你还能活?我开枪有多准你很清楚。”

  海同深抬起手,却并未拿枪,而是解开了穿在外面的防弹背心,他把防弹背心脱下扔到一旁,张开双臂说道:“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你。你真的要开枪吗?”

  “你太自以为是了。”亓弋冷声说道,“再多一步你就踏过了边境,到了这边,那可就是我说了算的。”

  “你在跟我赌?”海同深说着就抬起了脚,同时看向亓弋。

  “你果然还是不了解我。”亓弋向下挪了枪口,又在海同深的脚边射了一枪。巨大的冲击力让海同深脚边的泥土飞溅起来。

  M500是大口径枪,后坐力很大,很多人都需要双手持握射击,即便是控枪能力一流的人,也无法做到在单手射击完毕之后保持手臂手腕原地不动,用手臂向上的动势缓解后坐力的冲击是人体的自我保护。自从受过伤之后,亓弋就没再用左手玩过左轮手枪,他能预判到后坐力对于自己手臂的伤害,但这次,他用的却是左手。

  海同深的一只脚已经落地,重心也已经前移,他说道:“我可以迈过国境线,你还敢开枪吗?”

  亓弋再次抬起左手,以枪指着海同深:“不要再往前走了,我真的会开枪。”

  海同深指向自己的胸口:“我心脏没长偏,也没位移。”

  亓弋的眼神向下挪动,看向了两人之间的地面,这眼神闪动得非常快,但海同深却抓住了。

  “你真的打算拿命赌是吗?”亓弋问。

  海同深弯了嘴角:“我如果死了就是烈士,我父母会因为我得到很好的抚恤,我也不会再看着你深陷泥淖而揪心难过,或许这本来就是我的结局,亓弋,我只是想看一看,我在你心中究竟算什么。”

  亓弋在海同深的脚边再开一枪。

  三枪,三个位置,不同间隔。海同深已经听懂了亓弋的话,他抬起落在后面的那只脚,跟上步伐,彻底完成了“向前一步”这个动作。

  “塞耶来!”钟昊从屋内跑出来,凑到亓弋身边低声说道,“塞耶提说让您别冲动。”

  “我从来就不是冲动的人。”亓弋伸出右手将钟昊拦在身后。

  “砰——”

  没有犹豫,亓弋开了枪,一枪正中胸口。巨大的冲击力让海同深向后倒去,顷刻之间,殷红的血液洇染泥土。

  “走,回家。”亓弋卸了子弹,把枪塞到钟昊手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地。


第一百二十四章

  泥泞颠簸的盘山公路上,几辆越野车开得飞快。从很小的时候,A和O就没有同乘一车的习惯,不是因为他们会打起来,而是为了避免“全军覆没”。这样的习惯已经持续了很多年,此时也一样,只不过以前亓弋会开第一辆车,而现在头车里坐着的是塞耶提。亓弋闭目靠在后座上,一直不曾说话,全程陪伴的钟昊坐在副驾上也没有出声,车内安静得只剩下机械轰鸣声。

  “停车。”亓弋开了口。

  司机已经快要被车内的低气压弄得精神崩溃了,听到这一声指令,他几乎是立刻打了方向盘踩下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亓弋下车的一瞬,司机骤然松了口气,他放松了僵直的后背,拿起水杯猛地灌了一口水。

  看到前车停了,后面几辆车也接连减速停靠。A和O分别从车上下来,但却不敢靠近,默默地看着亓弋靠在车边把玩指尖陀螺。塞耶提的车停在前方不远处,他从前车上下来,走到亓弋身边,递了包烟过去。亓弋接过之后点了烟,仍旧没有说话。

  塞耶提递了烟后也没停留,径直走到A和O的身边,他看了姐弟二人一眼,问:“吓着了?”

  “倒不至于吓着,就是……就是没想到……”A叹道,“我没想到阿来哥真的会开枪。”

  “你把那位警察引来不就是这个目的吗?”塞耶提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们,阿来心狠手狠,不是你们能想象的,你们却总觉得我危言耸听。现在见识到了,也该长长记性。阿来对那警察绝对动过情,但下手的时候也一点没有犹豫。原本你们三个人不必弄到现在这样的局面,但……”塞耶提轻轻叹息,“算了,事情已经发生,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这几天说话做事都小心点儿,要是真的惹了他,我怕是先生都救不了你们。”

  姐弟二人交换了眼神,都读懂了彼此,双胞胎的心意相通让他们在此刻不用语言就可以完成交流。四年前他们一个打开囚室的门并且延迟引爆,一个虽然追到了密林中却故意让子弹从树干上折射后再打中亓弋。两个人同时手软,让亓弋偷得一线生机,他们当然痛恨背叛,但朝夕相处十年的情谊,也终究是影响了选择。他们以为自己的阿来哥会像他们一样,见到倾心之人,手中多少会留些余地。Nanda喜欢的是狗血的“为爱奔赴千里”的剧情,Nando想看的是挣扎在情理之间的纠结,但他们不曾料到,这只是一场单方面的谋杀。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废话。意料之外的冷血,但又是合乎毕舟来为人处世的逻辑,只是这样的结果,并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不想背上杀害中国警察的罪名,也不想看到这样冷漠无情的毕舟来。因为他们都清楚,虽然他们张嘴闭嘴“阿来哥”的叫着,虽然毕舟来对他们一直是容忍迁就的,但在毕舟来的心中,他们俩比不过这名中国警察。现在毕舟来能亲手射杀心中惦念牵挂的人,那么日后,一旦牵绊三人的父亲去世,一旦自己真的触到了他的底线,那么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清除掉自己。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午后,A和O经历了一场延迟到来的见证,见证亲近之人冷酷无情的一面,但同时,这也极大地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因为他们终于看到了毕舟来与他们如出一辙的狠辣。这样看上去复杂又矛盾的心情,却恰恰是最真实的。

  一根烟结束,亓弋把烟蒂碾灭在手边的石头上,他走到车边,拉开驾驶室的门,开车扬长而去。

  “快!快跟上!”塞耶提招呼着一众人先后上车,一路追着亓弋。

  中国境内,救护车拉着警笛呼啸而过。海同深半靠在担架车上,任凭周围的人七手八脚地帮他脱掉贴身穿着的防弹衣。

  “我靠!轻点儿!疼!”

  “谁让你脱了外面的防弹衣的,疼也是活该。”兰正茂说。

  “我不脱他没法打嘶——我靠我肋骨绝对折了。”海同深缓慢地挪动着左侧身体,终于配合着把防弹衣完全脱了下来。

  为了尽量遮掩穿在里面的防弹衣,减少衣服的厚度,海同深只贴身穿了一件无袖打底衫,而此时打底衫已经被汗水浸透,完全贴在了身上。一把医用剪刀伸到海同深的胸前,手持剪刀的人毫不犹豫地把打底衫剪开,接着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摸上了海同深胸口的位置触摸起来。

  “骨头没折。”

  “谢潇苒!你能不能跟你师兄学点儿好!”

  “不好意思啊海支,我摸尸体习惯了。”谢潇苒粲然一笑,“不过骨头真的没折,顶多就是骨裂,养养就能好。”

  郑畅抱着沉甸甸的防弹衣,连声称赞:“这太牛了!这防弹衣太牛了!陶瓷片和凯夫拉的组合无敌了。”

  “要不是这装备你领导我现在就真的成烈士了。”海同深叹了一声,捂着胸口说道,“所以你们过来不会是准备给我收尸的吧?”

  “呸呸呸!哪有这么咒自己的!既然都是行动组了,自然要一起行动。”说话的是宋宇涛。

  曲鸿音给海同深搭上薄毯,接话道:“宗哥比我更了解整个案情,所以他留家里做支持。”

  兰正茂说道:“是我让他们过来的,云曲这边只有付熙知情,因为你忙着准备跟亓弋的见面,所以就没告诉你。你下来就能看到自己的队员,应该也挺惊喜的吧?”

  “没被一枪打死,倒是差点儿被吓死。领导,您下次还是提前跟我说一声吧。”海同深呼出一口气,问道,“接下来什么安排?”

  兰正茂道:“一会儿到了医院之后你先去拍个片子,确认是否有内伤,之后有人会护送你们去驻地。驻地所有生活物资都已经准备好,这段时间就委屈你们暂时先隔绝社交活动。尤其是海同深,你不能再露面了。”

  “我明白。领导放心。”

  得益于国内的治安管理,即便是在边境这种地方,执行秘密任务的公职人员也并不需要躲藏在所谓的“安全屋”内。但被安置在部队驻地,这也是行动组其他人没有想到的。海同深对于这样的环境倒是并不陌生,尤其是在见到前来打招呼的驻地负责人之后。在跟驻地负责人寒暄几轮,并成功把人送走之后,海同深才主动向组员解释起来。原来这里的负责人曾经是海云垂当团长时手下一个连的副连长,虽然因为改制和调动,海云垂实际上只当了他多半年的领导,但毕竟有曾经的这份关系在,这次又是海云垂打过招呼的,所以这负责人还是亲自来照看了一番。

  曲鸿音凑到郑畅身边,低声问道:“海伯伯是什么级别了?”

  “我只知道是正军级,少将还是中将我也不清楚。”

  曲鸿音惊讶道:“将军啊?我之前一直以为是团级的,刚才听那位团长说二十年前的老团长,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海支他爸是真的上过战场的,有军功。”

  曲鸿音吸了一口气,叹道:“这么牛的背景,从来没听海支提过。”

  “他的军功又不是我的军功,而且那军功章又不能当饭吃,说它干什么。”海同深走到二人身边,轻轻敲了两下桌子,“这里绝对安全,咱们讨论案子不用顾忌,但是私人关系就别拿出来说了,人家的面子也不是给我的,咱们一切按照规矩办,别给别人添麻烦。”

  “海支放心,我知道分寸。”曲鸿音立刻回答。

  点到为止,海同深直接说起了正事:“这次咱们借了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你们应该清楚,所以所有事情都要严格保密,现在我们的直属领导就只有兰副部,其他人全都靠边站。咱们现在先把这段时间的资料更新同步一下,有什么问题随时提。”

  郑畅举手:“领导,能先解释一下今天的事情吗?你们在上面说了什么我们倒是都听见了,但就是一句都没听懂。”

  “可以。”

  与此同时,已经回到别墅的亓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手中正把玩着指尖陀螺。下午那一来一回之间,海同深已经把指尖陀螺掉包了,现在亓弋手中的这枚是海同深改过的,藏了卫星定位器在其中。当然,卫星定位器已经被亓弋拆了出来单独放置好,现在他手中的,就只是最普通的减压玩具了。亓弋一手拨弄着指尖陀螺,另一只手拿着覆在卫星定位器上一同被送到他手上的一张极简短的字条。那是海同深亲手写的,他认识那字迹。盯着那字条看了片刻,亓弋终于有了更大的动作,他拿起放在床头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按照字条上的编码对照着找出了文字——

  “母,毕,静,父,齐,航。”

  亓弋知道那是错字,书里没有他的姓,海同深就换了同音字。亓弋合上书,把那字条紧紧攥在手中,静默无言。他不敢面对不敢猜想的事情,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自己眼中心内。海同深知道自己最在意的是什么,所以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他也要在这样的时刻把这最在意的消息传递给自己。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在最危急的关头,海同深仍然在不遗余力地传达着他的爱与关心。

  下午的对话,每一句都是双关,此时的亓弋非常庆幸,庆幸是海同深来,庆幸他们之间有旁人无法替代的独属于他们的默契。

  没有熟透的猕猴桃,是说国内这边还没有准备好,需要时间安排。指尖陀螺是在告诉他要掉包的东西是什么,床头柜的盒子是在表明海同深已经看到了他留在暗格里的东西并着手调查,后面提到的阜外医院的专家,表面上是在说他知道了亓弋心脏问题,但这句话跟在床头柜之后,则是在暗指有别的领域的“专家”随时准备处理暗格之中的资料。习惯吃下的折耳根,是在明确告诉亓弋,那天晚上那句“只要是你做的,毒药我都吃”仍旧有效,这是再次表明信任。重新找到味道正宗的鱼汤米线,意味着况沐已经被彻底攻破。亓弋早就知道白苓和沈婷,自然也了解白苓在今年九月就要退休,退休欢送会的时间不会早于九月,但也不会拖到年底,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十一假期,也就是说,虽然明确的收网行动时间尚不能确认,但大概率会在九月到十月之间。借马逸筌之事说出的“身世坎坷但以后会过得好”,实际是在指亓弋。最后提到施也,则是在宣告有新的外援加入,并且这个外援的助力很大。

  海同深早就通过之前的视频见过钟昊的长相,自然也知道钟昊被放在亓弋身边的意义,而且即便不知道,他也不会被这所谓的“替身”所困扰。他说出那句“我还没死你就找替身”实际上是在告诉亓弋,他对于亓弋手中的枪做了充足的准备,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死”是死不了的。最后,亓弋在海同深脚边射击的三枪传达了一件事:退回境内。

  只要海同深倒在中国境内,缅甸这边的人就没办法查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完成“诈死”,也只有亓弋真的开枪击中海同深,才能让A和O放下戒备和猜疑。对于一直无法完全取信于A和O的亓弋来说,这是最简单的方式,但也是最难的方式。

  十多年没有亲手杀过人的毕舟来,在边境线上开枪射杀了与自己曾经有过“露水情缘”的中国警察,这是塞耶来的功勋,也是警员亓弋的休止符——至少,在A和O看来是这样。

  做戏要做全套,也要挑选最合适的演员,因为情绪崩溃而脱下防弹服的海同深,作为最合适的演员,在恰到好处的时机交出了最能迷惑人的演技,完成了这一场大戏。唯一的危险,就是亓弋那一枪。如果射偏了,如果里层的防弹衣没有防住,一切都仍然成立,只是亓弋会失去海同深。这是一场豪赌,是两个有坚定信仰的警察对彼此无条件的信任,以及永远把任务放在个人生死之上的默契与互相理解。

  听完海同深几乎是逐字逐句把对话内容都“翻译”过之后,宋宇涛呼出一口气,又钦佩又感慨:“这也就是你们俩,换了谁都达不到。”

  谢潇苒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既然已经搭好了通讯线路,这些事情为什么不能直接说,非要用这种方式传达?”

  海同深:“因为联络线上不止有我和他,还有其他人,有些事情涉及到亓弋的隐私,有些事情目前仍然不方便透露给其他部门,而且现在我们只能确保自己的忠诚,家里那边已经快捅破天了,云曲这边同样也不干净。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所有的信息和联络最终都会归于终端设备,亓弋身在那边,以他的谨慎程度,理论上不会出问题,但我们不敢去赌那个万一,目前那条联络线只由亓弋在安全的情况下主动唤醒。”

  “确实是太危险了。”郑畅说,“临出来之前宗哥做过测试,况沐的技术水平几乎与咱们市局技侦的水平相当,况沐大学的专业是计算机,而她的启蒙是钟提,钟提不仅教了况沐,还教了A和O,这意味着现在亓支周围所有人在技术上都有一定水平,也都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

  “他自己也会。”海同深说,“当时他轻而易举地就破解了JU论坛,他的技术也不差,根据之前传回来的情况可以分析出,A和O的技术水平没有亓弋高,但亓弋毕竟在暗处,这不是单纯比拼技术的比赛,所以我们尽量不给他拖后腿。”


第一百二十五章

  在营区响起熄灯号之前,海同深就已经回到了房间。解开固定用的胸带,海同深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会呼吸的痛——是真正意义上的,连呼吸时都疼。M500的威力不容小觑,最顶尖的防弹衣能保证自己不丧命,但没办法解决巨大冲击造成的胸骨骨裂。

  海同深靠在床上,拿出手机刷新着通信频道,一条未读消息直接出现在了最上方,他立刻点进去,只有一个简单的句号。海同深调出输入法,同样回复了一个句号,紧接着又发送了一个奇异果的emoji过去,这是能让亓弋真正放下心来,确认手机另一侧真的是海同深的,独属于他们俩的秘密。

  “受伤了吗?”亓弋打了字过来。

  海同深斟酌着用词,回复道:“胸口得疼几天。”

  “成功了。”亓弋发送的文字很简短。

  海同深松了口气,他知道亓弋说的是已经成功取得了A和O的信任。他回复:“那我就是疼一个月也值了。”

  “月亮圆了。”

  海同深扭头看向窗外,他想了想,回道:“要发誓吗?”

  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内容。当罗密欧向月亮起誓时,朱丽叶打断了他,让他以自身起誓。古今中外有太多与月相关的故事,阴晴圆缺的月相变化对应着人生际遇的跌宕起伏,这似乎是跨越文化与种族的属于人类的共同感慨。就在几个月前,亓弋和海同深还在同一片月色之中互诉衷肠,历历在目的场景和对话,勾起了亓弋心中的涟漪。他回复道:“不起誓,只看月亮,看天。”

  ——“以前,你想找人说话的时候怎么办?”

  ——“看天。白天看云彩,晚上看月亮。”

  海同深想起了这段对话。此时此刻,他也终于明白亓弋一直以来的寡言。之前那些年,这样漫长的卧底生涯中,他甚至都不曾像现在这样与国内联系。没有人听他说话,没有人跟他沟通除了线索和任务以外的内容。在情感充沛的年纪,他不得不压抑自己,在一轮又一轮日升日落,一次又一次的月相轮转之中,逐渐把沉默变成了自己的性格。想说的话,看着月亮,就当说过了。想做的事情,看着月亮,就当做过了。海同深把目光挪回到手机屏幕上,他想了想,打下一行字:“一千次的晚安。”

  盯着那几个字,亓弋释然一笑,他隐藏掉程序,锁了手机,把自己陷进柔软的床中,安然入睡。

  天亮得很早,不过这对海同深来说没有什么意义,骨裂带来的疼痛让他一整晚都睡不好,后半夜完全是靠坐着小憩。断断续续的梦境和不时涌上的思念把他占满,心理和生理双重意义上的牵扯疼痛注定非常难熬。郑畅敲了门进屋,给海同深递上一杯水,同时抬了下手中的袋子,说:“听见你醒了,潇潇让我过来给你上药。”

  “嗯,怎么样?”

  郑畅回答:“确实像之前猜的那样,昨天半夜有人回到那个地方挖了土。不过在那之前咱们就已经找人把土换过了。老大,你怎么会料到这件事?”

  “亓弋说的。”海同深解开上衣,让郑畅帮他上了药,同时解释说,“亓弋开枪之前非常明确地看了一眼我们俩之间的地面,当时我其实没太明白,但是后来他让我退回境内,又准确地打中血包之后我就猜到了。从痕迹学上来说,不同部位和不同形式的枪伤会造成不同形状的血液滴落痕迹。之前亓弋说过,那边也有人有相关的知识,毕竟之前他们通过分析道钦的死亡现场做出了杀人者的体貌画像。基于这一点,我们这场戏就一定得做得再真一点。我是明确带着身份过去的,不用想也知道身后一定有支援,而且当时我也表明身后有人在等,所以他们没机会确认尸体,剩下的就只有留在现场的血迹了。M500的威力你清楚,那么近的距离,在没有防弹衣的情况下一定会造成贯穿伤,虽然贯穿伤的伤口是前小后大,但冲击力作用下,人会失去重心,血液很有可能会飞溅出来,我倒在境内并不能保证血包里的假血一滴都不会落在外面。A和O疑心重,那边还有个脑子比一般人好用得多的钟提。眼见都不一定为实,在亓弋开枪的当下他们或许会被吓到,或许会相信,但过后细想,疑惑肯定不可能完全消除,亓弋就是料到了这一点,才提醒我要把土换了。”

  郑畅:“原来如此。如果那边有能力做分析,那么血包就瞒不过去,亓支就更危险了。幸好你们想到了。不过……老大,你别嫌我笨啊,我就是想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准备这场戏了?血包这东西也不好弄吧?”

  “苏行给我准备的。”

  “啊……啊?”

  海同深道:“潇潇应该跟你们说了,我是先去了平潞,在平潞停留了一天才过来的。我那天后半夜从晏阑家跑出来,等开到第一个服务区加油的时候在后备厢里发现了血包。他还给我留了个字条,告诉我怎么用。”

  “苏行?他怎么在晏支……啊……哦!天啊!我刚反应过来。”郑畅后知后觉,“老大,我这个脑子是不是可以捐了?”

  “捐给咱们支队继续用就行。”海同深笑了一声,说,“这只能证明你脑子里没那根弦,挺好的,这样不容易被干扰。”

  郑畅帮着海同深上完药,用湿巾擦了手,同时问道:“那苏行他是怎么知道的?就……猜吗?”

  “其实是有迹可循的。A和O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管他们俩是谁把照片送到我手中的,他们的目的都并不是看到昨天那个场景。他们只是想表达一种占有欲,以及,他们自以为的成功。或者说他们想看我被玩弄到发疯的状态。”海同深说,“按照他们的理解,我最开始会认为亓弋死了,毕竟亓弋当时抹去了所有DNA信息,无名尸跟他又那么像,这个打击就已经足够大了。况萍自杀,况沐被抓,行动组高度保密,他们在我们身边的眼线根本探不到我们查到了什么。一个多月的时间,无论是用来接受亓弋已经死了,或者是确认亓弋失踪,这都是足够了。在心里大概有了结果的时候,他们送来的照片明确表明亓弋还活着,并且持枪杀了人,这等于宣告了亓弋的叛逃。那三张照片是想让我疯,也是想断了亓弋的后路。其实只要顺着他们的思路去想,就很容易猜到他们想让我做什么。”

  郑畅:“确实是这么个逻辑,但是他们就那么笃定咱们会跟着他们的想法做?”

  “其实这是个心理战。”海同深解释说,“他们并不确认我真的会赶来,但当我真的追过来的时候,他们就会认为我是那种‘不过如此’的人,完全在他们的推测之中。当他们对我形成这种印象的时候,自然就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亓弋设下的局中局里面。A和O揣测我会跑来找亓弋,甚至他们也设计过把我绑了来威胁亓弋,但他们不会想到我和亓弋当着他们的面演了这么一出。”

  “为什么?他们俩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变态吗?”

  “变态,但是惜命。”海同深系好衣服和束带,“他们是杀别人不眨眼,是利用任何人都不会觉得愧疚难过,但他们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命放在赌桌上去玩。如果把他们放在昨天那样的位置,他们俩绝对不会相信对方,他们会怕对方食言而撕毁合作,会抢先开枪对狙甚至是爆头。但我相信亓弋的枪法,亓弋相信我的判断和准备,更重要的是,我们俩都不怕死。”

  郑畅咽了咽口水,干巴巴地说道:“穿着警服的时候,我只能说敬佩,但放在正常人的角度,我对二位领导只有两个字的评价。”

  “想说我俩是疯子,是吧?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觉得。”海同深笑了笑,扶着床头柜慢慢站起来,呼出一口气,“我也觉得我俩挺疯的,但是好用就行了。”

  “最后一个问题。”郑畅说道,“如果他们检测结果是土壤里提取的血液不匹配怎么办?应该有应急方案吧?”

