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渊薮>第八十七章

  海同深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市局的,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里,他心里那根弦松了紧,紧了又松,几乎已经快要失去弹性。

  尸体被送上解剖台,被烧过后的焦黑透过裹尸袋映在海同深的眼中,让他失去了思考能力,也没有了理智。解剖室的准备间内,海同深拦住在做准备的谢潇苒,转向晏阑说道:“让苏行来。”

  “潇潇可以做。”晏阑回答。

  “不,让苏行来。”

  晏阑:“你如果觉得潇潇资历浅,可以让你们技术大队的法医来,或者请刚退休的方法医回来,我替你去接人。”

  “不!我要让苏行来!”海同深崩溃地看向晏阑,哽咽着说道,“让苏行来,他是王军的徒弟,他可以帮我证明——”

  “不行。”出乎意料的,晏阑在这个时候并没有选择照顾海同深的情绪,而是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个要求。

  海同深的语气中又充满了哀求:“我求你,让苏行来好不好……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就这一次,我求求你了行不行?”

  晏阑站在原地,没有回应。

  “晏阑!”海同深失控地揪住晏阑的领口,“我说让苏行来检!你们来这里不就是来帮我的吗?!如果不干活,那他过来干什么?!”

  晏阑反手把海同深压在了墙上:“你给我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你告诉我怎么冷静?!现在躺在那儿的不是你在意的人!你当然可以随便说说就算了!如果是苏行躺在那儿你还会这么——”

  晏阑吼道:“海同深!你发疯也得有个度!苏行他爸当年是被烧死的!他从来不碰焦尸!”

  寂静蔓延开来,谢潇苒已经退至角落里,尽量压低呼吸的声音,让自己跟环境融为一体。一个是专案组领导,一个是单位的半个领导,现在解剖台上摆放着一具疑似同事的尸体,两个领导吵架,说的又是自己师兄的事情。谢潇苒恨不得变成用过的手套,自己钻进医疗垃圾桶里,这样就不用在现场见证这样的尴尬时刻了。

  解剖室的门被推开,苏行走了进来,淡淡地看了二人一眼,说道:“我来主检,潇潇配合,技术大队再来个人记录。二位领导要打出去打,解剖室不是你们打架的地方。”

  “苏——”

  “出去。”苏行打断了晏阑的话,走到水池边开始洗手,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晏阑一瞬间没了脾气,他推着海同深离开解剖室。很快,技术大队的法医高骞就走了进来。

  “苏……法医……”高骞年纪比苏行大,但是资历和职级却没有苏行高,突然被安排进来,他连该怎么称呼都没想好。

  “高哥,叫我苏行就好。”苏行主动缓和了气氛,“你学历比我高,我只是入职比你早而已。今天我来主检,咱们第一次配合,如果有问题及时沟通。”

  “欸好,你别客气,千万别客气,也别叫哥了,差不了几岁,就直接叫名字吧。”高骞松了口气,跟着开始做解剖前的准备。

  三人先后进入解剖室,苏行站在解剖台前,却迟迟没有开始。

  “师兄,要不我来吧?”谢潇苒轻声询问道。

  苏行闭了眼,深呼吸两次,压制住心理和躯体的双重反应,自言自语般说道:“没什么不能克服的。这只是工作。”

  “师兄?”

  “没事。”苏行再次睁开眼,伸手拉开了尸袋。

  解剖室的门关了多久,晏阑就在门口陪着站了多久。所有人都知道尸检结论对这个案子,包括对整个市局意味着什么,而在看到海同深失控崩溃的模样之后,即便是专案组最为迟钝的宋宇涛也已经明白了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没有人去打扰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的海同深,也没有人敢走到那静默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的晏阑身边,更没有人敢去会议室面对廖一续。专案组剩下的三个人,郑畅已经玩坏了第三个解压玩具,宗彬斌把器械室里所有的健身器械都用了一遍,而宋宇涛则蹲在市局外的马路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当解剖室的门再度被打开时,已经是六个小时之后了。

  “12点会议室开会。”在收到廖一续在工作群里发的这条通知之后,所有人都攥着手机重重叹息,该来的总要来,需要面对的结果,不会因为逃避就有所改变。

  苏行是最后进入会议室的,一向笑脸迎人的他难得地没有任何表情,更没有任何开场白,直接开始了情况介绍:“6月11日5点17分,技术大队接收无名尸体一具。尸检于5点32分开始,由主检法医苏行和主检法医谢潇苒进行解剖,记录人高骞,因相关案件保密条例规定,经省厅领导特批,此次解剖摄像也由高骞协助完成。下面进行尸体情况通报。死者男性,尸长182.6厘米,年龄在30到35岁之间,发育无异常,营养良好,体形偏瘦。尸体头面部、颈部、背部及四肢均有大面积烧伤痕迹,全身烧伤面积达52%,其中头面部和四肢的烧伤程度达Ⅳ度,皮肤组织已经碳化,面部无法辨认,指纹也无法提取。尸体体表其余部分烧伤程度为Ⅱ、Ⅲ度不等。分离尸体皮肤表面附着物并分析可以得出,死者生前穿着白色棉质短袖上衣、深蓝色牛仔长裤,死者的鞋袜均已丢失。死者左手中握着一个金属材质的指尖陀螺,在指尖陀螺底座与叶片之间的夹缝找到了信号发射器。这个物证已经交给技术大队进行分析,照片附在电子版报告中,大家通过系统就能看到。”

  郑畅用余光瞄了一眼海同深,海同深仍旧在仔细地拼装着被自己摔碎的指尖陀螺,仿佛并没有听到苏行在说什么。

  苏行把尸检报告翻到下一页,接