  海同深伸出自己的左手臂,指着手臂内侧一块尚未消散的青紫说道:“不可能不匹配,那就是我的血。”

  “……”郑畅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盯着海同深。

  “昨天在医院顺便让护士抽的,我这血型稀少,没必要为了这次任务浪费血库。”海同深说完后拍了拍郑畅的肩膀,迈步走了出去。

  郑畅目送着海同深的背影,喃喃道:“这次就算是站在职业立场上我也得说,真是疯了……”

  缅北。

  塞耶提找到正在靶场上教钟昊打枪的亓弋,把他拽到一边,问:“你玩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

  “我问你!那个警察什么血型?!”

  “B型。”

  塞耶提把一张打印纸拍到亓弋胸口:“对!B型!而且还是RH阴性B型!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亓弋拿过那张纸,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而后随手扔到了地上。

  “他是警察。”塞耶提的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他是警察,我还知道他的警号是多少,需要我报给你吗?”

  塞耶提咬着后槽牙说道:“先生之前说过,不可以杀中国警察,你忘记了?”

  “你在演什么呢?”亓弋退了半步,插着手望向塞耶提,“你没杀过警察?Nanda和Nando没杀过警察?当年那个传信给我的人怎么死的?四年前阿然又是怎么死的?你们都能杀,为什么我不能杀?”

  “那不一样!他们是卧底!”

  亓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从来不知道你的道德水平和认知水平会有这么大的浮动。难道你觉得这两者有区别?没错,海同深不是在执行卧底任务,那又如何?”

  “我们都知道你对他有感情,你把这边的事情解决完之后你完全可以——”

  “没错,我爱他。无论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我都爱他,生死从来不是我们的阻隔。相反,如果他死了,我就能永远拥有他最爱我的时刻,这就是最完美的爱情故事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良人,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我。”

  “你……你不打算回去了?”塞耶提惊诧不已。

  “回去?”亓弋似乎是听到了低劣的笑话,他嗤笑一声,“原来你一直认为我还要回去那边。塞耶提竟然这么天真,这倒确实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接手了David所有的生意,拥有了足以支持我后半生安稳无虞的财富,我为什么还要回去吃苦受累?”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合作?你的目标难道不是实验室吗?”

  “这并不冲突。”亓弋平静说道,“我是想毁了实验室,因为实验室是David一辈子的心血和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他的一双儿女埋头在实验室,那是个安稳又能挣钱的环境,可我呢?他觉得现在这样就是补偿我,可连你都看得出来,他只是想让我替他那一双儿女继续保驾护航。他嘴上说着对不起我,但实际上心里的偏向非常明确。你说的没错,我的目标就是实验室,那是因为我并不需要他的身体付出什么代价,我只想让他在生命最后时刻体会一把一无所有功亏一篑的滋味。”

  “你……”塞耶提一时语滞。

  “我们是合作关系,你想报复他,我也想报复他,只不过我们的方式不一样,寻求的路径也不一样。你现在这么生气,是因为发现我们的路径不同,还是因为你发现你猜错了我?提,你这是气急败坏啊!”

  对峙片刻,塞耶提怒然甩手,从地上捡起那张纸,转身离去。

  亓弋仍旧站在原地,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但如果施也看到了全程,他一定能给出准确的判断,因为此时的亓弋更加游刃有余了。骗过A和O并不是难事,但想要骗过钟提却需要用些手段。其实最开始亓弋并没有想通过这种方式,他原本是打算让海同深再退远一些,确保沾染了假血的土壤不会被其他人触碰到。但当海同深指着胸口告诉他往哪个位置射击的时候,亓弋突然就有了这个想法。只是一个眼神,事半功倍的收获,如果此时海同深就在身边,亓弋觉得自己会忍不住冲上去抱住他,甚至会给他一个吻。这想法甫一冒头,亓弋就意识到自己真的改变了,原来被爱着是这种感觉,原来明确自己被爱着,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为人处世的看法和状态。亓弋摸着放在口袋里的指尖陀螺,在心中无声感慨,原来名字真的会成为谶语,也真的有人会活成自己名字那样。海同深用他与海一样深沉又深刻的胸怀与爱意,将亓弋稳稳当当地全部容纳进去。

  “塞耶来,我打完靶了。”钟昊走到亓弋身边说道。

  “嗯。”亓弋用极快的时间把自己从情绪之中抽离,回答道,“还想打就再打一轮,要是累了就回去休息,不用逼自己。”

  钟昊想了想,说:“我想试试您昨天用的那枪。”

  “这是嫌打靶没意思,想杀人了啊?”亓弋笑了下,不等钟昊解释就接着说道,“M500太沉了,你去拿那把柯尔特来,先玩熟了那个再说。”

  “好!我这就去!”钟昊小跑着往枪械室去。

  亓弋摸了摸手腕,眼中的和蔼已尽数褪去,只剩凛冽的警惕。


第一百二十六章

  周三上午十点,霁州省省委办公大楼,几队人分头行动,进入了不同的办公室内。同一时间,俞江市委大院、某高端小区地下车库内,目标人物都已经被控制住。而接到消息的亓弋则在缅甸时间的午后独自开车离开别墅。

  车行一个小时后,亓弋到达了一片被严密保卫着的工厂区内。虽然有专人带领,但亓弋还是经过了层层安检,直到确认他并没有携带任何危险物品之后,他才被带进一间办公室内,办公室的长桌前坐着一名中年男人,那男人皮肤黝黑,带着非常明显的地域特色。虽然身材和相貌都并不起眼,但那一双丹凤眼却透露着精明。这一看就不好糊弄的人,就是被称为波云的高地生。

  “高先生。”亓弋主动开口说道,“我并没有撒谎,我们很快就又见面了。”

  “说实话,你主动联系我的时候,我真的感到意外。”高地生抬手示意亓弋落座,并给他倒了茶,才接着把后面的话说完,“我是说,这两次你主动联系我,我都觉得很意外。”

  “其实上一次应该不算是我主动吧。”亓弋道,“您派人给我送来消息,难道不是在等着我上门?”

  高地生笑了笑,把茶杯推到亓弋面前:“我还是喜欢跟聪明人说话。阿来,你比孔德要聪明。”

  “谢谢高先生夸奖。”亓弋端了茶杯放到唇边,“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高地生先是一愣,接着就朗声笑道:“我喜欢你的性格,大方自信,比孔德和他那俩熊孩子好得多。”

  亓弋喝了茶,放下茶杯后才说道:“我很意外您竟然知道熊孩子这个词。”

  “我毕竟是中国人。”高地生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看向亓弋,说,“寒暄结束,你可以说正事了。”

  “我要完全接替孔德。”亓弋用平静的语言说着石破天惊的话。

  高地生并未直接给出答案,而是说:“孔德快死了,我也已经帮你立了威,你接替他只是时间问题,为什么还要跑这一趟?”

  “您知道这不是时间问题。孔娜和孔南掌握着最核心的实验室,而他们根本不会把实验室交给我。”

  “你知不知道你在向我要什么?”高地生问。

  亓弋答道:“我非常清楚,而且我更清楚,高先生您和我拥有同样的目标。”

  “呵。”高地生哂笑一声,“那你说说,我的目标是什么?”

  “绿水鬼是孔德的心血,但却不是您的。您默许绿水鬼的研发,是因为孔德承诺了给您的收益。之前那些年,无论是早期的罂粟大麻,还是三代合成药,给您带来的收益都是巨大的,这毋庸置疑。但近三十年来,这收益的份额大部分从哪里来,您更清楚。在周边邻国大麻合法化已经提上日程的时候,中国境内的禁毒力度却是越来越大,一缩再缩的份额,越来越危险的货运途径,还有接连折损的人手。缅北的地理位置注定您无法舍弃中国市场,但这样的市场却根本带不来应该有的收益,您不难受吗?”

  高地生道:“金三角的名声在一天,这块肉我就不可能放弃,更何况你也说了,中国市场巨大,只要还有一条线在,就足够我赚的了。”

  “但是绿水鬼会毁了所有。”亓弋仍旧不疾不徐,“高先生手眼通天,自然清楚我的身份和过往经历,我也不会隐瞒您,所以我想,我说的话,高先生您应该会好好考虑的。”

  “既然你主动提到了这件事,那我倒是要问一问你,你现在究竟是以什么身份在跟我对话?是中国警察亓弋,还是孔德的儿子阿来?”

  亓弋早料到会有这样一问,他回答说:“我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的。身份能得到就能失去,我不会以任何有立场的身份跟您对话。”

  “不,一个人生活在这世界上,一定要有社会身份,我是军阀,孔德是毒枭,这些都是社会身份。如果你没有身份,那么你会立刻被请出我的办公室。”

  亓弋注视着高地生,片刻之后,他说道:“既然您一定要一个身份,那么我只能说,我是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出现在您面前。不是孔德的儿子,而是我母亲的儿子。”

  “这倒是个有趣的身份。介意跟我说一说吗?”

  亓弋道:“一名卧底缉毒警生下的,不知生父不知来路的孩子。”

  高地生确实没有料到这样的答案,他愣了足有一分钟,而后端起茶杯润了喉,才缓缓说道:“孔德竟然还做了这种事。既然这样,我倒确实应该考虑一下你说的事情,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理由。”

  “高先生未来前途路径无可限量,终有一日您会脱身上岸,而且我相信这一天已经不远了。但是孔德已经到达了他的上限,不是说他的年纪和身体状况,而是他的眼界。他的眼界注定他只会走到这一步,绿水鬼是他的唯一,但却不是您的唯一。中国警方不会允许哪怕1克的绿水鬼流入境内,他们已经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人力和物力,他们的决心与毅力是您无法想象的。绿水鬼做成的那一天,也会是孔德和他手下人彻底覆灭的那一天。当然,我知道以您的能力,完全可以通过其他途径突破边境,但相对的,您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代价真的值吗?这些年来孔德一直在利用您,您默许他打着您的名义便宜行事,无非是为了这一块肉。可如果这一块肉上桌会导致整桌被掀翻,您还会愿意吗?”亓弋从茶盘上拿起紫砂壶,给高地生的杯中续了热茶,“孰轻孰重,高先生心中早有判断。”

  高地生并未去拿茶杯,而是透过那缓慢升腾起来的热气来回打量亓弋。少顷,他说道:“绿水鬼并不一定非要直接进入中国境内。”

  “我刚才说过了,绿水鬼是孔德的一切,当一个人终其一生只有一个目标时,这个人就会变得执拗且刚愎自用。我想您应该也是看出了孔德的偏执,才会帮助我立威,以平衡挟制孔德的势力。但很可惜,我从一开始就不被他信任,现在的我确实可以挟制一二,但却没办法阻拦孔德的执念。”

  “杀了他。”高地生说。

  “杀人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反而会成为催化剂。”

  高地生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同时问道:“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那俩孩子手中直接握有二十条运输线,一条运输线就可以呈指数级地扩散开来,二十条运输线能达到什么样的规模,我想您应该很清楚。而且上个月您也看到了,他们已经把玛优拉了进来,我想温东应该来跟您谈过了,但温东如今也已经垂垂老矣,梭盛又已经被捕,现在重新培养继承人根本不现实。未来温东那一部分的份额已经是孔德的囊中之物,我之前为了立威,不得已对努珀动了刀,现在这盘棋上,孔德的势力已经扩张得更甚于十年前了,到时您还要腾出手脚和精力再扶持下一个努珀,这可并不容易。如果到了那时候正赶上您准备洗手上岸,那可就不妙了。根据我的猜测,您现在还没有培植出像当年的您一样的接班人吧?”

  高地生眉尾轻挑,道:“你倒是看得清楚。”

  “所以我才敢自信地认下您对我的夸奖,高先生,我非常明确地知道我比孔德更聪明。”亓弋接着说,“孔德的所作所为已经触到了您的底线,现如今留着他不过是因为这一部分仍需要他出面来维稳。我想如果去年底梭盛没有被中国警方抓住,情况会比现在好得多。但梭盛被捕和孔德苏醒意味着您的计划被全盘打乱,静观其变已经不适用如今的情况了,所以我才能侥幸得到您的帮助。”

  “你倒不用这样妄自菲薄。我不是第一天知道你,我选择帮你也并不是一时兴起,或者是你口中的‘侥幸’。毕竟我手中可用的人并不是没有,我给了你机会,你抓住了机会,这是双向选择的结果。”高地生拿起茶杯,淡淡说,“但我仍旧不觉得你有能让我完全信服的理由,前几天你刚刚杀了一名中国警察,这种情况下,与你合作并不是我的最优选择。”

  “怎么高先生真的以为我杀了人?”亓弋反问。

  高地生倏然一笑,说:“你还真是足够聪明,也足够坦诚。那么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在明确知道你跟中国警方保持合作的情况下还把实验室交给你?”

  “孔德不让手下人杀中国警察,是因为他不想绿水鬼的进程被打断,但他最终的目标仍然是中国市场。而您不让手下人与中国警方硬碰硬,可不仅仅是金钱利益关系。钱怎么都能挣,但有些东西是钱换不来了,所以您会在知道我们的行动之后选择装看不见。这也是我说的,孔德的上限已经到了,他这辈子也就只能做个被中国警方通缉的毒贩,甚至在我看来,他连毒枭都算不上。但您的未来可不止是毒枭,也不会止步于所谓的军阀。高先生是想成为罗星汉,但绝不会想做糯康,我说的对吗?”

  这两个名字对他们来说都不陌生,甚至对许多外人来说都是熟悉的。罗星汉是曾经称霸金三角的国际大毒枭,他一生跌宕传奇,虽然有过低谷,但最后得以善终,并且他的后代成功洗白上岸。而糯康继承了坤沙的大半事业,成为罗星汉与坤沙之后的下一代毒枭,却因为短视自大和目空一切悍然炮制出湄公河惨案,最终被引渡后正法。两代毒枭,不同结局,是时代造就,但与自身选择息息相关。高地生的背后是当权者,他自然不会像糯康一样自寻死路,所以亓弋这句话直接戳中了高地生的要害。

  高地生轻啜了一口茶汤:“你是中国警方的说客。”

  “高先生在缅北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中国警方对毒品强硬的态度,在毒品这件事上,根本没有谈判空间,所以您虽然说着我是说客,实际上也并没有真的这么想,您只是想知道我究竟是何立场。”亓弋直视着高地生,平静说道,“中国警方以为我仍旧会作为卧底辅佐他们的行动,但我的立场就只是一个可怜女人的倒霉儿子而已,我的诉求与高先生的宏图伟业没有丝毫冲突。我们的合作是互惠的,您只需要动动口,剩下的,就是坐收渔翁之利了。”

  “你在利用我。”高地生说。

  “没错。我在利用所有我能利用的资源和人,高先生,我从没想过隐藏这一点。我能坦诚跟您谈话,也是因为我知道,我跟您其实是同一种人。人都是自私的,而自私并不可耻。其实我有想过去做一个无私的人,但我换来的只是一身伤,是被人当做异类,是排挤和不理解。我觉得我用十年的煎熬能换来后半辈子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可事实上人家根本就没信任过我。用我的时候说我是他们最棒的同志,不再需要我的时候就说他们有纪律要求,不能满足我的要求。”

  “可据我所知,他们用了最先进的设备,把全国各地的专家请去给你治伤,让你活了下来。”

  亓弋耸了耸肩,靠在椅背上,露出了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说道:“那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有用。既然您都能知道这些细节,那么后来这些年的事情您也应该清楚。实话相告,回去之后我向他们要了一套安置房,俞江那地方房价并不高,我也只要了一套一百来平的公寓,三五百万就能解决,可他们却没给我。我这条命放在月牙湾上最少也值个七八千万,孔德和那俩孩子愿意花上千万人民币买我活着回来,中国警方却连悬赏的十分之一都不肯出。最后我得到了什么?一辆不到百万的车,一个没什么权利还琐事特别多的职位,仅此而已了。他们许诺我的是未来的晋升通道和所谓的前景,可我熬了十年,早就没了那个心气了,我只想踏踏实实养老,我不想晋升,那就意味着晋升通道于我没有意义。高先生,在这种情况下,我再真心给他们卖命,是不是就真的太傻了?”

  “你……很不一样。”高地生再度打量了亓弋一番,而后问道,“就只需要我说句话?”

  “是的。”亓弋笃定道。

  “我倒是想问问,事成之后,你要做什么?”

  亓弋不假思索地回答:“找一个没有引渡条例的地方清净过日子。”

  “这可不像是一个正当年的男人该说出的话。”高地生说。

  亓弋轻轻摇头:“我身上几乎找不出没受过伤的地方了,说实话,我真的很累了。我的十多年,经历了别人三十多年甚至一辈子都不会经历的事情。一个人的心力是有限的,我这一口气吊着,无非是想亲眼看见个结局而已。我对权力和金钱都没有欲望,如果高先生能高抬贵手,让我拿着一部分孔德留给我的钱离开,那将是最好的结局。当然,如果您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我还有别的渠道能弄到足够我生活的钱。”

  “孔德私产我不会要,他怎么分配也都是由他自己决定。既然他已经给了你,那你就赶紧把钱到自己名下。”高地生放了茶杯,给壶中续满开水,当茶香再度萦绕在二人之间时,他才接着说,“说实话,上一次见面时,我就已经很欣赏你了。你今天这一番话其实并不足以完全打动我,但因为是你来找我说的,所以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阿来,你想让我帮你,这没问题。但是你想毁掉绿水鬼,这不可能。技术的进步和发展是人力无法扭转的,孔德能做出绿水鬼,别的人也能做出来,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一种技术是只有某一个人能独享的。无论是已经制成的三代、四代药物,又或者是更新型的,尚在理论阶段的其他药物,只要有需求,就一定会有市场,就一定会有人研发。全球的毒品市场,金三角是很大一块,但并不是全部,我不做,自然还会有别人来做。我可以为了我的目标权衡利弊而暂时放弃一部分市场,但我不会放弃技术。”

  “孔南和孔娜交由您处置。”亓弋说道,“这俩孩子掌握着最核心的技术,他们不是最聪明的掌舵者,但绝对是您需要的拥有技术的专业人才。我的目标就只是孔德,至于日后如何安置他们,那就是您的事情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建议。”高地生思索片刻,抬了手给亓弋杯中续满茶,“纠正你一个错误吧,我非常清楚中国军警的决心与毅力,这也是我不愿意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的原因。阿来,知道我为什么会愿意与你达成合作吗?”

  “洗耳恭听。”

  “因为你受过中国警方的训练,你骨子里还有属于中国人的那份道义。至于孔德,即便他把自己的姓改成孔,他也成不了孔子后人。人大概是越缺什么越彰显什么,你跟他相处十多年,他身上有哪一点配得上一个‘德’字?”高地生的鄙夷丝毫不做掩饰,他笑了笑,“不说他了。既然我们要合作,我想我也应该给予你足够的尊重,你有不止一个名字,所以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

  “绿萼。”亓弋回答说,“那么多的名字代号,只有绿萼是我自己选的。”

  “这很好。梅花品性高洁,适合你。”高地生向亓弋伸出手,“绿萼先生,希望这一次我们合作愉快。”

  “这也是我的期望,高先生。”亓弋回握了高地生。


第一百二十七章

  凌晨两点半,手机的震动把海同深从睡梦中唤醒。他愣了两秒,才终于确认是哪一部手机。

  “三天之内会确认位置范围,等我消息。”这是亓弋通过单独联络线发过来的。

  海同深再其次确认了手机上的时间,他叹了一口气,回复道:“又修仙。”

  “睡不着。”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有退路。”海同深回复之后还准备再接一条,对面就又发了条消息过来——

  “高地生的背景查到了吗?他太可疑了。”

  海同深无奈地把输入框里那没有打完的安慰的话删掉,回答说:“高地生在国内的户籍资料有误,暂时还没核查清楚。你有什么怀疑?”

  “他好像对我们很了解,而且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感情。”

  “我会尽快核实他的身份背景。”海同深回复之后还是没忍住,又飞快地打了一行字过去,“别熬夜,伤身。”

  手机接连不断的震动把海同深吓了一跳,他稳住心神,再三确认界面之后才点了屏幕上的绿色按钮。陌生的号码,但海同深知道那是谁。接通,却没有说话。

  安静了许久,亓弋的声音才从听筒之中飘来:“我今天没在DK家住,随便买了个手机号,很安全。”

  “那你现在在哪?”海同深问。

  “在一个既危险又安全的地方。”

  “这是什么……我去找你!”海同深从床上弹起来,甚至连衣服都没穿好就奔了出去。电话仍旧保持着通讯,但是没有人再说话,不到十分钟,海同深就把车开到了记忆中的位置。而在他刚刚关上车灯的一瞬,后侧的车门被拉开,一个人影如鬼魅一样钻上了车。

  甚至不用调用视觉系统来确认,那熟悉的气息就已经暴露了一切。海同深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快速换到了后排,在关上车门的一瞬间就把人压在了座椅上。失了章法和分寸的,带着掠夺性的吻,两个人却都甘之如饴。

  亓弋觉得自己周身所有毛细血管都在充血,心脏的跳动几乎要冲破躯体桎梏,明明是黑夜,眼前脑内却是一片纯白眩光,交叠在一起的呼吸拽着他坠入一场注定让人沉醉的梦境。理智的防线已经被冲破,脑内从未失灵的时间感知摇摇欲坠,似是须臾片刻,又似是亿万斯年。恍惚间,二人已变作额头相抵的姿势,海同深用拇指轻轻抚摸过亓弋微微张开的唇,喃喃道:“太危险了。”

  亓弋喘息着,待双唇的麻木渐渐褪去,眼波之中才再现清明,他道:“我担心你。”

  “有防弹衣,我还能比你更危险不成?”

  “我想你。”亓弋双臂向下,从海同深的腋下穿过,抱住了他,“伤了胸骨还是肋骨?”

  两个人抱在一起,身上的支撑束带无处遁形,海同深知道隐瞒不过,坦白道:“胸骨,骨裂,不严重。”

  “嗯,不严重,但是会很疼。”亓弋摩挲着海同深的后背,“我知道该放开你,但我舍不得。”

  海同深勾了下嘴角,再度贴上去,一下下轻啄着亓弋的唇。亓弋撑起上身,却并不是迎合,而是埋头向下,蹭开海同深T恤的领口,在他锁骨窝处用力留下了吻痕。

  “你再这样,我可真的要得寸进尺了。”海同深低声说道。

  暧昧在车内肆意蔓延,亓弋终究还是收敛了动作,他把头埋在海同深胸口,闷声说:“放松,我抱得住你。”

  “知道你抱得住,但我也舍不得压着你。”海同深撑起身子,收了腿翻身坐回到亓弋身边。这次是真的踏实地抱到了一起,亓弋窝在海同深的肩窝里,二人十指相扣,将一切情愫都化在这短暂的无言之中。

  少顷,海同深呼出一口气,开始说起了正事:“什么重要的事情值得你冒险跑回来?”

  “确实重要。”亓弋的声音中已经褪去了情欲,他说,“我重新复盘了之前所有的行动,再加上这段时间摸到的情报,我大概锁定了云曲这边的内鬼是谁,事关重大,我实在不确定那条线路的安全性,所以还是当面说最稳妥。”

  “约在这里……我大概猜到了。”海同深翻过亓弋的手掌,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字。亓弋仔细辨认了一下,旋即说道:“我好像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

  海同深失笑,只好又写了两个字。这次亓弋辨认清楚,点头说:“对,就是他。当时他出现的太突兀了。”

  “这次我们的行动越过了云曲省厅,所以那条线路理论上是安全的。”

  “理论上?”亓弋抓住了重点。

  “确实只是在理论上。”即便是车内只有两个人,又早就启动了防窃听的干扰器,但海同深还是把声音压得极低,“这次是联合行动组,我只能确保咱们这条线上是安全的,但联合行动组中还有国安和经侦,兰叔连经侦那边是否真的稳妥都没办法打包票。”

  亓弋后背僵了一瞬,他喃喃道:“是那个级别的?”

  “不一定就是,但你的行动太危险,我们不能拿你的命去冒险。”海同深的声音中习惯性带着安抚,“毕竟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对你来说越安全。我们现在已经控制了不少关键人物,从这次的行动来看,行动组应该是没被渗透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亓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透明自封口袋交给海同深,“这是钟昊的头发,有毛囊,应该能检测出来。”

  海同深接过之后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心,很快就会出结果。”

  亓弋接着说:“这段时间A和O在家的时候经常在外面晒太阳,尤其是中午。而且上个月A在生理期的时候是在家休息的,我看到家里保姆给她拿了热巧喝。之前那些年,她一年365天能有360天都喝冰水,剩下5天会干嚼冰块。我问过钟提,钟提说这些年A没有病过,去医院只是去看DK,剩下的时间基本都是在实验室。这边气候即便是冷也不会像家里那样,凉季平均温度也在20度左右,她这年纪离体虚气弱还远得很。所以我猜她身体上的变化应该是受环境影响比较大。”

  “矿区那边很冷?”

  “矿区只是一个大的概念,里面不止是矿山和矿洞,还有废料场以及各家公司派驻挖矿的临时驻地。虽然矿区普遍的生活条件和开采环境不能跟国内比,但是那种环境是不会让A的身体发生这么明显的变化的。我猜测实验室很有可能藏在某一个矿洞深处,山体之中潮湿阴冷,如果长时间待在里面确实会对身体造成影响,如果这样的话,寻找难度会成倍增加。”

  海同深道:“给你的信号发射器是军方现役设备,只要不是地下军事堡垒那种程度的防干扰建筑,其他的都能穿透。”

  “那就行。”亓弋轻轻点头,旋即从口袋里又摸出一个小平板,他调出平板上的地图,说道,“钟提已经帮我把范围缩小到了这直径十公里的范围之内。根据先前的调查,这十公里正好是在一条完整的矿带上,但相对比较好的一点是,集中开采已经挖过了这一部分,大公司已经转去别的地方,这里现在只有一些小型公司在捡漏。”

  “你说的公司是指什么?”

  “做玉石的公司,他们有些是自己养的采矿队,有些是找第三方采矿公司来挖。一般新开出一个矿区之后,大公司会先来挖,开山挖洞,找完整的石料。这些大公司背后有政府、有缅甸军方,也有不少海外资本。小公司根本挤不进去,所以只能捡剩的,或者是边角那些大公司看不上的料。等这些小公司挖完,剩下的就是一些捡漏的游击队和当地矿民了,缅甸这边基本上每个矿区都是这样的一个发展流程。之前我说过DK手里有矿实际上不够严谨的,DK只有矿区的使用权,真正拥有矿的是高地生。我在高地生那里看到了矿区图,如果钟提给出的范围没有错的话,这十公里刚好是高地生手中矿区资源的边缘地带。”亓弋放大了地图,指给海同深看,“这里,是高地生矿区的边缘,而旁边这部分理论上是个无归属地带,但实际上也没人敢进来。高地生背后的势力你清楚,跟他相关的东西,尤其是这种资源地带,周围都存在缓冲区,毕竟谁也不想跟最大的军阀起冲突。”

  海同深思考片刻,说:“你的意思是,DK有可能把实验室放在边缘地带或者是缓冲地带?”

  亓弋:“我其实不太敢确定,但缓冲地带的可能性很高。如果实验室真的放在了缓冲地带,或许我能借力打力。高地生是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你有自主裁决权,我相信你能找到最好的解决方式。但是有一点,最终行动之前务必要跟我联系,你的行动需要后续支援,不能单打独斗。”海同深说。

  “好。我知道。”亓弋把平板也放到海同深手中,“这个你拿着,里面的资料都是有用的。”

  “不会被发现?”

  “放心,都是我新存进去的,平板也是新的。”

  “跟我再说说矿区的情况。”

  “好。”亓弋把海同深的手拉到自己手中来回摩挲,同时说道,“矿区那边其实挺乱的,尤其是开矿期间。矿山炸开之后会有很多碎石,这些碎石里面有的会带着玉,但因为太碎了,跟矿里的相比几乎没有价值,所以都会归为垃圾。开矿期间,缅甸时间每天下午四点矿区会开放入口,那个时间段会有很多矿区当地的居民爬垃圾堆捡碎石,一直会持续到日落。等天全黑了之后,矿区外面就会摆起夜市,有很多外面来的人不进中心区,只到夜市上淘原石。夜市持续到后半夜,等天擦亮的时候,还会有一拨人赶早去矿区爬垃圾堆,一般到早上七点多的时候,矿山管理员就会开始清人,到八点半,挖矿队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其实矿区里面人员流动很大,想要混进去的话主要就是下午四点开门之后,可以跟着爬矿堆的那些人进去。还有就是开斗车的司机,除了那种大公司自己养的挖矿队以外,那些给专业挖矿公司供职的司机本身都是各处招来的,他们不会只在一家工作,所以来来往往的每天换人也并不稀奇。我刚才说的那片矿区已经没有大公司了,就剩几家小公司在捡漏,管理很松。但如果实验室真的在这里面,那核心区的安保一定会非常严密,我不建议你们伪装成游击队或者小的采矿公司探进去,不是常在这边干的人其实非常扎眼,核心安保人员肯定一看就能看出来。”

  “嗯?”

  “我当然知道你们的打算。不然你也不会问我矿区的详细情况。”亓弋在海同深肩头蹭了蹭,“最稳妥的方式是伪装成斗车司机,司机的任务就是开车运送垃圾,堆垃圾的地方就在矿山不远处,忙的时候一天三趟,不忙的时候一天就两趟,剩下的时间司机就在矿山附近歇着。只要不影响挖矿,不影响运货,没人管司机在干什么。”

  “好,这个信息我回去跟他们交流一下再做决定。”海同深紧了紧怀抱,把手放在了亓弋胸口,“那天没骗你,我真的联系好了专家,回去咱们就看病。我问过了,现在你得注意保暖别贪凉,注意别太劳累,当然我知道这不可能,我只是说你尽量。”

  “嗯。”亓弋拽过海同深的手臂,“抽了多少血?”

  “我用的血包……”对上了亓弋那灼灼的目光,海同深立刻缴械投降,“400cc,没事,我血多。”

  “你又不比别人多长什么,哪来多出来的血?!这段时间多吃点儿能造血的东西吧。”亓弋轻声道,“钟提说检测出地上的血是熊猫血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

  “怎么就不信我用了血包呢?”

  “你失血800cc的时候都能为了给别人省点儿熊猫血而自己扛着,现在为了任务,怎么会浪费那么珍贵的血?”亓弋摸着海同深手臂上尚未褪去的淤青,“谢谢你相信我。”

  海同深拍了两下亓弋的后腰:“别说胡话。我不信你难道去相信外人吗?左轮是威力大,但是咱们的防弹衣是世界一流的。你那边器械库里的东西我找人识别辨认过了,那里面最好的战术背心和防弹衣就是那天你穿的那个了,不过也只是美标ⅢA,防护等级肯定不如咱们的好。那边的防弹衣防不住左轮,你拿左轮射击才能把这个局做真。我在你拿着左轮来回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一点了。”

  “我换了弹头,也能减少损伤,但还是震伤了你。”

  “没关系,一点小伤。这真没什么的,你看我刚才亲你的时候一点不受影响。”

  “怎么没羞没臊的。”亓弋嗔了一声,旋即闭了眼,低喃道,“深哥,我有两个月没睡过好觉了。”

  海同深伸手拽过搭在副驾座椅后面的外套,盖在了亓弋身上,轻轻拍抚着他说道:“不着急就睡一觉,我陪着你。”

  “天亮之前我回去……”亓弋攥着海同深的手,很快便沉沉睡去。

  海同深垂眸看着亓弋的睡颜,心疼得呼吸节奏都险些乱了。那明显瘦了一圈的腰身,窝在怀里已经只剩薄薄一片,甚至都感觉不到重量了。等亓弋睡熟后,海同深才轻轻把亓弋的头挪到自己腿上,让他睡得更舒服些。握着亓弋的手腕,感受着那平缓的心跳,海同深心里终于有了一丝落地般的安稳。

  天刚刚擦亮时,亓弋睁了眼,他稍稍一挪动,海同深立刻惊醒。双眸只朦胧了一瞬就彻底清醒,海同深扶着亓弋坐起身,替他擦掉颈侧的冷汗:“怎么在我身边还做噩梦?”

  “没……咳……”亓弋清了下喉咙,才接着说,“没做噩梦,我——”

  “好了我知道了,赶紧解决完这边的事情,赶紧带你去看病。”海同深把滑落的衣服重新搭在亓弋的身上,拉过他冰凉的手,轻柔地揉搓起来,不消片刻,亓弋的手逐渐回温,脸色和唇色也接连恢复正常,海同深这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亓弋凑近了海同深,在他的唇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低声道:“深哥,等我。”

  “我会一直等你。”海同深直视着亓弋,坚定而认真地回答。

  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亓弋的离开也没有惊动这尚未完全被唤醒的夜色。直到手中属于亓弋的温度和气味逐渐褪去,海同深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搓了搓脸,透过车窗望着那再普通不过的居民楼,思索片刻后,他开门下了车。

  走楼梯上了四层,海同深停在消防通道内。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栋居民楼的格局。两梯四户的格局,电梯两侧各有两户,单侧两户的户门直角相对,如果不是户门内开,同时开门一定会撞在一起。塔楼大部分都是这样,这并不稀奇。但这栋塔楼的布局更为紧凑,02和03户的户门毫无遮掩,隔着连廊“遥遥相对”。海同深一边回忆着前几天的行动路线,一边顺着楼梯向下走,在三层楼梯间门口停住。他拿出手机切换成广角模式,探出消防通道门,快速拍了两张照片,之后退到窗边开始研究起来。

  天色已经大亮,电梯开始频繁运行,海同深下了楼,与早起的上班族一起驱车离开了小区。当他绕回暂住营地时,兰正茂和付熙已经先于他到达。

  “抱歉,我回来晚了。”海同深走进屋内,正要再说些什么,就被兰正茂抬手拦住。

  “其他人都在外面等,我们时间也有限,直接说正事吧,你怀疑他的理由是什么?”提问的是付熙。

  海同深坐到二人对面的椅子上,回答说:“我知道感觉这东西不能当做证据,但目前这个阶段我确实没有证据。我刚才拍的照片您看了吗?”

  “看了。”付熙回答。

  “那栋居民楼的构造您应该比我更清楚,付厅,304和302的门口都有安防监控。”

  “那一层都是我们安排的。”付熙说道。

  海同深:“但那是普通的安防监控。”

  302室与303室隔着电梯间连廊相对,304与303则是直角相对。这意味着海同深当初到达接头地点却并没有进入303房间而是转头乘坐电梯下了楼的事情会被安防监控完整地记录下来。无论303是不是原定的接头地点,哪怕过门不入也是接头中的一环,实际上也并不需要两个安防监控。云曲是边境省份,付熙又是曾经主导过缉毒任务的警察,他的出行是一定要受到保护的。他所选定的接头地点,理论上是要清场检验,就算是特事特办,普通安防监控也会被遮盖处理,因为市面上能买到的普通安防监控都存在着后门漏洞,尤其是在同步联网的情况下,云盘很容易就会被攻破利用,这对于需要被保护的人群来说是危险的。在场的人都不傻,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海同深接着又说:“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亓弋,他只锁定了这一个人,应该是有把握的。之前亓弋接到消息到看守所跟梭盛会面,这件事原本应该是保密的,但很快就被钟提知道了。这段时间我已经把亓弋和钟提的对话反复仔细研究过一遍了,钟提曾经明确提到过,他的信息网出现了问题,梭盛被抓的事情他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是在亓弋去见过梭盛之后他才得到了消息。而且前几天钟提向亓弋寻求帮助时曾经提到过,跟他联系的是国内的高官。那段视频我存下来了,之后二位领导可以查看确认。钟提虽然很多年没有回国过,但他跟国内一直有密切的联系,他对国内的官员体系并不是完全不了解,在之前的对话中也能看到,他对咱们这边的称呼虽然笼统,但却很有指向性,比如‘那些警察’,‘边防武警’等等。如果跟钟提勾结的是咱们这边的派出所、边防或者是市局内部人员,他很大概率会使用‘警察’这样的称呼,但他却明确指出了高官。结合钟提说出这话时候的情形,这个‘高官’的级别我推测最少也是在市一级的。”

  付熙说:“亓弋过来的时候是我派人去接的,现场除了基层执行抓捕审讯的警员,剩下的就是看守所的民警,市一级的人根本就没见过亓弋,而且因为关系重大,我都是单独去找的亓弋。”

  “您不是一直一个人。”海同深说,“亓弋跟我说,当时有一个人出现得太突兀了。”

  “确实突兀。”付熙扭头看向窗户,冷冷道,“果然我还是没有你敏锐,你第一次见面就卸了他的枪,确实有道理。”

  “毕竟那个时候我谁都不能全信。”海同深说,“当时他说他的关系在省委办公厅,我就已经有了怀疑。我虽然不太知道上面是怎么安排的,但按照常理来说,除去廖厅那样为了任务空降地方的副职,大部分地方的副职都是本地升上来的,您又是立功升职,就算是因为严格执行规定,不让您带秘书接任,派个同样是系统内的文职也并不是难事,省公安厅本来就有自己的办公室,何必非要从省委调?”

  “之前施也跟我说你没长这根弦,现在看起来倒是也不算太差。”兰正茂叹道,“你的怀疑没错,但你忘了一点,他姓倪。”

  “姓倪怎么……”海同深收了声,愣愣地看向兰正茂,“不是吧?”

  “人家是沾亲带故的一家人。”兰正茂语气中带了些许无奈,“像小付这样纯靠立功爬上来的人,能不受夹板气已经很难了。带秘书接任这种事情,永远不可能轮到他。这种事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一点都不新鲜。不是我们倚老卖老,而是你真的太年轻,也太理想化了。”

  海同深当然听得出来,兰正茂说的“像小付这样”,并不止是在说如今的付熙,更是在说当年的自己。卧底归来之后,看似荣耀加身,从此仕途通达,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清楚里面的艰辛。熬人的从来不是重案要案,而是人际关系。兰正茂没有背景,没有人替他保驾护航,他几次因为拒绝接受关系而被冷落排挤,浮沉多年熬到了如今的位置,仍旧是步履维艰的。

  “那您打算怎么办?”海同深问。

  兰正茂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只简单吩咐了两个字:“行动。”

  下一秒,停在院内的公务车就被六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围了起来。一整套完整的示警流程,逼迫倪元根从车上下来。很快就有高阶军官走到倪元根面前亮了证件,之后将他带离。

  “这……什么情况?”海同深诧异道。

  付熙:“在这地方向外传送加密信号会有什么结果,你一个从小在大院里长大的人应该比我们都清楚吧?”

  “啊?您二位对他也有怀疑了?”

  付熙轻轻点了头:“阿岗回去的假消息就是一个局,当年钟提用三条假消息试出了亓弋,也造成了杨予然的牺牲,这次我用同样的方法把倪元根试了出来。但是正如你刚才想到的那样,他姓倪,如果我贸然动了他,很有可能连带着让兰副部也失了权,在这个关口,直接负责亓弋行动的人如果失了权,后果不堪设想。”

  “难怪我这一路过来这么顺畅。”海同深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关键。一旦兰正茂被夺权,那么他手中的所有东西包括亓弋这条线都必须上交,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亓弋面临的就是内外夹击的境地。所谓将计就计,是亓弋将计就计顺着A的设计让海同深赶来,两个人完成了一场大戏,成功帮助亓弋取得信任。而更深层的,则是兰正茂和付熙将计就计,在明知身边有内鬼的情况下还放纵内鬼继续活跃,并接着亓弋的策划,再度将计就计,让海同深顺利到达云曲并成为亓弋的联络人。海同深在缅北那些人面前诈死之后直接被接回了绝对安全没有人敢窥视探查的军区之内,这是给亓弋和海同深这一条联络线加上了几乎无法攻破的防护罩。事到如今,哪怕兰正茂和付熙都被拉下,作为亓弋联络人的海同深驻扎在军区之内依旧是安全的,而他手中的这条线也不会被轻易夺去。就算最后真的博弈失败,中间的斡旋时间也能让亓弋安全撤回。这一场行动,亓弋是最中心的人物,却也是最边缘的人物。一切由他而起,所有人的行动都在配合他,但每个人也都在面对着自己周围的风暴。他是煽动翅膀的蝴蝶,也是撬动地球的支点。

  “我们没钓鱼,也没陷害,是他自己蠢。真正有权有能力的从来都不是他,他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我帮你们清理掉了挡在前面的小狐狸,现在就等着你们替我磨刀,准备杀虎了。你不是问我打算怎么办吗?”兰正茂淡淡说道,“他最在意的东西反而是我最不在意的,我已经没有软肋了,这次我倒要看看,最后谁会进秦城监狱。”

  那一瞬间,海同深甚至忘记了呼吸。他好像看到了很远的以后,又像是看到了很久以前。当年晏阑的不管不顾和如今兰正茂的孤注一掷几乎如出一辙。许多年前,当兰正茂作为“西沙”存在时,应该也是那样的决绝和不顾一切。而多年之后,当晏阑到了如今兰正茂这样的年纪时,他大概也会坦然而无畏地向黑恶势力宣战。子肖其父,不止是遗传基因带来的容貌相似,更多的是一脉相承的血性。

  亓弋在中午时分回到了别墅,钟昊早早等在门口,见他回来后立刻迎上去说道:“塞耶提让我留在家里等您,先生今天早起之后身体非常不舒服,塞耶提陪着去医院了。”

  亓弋脚步一顿,转身就往外走:“去哪家医院了?”

  “塞耶提说让您在家休息就行,如果有事他会通知您的。”

  “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亓弋质问。

  钟昊果然不再多话,快步跟了上去。

  亓弋赶到医院时,DK已经被转入普通病房,见到他来,DK伸手示意。亓弋上前拉住DK的手,顺势坐到了床边。

  “我没事,你不用着急。”DK说。

  “您该通知我一声的。”

  DK笑笑:“不是什么大事,你现在忙,有这份心就足够了。阿来,你今天能赶过来我很开心,你不善言辞,但你心里是清透的。”

  亓弋挪开眼神,道:“看到您没事就行了,我去问问医生,您好好休息。”

  “靠近点儿,我跟你说句话。”DK拉着亓弋的手稍稍加重了力道。

  亓弋俯身凑到DK身边,就听DK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要相信波云,他跟中国军方有合作。”

  “什么?”这一次,亓弋的惊讶确实是发自内心的。

  “我知道你怪我不让你插手实验室,我也不会追究你私下去找波云。阿来,相信我,不让你碰实验室是为你好。波云是根本不可能放弃绿水鬼的,一旦你真的插手了实验室,你的未来就注定要替他卖命了。我养了Nanda和Nando将近三十年,他们留在这里给波云卖命,或者给杜瓦敏拉素卖命,这都是他们欠我的。但你不一样,我欠你的,也欠你母亲的,我不会让你走我的老路。波云跟中国军方的关系暧昧,杜瓦敏拉素肯定知情,甚至是默许的,我不知道那边的打算,或许他们也在左右互搏,但我能确定的是,杜瓦敏拉素和波云都不是能合作的对象。你不要以为自己能说服他,如果你真的能,我就不会知道你去找他了。阿来,你斗不过他们,实际上,你谁也斗不过。”

  亓弋的余光瞟到了在病房外站着的塞耶提,塞耶提递了一个眼神给他,亓弋了然,而后回话说:“您放心,我不会相信任何人,我也不会跟任何人斗。您好好休息吧,一切都等您好了之后再谈。”

  亓弋不着痕迹地挣脱了DK的抓握,而后还“贴心”地给他掖了被角,之后才走出病房。他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塞耶提,两个人便默契地一前一后离开了病区,坐上了亓弋的车。

  “我以为你忍不住下手了。”亓弋冷声说道。

  塞耶提无奈:“我可不是会随意撕毁合作的人。今天早上先生接到了波云打来的电话,之后就这样了。”

  “内容?”

  “就一句话,波云说谢谢他生了个好儿子。”

  这正是亓弋跟高地生商量之后的结果,看来高地生确实履行了他的承诺。亓弋抬起手揉了揉额头,道:“不等了。”

  “啊?这么快?”

  亓弋从口袋里把一张折起来的纸拿出来交给塞耶提。等塞耶提打开之后,亓弋才开口:“现在是我等不了了。”

  塞耶提拿着那份报告,迟疑着读了出来:“室上性心律失常……心电图可见电轴左偏,超声可见左心房内径增大,室间隔回声连续中断……建议入院进一步治疗……这是你的?”

  “对,我的。”亓弋把那张诊断证明从塞耶提手中抽回来,原样叠好,“医生建议我去大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反正边境这地方是看不了。医生的意思是,我现在随时有可能室颤发作,如果没有及时对症处理会有生命危险。我不想等了,也等不起了。要是我死在他前面,那我可就太冤了。”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吃什么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提。”亓弋冷冷地叫了一声。

  塞耶提讪讪扭了头,他呼出一口气,道:“对不起,我越界了。”

  “医院这边你来协调,我回去计划一下,具体行动时间跟你说。我只有一个要求,让他活着听到自己彻底失败之后你再动手,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是摧毁他的最佳方式,这个当做我之前帮你的交换条件。”

  “成交。”塞耶提向亓弋伸出手。

  亓弋掀起眼皮看了看他,抬手用手背甩了一下塞耶提的手背,淡淡说:“上一个跟你达成合作,握手示意的是坤木,你给他收尸了吗?你这手不吉利,我可不跟你握手。”

  塞耶提并没有恼,他笑了笑,说:“坤木那是不自量力,没那个能力还想一肩挑三家,结果就是三家都拿他当枪使。哦对了,忘了跟你说了,我在努珀养伤的地方做了点儿手脚,他撑不了多久了,估计就这一两天就能收到消息了。”

  “这种杀人不留痕的事情,果然还是得塞耶提你来做。”亓弋启动了车子,“下车吧,我可不给你当司机。”

  “你比我还没心。”塞耶提拉开车门下了车,在关上车门之前,他还是没忍住叮嘱了一句,“你注意身体,别硬撑。”

  “不用跟我演戏,你知道我不吃这一套。”亓弋猛踩油门,开着车扬长而去。

  直到越野车驶离医院的可视范围内,亓弋才关上车窗,开始有规律地敲击腰带。几分钟后,海同深把转换完的信息整理好,交给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兰正茂和付熙。

  “高地生跟军方不可能有联系和合作。”海同深率先说道,“说得直白一点,高地生不过是一个不安定国家内部的割据军阀,他还没资格跟咱们搞所谓的‘暧昧’,没人看得上他。”

  付熙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兰正茂,兰正茂则是波澜不惊的:“你爸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海同深摸了摸鼻尖,承认道:“呃……确实是我爸说的。”

  兰正茂接着道:“话是这么说,但DK从来不是一个信口雌黄的人,他能这么说,一定是查到了什么。这件事你管不了,我来沟通,告诉亓弋让他放心,这条线不会影响最后行动。具体行动时间听亓弋安排,咱们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配合行动,并且保证亓弋的安全。”

  海同深立刻道:“明白!”


第一百二十八章

  转眼已是九月,雨季让山路更加泥泞不堪。在接近矿区的路上,一辆丰田酷路泽陷在了泥中。在车旁站着一对年轻男女,俩人都是迷彩长裤和贴身利落的短袖T恤,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情侣装。女人双手抱胸站在车边,一脸不悦,而他身边的男人则拿着水和零食,满脸小心。

  “陆地巡航?这不也一样陷坑了吗?”女人从男人手中拽过水瓶,赌气般拧开瓶盖,猛地灌了一口。

  男人拍了拍女人的后背,安抚道:“你看旁边那底盘那么高的卡车都一样趴窝了,咱们这陷泥里也不足为奇。谁也没想到雨会下成这样。”

  两个人明显标准的普通话与这环境格格不入,但周围人也并未觉得新奇,因为带着他们的向导是熟脸。向导是缅甸华人,大家都叫他小郎,他经常往返矿区和边境,主业就是收原石,以及带中国人到矿区“长见识”。

  小郎走到二人身边说道:“美女不要急啦,咱们收料讲的是个缘分,路上遇到的所有事情那就都是机缘。你心情好一点,等下收到的料就好,到时候开出来的东西就能卖上好价钱。”

  男人连忙跟着附和:“就是就是,亲爱的别生气了,你看这又下雨了,要不咱们去旁边找个地方等?”

  小郎十分有眼力见,跟着说:“这旁边有个平坦的地方可以,车上有伞也有小凳子,我带你们去那边坐着等。”

  女人看了一眼手表,悻悻说道:“行吧,就听你的。”

  大约半个小时后,又有一队车陷在了路边。在看到车上下来的人后,原本还打算上前打招呼的小郎骤然变了脸色,他凑到那对年轻情侣身边,低声说道:“美女,帅哥,你们千万不要多说话,也不要看那些人。那些是军方的人,这边的军队和你们那边不一样的,千万别惹他们。”

  远处,钟昊从副驾上下来,撑起伞等在车侧,不过片刻,亓弋就从车上下来了。

  女人用余光瞟了一眼,结果正好与刚从车上下来的亓弋目光相撞。而男人则抢先一步,用身体挡住了女人的目光方向。

  女人收回目光,看向小郎,问:“那人看着一点都不像当兵的。”

  “被当兵的保护着的是更厉害的人,美女老板,你千万千万别惹他们,这里跟国内可不一样。”小郎说得苦口婆心。

  男人打着圆场说道:“我们确实不了解,但我们听你的就是了。小郎,能麻烦你帮我们找点儿吃的吗?我女朋友肠胃弱,中午得按时吃饭。”

  “当然可以啦,你等一下,我这就去。你们记住千万不要看他们就好!”小郎再三叮嘱之后才离开。

  待小郎走远,男人拿出手机,快速发了消息出去:“车陷了,时间需要重新安排,估计14点半能到。到时候跟你联系看货。给你儿子找老师那事得抓紧,孩子大了,耽误不得。”

  ——5辆车,30人,钟昊跟随,钟提不在,武器荷载比预想的多,需要立即支援。

  那发消息的男人正是伪装成看货人的郑畅,而他身边的“女朋友”则是曲鸿音。14点半,1加4是5,意为五辆车,半是30,即30人。钟昊是康宜轩的儿子,而“老师”则是指钟提。

  今天上午亓弋出发时就只有两辆车,路上又有几辆车加入进来,那是高地生派来的,事先并没有告知亓弋。高地生不可能完全信任亓弋,这是所有人早就达成共识的,甚至当事人自己都心照不宣。一直坐在车里的亓弋不可能知道高地生到底派了多少人,而即便他知道,他也不可能在车上有司机和钟昊的情况下冒险与家里通信,所以家里在进入矿区的必经之路上安排了观测位。

  郑畅刚刚把手机放回到口袋里,远处亓弋所在的地方就一阵骚动。有人手里拿着一个类似于平板的设备在说着什么,而钟昊则拦在他的身前,两个人用郑畅和曲鸿音完全听不懂的缅甸话在交流。小郎这时正好拿着两个袋子走回来,他小跑着走到二人身边,紧张地说道:“两位老板,车快开出来了,要不要我们现在就准备走吧?”

  郑畅和曲鸿音还没开口说话,旁边就有人叫了小郎的名字。小郎龇牙咧嘴了好一番,才勉强在转过身之前调整出一副赔笑的表情。

  钟昊和手持平板的男人跟着当地前来帮助通路的一个熟脸一起走向他们,小郎迎上去打了招呼,对着三人近乎点头哈腰,谦卑而畏缩。四个人说了足有五分钟的话,小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几乎变为哀求。亓弋是听得懂缅甸话的,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小郎转过身走到郑畅和曲鸿音身边,连说话都带了哭腔:“两位老板,你们刚才有没有跟国内联系啊?”

  “什么意思?”郑畅立刻谨慎起来。

  小郎:“他们今天好像是有任务,检测到了刚才有什么数据是从国内发过来的,他们要确认。”

  “有病吧?!”曲鸿音站起身,扯开嗓子喊道,“谁给他们的权利?!你们缅甸人自己愿意给他搜查那是你们的事,凭什么还要搜查我们?!你去告诉他,我们是中国人,我们是合理合法踏入你们国家的,要不是你们这边的老板邀请我们来看货,你当我真的愿意来你们这鸟不拉屎,连路都开不通的破地方?!你最好搞搞清楚,是你们想挣我手里的钱,不是我求着你们让你们把东西卖给我!当兵的怎么了?你们有本事清场啊!你们自己不清场不设障,反倒管起路人来了,凭什么?!”

  虽然那所谓“军方”的人对曲鸿音的话听得一知半解,但他也能看得出,眼前这个女人是在发脾气,而且不愿意配合。他不耐烦地皱了眉头,把手探到了后腰处。郑畅见状立刻把曲鸿音拉到身后戒备起来,同时说道:“小郎,你去跟那几个人说清楚,这是侵犯个人隐私的事情,我们不会配合。如果他觉得影响了他所谓的行动,那么我们离开就是,但是他没有资格对我们进行搜查。”

  郑畅的这段话已经被钟昊毫无保留地翻译给了那人,那人脸上更是不悦,手已经握住了抢。然而就在下一秒,亓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人身后,一掏一抬让那人吃痛,接着一脚踹到那人膝窝,直接把人撂在了地上,骂了一句缅甸脏话。

  那人还要起身,亓弋又踹了一脚,说道:“波云没教过你,杀鸡儆猴不是这么用的吗?”

  这句话是普通话,所有人都能听得懂。亓弋并没有看郑畅和曲鸿音,而是换了缅甸语对被自己踩在脚下的那人说:“他们是中国人,你敢对他们动枪,十个你都赔不起。我看波云不是把你派出来盯着我,而是让我解决了你这个麻烦才是。不要自作聪明,也不要觉得你手里握着枪就能说了算,你如果不服,现在就打电话给波云,看他要怎么处置你。我不信你出来之前没被教育过要谨言慎行,你自然有你看不惯我的理由,也有你不想配合波云的原因,但你不能顶着波云的名头当着我的面挑起争端。不许杀中国人,这是波云给你们下的死命令,你敢掏枪,我现在就敢杀了你,听懂了吗?”

  那人被亓弋踩在脚下,已近窒息,他憋得满脸通红,挣扎着发出了声音。在听清他说的话之后,亓弋才松了脚,但那人仍旧没能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亓弋终于抬了眸,看向二人,说道:“实在抱歉,我手下的人不懂中文,引起了误会。他并不是想逼迫二位做什么,只是如果你能给我们给予帮助,让我们确认一下信息,我们会万分感激。实际上我们也不是有什么行动,而是最近这附近总有偷渡客来往,我们是在通过信号追踪可能与中国境内有联系的信号源,来确定偷渡客的位置,或许是因为刚才我们监测的时候你正好在发送信息,或者是使用了中国的电话卡,才会造成了误解。”

  曲鸿音和郑畅自然是没听过亓弋这样说话,好在郑畅足够机灵,他把曲鸿音又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才说:“我们刚才确实是在跟国内联系,但我仍然不认为我有义务配合你们。”

  果然还是少了那一点默契,亓弋向钟昊伸了手,低声说了句话,钟昊立刻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包,从里抽出一摞人民币递向郑畅。亓弋说:“这些钱作为补偿,我们只是想看一下来做确认。既然大家都被这雨天和泥路困在了这里,也算是另一种缘分,你让我们看一眼手机,这些钱就是你的了,可以吗?”

  郑畅张了张嘴,犹豫着没有动,倒是站在身后的曲鸿音猜到了亓弋的意思,她轻轻推了一下郑畅,出声说:“有钱不拿你傻啊!还是说你刚才背着我跟哪个小妖精聊天了?”

  “我怎么会啊,宝贝别生气,我听你的就是了。”郑畅接了钱,把自己的手机屏幕转过去给亓弋看。亓弋手中用力,拎着刚才那人的领子,把他带到屏幕前,用缅甸话道:“看清楚了!如果不认字让人来给你翻译!”

  那人挣扎着用蹩脚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你给这个人备注是爸爸,可为什么说的是你儿子?下面又说了妈妈和弟弟?我不明白。”

  亓弋翻了个白眼:“阿昊,把下面那条中文翻译给他。”

  ——“那他妈是你弟弟!”这是海同深回复的消息。这条信息没有任何额外的意思,只是在字面上回复刚才郑畅的那条消息。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边的混乱吸引时,亓弋通过敲击腰带上的针孔摄像头给海同深发了信号,让他回复。

  钟昊用缅甸话翻译了一遍。亓弋拎着那人的领子把他向前推了一下,说:“给这位先生和这位女士道歉。”

  那人挣脱不开,只好认命地道了歉。小郎见情势已经缓和,这才慢慢蹭上来,用缅甸话和汉语来回解围,而亓弋已经撤手,带着钟昊回到了刚才等候的地方。

  发动机的轰鸣声为这场闹剧画上了句号,淤泥已经清开,车辆全部从泥坑里被拖出。亓弋率先迈开脚步,在临上车前向郑畅和曲鸿音点头示意,接着又吩咐了身边人两句,之后就被护送着上了车。而刚才那个耀武扬威的“军人”则被扔在了原地,由两个同行人陪同着上了最后一辆车,掉头驶回原路,看来是被遣返了。看着他们驱车离开,曲鸿音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对小郎说:“今天真是够晦气的,我不想去了,咱们回去吧。”

  “啊?美女老板,这路都通了——”

  “答应给你的钱不会少,回去就给你结。”

  “欸!好!谢谢美女!那咱们就回去?”小郎说着还用眼神向郑畅询问。

  郑畅无奈地笑了笑:“我家一向都是她说了算,回去吧,今天还是谢谢你了。”

  “没关系呀,等美女帅哥想再来的时候再联系我!我保证给你们找更好的料。”小郎殷勤陪笑着,带二人回到了车上。

  上了车后二人就先后戴上了耳机,曲鸿音借着座椅位置的遮掩,把刚才亓弋递来的那一笔钱拍照发给了海同深。很快,电话接通,海同深的声音传来:“刚才你们表现得非常好,现在不用出声听我说就好。小曲你把那些钱每一张都仔细摸一遍,看看里面有没有夹着东西。”

  曲鸿音把手放到书包里,逐一检查起来。片刻之后,她敲了两下耳机。接收到消息之后海同深接着说:“把那张钱和我交给你们的那部手机放在一起,贴在手机背面。”

  曲鸿音照做。很快,海同深就从自己的手机上看到了信号点,他松了一口气,说:“信号激活了。这是钟提的位置信息,我现在就安排。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回到住所之后原地不动,会有人带你们撤回来……等等!你们那边什么声音?”

  郑畅和曲鸿音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解和疑惑。郑畅摘下通讯耳机,闭上眼仔细感受。

  “小曲,你观察一下车内人和环境,看有没有什么异样。”听到海同深的吩咐,曲鸿音立刻警觉起来。然而就在此时,郑畅重新戴上耳机,平静但谨慎地敲出了一段通用码。三短,三长,三短。

  稍微有些野外生存知识的人都知道这个通用码意味着什么,即便现在摩斯密码已经不作为警察的必备技能,但这个国际通用码却是一直还在使用的——SOS,紧急求救。不到最危机的情况,不会使用这个代码。不言而喻,那个被海同深和郑畅都发觉了的声音,意味着有生命危险。

  曲鸿音轻轻碰了碰郑畅的手背,用眼神示意他看向正在开车的司机。豆大的汗珠正顺着司机的脖子往下滴,就算这是在多雨潮湿的雨季,车内的空调温度也不至于让人出这么多汗,哪怕是新手司机都不会。

  海同深给郑畅拨通了电话。突兀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只有司机被吓得明显抖动了一下,那是精神高度紧张时被外界干扰后躯体的正常反应。郑畅按下了接通键,海同深的声音几乎冲破了听筒,有种“扑面而来”的感觉。

  “你个臭小子现在到底在哪呢?!给我发个定位过来!”

  郑畅把手机拿远了些,而后拍了拍坐在副驾的小郎,捂着话筒说:“小郎,咱们现在这是在哪啊?还有多久能到?我那更年期的老爸又发疯了。”

  小郎回答:“咱们还有半个小时左右就能回到你们住的地方了,你跟叔叔说不要着急嘛,今天是意外情况啦。”

  郑畅深呼吸了一下,松开捂着话筒的手,说道:“爸爸你别着急,我就算给你发了定位你也不认识啊,我们还有半个小时就能回旅馆了,回去再给你打电话,现在车上还有别人呢。”

  “你就跟着那女的瞎混吧!你再这样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电话被挂断。在听到通讯器里的声音之后,曲鸿音骤然暴起,骂道:“你爸就是瞧不上我是不是?!他刚才那话什么意思?怎么跟着我就是瞎混了?”

  “不是,不是,宝宝你别生气,我爸他就是那个脾气。”

  “就他有脾气?我还有脾气呢!自打我跟你在一起,每次见面你爸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哪惹着他了吗?!”

  “没有!肯定没有!宝宝,以后是咱们俩过日子,你别管他。”

  “你就会和稀泥!我真的受够了你这个没脾气的样子了!”曲鸿音猛地拍了一下驾驶位的座椅,“停车!让他下车!”

  “停……停不了……”司机颤抖着说。

  “我让你停车!让他下车!”曲鸿音把情绪失控表演得淋漓尽致,几乎是喊了起来,“我告诉你!我不欠你的,咱俩在一起我没花你一分钱,你最好给我想想清楚,咱俩到底谁离不开谁!给我停车!让他下去!”

  小郎尴尬地想要劝和,但却被曲鸿音这模样给吓退,他犹豫着说:“这……这路上停了车,帅哥也没办法再找到别的车回去了呀。这里不是国内,美女你就算再生气也要——”

  “停车!”曲鸿音打断道。

  然而司机并没有停车,甚至连速度都没有降低。曲鸿音和郑畅对视一眼,到这时他们已经能够确认,司机是有问题的。回想刚才返程路上的车速,郑畅心中有了大概猜测,他给曲鸿音递了眼神,下一秒,两人同时猛地连拉两下车门内把手,强制解开行车自动落锁限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了车。在他们还在用滚动减缓动势时,爆炸发生了。

  “回话!”海同深急切的声音从联络器中传来。刚刚缓过神来的曲鸿音按住耳机,喘息着说:“我没事,郑畅……也还能动,应该没大事,但是车炸了。”

  “你们俩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整,支援马上就到。”

  另一边,亓弋所在的车队已经开进了矿区。路上的小插曲并未再引发其他问题,但亓弋的心里一直有种不太安稳的感觉。司机在外面绕了三圈才开进矿区,又在矿区里绕了两个方向,企图以此来进行迷惑,不过这对亓弋来说根本不足以造成困扰。在旁人看来,亓弋一直在闭眼假寐,但实际上他是在脑子里复刻路线。地图在脑内缓缓展开,很快,亓弋就已经理清了自己现在的位置,同时,他心里那一点点不安也似乎有了解释。

  家里在通往矿区的所有路上都设置了观测点,亓弋又随身带着定位信号,实际上他们并不用在最后靠近矿区的地方安排一场偶遇。亓弋确实早就给钟提身上也放置了定位器,但他有方法通过自己身上的通讯设备把钟提的信号同步传送出去,那个藏在钱里的信号接收器只是备用。带着的武器都放在车里,即便是因为断路停车,也不会暴露有多少枪支弹药,而亓弋之前也说了并没有接头传递信息的必要,所以途中制造意外拦车并不是必要的,甚至亓弋最开始也并没有跟他们交流的打算,直到副领队突兀地对“陌生人”产生敌意。数据监测根本就是个借口,缅北这边的许多通讯都是由国内运营商搭建的,在国内两省交界处的信号都不稳定,经常会出现数据漫游,在靠近国境线的地方更是如此。在家里数据传输会被监控,是因为他们使用的都是军政府运营商提供的网络,另外也是因为信号范围非常固定,方便追踪。而在户外监测数据传输是非常难的,有时候报错只是因为最靠近他们的基站由不同运营商搭建的而已。

  如果断路不是家里的安排,那是巧合吗?不会。如果只是巧合,那个副领队不会这么做。所以,中途停车这件事是设计,但并不是家里的设计,而是缅北这边人的设计。家里人只是将计就计,或者说,他们也被设计进去了。高地生的人不会那么莽撞,更不会真的对陌生人尤其是中国人下手。但是,高地生不会这么做,不意味着所有人都不会。

  车辆终于平稳停下,钟昊从副驾扭过头来时,亓弋仍旧没有睁眼。钟昊下了车,拉开亓弋所在侧的车门,轻声唤道:“塞耶来,我们到了。”

  亓弋缓缓睁了眼,却并未动,只抬了下手,说:“给我拿药。”

  钟昊的动作熟练但难掩慌张,他很快把药送到亓弋手中,又拿了水来喂亓弋喝下。这反常的举动自然被旁边“护送”的人察觉到,领队亚扎走到车边,钟昊便向他说道:“波亚扎,塞耶来的身体不舒服,现在需要安静休息。如果没有能够让他休息的地方,就请允许让他先在车上。”

  亚扎仔细看了看亓弋,思索片刻,转身去打了电话,约莫过了五分钟,亚扎就走了回来,他把手机举到亓弋面前,说:“杜瓦云想要跟您通话。”

  亓弋缓缓掀起眼皮,眼中的迷茫与疲惫非常准确地传达了出来,通过视频看到这一幕的高地生愣了愣,问道:“怎么,你生病了?”

  “大概是快死了。”亓弋叹了一声,说道,“高先生,实在抱歉,我需要再缓一会儿。”

  高地生转而用缅甸话对亚扎说道:“先安排绿萼先生去休息,其他事不着急。”

  亚扎收回手机转过身,同时将钟昊带到自己身边问话,而亓弋则在这一瞬间突然想通了其中的关键。高地生的目的其实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他想要绿水鬼一直存在,想要不听他话的DK消失,想A和O从此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研制高纯度的毒品,同时,他也没想过放过亓弋。高地生并不在意谁掌握实验室,他在意的是谁不听他的话。亓弋和DK斗法,中间还有钟提横插一杠,这在高地生看来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但DK想脱离掌控,这才是让高地生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同样的,亓弋想“退隐”,这也是高地生不能接受的。但想退隐的亓弋在现阶段对高地生是利大于弊的,所以高地生才会同意与亓弋合作。但从根本上来说,高地生对人也并不在意,他只在意谁能给他带来恒久稳定的利益。这一场所谓的斗争,谁赢都是高地生赢,他是坐收渔翁之利的人,甚至他在期盼着这场斗争发生,所以他没必要在途中下绊子。而另一方面,真正想彻底切断亓弋和中国之间联系的是DK。路上那个莽撞的副领队做的是试探亓弋的行为,但他的目的却是在促成亓弋跟那两人有实质性的接触,哪怕他们当时并不确定那俩人是不是警察。一路上,所有跟亓弋接触过的外人,最终都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死。宁可错杀,不会放过。DK根本不在意什么乱杀人的造业,实际上他也并不在意真的杀了中国警察或者平民。DK做这一场设计,目的是促成有人跟亓弋产生联系的事实,把自己杀人的行为转嫁给高地生,同时向中国警方示威。

  亓弋用余光瞟了一下周围,借助身体姿势的遮掩,快速敲击了一串密码出去。

  “非常危险,撤出矿区,不要支援。”

  而在接到亓弋发送出来的消息之后,海同深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能溺死人的沉默在并不宽阔的房间内蔓延开来,计算谋划了这么长时间,可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一样的危急时刻,一样的孤立无援,难道这一次,还要让亓弋去赌命吗?

  “我去。”海同深下定了决心,“总有人要做出牺牲的,我是行动组的组长,也是亓弋的联络人,这个时候应该我去。”

  付熙揉着眉头说道:“谁去谁死,海同深,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领导,亓弋已经是被放弃过一次的了,不管四年前是不是形势所迫,不管您当年做的决定在大局上来说是多么正确,也不管亓弋是不是真的从心底里接受那个选择和决定,事实就是他当时没有被放在第一位。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决不能有第二次,就算最后我们都没能回来,最起码要让他知道,这一次他没有被放弃。”

  付熙说道:“这是徒劳的。”

  “对大局也许是,但对亓弋,不是。”海同深说道,“在这庞杂的系统之内,我们可以做最坚韧顽固的零件,但同时,我们也不该忽略作为人这个个体与生俱来的情感需求。刚才我是作为联络员和组长在向二位领导打报告申请,现在我想以一个晚辈的身份,向两位叔叔请求,我想去救我的爱人。”

  这话的重量太重了,于公于私,兰正茂和付熙几乎都失去了阻拦的理由和能力。但付熙还在用尽全力劝阻:“但你已经完全暴露过你的长相和身份,如果你过去,诈死那件事就彻底暴露了。”

  “您非常清楚,到那个时候,这件事根本就已经没意义了。之前的诈死只是为了帮助亓弋更快地取得A和O还有钟提的信任,这个目的已经达到。而现在实验室的位置和详细情况很快就会被我们掌握到,就算我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意识到之前那件事不过是场骗局,对他们来说也已经晚了。”

  谢潇苒连敲了三次门,在得到允许之后探身走进,快速说道:“刚才我按照海支的意思联络咱们的人让他们撤回,其他人都有回复,但是宋哥……宋哥他主动切断了信号。”

  “靠!他有病吧!”海同深一口气梗住,不再说话,而是开始整理身上所有的电子设备。

  “小海。”兰正茂叫了一声。

  “您别劝了,您也别拦我,就当我是脱队自己单独行动也好。宋宇涛一家子老弱病残,我不可能让他去送死,我去换他。”

  “海同深同志!”兰正茂提高了音量,语气也严肃起来,“我们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明白你的心思,也知道你着急,但你现在还没有脱队,仍然需要服从命令。我现在命令你停下手中的动作,坐到椅子上等待下一步指令。付熙和小谢,你们俩盯着他,我去打个电话。”

  坐在车上的亓弋长长吐出一口气,扶着车门下了车,缓步走到亚扎身边,他轻轻笑了一下,说:“我现在已经没事了,波亚扎,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亚扎上下打量了一下亓弋,说:“今天天气不好,杜瓦云刚刚通知我,刚才跟我们一起被堵在路上的那对情侣,在回去的半路撞了车,可见今天并不是个好日子。我虽然不迷信,但这种接二连三的示警,我觉得还是需要注意一下。你觉得呢?”

  亓弋面色无改,回答说:“既然波亚扎这么说了,我听你的就是了。”

  亚扎:“怎么你不在意那两名警察的生死?”

  “警察?你说路上那个小插曲吗?”亓弋轻轻摇头,“我不认识他们,你大概是想错了。而且就算是警察跟我也没关系,我现在已经不需要那边的帮助了。”

  亚扎道:“这么短的时间就调整好了心情?绿萼先生不愧是当了这么多年卧底的人。”

  “看来你对我的误解真的挺多的。”亓弋无奈地耸了耸肩,摘下手腕上的手表递给亚扎,“这里面有心率监测,你可以看一看,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发作的。说实在的,我现在确实有些后悔,如果刚才在半路上没有多管闲事,或许我也不会这么难受。我要是真的因为刚才那一下把自己送进医院,还真是得不偿失了。”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更不能今天进去了。”亚扎靠近了亓弋的耳边说道,“杜瓦云托我转达,他希望您用最好的状态来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还是高先生想得周到。”亓弋淡然回答。

  “那么,今天,好好休息。”亚扎招了招手,向身后示意,立刻有人上前来领路,将亓弋和钟昊一起带到了“暂住地”。

  因为A和O会在矿区常住,所以这里还是有看起来相对规整的居住地,跟周围搭棚子住帐篷的挖矿工相比要好很多了。临时搭建的集装箱房,虽然外面看着简陋,但是里面的环境还是相对不错的,基本的生活需求都能得到保证。亓弋坐到床上,摘了手表脱掉外衣,说道:“我先躺会儿,你自己找点儿事干。”

  钟昊拧开矿泉水,往水壶中一边倒水一边说道:“您最近难受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真的不用去医院看看吗?”

  “你希望我身体健康吗?”亓弋盯着钟昊的背影问道。

  钟昊僵了一瞬,没有转身,回答道:“我当然希望您能一直好好的。”

  “为什么?塞耶提派你来我身边,可没有让人这么用心。”

  “我是自愿的。我没有任何不情愿,塞耶提也没有让我打探您什么。我只是……”钟昊的脊背稍稍放松了些,他把最后几滴水甩进水壶里,盖好盖子,按下了煮水的开关,之后才转过身来。他走到床边,把亓弋随手扔在旁边的衣服叠好,说道:“我一直都在被人欺负,只有这几个月跟在您身边的时候没有被打骂过。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能早些跟在您身边,是不是我会过得更好。甚至我想过,如果您是我的哥哥,我该有多幸福。”

  “你想过找你家人吗?”亓弋问。

  钟昊点头,接着又摇头:“想找也找不到的。塞耶提不会让我知道我的身世,他还需要拿捏着我这一点。”

  “那你就甘愿?”

  “习惯了。这样也挺好的。毕竟塞耶提让我活了下来。”

  亓弋深深地看了一眼钟昊,而后拉了拉身上的被子说道:“累了,睡会儿。你随意吧。”

  “一会儿水开了我会倒进保温杯里,您醒了也能喝热的。”

  “你不用出去,我也不吃人,外面没有我身边安全。”亓弋闭了眼,没再出声。

  当然,亓弋实际上并没有睡觉,从一开始他就在伪装,他根本没打算今天就下去实验室,因为他需要给家里争取安排的时间。通过反复不规律的间隔憋气让心跳和血氧来回波动,这是他早就用惯了的手段,毕竟真正心悸时候的感受和身体表征他也是清楚的。而在参透高地生真正的筹谋和计划之后,亓弋就更加不可能立刻进入实验室,他必须确认安排在矿区的人手全部撤出去之后才能行动。想要毁掉实验室并不是难事,没有了后援之后唯一的危险就只是自己有可能撤不出去,而此时,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卧底的行动从来都是危险的,如果怕危险,怕牺牲,他根本就不会回来。要用最小的代价换得最大的成功,而在整个行动中,单独的个人就是最小的代价,这个道理他一直都清楚。在做计划的时候,海同深已经把这次潜入支援的所有人的照片都发了过来,过目不忘,凭照片认人几乎已经成为了本能,在刚才一路往集装箱房走的路上,亓弋已经确认过,跟他打过照面的人中有被派进来卧底的人员。下午四点之后矿区开门,到晚上天黑之前,除了主要安保人员和他们这些人以外,包括司机在内的所有人都会离开,只要拖过那个时候,接到撤退消息的同志们就会全部安全撤离矿区,这样就能最小程度降低人员折损。

  亓弋就这样在心中估算着时间,直到外面的响动将他“吵醒”,才在钟昊的搀扶下靠坐到床上,并且喝了水润喉。

  钟昊贴心地解释道:“矿区开门了,现在外面可能有些吵。”

  “没事。”亓弋轻轻摇头,仍旧是神色恹恹,钟昊见状也没有多说话,只是把随身带着的书放到亓弋身边。亓弋笑了一下,拿书读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外面此起彼伏的声音就钻进了房间内。那些人都在用缅甸话交流,起初并没有引起亓弋的注意,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熟悉的声音,但是完全不同的语言,那一瞬间,亓弋突然想起海同深曾经说过的话:“他老家虽然比云曲好点儿,但曾经也是个著名的毒窝……”

  是啊,除了云曲,还有越桂,亓弋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越桂部分少数民族区的语言与缅甸语有七成相似。如果说在俞江市局有谁能完美融入这里的环境,那就只有宋宇涛了。

  “我女儿和她男朋友出门玩,结果出了车祸,但是还好人没受伤,就是得赔人家的车,我这才多打两份工……家里没人了,就只有我来挣钱……”屋外,宋宇涛正用带着越桂口音的缅甸话讲述着自己的遭遇,普通得就像在扯闲篇。当然,这话也确实是在扯闲篇,只有亓弋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曲鸿音和郑畅没有生命危险,其他人都凑已经撤出去了,只有宋宇涛留了下来。

  亓弋仍旧翻着手中的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心中已经翻滚如浪。


第一百二十九章

  缅北某驻地。

  手下把卫星电话送到高地生手边,压着声音,用中文说道:“是杜瓦敏拉素打来的。”

  “是他本人?”

  “是。”

  高地生深呼吸了一下,接过电话,改用缅甸语问好。长短暂的通话结束之后,高地生的表情变得复杂,他把卫星电话交给手下,安排道:“准备车辆,我要去矿区。”

  手下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杜瓦云,现在赶去天已经黑了,那边有波亚扎在——”

  高地生抬手打断:“去安排,越快越好。通知亚扎,不许轻举妄动,保证绿萼的安全。”

  手下虽然不理解,但还是尽职尽责出门去安排了。高地生抬起头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汉字书法,安静片刻后,他从抽屉里拿出惯用的手枪装好弹夹,径直走出了门。

  矿山边,亚扎吩咐手下说:“你去把之前我们准备好的衣服给绿萼送去,看着他换上之后把他带过来见我,一会儿直接下去。”

  “波亚扎,这……不会有问题吗?”

  “杜瓦云有他的考量,我也有我的想法。保守和激进都没有错,输了的才是错。你去安排吧,我有把握不会出问题。”

  “好。”手下不再犹豫,立刻执行了亚扎的命令。

  亓弋对这种言而无信朝令夕改的做事方式并不感到意外,他甚至都没有多问一句,就换好了送来的衣服。

  天色已近全黑,周遭趋于安静,亚扎看到坦然接受他要求的亓弋,轻声笑了笑,说:“我怕夜长梦多,绿萼先生不会介意吧?”

  “自然不会。”亓弋微微抬起双臂,放于身体两侧,“感谢波亚扎的衣服,是纯棉的,很舒服。没有口袋,没有防护,也没有地方藏武器。”

  “实验室是无菌环境。”

  “这种实验室不必无菌,而真正的无菌实验室是不允许我穿成这样进去的。实在不好意思,原本不想说的,但这是国内义务教育阶段就教过的知识,我实在没办法接受这个理由。实际上你完全可以直说的,我原本也没有打算带武器下去。你如果想再搜一次身,我也乐意配合。”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废话了。”亚扎将右手抬到与肩同高的位置,将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够了两下,立刻有人从他身后上前,对亓弋进行了从头到脚全方位的搜身。

  亓弋纹丝不动,仿佛被摸的不是他一样,直到那人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亚扎才撤了半步,指着身后的一个设备说道:“我想绿萼先生也会配合我的,对吗?”

  亓弋坦然无畏,迈步走过了安检门。金属安检门响起了警报声,周围的人立刻戒备起来,亓弋倒似是早有预料,他掀起短袖上衣的袖口,将左手臂那慑人的伤疤展露出来,说道:“固定用的钢钉,波亚扎不会让我在这里把钢钉也卸出来吧?这我可做不到。”

  亚扎走到亓弋身边,伸出手来回触摸了一番亓弋那个伤疤,而后轻轻叹了一声,似是惋惜般说:“没想到你还受过这样重的伤。”

  “骨折是最轻的伤了。”亓弋淡淡回答道。

  “冒犯了。但也希望你理解。”亚扎说。

  “没关系。”亓弋将袖口放下,堪堪盖住伤疤。

  在远处旁观了这一切的宋宇涛重新联通了通讯器,把这一切如实地传递了回去。接收到视频画面的海同深咬牙说道:“亓弋把摄像头留在了车上,而且这衣服也不是他的,这是防着亓弋呢,现在亓弋身上估计什么都没有了,一旦他进去我们就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这太危险了。”

  兰正茂攥着通讯器,几番犹豫之后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开了口:“宋宇涛,你想办法跟进去。”

  “不用您说我也会跟进去的。”宋宇涛的声音中竟然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要不是这场合我还真没机会跟您说话,不过既然现在有了机会,我可就抓住了。兰副部,我要立功了能不能升到正科啊?我真的很缺这几百块钱工资。”

  旁听的谢潇苒没能控制住情绪,捂着脸背过身去,无声抽噎。海同深也扭头强压着自己心中的酸涩。

  “活着回来就有。”兰正茂说。

  “这么大的领导说话不能不算话,海支你也听着呢,你是证人。”宋宇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郑重道,“等我消息,保证完成任务。”

  进入矿洞一路向下,走了将近十分钟的路程,亓弋并没有被绕晕,但他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大,因为亚扎带着他在绕路,而且是有目的地绕路。很明确的,亚扎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矿洞里的构造,而且已经可以熟练利用地形迷惑他人。如果说亚扎对矿山了解到这个程度,理论上高地生不可能不知道矿洞里面的情况,如今这场景,要么是高地生骗了亓弋,要么是亚扎骗了高地生。之前高地生通过别人放消息给亓弋,告诉亓弋玛优筹谋着要威胁挑衅,这才让亓弋“主动”上门找到高地生寻求帮助,最终达成了金盆洗手那天的那场闹剧。高地生把这件事美化为他想放弃DK,给了亓弋一个机会表达自己的立场,但也有一种可能,高地生是真的在借助亓弋的力量。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就意味着高地生背后是杜瓦敏拉素,亚扎背后却并不一定真的是高地生。

  情况复杂到这种程度,就连八核运行的亓弋都觉得有些头疼了。除去自己在这里面两头骗以外,钟提想报复DK,DK想独揽绿水鬼甩开高地生,高地生想掌握绿水鬼,而亚扎背着高地生已经摸清了实验室内外的细节却并没有跟高地生说。所以当亓弋找上门把目标定在实验室的时候,高地生才顺水推舟地默许了亓弋的行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么黄雀之后又有什么?

  亓弋逐渐放慢了脚步,等待着钟昊跟上来扶住他并询问,他靠在矿道旁的石壁上,攥着钟昊手臂的手已经指节发白。钟昊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搭在亓弋肩上,同时对亚扎说道:“我们现在要原地休息。”

  出乎意料的,亚扎虽然皱了下眉来表达不悦,但还是同意了钟昊的要求。

  果然如此!亓弋终于把所有事情都理清了,他思索片刻,让钟昊把亚扎请到自己身边。亓弋仍是一副病恹恹随时会晕过去的样子,但当亚扎凑近时,亓弋却在他耳边用缅甸语快速但清晰地说了一句话:“高地生没打算放过你。”

  亚扎看向亓弋,没有说话,眼神中的惊讶和疑惑未能及时收回。亓弋胸有成竹地看向亚扎,同时说道:“要是知道矿洞里这么冷,我刚才就该要求多一件衣服了。”

  思索片刻,亚扎问道:“你还能走吗?”

  “我虽然很想撑着,但实在抱歉,我现在真的一步都走不动了。”亓弋回答。

  “我背你。”亚扎把钟昊的衣服从亓弋肩上拽开扔回去,脱下自己身上的冲锋衣帮亓弋穿好。钟昊下意识上前阻拦,亚扎却冷着声音说道:“你的衣服他穿不下,你这身板也背不动他。我这是为了不耽误时间。”

  亓弋顺从地把双臂搭在亚扎肩上,任由他把自己背起来。

  “高地生也没打算放过我。”亓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亚扎耳边说道,“你早就暴露了,否则高地生不会派你跟进来。如果我没猜错,高地生跟你说的是我要在实验室里解决那俩孩子,对吗?”

  亚扎非常轻地应了一声。

  “但其实我的目的是毁掉实验室。并且,高地生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派你跟着我,却没跟你说我的真正目的,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这应该不难猜了。波亚扎,你入套了。”亓弋感觉到背着他的人手中紧了一下,就知道自己赌对了,他接着说道,“我知道你还会抱有希望,但很抱歉,波亚扎,我从来就没想过从这里活着出去,所以我根本没给自己留后路。现在你唯一的希望就是保证此时在实验室里的孔南和孔娜活着,因为他们一定会给自己留逃生通道。当然,你原本也是要保证他们活着的,毕竟他们对你来说还有很大用处。但我比你更了解他们,如果没有我,他们不会相信你。波亚扎,你现在就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跟我合作。”

  “我不信你。”

  “我帮你解决阿昊。”

  “为什么?”

  “为什么帮你?”亓弋轻笑一声,道,“我身体这个样子,就是逃出去活下来也是受罪,但是你不一样。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说话,只要你活着出去,这里面发生的事情就任由你来编造讲述。至于那俩孩子,你更不用担心,他们俩没脑子,而且只要你救了他们俩,他们俩就绝对会你留有一丝情面。我就是现成的例子,当年我救了他们,四年前当他们俩发现我是警察时,仍然对我手软了。你救他们出去,对他们来说就是大恩,他们手上的技术被谁用都是用,我想他们不会介意被你使用的。当然,如果你不接受我提出的合作也没关系,大不了就是我们一起死。”

  “你既然没想出去,为什么还要帮我?”

  “我尊重所有人想活命的意愿,临死前能帮一个是一个吧,这样到时候投胎转世,也算是有了一点点功德。还有,”亓弋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慢悠悠地背了一句诗,接着说,“我知道这句诗的意思,也知道高地生跟那边的关系,合作完成之后,我告诉你。”

  亚扎背着亓弋继续往前走,直到即将到达实验室的时候,他才再次开口,压低了声音说:“我要看到你的诚意。”

  “没问题。”亓弋答话,“那么现在,你该放我下来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终于,豁然开朗。实验室就坐落在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之中,如果只看内部环境,完全无法想象它是藏在洞里的,而更令亓弋感到意外的是,如果他的感知没有错误,这个实验室的位置已经进入了缓冲地带,并不在高地生的势力范围之内。当初他的推测没有错,DK早有异心,这实验室果然是精挑细选之后的结果。

  整个实验室被荷枪实弹的安保包围起来,即便是他们之中有些人认识亓弋,在没有接到命令时也不敢把亓弋放进来。在等待的过程中,亓弋粗略观察了一下安保的构成,六成是家里的,四成是军方的,而这四成应该都是由亚扎掌控的。

  当看到亓弋和亚扎一同出现的时候,A和O二人明显都有些意外,但他们还是很快就亲自来把亓弋接了进去。

  “阿来哥,你怎么来了?”A上前挽住亓弋的手臂问道。

  “半个月不回家,怕你忘了我。”亓弋面无表情地开着玩笑,“先生明天出院,你们总该去接他一趟。”

  “hpayhpay恢复得还好吗?”A问。

  亓弋:“这么没意义的问题你也问。”

  O在旁解围道:“阿来哥你别生气,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我也没说你们有别的意思。这么紧张干什么?怕我吃了你们不成?还是说你们背着我干坏事了又打算让我背锅?”

  “我们什么时候干坏事让你背锅过呀?”A撒娇般说道。

  亓弋如拉家常一般说:“当年谁自作聪明跟塞耶提合起伙来给我用调虎离山,结果没把我调走,反倒让先生察觉了。膝盖跪得都肿了,好好的惊喜变成了惊吓,这才过去多少年,就忘了?”

  O和A对视一眼,旋即凛了神色,他想了想,道:“那次不还是想给你过生日,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被hpayhpay罚跪。”

  “明明知道我从来不过生日,塞耶提跟你们说了你们不听不信。小小年纪的防备心那么重,也不知道随谁。”亓弋呼出一口气,怅然道,“果然现在长大了,这会儿倒是不防备了。”

  “那我们跟你之间还有什么可防备的?”O也握住了亓弋的手臂。

  亓弋摇头:“这就对了,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咱们自己家里的事情,别什么都跟塞耶提说,让他跟着在里面搅和,只会越搅和越乱。”

  这段对话说得太平常,没有人意识到他们三个人已经交换过了重要信息。就在三人即将走过实验室的安全门时,亚扎出声拦住了他们:“绿萼先生,你是不是忘记了这里还有外人?”

  亓弋用手拉下A挂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停住脚步,在转身的一瞬间从她的后腰处拔出枪,闪身到亚扎的身后,从后面劫持了他,并用上了膛的手枪抵在他的太阳穴,同时后撤进了安全门内。

  “阿来哥!”

  同一时间,钟昊从离他最近的一个安保手中夺了枪,直接对准了亓弋。这变动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双方安保都没反应过来。

  “阿昊?!你干什么?!”A身上唯一一把枪已经被亓弋拿走,她没有武器傍身,所以早就撤回了安全区内,而O虽然身上有枪,也拔了枪出来,但这场景让他有些茫然,并不知枪该指向谁。

  “钟昊,杀了他。”亚扎却在这时出了声,“别忘了杜瓦敏拉素是怎么训练你的。”

  相对于A和O的震惊,亓弋倒是表现得非常淡定,似是早有预料,他语气平静地说:“派了一个最不适合当卧底的人到一个当了十年卧底的警察身边干卧底,我只能说,这真是一个昏招。”

  话音落时,枪声响起,O一枪射中了钟昊,但并未射中要害,只是让钟昊吃痛跪地。亓弋用余光瞥了一眼,不由得说道:“出去别说是我教的。你们仨都是,太丢人了。”

  钟昊挣扎着要起来,亓弋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抬腿一踹,直接把钟昊踹飞出去:“卸了他的枪把人捆起来,碍事。”

  A抬了手,立刻有人照做。见钟昊已经失去战斗力,亚扎松了口气,说:“这蠢货确实碍事,绿萼先生,我们合作愉快。”

  “自然,合作愉快。”亓弋说着就松开了亚扎。亚扎重获自由,他活动了下脖子,吩咐道:“都收了枪吧,现在咱们都是一边的了。”

  “砰——”又是一声枪响。

  O这次倒是有了准头,亚扎应声倒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A把O拉进第二道安全区关了门,同时向外传达指令,让安保们开始行动。

  数百人的枪战肉搏在山洞中拉开,亓弋扭头看着身后安全区里的姐弟,脸上仍旧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他按下紧急启动按钮,把外层安全门也关了起来。

  “别他妈装死了!”亓弋踹了一脚躺在地上的亚扎。

  亚扎咳了两声,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胸口说道:“你怎么看出的?”

  “防弹衣是有厚度的,进来之前我就看出来了。你要再继续扮演蠢货,我倒不介意直接解决掉蠢货。”

  亚扎笑了起来:“不愧是被高地生夸赞的绿萼先生,到现在我是真的有些佩服你了,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我现在对你刮目相看。”

  “倒也不必这么客气。”亓弋敲了两下第二层安全区的门,提高了音量说道,“开门吧,咱们四个这么对峙着没意义。”

  半分钟后,隔在中间的门缓缓打开。亓弋把手中的枪放在地上,推回给A,没有说话。少顷,A捡起枪,问道:“阿来哥,你真的不打算跟我们说实话吗?”

  亓弋:“你也没有跟我说过实话,你没资格要求我。”

  “你到底是谁的人?”A质问道。

  “你从来就没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过。很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也都有自己在遵循的价值观和准则。”亓弋松了神,坐到地上,背靠着实验室的“墙壁”,缓缓说道,“我从来不是谁的人,我只是我。或许你从来都不明白,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亓弋这次是真的心悸了,他依靠着坐在地上的动作来遮掩自己的不适感。同时快速复盘着眼前的情况。

  亚扎表明上是高地生的人,实际上则是直接听命于最高领导人杜瓦敏拉素的,他应该是杜瓦敏拉素放在高地生身边的一双眼睛,同时也是Plan B。DK一家人的情况被高地生和亚扎同时掌握着,高地生看出DK的野心和不可控,于是想办法拉亓弋加入其中作为平衡。亚扎跟A和O是早有勾结的,这勾结应该是被高地生发觉了,对于高地生来说,亚扎的行为无异于背叛,他肯定是想除掉亚扎,但他也不敢下手,因为他很清楚亚扎的背后就是杜瓦敏拉素。这种僵持的局面在亓弋出现之后被打破了。亓弋的目标是实验室,并且他承诺事后会把A和O交给高地生。亚扎想要A和O,高地生也想要,而亓弋的目标是毁掉实验室,最起码他是这么表现的。所以高地生把这四个人凑在一起,让四个人自己去斗。谁赢了,对DK来说都不算输。

  “阿来哥……”A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有另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从外面涌了进来。在实验室里的四个人都认识那些人的装备,那是高地生的人,谁也没想到,高地生竟然会亲自摸到这里。

  O猛地转头看向亚扎,质问道:“你出卖我们?!”

  “不是我!真不是我!我不知道!我没告诉他!真的!我真没告诉他!”亚扎慌张地摆手,紧接着,他指向亓弋,失声喊道,“是他!他告的密!一定是他!他在骗你们!”

  他冷哼一声,说:“开什么玩笑,我要早知道这地方还用等到今天?而且刚才下来的时候你都搜身了,我可什么都没带。”

  一句话,让亚扎无法反驳,同时让A和O都认定了亚扎的反水。亓弋看着亚扎发自内心的惊慌失措,心中不由得感慨起来,原来走到最后的人,不一定都是天才,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运气好而已。

  高地生带来的人很快就把外面的安保全都控制住了,他走到实验室门口,说:“就凭你们四个,就别妄想跟我斗了,开门投降吧。”

  “hpayhpay可没教过我们投降。”O边说边向后退,很快他就摸到桌边,按下了另一个按钮。实验室里侧的一个柜子缓缓移动起来,紧接着,同样一队全副武装的人从柜子后面鱼贯而出,保护着四个人快速撤离。

  高地生的眼皮跳了起来。他拿起枪猛地朝着实验室的大门射击,然而打空了一个弹夹,那大门仍然纹丝不动。通体防弹材质,DK果然是下了血本。高地生想到了DK的阳奉阴违,但他没想到DK能胆大到这种程度,他冷着声音下令道:“给我炸开。”

  手下听到命令,提了一口气上前说:“杜瓦云,我们对这山体结构不了解,爆炸的威力太大了,现在是雨季,贸然炸山有塌方的危险。”

  高地生咬牙说:“炸。”

  一路被拽着沿着狭窄的通道撤退,亓弋还在思考这件事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高地生竟然会亲涉险地,竟然会在面对背叛他的人时还“劝降”,他是真的非常在意Nanda和Nando,还是另有别的目的?通道内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身后的爆炸震动顺着山体传过来。亓弋感觉到一直拽着他跑的人突然改变了位置,隐隐地有一种把他保护起来的姿势,他不禁侧头去看,却骤然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是宋宇涛。

  宋宇涛手中的动作没变,只快速地敲击着摩斯码传递消息:“海支在赶来的路上了,别放弃。”

  “我不是让你撤出去吗?”亓弋敲击着回话。他并没有扯谎,在进入实验室之前,他假装身体不适靠坐在通道中时,就已经留下了标记,让宋宇涛尽快离开。

  “结婚有孩子的冲在最前面,这道理你知道。而且我现在也是副支了,你没资格跟我抢。”宋宇涛敲完这一段码立刻撤手,把枪和弹夹塞到了亓弋的口袋里。如果亚扎知道他的衣服在这时帮助了亓弋,他大概会后悔当时的行为,不过此时他已经没有后悔的能力了。更大的震动从身后传来,道路两旁的碎石纷纷坠落,在一行人来回躲避时,一块不大不小的碎石砸中了亚扎。防弹衣缓冲了一部分伤害,但那石块的重量却将他死死压住。A看了他一眼,抬手就是一枪,直接爆头。亚扎甚至都没有感受到石块坠落对身体的压迫疼痛,就已经断了呼吸。

  这一阵震动让众人前行的方向也被阻断,前面是石块拦路,后面高地生的人很快就会追上来。似乎只是一瞬间,生路变成绝境。

  在A和O的招呼下,所有保护他们的人员都冲到前面挪动石块,实际上也并不用动员什么,他们都知道,早一分钟从这里出去,就早一分钟安全。

  O喘匀了气,抬头看向亓弋,道:“阿来哥,又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那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场景。”

  “怎么这么年轻就开始忆往昔了?”亓弋仍旧是冷静的,他捡起亚扎被撞飞的狙击枪背到身上,又翻找出几个备用弹夹放在口袋里,背对着姐弟,向着他们跑来的方向瞄准起来。少顷,他收了枪说道:“当年我就是这么护着你们的,早知道这些年你们俩这么不省心,我当初就该不管你们了。”

  “那现在呢?你不管我们了吗?”A问。

  “先生还在,我怎么都不能不管你们啊。”亓弋侧了身靠在墙壁上,“放心,我给你们断后,一会儿要是他们追上来,你们俩就赶紧跑。对了,镜子带了吗?”

  O从口袋里摸索片刻,递了一个很小的镜片过去。亓弋拿在手里掂了掂,笑了一声,把那镜片装在了狙击步枪的目镜上。

  过去的许多年,亓弋有很多次像现在这样,独自一个人,一把枪,一面镜子,为DK一家人保驾护航。A的心里揪了一下,她轻声唤道:“哥……”

  亓弋蹲下身,把手放在地上,片刻之后他说道:“他们追上来了。别伤春悲秋的了,赶紧挖通了逃命要紧。给我来个光。”

  O把手电递给了亓弋。

  手电照亮了周围的环境,也将彼此的位置全部暴露。

  “砰——”那是亓弋开的枪。紧接着,一阵哀嚎就在洞穴里回荡起来。对面的人打开手电照亮,而亓弋则借这机会快速做了判断:“没有重机枪,头队只有十个人,哦九个,刚才已经废了一个了。看你们需要多长时间,我能拖得住。”

  “很快了。”O说,“拖五分钟。”

  “没问题。”

  “通了!”一句雀跃的缅甸话飘进了所有人的耳朵中。

  A立刻走到亓弋身边拽住他:“哥!快走!”

  “嗯,你们先走,我断后。”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剧烈到让人无法站立的晃动。亓弋的身体肌肉先于大脑做出反应,然而蜷身躲避护住要害的动作还未完成,他就被人扑了一下,直接向后摔去。这一次,晃动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

  “要塌了!”

  “山体滑坡!”

  “快跑!”

  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在周围响起,在一片慌乱之中,亓弋看清了身后。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宋宇涛被石块压住了腿。二人对视时,宋宇涛的眼神仍是坚韧的,或许是因为响动太大听不清,又或许是宋宇涛根本没有喊出声,亓弋只看到了一个非常明确的口型:“快走。”

  升格只是影视中常用的技巧,在真实的世界中,那不过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宋宇涛又一次喊道:“别管我!快走!”

  亓弋从一瞬的失神中恢复了理智,他捡起枪,做了个口型,之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宋宇涛欣慰地松了口气,还好是他,不用解释,不用废话。为了任务,所有“小我”都是可以牺牲的。与其彼此拖累着到最后一起死,不如保留一个完成任务的希望。

  “活着。”这是亓弋留下的话。宋宇涛强忍疼痛,伸出手扒拉着身边掉落的相对完整的石块,用尽全力给自己搭建出一个勉强能够紧急避险的安全三角区。

  “我会活着的。但你更要活着。”宋宇涛缩在原地,无声说道。

  滚落的砂石伴着山崩地裂的轰鸣声,让所有人都望而生畏。碎石落地扬起的沙尘被密集降落的雨幕打湿变成泥水,泥浆混合物倾斜而下。天灾与人祸碰撞在一起,变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崩溃与毁灭。长达一分钟的山体滑坡带着要荡平一切的吞噬力量,让直升机的风噪都显得微不足道。

  深沉的夜幕之中,缅甸语和汉语交叠响起,直升机的灯光来回闪动。海同深跪在泥沙浆中,不顾旁人的阻拦,疯狂地挖着手边的石块。

  “就在这儿……定位信号就在这儿……”

  “海支!信号器有可能已经掉——”

  “没有!不可能!”海同深嘶喊着打断了耳麦里的声音,“亓弋!我求求你!你答应一声好不好!我来晚了……我错了……我来晚了……你别生气……我给你买……”

  等等!海同深猛地抬起头,他按住耳麦喊道:“4号机!灯光投在我两点钟方向!”

  头顶的直升机立刻调转灯光方向。海同深的心几乎要提到了喉咙,当确认了刚才那一下真的是光线折射而不是眼花后,海同深立刻站起身,踉跄着奔到了折射光发出的位置。

  血液与泥土混合,几乎遮盖住了亓弋,但海同深却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拼了命地挖掘,不顾一切的抹去身上的污泥,海同深此刻已经失去了分寸。周围的同事先后赶来帮助,直升机抛下绳索,无论生死,也要最快速度将人送离这片泥淖。

  剧痛。从未有过的剧痛。意识的苏醒迟于感觉,亓弋慢慢睁开眼,血腥气溢满口鼻,让他觉得恶心,紧接着,一双焦急的眸子撞入眼帘。真好看啊,亓弋想。当这个想法被理智识别到,亓弋接着诘问起自己来:我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们回家。”海同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家里的奇异果还没吃完,我来接你了。”

  “深哥……”亓弋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发出声音,而眼前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变得模糊起来。没关系,这样很好,或者说,是真好。

  美好的人应该是完整的,还好,我没有玷污这美好,没有让他跟着我坠落深渊。亓弋这样想着,在意识消散之前,嘴角用力扯动了一个笑。

  “亓弋!别睡!求求你别睡!”海同深颤抖着给急救医生让开位置,死死盯着心电监护仪上波动的线。看着那线几乎成了连绵的山峰,又看着那线骤然拉平,直到直升机带着他们跨过国境,直到第四次电复律结束,心率波动终于恢复了规律。

  海同深攥住了亓弋的手,伏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着,“亓弋,我们回家了。”

  警校里同学们的欢笑,被选中进入特训班时的雀跃,第一次见到兰正茂时的拘谨,刚到DK身边卧底时的提心吊胆,一次又一次跟人对狙时候的命悬一线。短短三十年时光中所有重大时刻在亓弋脑海中呼啸而过,他想抓住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能抓住。直到感受到了来自背后的眼神,亓弋警惕地回头,看到了那一个能融化所有寒冬的微笑:“抱歉,冒犯了。”

  是初见时的第一句话。

  “跟他走吧。”亓弋的耳边响起了清晰的声音。

  是谁?是谁在说话?亓弋四下寻找起来。

  十四年来,与他打过照面的警员,不幸牺牲的烈士们站成一排,出现在亓弋面前,向他挥着手道:“快回去!跟他走!”

  “你们……”亓弋想跟上他们。

  “不悔!”

  “不怨!”

  “替我们活下去!”

  ……

  “亓弋!”

  “醒了!”

  “医生——!”

  医院走廊内,谢潇苒和曲鸿音紧紧相拥,郑畅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兰正茂长出一口气,拍了拍付熙的肩膀,说:“该我们了。”

  转角处,晏阑和苏行十指相扣,并肩而立。

  这一刻,醒来的不止是亓弋,更是烈士英魂。

  英灵不灭,薪火相传。英雄们前赴后继,用血肉铸就千里国境,不悔付出,无畏牺牲。


第一百三十章

  事后所有人谈论起亓弋当天的行动时,都会不约而同地说出一句话:“太狠了。”

  雨季山体泥土松软,高地生让人连续两次引爆炸弹,最终引发了山体滑坡。信号基站全部失联,所有通讯都是靠卫星通讯完成的。就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亓弋的定位信号却一直在线,甚至就连对信号接收器一直保有绝对自信的军方技术代表都开始自我怀疑,这还是真的吗?他们不是怀疑技术,而是怀疑信号器已经与亓弋分开了。但当亓弋被送到医院进行急救时,所有人都只能发出感慨,亓弋是个狠人。他把定位信号塞进了自己有钢钉的左臂,手臂上的疤痕增生掩盖了塞入定位器的伤口,所以他在换过衣服之后还能携带信号顺利通过亚扎布置的金属检测门。一个绝佳的卧底,擅长利用各种条件达成目的,而亓弋,他甚至利用了自己。

  帮助海同深在深夜中定位到亓弋的,是他植入自己身体里的定位器,也是他向Nando索要的那面镜子。镜子曾经很多次把他置于险地,但这一次,却成功救了他。在找到亓弋之后不久,搜救队也成功挖到了宋宇涛。因祸得福,宋宇涛被石块压住腿,反而躲过了泥石流的冲击,他给自己搭起的三角区保护了他的主要脏器,甚至让他一直保持着意识清晰,直到救援到来。双腿胫骨腓骨全部粉碎性骨折,再加上外伤感染,宋宇涛也吃了很多苦,想要站起来需要长时间的复健,而且双腿都会留下后遗症,但终归是留了一条命。被送回俞江之后,宋宇涛的妻子扑在病床上大哭了一场,过后却没向任何人提出任何求助,宋宇涛更是三缄其口,没有一句抱怨。当然,该有的帮扶都已经到位,没有让他们因为治疗和康复而加剧经济负担。

  天亮之后,搜救队在半山上找到了意识模糊的Nando和Nanda,还有护送他们出来的一些手下,有伤有死,但都得到了妥善安置;当天下午又从堰塞湖边救下了奄奄一息的钟昊,还找到了已经被泡腐烂的亚扎的尸体。等水退去之后,就是更多的尸体辨认工作,当然,这跟海同深他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高地生在第二次爆炸发生之前就原路返回了,所以他并没有死,也没有受伤,当缅北军政府按照要求派出救援队时,高地生还在原地进行指挥,就好像他并不是导致山体滑坡的罪魁祸首一般。

  钟提和孔德也因为亓弋安置的定位器而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被缅北军政府一窝端了。后续经过两个多月的谈判拉扯,孔德、孔娜、孔南、钟提和钟昊全部被引渡回国,等待着我国法律的制裁。

  亓弋一共经历了三次转院,在佤源市人民医院完成急救之后直接送到云曲省第一医院,全国各地的专家再一次被急召会诊,为亓弋完成了第二次和第三次手术治疗,而亓弋的第一次苏醒也是在这里。等他从ICU转出,伤情趋于稳定之后,他们转回了平潞市医大二院。之所以没有回到俞江,是因为海同深不想让亓弋的休养被打扰,也是方便后续的调查工作。

  最终他们没能赶上为白苓庆祝退休,甚至连海同深的生日都是在医院过的。向来“最讨厌医院”的海同深,在这期间达成了连续陪床一个半月没有离开医院的记录。

  相比四年前,这一次亓弋的伤不算重,但或许是没了那一口气吊着,又或者是积压的损伤太多,已经到达了身体的极限,他的恢复却比上一次慢得多。直到春节前,他才算有了些精气神。亓弋现在的状态是介于中间地带,住院休养也行,回家休息也没有危险,在反复确认亓弋自己的意愿之后,腊月二十八那天,海同深给亓弋办了出院手续,由司机开车把他们俩接回了俞江。

  看着车一路开进大院,亓弋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心中的疑惑,想要开口询问。海同深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说:“不用担心,回家再说。”

  之前亓弋在医院养伤的时候,岑羡经常过去照看,但是海云垂一次都没有出现过,所以此时是亓弋第一次与海云垂见面。海云垂的行事作风完全没有高官的“刻板印象”,他给亓弋的感觉,就只是一个平易近人的长辈。

  “你住院的时候我这边有些事情没有解决,所以一直没去看你,你别见怪。”这是海云垂的开场白。

  “别,叔叔您别这么说。”亓弋受宠若惊,连忙回道。

  海云垂不疾不徐,轻轻笑了笑,说:“你是聪明孩子,看到我现在这个状况就知道我已经没事了。一直没让深深告诉你,是怕你心里有负担,但他说你问过几次,所以你是猜到了,对吧?”

  “是。我在高地生的办公室里看到了一幅书法,应该是首诗,具体出自哪里我不知道,但里面有您的名字。缅甸那边一直把他称呼为云,然后孔德又说高地生跟咱们军方有联系,我就……大胆猜测了一下。”

  “他倒是比我有文化,我都不知道哪首古诗里有我的名字。”海云垂解释道,“当年两山轮战时,我所在的部队接替参与轮战,完成了968高地、55号阵地和310阵地的战役。在完成轮防,与后面部队交替时,越军偷袭408高地,我们当时已经撤下了主战场,但撞上了被击溃撤退的一小股越军,顺手扫了尾,并救下了一个不知道怎么跑到附近的小孩。那孩子说他是中国人,是被拐子带走的。拐子带着他翻山,正好赶上轮战,他就趁拐子不注意跑了。”

  海同深都不知道这个故事,他追问道:“是……高地生?您救了他?”

  海云垂点头:“他说他叫黄云。我手下的小排长就开玩笑说,这是大云救了小云。他这个情况我们也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跟上级请示之后得到的指令是先把他带到后方安全地带,等确认身份之后安排人送回原籍。在撤退的路上,他踩了炸弹,是我救了他。”

  之后海云垂重伤,在医院躺了一年多才康复,那也是海同深记忆中,讨厌医院的开端。海同深追问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海云垂:“是我没让追究这件事,追究也没意义,在那地方找一个孩子太难了。我捡了条命,部队安全撤离,没有战斗减员,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我伤养好后写了好几份情况说明,把这件事上报,后续参与轮战轮防的部队都没再遇到这个男孩,直到最后取消战备,都没有其他部队再上报同样的遭遇,这事也就结束了。”

  亓弋:“高地生……所以他这个名字是408高地,偷生?重生?”

  “那我就不知道了。”海云垂轻轻摇头,“如果不是深深跑去云曲后兰正茂给我打电话,我都已经忘了这个人了。他让苏行按照高地生现在的照片做出了不同年龄的复原照给我,我才认出现在的高地生就是当年的黄云。后来经过请示批复,我跟高地生通了话。其实也没说什么,我就是告诉他,他欠我的,是时候该还了。他炸了山,引发泥石流,但深深他们一行人用的直升机也是他提供的,临时线路也是征用了他的,所以我也说不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能说,幸好一切都过去了。”

  “那您……还是受影响了。”亓弋低声道。

  海云垂说:“你看我现在还能住在这儿,还有司机、保姆和警卫员,一切待遇都还在。放心吧,影响不大。就是原级别退休而已,而且就算给我降一级退休待遇,我这退休金也足够咱们一家人生活的。钱财待遇都是身外之物,一家人能好好在一起才最重要。”

  “对,人还在就行。”海同深握住了亓弋的手,“现在放心了吧?可以好好吃饭了吗?”

  “嗯。”亓弋点头。

  一家四口用过午饭,亓弋被强制送回卧室午休,他闭着眼靠在海同深的怀里,语气平和而轻缓:“没连累到叔叔就好。”

  “都说了,一家人,谈不上连累。”海同深抚摸着亓弋的脸,“爸还说想问问你的意见,以后想住在这里吗?”

  “嗯?”

  “他退休之后可以继续住在这里,也可以去干休所或者其他地方。我们是一家人了,当然要参考一下你的意见。虽然以后也肯定是咱们俩单独住,但是偶尔还是要回来的。”

  “叔叔说了算,我在哪都一样。”亓弋的声音已经变成了近乎梦呓的呢喃,“有你在,哪里都好。”

  “睡吧。”海同深在亓弋额头上落下一吻,拍抚着把亓弋哄睡。

  待亓弋睡熟,海同深走出卧室关好门,端了杯茶送到海云垂面前。海云垂抬头看了一眼,说:“干什么?做错事了?”

  “当儿子的给亲爹倒杯茶怎么了?您哪来的这么大的防备心?”

  “你上一次主动给我倒茶是管我借钱买房,再上一次是要买车,再再上一次是公大预录取名单公布,你瞒不住了。再再再——”

  “打住!谢谢您嘞,别揭短了。”海同深无奈。

  海云垂转了椅子,面对着海同深说:“你先说这次要干什么,我听完之后再考虑一下这杯茶能不能喝。”

  “我想把房子重新装修,装修期间父亲大人能不能收留一下您两位无家可归的儿子?”

  “受伤那个可以管,身体健康这个……”海云垂撇了撇嘴,“不太想管。”

  “我交生活费。”

  “然后让我掏装修钱?”

  “那不能够。”海同深拉了椅子坐到海同深对面,“认真的,您管不管。”

  海云垂笑着拿过茶杯,说:“装修的事建议你等等。亓弋这次算得上是重大立功表现了,奖金和福利不会少。我前段时间跟兰正茂聊过,他说当初亓弋回来没给分房实际上亓弋自己的要求,是在给他重新回去那边做出一个警方对他不好的假象。现在案子彻底完了,当年他的功绩就已经有资格拿房了,现在更不会缺了他的。到时候你们看看他那边能拿到什么样的福利待遇,再做打算。”

  “行,那我再等等。”海同深接着道,“父亲大人能不能再给我指点一下现在的情况?”

  “不着急,等到三月份你再看。”

  “这么快?!那我就提前跟亓弋透个底,他这段时间情绪不高,我估计就是这事一直压着没个结果闹的。”

  “行了,回去陪他吧。你上班之后要是不放心就继续让他在家住,我让人带他去三号地散散心。”

  “那不行,三号地只能我带他去!”海同深笑道,“爸您慢慢喝茶,别烫着,我回去陪他了!”

  “臭小子!”海云垂笑骂一句,而后呷了一口茶。

  一个不算热闹但很温馨的春节,是亓弋十多年未曾有过的家的温暖,守岁熬夜他还做不到,好在家里也没这个传统,等敲过零点钟声之后就各自回屋休息了。初一一早睡到自然醒,还赖在床上的亓弋就收到了短信提醒。

  他缓缓坐起身,推了推身边还在犯迷糊的海同深,把手机举到他的面前:“我是眼花了吗?”

  海同深睁开眼,反复数了一下数字,而后又把亓弋拽回到自己怀里,说:“忘跟你说了,这是爸妈给的进门礼。”

  “啊?”

  “以前给我留着娶媳妇用的,虽然现在这个性别当不了媳妇,但是这钱不能不给。没多少,你留着吧。”

  “你是少看了一个零吗?这叫没多少?”

  “那孔德身家好几千万美元,你绿萼的名号挂在暗网上都值九位数,十几万都算委屈你了。”海同深紧紧抱住亓弋,在他耳边说道,“我的结婚基金可多了,这只是刚刚开始,以后都是你的,就是给你买纯金的奇异果都能堆满一间屋子。我不花钱不是因为没钱,只是因为不需要。”

  亓弋反复品了一下这句话,之后吐槽道:“我算看出来了,你比晏哥还烧包。他是摆在明面上的咋唬,你是暗戳戳地秀。”

  “不喜欢?”

  “喜欢。”亓弋在海同深脖子上轻轻嘬了一口,“深哥,你给我盖个章吧?”

  “你给我找个干净的能盖章的地方!你身上全是疤了!我都不敢碰。”

  “这里。”亓弋拉着海同深的手放到自己胸前心脏的位置,“这里在为你跳动。”

  “一大早就勾我,真想吃了你。”海同深在亓弋左胸附近用力一吻,而后抬起头说道,“新年快乐,以后每一天都快乐。”

  春节过完就到了二月底,海同深回去上班,亓弋仍旧继续他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的养膘生活,也不知道海同深是用了什么方法,反正只要亓弋一动去健身房的念头,就一定会被吃干抹净到下不来床。最后亓弋缴械投降,两个人达成了一致,在得到医生确认可以恢复健身之前,亓弋日常最大的活动量就只能是外出散步,而且还要控制速度。

  三月初的一天,海同深难得准时下了班,他走进书房,将一份报纸放在桌上,从后面抱住了亓弋。

  霁州省省委书记、省委办公厅主任、俞江市市长、副市长、俞江银行董事长、党委副书记、俞江市发改委副主任、云曲省办公厅主任、副主任、云曲省公安厅办公室秘书、佤源市公安局副局长……一长串的官职和人名逐一罗列,每一个人的罪名都有了初步定性。海同深拉过亓弋的手,带着他一起将报纸翻了面,指着一行字给亓弋看。

  “公安部副部长贾长健被开除党籍,已将其涉嫌犯罪问题及线索移交司法机关进行进一步调查。其妻倪涵开除公职,妻弟倪元根开除党籍,一并移交调查。”

  亓弋的呼吸逐渐加重,少顷,他转过身伏在海同深肩头,失声痛哭起来。

  自上而下的大清洗开展的轰轰烈烈,藏在阴暗中的前十年后八年的狗屁倒灶的破烂事都被抖落在了阳光下,行贿受贿、滥用职权、金融犯罪等等罪名罄竹难书。而引起这场风暴的人,此刻正在爱人的陪同下到了烈士陵园。这一天,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去给杨予然扫过墓之后,两个人碰到了独自来陵园的曲鸿音。曲鸿音向他们打了招呼,出于礼貌,二人也去给曲鸿音的父亲献了花。站在墓前,曲鸿音将一张照片递给了亓弋:“这是我跟我爸唯一一张合影。”

  拿着那照片,亓弋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少顷,他抬头看向曲鸿音,哽咽着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哎呀,亓支你这是干什么?我可没有怪你的意思。”曲鸿音也红了眼眶,她强忍着情绪说道,“我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的。案卷公开后,我才知道我爸也参与了这起案子。我爸完成了他的任务,他没完成的部分,我也参与其中帮他完成了。”

  “你爸是……”海同深惊讶道,“当年被那俩变态电死的那位同志?”

  “是。”曲鸿音擦掉眼泪,“我以为我继承警号之后就能知道我爸牺牲的原因,结果还是保密的。不过现在我知道了,亓支,我觉得你应该也想知道的,对吧?”

  “是。”亓弋调整好情绪,郑重地向着墓碑鞠了一躬,而后坚定说道,“曲徵前辈,谢谢您。”

  曲鸿音拦住准备弯腰向自己鞠躬的亓弋,忙道:“亓支你可别这样,我真的受不起。我亲自到了那边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环境,会有多么危险。你不怪我之前无知时候对你那种态度,是我应该谢谢你才对。怕牺牲就不会当警察,我爸一直都这么说的,他也做到了。”

  “你……”亓弋呼出一口气,终于平复了心情,他清了喉咙道,“你母亲没一起来?”

  “没,今天不是忌日也不是清明,这件事还没到向外部公开的阶段,我也没跟我妈说。”

  “等公开之后,我应该去拜访一下的。”亓弋说。

  “那也到时候再说了,亓支,你现在就应该养好身体,赶紧归队,我们可都等着你呢!”

  “好。”亓弋用力点了头。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曲鸿音就先行离开。海同深将亓弋带去了一处合葬墓之前,墓碑上的字是新刻的,海同深将花放在墓前,安静地退到了一旁。亓弋抬起手,摸过那几个字的轮廓——

  烈士亓航毕静之墓

  终于,他们的名字可以大白于世,他们的功绩得以被所有人铭记。

  安静伫立了许久,亓弋的嘴角带上了笑,他转过身走到海同深身边,轻轻挽住手臂,说道:“走吧,我们回家。”

  在他们的身后,阳光洒在描金的姓名上,熠熠生辉。

  回家的路上,亓弋的电话响了,廖一续仍旧是那样风风火火的:“上哪儿玩去了?复查了没有?”

  “陵园。往回走了,上礼拜复查没问题。”亓弋回答。

  “下周再去复查一次,让医院开个证明,回市局销假吧。”廖一续说。

  “什么?”

  “缅北那边找到了与亚扎体内子弹相匹配的弹壳,确认了射出子弹的枪,枪上没有你的指纹。”廖一续停顿片刻,又道,“是高地生坚持彻查的,他在矿区驻扎了大半年,前几天才找到这关键性证据,因为怕缅北那边的技术不行,他还主动联系我们,把枪支和弹壳全都送到我们这边来检验。他当时……他应该是真的没打算杀你。”

  “知道了,谢谢领导。”

  “哎呦我的天,受不了你这么说话,挂了吧,我忙了。”

  忙音响起,亓弋笑了一声,也跟着挂断了电话。他侧头看向正在开车的海同深,说:“今天回家吃饭吧。”

  “好。”

  -正文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 番外·生日(上)

  因为没有现场视频,医生们只能通过已有的伤口和检查结果来推断,亓弋的头部受了严重的撞击,已经到了必须开颅清除血块减压的程度。海同深和兰正茂同时作为亓弋的家属签了字,把他送上了可能上去就下不来的手术台。

  这些能被兰正茂和海云垂通过官方或者私人渠道紧急召唤而来的医生都是全国最顶尖的专家了,但医生是人不是神,即便有最顶尖的团队和不计代价的财力支持,医生也只能治病不能逆天改命。二次手术后,专家们已经给了定论,醒与不醒,要看个人造化。所有药物都已经用了,所有仪器都在尽力工作,只要颅内压能降下来,人能从昏迷状态里苏醒,哪怕只是睁个眼哼一声,这一关就算闯过了,至于颅脑损伤对意识和认知的伤害要等人清醒之后才能判断。

  术后第十三天,仍然在昏迷中的亓弋不知为何,生命体征突然降到了临界值,肾上腺素打了几轮,甚至除颤都做了两次,各位专家或明示或暗示,让等在外面的人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所有身在云曲的人几乎全都放下手中的工作赶到医院。虽然他们也无能为力,但毕竟此刻无论是谁都需要陪伴和扶持。

  到了ICU探视时间,几番谈话和拉扯,最终医生还是妥协,同意了海同深单独进去探视,但要求是探视时间不能超过五分钟,因为亓弋的情况实在太危险,一点外来的扰动都有可能给他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海同深换了衣服走到床边,他安静地握住亓弋的手,没有说话,也说不出任何话。五分钟的时间转瞬即逝,就在在护士已经走到床边,要请海同深离开时,病床上亓弋的胸口突然有了超出以往的起伏。原本在呼吸机的作用下都只是勉强保持微弱呼吸的亓弋,这一口气却呼得十分绵长。

  海同深以为那是临终之人的叹息样呼吸,心中一沉,泫然欲泣,然而紧接着,亓弋就睁了眼。

  海同深的一颗心在转瞬间经历了大起大落,他已近失神,先是看着亓弋,紧接着就转而看向护士,甚至没有说出话来。

  护士走到床边查看,感到手中有轻微动作的海同深终于回神,确认了那动作是亓弋发出的之后,他才颤着声喊出了名字:“亓弋!”

  “……深……哥……”亓弋没有发出声音,海同深却听到了。

  “醒了!医生——”护士的一声招呼,让值班医生接连赶来。

  那天醒了之后没多久,亓弋就又沉睡过去,等真正意识清醒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平潞市医大二院。医大二院大外科主任是苏行母亲生前好友,二院新任副院长又是知名神外教授,正在二院组建新的神外团队,而这位教授正是当年给海云垂做手术的医生之一,当然,当年他还只是一助。但无论如何,有着这两层关系在,亓弋在医院的休养是绝对安全且稳妥的。

  这就是那天亓弋苏醒前后的故事,是经过许多人不同版本的讲述之后,亓弋自己拼凑出来的。之所以是拼凑,是因为海同深绝口不提那段时间的事情。亓弋的身体近乎是打碎重塑,即便是海同深“薅资本家羊毛”,把高效进口药不要钱一般往身上砸,亓弋的身体恢复起来也并不快,所以他也实在是没什么精力去追究这件细微小事。

  转眼就到了年底,12月17日,是海同深的生日。

  亓弋提前拜托苏行买了蛋糕和奇异果,恰好那天晏阑不上班,就由他把东西送到病房。亓弋没料到来的是晏阑,有些意外,没多想就说了一句:“怎么是你来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话太容易引起误会,他正要解释,晏阑就直接玩笑着解了围:“我就知道你觊觎我家苏行,所以我得来宣示主权。”

  “我没……”

  “开玩笑的。他那身体你知道,比你现在强不到哪去,这入了冬又降温又空气污染的,今天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我就没让他折腾。”晏阑把东西放好,给亓弋倒了杯水过去,“你也是,注意保暖,空气净化器该开就开,别跟我客气。”

  “嗯,深哥也这么说。”

  “我猜也是,他肯定说的是‘资本家的羊毛不薅白不薅’,对吧?”晏阑道,“没关系,使劲薅。钱只有花出去了才是钱,不然只是无意义的数字而已。”

  亓弋莞尔,海同深确实是这么说的。

  晏阑又多叮嘱了几句,见时间差不多,就先离开。走廊里正巧和海同深相遇,晏阑直接把手机收好,拉着海同深到了电梯间说话。

  “刚要给你发消息就看见你了,正好,直接跟你说。”

  “怎么?”

  “给你松松神。”晏阑道,“人家亓弋一点事没有,你快把自己熬废了。当初你劝我的话原样还给你,还得再加一句,海同深同志,你现在这样子跟鬼一样。”

  “亓弋跟你说什么了?”海同深立刻紧张起来。

  “冷静,他什么都没说。”晏阑拍了两下海同深的肩膀,“我刚才给他送东西,他说话时候明显没过脑子,无论是出于哪种角度,这都说明他现在脑子里那根弦已经松了。以前他无论跟谁说话,都是深思熟虑,都是一句话在嘴边倒腾七八遍反复琢磨确认不会引起误会之后才真的说出口。当然,你可以理解为他把我当作自己人来看待,但就这一点,也能说明他已经在开始正常人的正常生活了。”

  “他说什么?”

  “他预期的应该是苏行过来,所以看到我之后说了一句怎么是我来了。你好好想想,要是以前,他会这么说话吗?”

  如果是以前,亓弋只会很平静地道一句“谢谢”,最多再补一句“麻烦你们了”。

  褪去了克制与疏离的亓弋,终于不再像个严丝合缝的机器一样,终于有了除去工作和任务以外的属于自己的情感流露。海同深靠在墙壁上,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大好的日子,别作妖啊!”晏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扔给海同深,“喏,生日礼物,别再说我抠门儿了。电梯到了,我走了。”

  海同深回到病房时,亓弋正在病房的窗前晒太阳。这次他没伤到腿,虽然大手术后身体虚弱,但毕竟不影响走路,现在影响他最大的还是颅脑损伤带来的后遗症——头晕、头疼、短暂的感觉障碍和肢体麻痹,还有因为前期卧床一个月带来的肺部感染仍需要治疗观察。海同深走到亓弋身后,从背后抱住他,低声问道:“没听见声音?”

  “听出来是你了。”亓弋往海同深的怀里靠了靠,“我可不会把后背留给别人。”

  “站在窗前不冷吗?”

  “不冷,暖气热得都烫手。”亓弋握住海同深的手,“不用担心,冷了我会自己添衣服的。见到晏哥了?”

  “嗯,我俩正好在楼道里碰上了。”

  “富二代没给你表示表示?今天可是你生日。”

  海同深笑了一声,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晏阑刚扔给他的盒子,就着背后拥抱的姿势,把盒子拿到了亓弋手边:“一起看看。”

  亓弋接过来反复看了看那盒子,说:“看起来就贵,你打开吧。”

  “嗯。”海同深搂着亓弋,和他一起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白色的打火机。海同深愣了一下,旋即道:“这烧包!从哪抢来的?”

  “嗯?”

  海同深把那打火机从盒子里拿出来,翻出底部展示给亓弋看:“这是限量款,全球发售1950件。”

  “1217……”亓弋轻声道,“他特意选了你生日这个序号。这个很贵吗?”

  “来,让你看看富二代们平常是怎么烧钱的。”海同深快速拿出手机点开购物软件,很快找到了旗舰店,展示给亓弋看,“都彭的打火机很有名,也很贵。入门级四位数起,经典款五位数往上。这一支是毕加索和平鸽限量版,特殊号码想买都买不到。”

  “那看来你也挺有钱的。”亓弋轻轻摸过那打火机,“你家展示柜里放了不止一支这个牌子的打火机。”

  “你看见了?”

  亓弋无奈道:“我这是狙击手的眼睛,你是不是也太瞧不起我了?”

  “当然不是。只是没想到你会在意,那几个都放在展示柜里面了。”海同深解释起来,“以前刚上班那会儿在基层,曾经跟过一次盗窃案,失主是个富二代,报失的清单里有一个都彭的打火机,他当时跟我说他那个打火机七万块钱,偷那个打火机的一定不是普通的贼,绝对识货。但那贼也笨,偷了个带唯一编码的限量版,后来我们顺着线索去找,果然在转手交易的时候把贼给按了。我当时好奇啊,这七万多的打火机跟七块钱的打火机能有什么区别?不都是点烟的吗?”海同深把打火机攥在手里,用拇指推开盖子,让打火机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音,而后才说,“就是这个声音,那失主拿着打火机点了根烟,我当时觉得脑浆子都被这声音净化了一下,后来就入坑了。都彭这个牌子每一支打火机的开盖声音都有轻微差别,越贵的越好听。”

  “这就是钱的声音是吧?”亓弋笑了笑,“那给我讲讲呗,你的爱好是怎么从大几千的打火机变成了几十块的指尖陀螺的?”

  “钱的声音还是放家里听听就好,指尖陀螺这东西丢了坏了都不心疼。要是第一次送你的是都彭的打火机,你跟我说丢了,我肯定转头就跑去现场翻了,哪还能让你骗我这么久!既然说到这里了,”海同深轻轻箍了一下亓弋的腰,“老实交代,你为什么骗我说丢在现场了?”

  “那会儿睡不好觉,留个你的东西在身边,当个心理寄托。”

  “这是让我心疼呢?”海同深攥住亓弋的手,“以后不会睡不好了。”

  “嗯。”亓弋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头晕了,扶我去坐会儿吧。”

  “好。”海同深把亓弋扶到沙发上坐稳,之后坐到他身边把人抱进怀里。

  亓弋靠在海同深的肩头上缓了一会儿,才又道:“毕加索的和平鸽,晏哥这礼物送的真是有心了。兰叔说,我妈的日记里记录了不少她跟DK谈论毕加索的内容,我妈应该是真的了解并喜欢着毕加索的艺术的。”

  “不想谈可以不勉强的。”海同深拍着亓弋说道。

  “是你不想谈,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替我回避这些事情。深哥,你在害怕吗?”

  安静片刻,海同深回答说:“理智上我知道你不会用感情开玩笑,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任务完成了,等你伤养好了,我们——唔——”

  唇齿纠缠片刻,亓弋拉开了距离,轻声说:“等我伤养好了,换我追你,可以吗?”

  “……啊?”

  “咱俩到底是谁伤到了脑袋?”亓弋笑着又亲了上去,“感情从来不是能被利用的东西,我说了太多的谎话,利用了太多的人和东西,但我没有利用过你的感情,一次都没有。”

  “我知道。”

  亓弋抵住海同深的额头,语气真诚:“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我夺走了你的安全感,是吗?”

  “你夺走了我太多东西,但给我的更多。我不用你重新追我,也不用你做什么弥补和表态,我现在就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

  “好好活着,健康平安地活着。”

  “嗯。”亓弋认真点了头,而后蹭到海同深的耳边,“生日快乐,深哥,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蛋糕?还是奇异果?”

  “不止这些。”亓弋从海同深怀里撑起来,扯动了下嘴角,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马口铁盒,“没有晏哥那样好的品味,也没他那么土豪,这小东西不值钱,但我觉得你会喜欢。”

  海同深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个造型新颖的指尖陀螺。没有常规的指尖陀螺的叶片,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相对厚的圆盘,银色的圆盘上均匀地开了六个孔,每一个孔里都塞着一个金色的圆柱体。

  “翻过来看。”亓弋握着海同深的手把那指尖陀螺翻了过来,从正面看,六个圆孔里放着的不再是圆柱体,而是更像球体。这一次,海同深看出来了,那是左轮手枪的轮盘造型。

  亓弋用手摸着海同深的胸口,说:“你本来不用挨这一下,开枪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们都能活着,我这辈子都欠着你的。这一枪我没办法还你,当时那枪的弹壳也没了,后来看见这个东西,我就想,以后你可以拿着这个来要挟我,这是我的把柄,现在交给你了。”

  “你只射了一枪,这上面可有六个子弹。”

  “欠你太多了,六个都不够还的。”亓弋笑了下,“你还别说,这六个子弹都能拆下来,哪天我要真惹你生气了,你就拆下一个来,我保证立刻认错。”

  “拆下一个配重就乱了,转起来会歪。”海同深把那指尖陀螺紧紧握在手里,“傻瓜,这可不是把柄,这是属于我们的纪念品——或者说,是象征意义。”

  “喜欢吗?”亓弋问。

  “当然。东西不贵,但是心意无价。”海同深把亓弋重新搂回到自己怀里,“还有两个月,我要想想给你准备什么生日礼物了。”

  “今年不是过过生日了吗?”

  “2月14号再过一次。以后你一年过两次生日,有两份礼物可以收。”海同深顿了顿,又道,“不对,2月14号是情人节,那你可以再多收一份礼物。”

  “好了可以了,别跟那土豪学,他有钱可以扔着玩,你又没那身家。”

  海同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他揉了揉亓弋的头:“还晕吗?要不要回床上躺会儿?”

  “床上躺不下,就这样吧,想让你抱着我。”亓弋把腿放到沙发上,自己挪了个舒服的位置,“到午饭时候叫我,我陪你吃蛋糕。”

  “好。”海同深给亓弋盖上薄毯,又替他戴好眼罩,最后握住他的手腕,不再挪动。

  指尖传来的平稳有力的脉搏让海同深放下心来,自从这次住院以来,亓弋没再说过心脏不舒服,挂着心电监护的时候也没有突然心动过速的情况,但海同深一直不敢掉以轻心,以前的亓弋有多嘴硬他是见识过的,而这个人演技有多好他也是清楚的,能演出重病的状态,自然也能掩盖住身体的不适。但他毕竟逐渐在恢复,心电监护不可能一直带着,后面这些日子,海同深就时不时攥着亓弋的手腕来感受他的脉搏。亓弋知道海同深在担心什么,海同深也知道亓弋知道,但谁也没戳破,毕竟一个心里有愧,一个满心担忧,如果这样能让彼此都舒服,又何乐而不为呢?

  海同深垂眸看着亓弋那仍旧苍白的脸庞,脑海中把晏阑的话反复琢磨过。是啊,以前的亓弋不仅不会正常社交,更不会坦然地把后背留给任何人,哪怕是海同深。那时哪怕只有两个人在家,海同深走到亓弋身后,也都会先收获一个警惕的回眸,或者是紧绷着的后背。至于承认自己不舒服,主动说想要身体接触,那更是极少数。但现在,这几乎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坦白自己的需求,坦诚地想要沟通,亓弋已经给海同深抛出了许多个台阶,只是海同深一直处于“劫后余生”的慌乱和对得而复失的恐惧之中,不敢直面也不敢相信亓弋真的“回来了”。海同深想,或许这一次,有PTSD的是自己,而不是亓弋。

  睡了小半个小时,还没到午饭时间,亓弋就自行醒来。海同深温柔地替他摘了眼罩,又拿了水和热毛巾来,让亓弋慢慢缓神。

  “深哥,你多久没离开过医院了?”亓弋擦完脸把毛巾递回给海同深时状若无意地问。

  “两个月?差不多。你转院过来之后我就一直陪着你。怎么了?”

  “你不讨厌医院了吗?”亓弋问。

  海同深手中叠毛巾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呆了片刻,背过身往洗手间走去,同时说道:“毛巾凉了,我再去过一遍热水。”

  等卫生间里传来了水声,亓弋才慢慢站起身跟了进去。他伸手关了水龙头,拦腰抱住了海同深。

  没有说话,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安静片刻,抽泣声渐起。亓弋轻轻拍抚着海同深的后背,过了许久,直到抽噎逐渐平复,直到海同深回抱了亓弋,亓弋才终于说了话:“我喜欢你的情绪稳定,但如果这代价是让你这样内耗自己,我宁愿撤回我的喜欢。为了我强忍着在极其厌恶的环境里生生扛了两个多月,你这么辛苦,被我戳穿之后难道不应该兜不住委屈号啕大哭的吗?”

  “闭嘴。”

  “我偏不,就是要勾着你把这口气吐出来才行。”

  “哪学的这些歪招?!”海同深埋下头,在亓弋肩头擦了泪。

  “怕你把自己憋出个好歹来。到时候我出院了,你直接进精神病院了,你让我怎么办?”

  “放心,不至于的。”海同深抱住亓弋,“你对你自己选中的人这么没信心?”

  “这是夸你呢还是夸我呢?”

  “随你怎么理解。”海同深直起身,眼眶虽然还红着,但还是扯了个笑,“你比我坚强得多。”

  “是你比我勇敢得多。”亓弋说,“从你敢于抛下一切到云曲找我开始,我就知道,你比我勇敢太多。我当初是无牵无挂,可你跟我那时候不一样。这段时间,我承受的只是身体上的疼痛,可你经历的是心理上的折磨,我躺在病床上昏睡的时候,你是清醒着煎熬着的,我能明白,也没有忽视你的感受……”

  “说了让你闭嘴。”海同深用吻封住了亓弋后面的话。

  亓弋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禁不住狂风暴雨,不消片刻就腰酸腿软,被海同深抱回到了床上。都是知道分寸的,也都明白彼此的心意,有些话点到为止,没必要直接揭开。海同深把蛋糕放到小桌板上,推到亓弋面前:“今天你主吃。”

  “我可吃不了这么多。”亓弋拿着蜡烛,象征性地插了几根在蛋糕上,“这小蛋糕上插不了三十多根,病房里也点不了蜡烛,只能凑合着了。快许愿吧。”

  海同深从来就没有生日许愿这个习惯,原本想拒绝,但转念想起亓弋从小就没正经过过生日,这些事情或许是他对生日的向往,也就不忍心拒绝,于是双手合十,对着并没有点亮的蜡烛闭了眼,说道:“第一个愿望,希望我爱的人健康平安,远离灾祸病痛。第二个愿望,希望亓弋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第三个愿望——”

  “第三个愿望不能说出来。”亓弋打断道,“还有你第二个愿望算什么愿望?这样不灵的。”

  “心诚则灵,我是寿星我说了算。还有,第三个愿望是最应该说出来的。”海同深握住亓弋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第三个愿望,我希望天下无毒。”


第一百三十二章 番外·生日(下)

  这一年的春节晚,情人节那天正好是大年三十。过生日的事情,在医院说过之后,亓弋并没有放在心上,再加上现在在海云垂家,亓弋就更没想过还会有生日,所以中午在餐桌上看到蛋糕时,亓弋着实有些意外。

  亓弋惊喜的表情被尽收眼底,海同深笑了笑,带着亓弋到了桌边,让他踏实坐好,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道:“寿星最大,今天你坐主位。”

  “别……叔叔和阿姨……”

  “坐着吧。”岑羡走到他身边,“别听臭小子瞎说,家里可没有什么主位不主位的,从来都是随便坐。”

  海云垂也走到桌边,放下手机说:“就是的,方桌一人一边,哪有什么主位?无非是你那边挨着暖气,深深这是心疼你,怕你受凉。”

  “爸!”海同深被戳穿之后有些尴尬。

  “这有什么的?”海云垂随手给岑羡拉开椅子,等岑羡坐好之后才走向旁边空着的椅子,接着对亓弋说,“小弋,你别挑理,今年这是赶上除夕了,中午咱们一起过了生日,晚上就是年夜饭,这样都不耽误。”

  亓弋:“谢谢叔叔,我没事的。其实过不过生日也就那么回事,我这么多年也一直没过过。”

  “还是不一样的。”岑羡把蜡烛插好,“来,先许愿,一会儿切完蛋糕咱们边吃边聊。”

  海同深拿打火机点了蜡烛,之后把蛋糕往亓弋面前推了推。亓弋双手合十,对着点燃的蜡烛轻声说道:“第一个愿望,家人健康平安。”

  亓弋哪里还有家人?这“家人”明显说的就是现在在坐的几人。海同深侧开头轻轻呼了一口气,他觉得最近自己泪点变低了好多。

  “第二个愿望,希望海同深的所有愿望都能实现。”

  “哎——”海同深打断道,“你怎么还学我呢!这个不算,重新许一个。”

  亓弋睁开眼,笑了笑,突然加快了语速说道:“第三个愿望希望所有人都遵纪守法!”

  “欸你这人……”海同深阻拦未果,最后只能转为轻轻叹息,“早知道之前就不给你打样了,你这说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岑羡欣慰地说道:“多好的愿望啊,有小家也有大爱,我们小弋是个好孩子。快吹蜡烛吧!”

  一家四口吹过蜡烛,便开始了这顿生日宴。

  手术之后四个月,亓弋的身体还谈不上完全康复,再加上在医院养成的习惯,现在他午饭后最少也要睡上半个小时。海同深请了长假,这段时间一直陪着,自然也知道这习惯,饭后没说两句话就带着亓弋回了房间休息。他一边帮亓弋铺床弄药,一边说道:“一会儿司机去把两边老人都接来,晚上可能会吵,你抓紧时间休息,养精蓄锐。都是最亲近的家人,你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就算是有亲戚来也没什么,你是怕我不会应酬?还是没出柜?”

  “我是怕你累着!你个小没良心的!”

  亓弋笑着拦住海同深,道:“我有没有恢复好你还不清楚吗?昨天晚上……”

  “你还说?!”海同深把温水和药粒送到亓弋面前,“什么时候添毛病了?疼了都不知道说话!我要没发现呢?你是打算疼晕过去吗?”

  他们原本就是习惯开着床头灯的,昨晚又多了一盏香薰蜡烛,两种光线叠加,把气氛渲染得足够暧昧。毕竟是出院之后的第一次,海同深担心亓弋吃不消,所以让亓弋躺着,全程自己主动。浓烈的纠缠之中,亓弋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出声,只是扭头到没有光源的一侧。

  海同深俯身凑到亓弋脸旁,这才看清他眼尾尚未完全干透的泪痕。一瞬间理智战胜了欲望,海同深把亓弋从床上捞起来,小心地询问:“弄疼你了?”

  海同深肩头承住了亓弋的一滴热泪,他想问,却被亓弋抱得更紧了。少顷,亓弋才出声说:“嗯,有点疼,但是想要,继续吧……”

  “你看我今天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吗?”亓弋吃了药,“真的没那么疼,我就是想起以前了。”

  海同深没再回味昨晚的事情,顺着亓弋的话问道:“以前?多久以前?”

  亓弋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很快就找了舒服的姿势躺好:“那天晚上,我计划好了所有,其实也想过最后跟你好好做一次,但是没想到做完饭我就不太舒服,等你上床的时候,我连说话都快没力气了。”

  海同深知道亓弋说的是他诈死离开前的那一天,那晚亓弋在家做了一桌云曲风味的饭,海同深第一次吃了折耳根。以为是最平常的一天,后来事发,海同深才品出那顿饭中蕴含着的,淡淡的告别的意味。因为前路艰险,生死难料,所以才想留下些温馨平淡的记忆。

  “最后?!”海同深咬牙说道,“什么就最后?!谁告诉你那是最后!”

  亓弋顺从地改了口:“嗯,不是最后。”

  “你可真知道我的软肋在哪!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心脏不舒服你都忍!那是要命的你知不知道?!你要不想让我知道就干脆藏好一点,偏偏又给我留下个药盒让我后知后觉,你怎么这么会折磨人啊?!”

  亓弋避开海同深炽热的眼神,侧了身勾住他家居服的袖口,低声说:“我第一次心悸难受之后,就想到了可以用这件事来骗取孔娜的同情心。当时我压根没想让你掺和在里面,不告诉你也是猜到了你知道后肯定会把我扭送到医院,我怕耽误我的计划。留下药盒是因为我不敢确定到底内鬼渗透到哪一层,如果咱们身边真的有,这药盒算作物证,被内鬼看到之后肯定会告诉那边,也算是给我一个辅证。”

  “连自己都利用。”海同深伸手攥住亓弋的左臂,隔着衣服碰到了他左臂瘢痕处,“这里也是,切开瘢痕用来藏定位器。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干什么要把自己当成工具?!多疼啊……”

  “深哥,”亓弋抬了手,抚过海同深的眼尾,“我错了,我发誓以后不会了,别难过。”

  海同深上了床,把亓弋翻了个身抱在怀里:“以后都这个方向睡,那边压心脏。”

  “这样抱着我,你不就压着心脏了吗?”

  “我没病!不像你!不许顶嘴!”

  亓弋往海同深怀里蹭了蹭,笑着说:“以后真的不会了。深哥,我拼尽全力搏这一次,以后就躺平等退休。”

  “我巴不得你现在就退休!我给你供在家里,不让你再受一点伤。”海同深用手盖住亓弋的眼睛,“赶紧睡觉,睡醒了带你遛弯去,提前享受退休生活。”

  “嗯。”安静了许久,甚至海同深都以为亓弋已经睡了,亓弋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楚地落在了海同深的耳朵里。

  “昨晚我是在想,幸好我还活着。我还能见到你,拥抱你,和你做最亲密的事情,这种感觉真好。”

  想起昨晚的场景,海同深眼眶一热,险些淌下泪来,他摸了摸亓弋的头发,低声哄道:“快睡吧。”

  睡醒之后亓弋有了精神,海同深就带着他去了之前去过的“3号地”。原本那地方就没什么人,赶上大年三十就更没人了。两个人轻车熟路地上了楼,进入训练室之后海同深就锁了门。

  “怎么?趁着现在想打赢我?”亓弋调侃道。

  海同深拉着亓弋坐到长凳上:“现在我也不会赢你。上次带你来这里的时候我就在想,这辈子都输给你好了。”

  “那时候就想这么多了?”

  “你那天在这里发泄了两个小时,足够我想很多了。”海同深目光炯炯地望向亓弋。

  亓弋抬起手弹了一下海同深的额头:“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当初是海同深说的这话,海同深没想到亓弋还记得,他笑得眉眼俱弯,说:“拿吓唬小孩的话吓唬我?”

  时隔将近一年,两个人的对话颠倒,两颗心比那时候更近了。亓弋刚要说话,海同深就接着说道:“拿吓唬小孩的话吓唬我也没关系,不止眼睛给你,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了。”

  “话是挺好听的,但我怎么觉得你在憋坏呢?”亓弋说。

  海同深撇了嘴,站起身说:“这里怎么也算是咱俩感情进步的一个见证地吧?带你故地重游一下就是憋坏?”

  “好好好,不是憋坏,是我想多了。”亓弋伸手去拉海同深的手。

  海同深用力捏了一下亓弋的手,之后松开他,转身往旁边走去:“这段时间一直没抽出空过来,之前送过来的新装备还没换上,你看你拧成麻花的那个沙袋还在那儿吊着呢。”

  “所以今天只是来换装备?”

  “带你出来安静安静,咱俩在外面耗到晚饭时间再回去就行。”海同深说着就走到那些报废的装备旁边操作起来,“你要是在家总得支棱着,不想让你累。”

  “你家亲戚很多?”

  “不算多,但也不少。不过走得最近的就只有我小叔一家,一会儿除了四位老人也就只能见到我小叔和婶婶,我堂弟今天值班,咱们睡觉前能见到他就不错。”

  “什么工作啊?大年三十还值班?”

  “同行,不过是搞技术的,新区分局技侦的。”

  “滨江新区……”亓弋偏头回忆片刻,道,“我去过他们分局,公示栏上没看见有跟你同姓的啊?”

  “我婶婶是稀有姓氏,复姓端木,而且是独生女,所以很早的时候他们就定好了,孩子得跟婶婶姓。”海同深已经把站桩换好,接着走向旁边的沙袋,同时说道,“对了,这几天假期,你想回家看看吗?”

  “不了。”亓弋说,“兰叔说我爸妈那些亲戚现在都过得挺好的,我不想去打扰他们了。让他们知道还有我的存在也没什么意义,而且之前那些年没法解释,我现在这么突然冒出来,这钱财感情混在一起掰扯不断,未来都是麻烦,没必要。”

  “毕竟是血脉亲人。”

  “感情是相处出来的,一条血脉什么都证明不了。”

  海同深知道亓弋的性子,也就没再劝,只轻轻叹了一声:“算了,反正这亲缘关系什么的,你自己的感悟肯定更多,你决定就好。你要不愿意打扰他们也没关系,反正还有我。”

  “嗯,有你就足够了。”亓弋说。

  “呼!”海同深把新沙袋换上,才道,“别说,我最近也缺练了,以前这沙袋我一个人扛完全没问题的。”

  “我帮你——”

  “坐下别动!”海同深预判了亓弋的动作,直接出声阻拦道,“伤病号要有自知之明,别捣乱。”

  亓弋连站都还没完全站起来,就被这一句话堵了回去,只好又坐了下来:“我没那么虚。”

  “我知道你可以,但我不想让你动,听话好不好?”

  亓弋:“好,那你也注意安全,留神你那胳膊。”

  “这个也——好了!”海同深一鼓作气,走向最后一个还没有更换的沙袋,中途还抽空看了一眼亓弋,确认他真的坐在原地,才放心说道,“最后一个了,换完之后我也不折腾了。”

  “一会儿还有安排?”

  “没想好,你有什么想——卧槽!”海同深的话被一声低骂打断。亓弋现在所在的位置,视野正好被沙袋挡住,他听到声音不对,立刻起身小跑着到了海同深身边。

  在沙袋后面,海同深正跪在地上,垂着头,用左手拢住自己的右臂。

  “怎么了?又脱臼了?让我看看。”亓弋的语气中充满焦急。

  “嘶——”海同深咬牙说道,“没事,我自己能行,你别急,过来给我只手,让我借个力。”

  亓弋靠近了海同深,刚刚弯下腰把自己的左手递过去,就被海同深一把抓住,阻止了他后面的动作。下一秒,海同深本该无法自由活动的右手突然抬起,把一枚戒指稳稳当当地套在了亓弋的无名指上,而海同深此时正是单膝跪地的姿势。亓弋虽然在感情上没有什么经历,但戒指和单膝跪地意味着什么他还是非常清楚的。

  “你……”

  “可以吗?”海同深望向亓弋,眸中尽是虔诚而渴求。

  亓弋笑着说道:“你都戴上了,我还能拒绝不成?”

  “你想拒绝吗?”

  “我想拒绝你也戴不上,这点儿反应能力还是有的。”亓弋弯下腰把海同深拉起来,“胳膊没事?”

  “嗯,没事。”

  亓弋率先环住海同深的腰,两个人贴的极近,呼吸都已纠缠在一起,对视时,情不自禁。亓弋向前凑了凑,一个吻就这样达成。

  亓弋侧了头,在海同深的耳边说:“还说没有憋坏?”

  “这怎么能是憋坏呢?”海同深故意把那个“坏”字咬的很重。

  亓弋不无埋怨地说:“赶紧去做手术,把你这胳膊治好了吧。”

  “那得等你有空陪我才行。”

  亓弋现在还是处在调查阶段,要保证随叫随到,是在“有限的自由”中,这是必须要走的流程,两个人都知道规矩,亓弋之前还经历过一轮,所以也都能理解。

  两人一起把最后一个沙袋挂好,走回到长椅旁,海同深才从口袋里又拿出一枚戒指交给亓弋:“该你了。”

  “我刚要问。”亓弋接过,把戒指套在了海同深左手的无名指上。

  “等等……”海同深攥住亓弋的左手,思忖起来。因为左臂的伤,亓弋其实一直都很少用左手,但不止刚才,其实是从还在医院时就开始了。海同深回忆起来,自从自己偷偷量过亓弋的指围后,亓弋就开始用左手接物了。海同深抬了头,犹疑着问,“你刚才不会是猜到了吧?你为什么伸左手来扶我?!”

  “你觉得呢?”亓弋笑着反问。

  “我还以为瞒得挺好的。”海同深有些懊恼。

  “确实挺好的,演得也不错,我刚才真以为你脱臼了,但是你不让我蹲下,我就猜到了。”亓弋说,“之前在医院,你量我指围的时候我知道,但后来这段时间一直没动静,我就以为你还没准备好。”

  “确实是刚刚才准备好的。”海同深摸着两个人的戒指,“昨天才拿到戒指。”

  “这个?是很难订货吗?”亓弋不解,因为他手上这戒指就只是个非常普通的素圈。

  “不是难订,而是这戒指是独一无二的。”海同深拉着亓弋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这是那枚子弹。”

  “……”亓弋难掩惊讶,呆呆地看向海同深。

  “我从防弹背心里拆出来的,这枚子弹当时已经变形嵌在陶瓷片里了,我为了要这个子弹,跟领导们申请了好久,这月初才拿到手。找了老师傅来帮忙,因为怕做错,所以最后决定是把铜熔了重新铸,也还好你那枪用的是铜子弹,要是咱们国产的钢制子弹,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弄了。不过因为要带你回来过年,最后抛光刻字来不及了,是让老师傅帮我做的,昨天晚上才快递给我。”海同深摸了摸亓弋的下巴,“真的有这么惊讶吗?”

  亓弋缓缓点头:“太用心了,我完全没想到。”

  “对你,怎么用心都不为过。”海同深亲了一下亓弋的手背,“你平复一下心情,这才是第一个。”

  “什么第一个?”

  “这可不是你的生日礼物。”海同深从羽绒服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方盒,“这个才是。”

  亓弋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个非常眼熟的车钥匙。

  “你疯了?!”亓弋几乎是脱口而出。

  海同深拍着亓弋的手示意他放松:“之前你撞毁的那辆车,领导说了给报销,去年底报销就已经回来了,我就又添了点儿钱,找小虞儿走了个关系,提前提车了。”

  “我当初要那车是因为我以前在那边——”

  “我知道,你以前在缅北就是开老款牧马人的,你回来要了一辆新款的也是要营造一种没跟过去切断的感觉,我都明白。但是你也说过你是真的喜欢这车,是不是?”

  “这倒是。”亓弋点头。

  “那就行了,现在没有别的事情干扰了,喜欢就买,咱又不是买不起。车牌没换,还是之前那个号,手续都办好了。”海同深把钥匙放到亓弋手中,“生日快乐。”

  “你这……不行,太贵了!”

  “你看啊,过生日得吃蛋糕吧?今天那个蛋糕就六百多。还得吃饭对吧?生日大餐肯定不能太差,人均五百是最低标准了,俩人就是一千。然后还得有礼物是不是?这么一算,过个生日怎么也得两千起步。就按每年两千的预算,算到今年就有小七万了,我这不过是把之前的生日花销一口气补给你了,算下来这钱还没花够呢,本来你原本开的就是顶配了,我只是给你换了套内饰和座椅。”

  “什么就两千预算?什么蛋糕啊就六百?金子做的吗?!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比那富二代还能花钱?!而且三十年前物价还不一样呢!你怎么胡搅蛮缠的?”

  海同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亓弋嘴上亲了一下,说:“反正买了,送了,车可是开出4S店就贬值,你打算卖吗?”

  亓弋哭笑不得,觉得这样蛮横的海同深是从未见过的,但难得的有些别人见不到的可爱,于是回答道:“好好好,不卖,开到报废我都不卖。”

  “这还差不多。”海同深拍了拍亓弋的后背,“走,下楼。”

  “还有啊?”

  “放心,最后一个了,不在这里。”海同深把门锁好,又在电梯里提前帮助亓弋把围巾和羽绒服都系好,“屋里暖气足,出门得穿严实了,不然被风吹了太容易感冒。北方的风烈,跟南方完全不一样。”

  “我从小在这儿长大的。”

  “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你再受一点罪。我一想到你小时候都是被糊弄着长大的就难过,虽然明白这种东西弥补不过来,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现在有人疼你了。”

  亓弋垂了头,看着海同深摆弄着自己围巾的手,心里酸酸软软的,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落泪,只低声道:“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电梯把二人带到了一层,海同深拉着亓弋走出大门,用钥匙打开了车的后备箱。入眼,是成片的绿色。

  “别人家后备箱都是放玫瑰花,你这是什么?玫瑰花梗?”

  “你都说了,现在外面卖的玫瑰实际上都是月季。”海同深拉着亓弋的手走到车边,“那我何不干脆直接送你月季?”

  走近了亓弋才看见,那不是花店里卖的包装好的鲜切,而是许多盆盆栽摆放在一起。

  海同深说:“我其实不太会养花,估计最后这些还是得交给我妈来伺候,但我还是买了。玫瑰随处都有,但是绿萼——”

  “深哥。”亓弋唤了一声,打断了海同深的话,却没再继续说。

  “嗯?怎么了?”没有等到亓弋说话,又因为亓弋一直低着头,看不到表情,海同深便低下头去看,这才发现亓弋已经红了眼。海同深心里发慌:“这是怎么了?不喜欢吗?那我——”

  亓弋直接抱住了海同深。海同深一向不怕冷,冬天穿羽绒服也大多敞着,亓弋这一抱上来,海同深也没多想,下意识地就用羽绒服把亓弋包了起来。只这一个动作,就让原本还在强忍着的亓弋破了功,眼泪不受控地落下,很快便浸透了海同深穿在羽绒服里面的卫衣。

  海同深玩笑着调节气氛和情绪:“刚才给你戴戒指的时候都没哭,我还说备着的纸巾今天用不着了,怎么这会儿看见花反倒哭了呢?亲爱的,你这泪点是真跟别人不一样啊。”

  “把你准备好的话先说完。”亓弋埋在海同深的肩头闷声道。

  “好。”海同深拍着亓弋的后背,低声说,“我想说,玫瑰到处都有,但是绿萼并不常见。我查过了,绿萼月季是原产于国内的植物,历史很悠久。属于我国的品种,最终还是要扎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壤里。当初我们的行动代号是落叶,落叶终要归根,绿萼属于这片土地,而你也回到了我的身边。”

  “还有吗?”

  海同深贴在亓弋的耳边:“还有,生日快乐,情人节快乐,以及,纪念日快乐。”

  许久之后,亓弋终于抬了头,鼻尖眼角还泛着红,他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道:“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谢谢你让我知道有人疼我。深哥,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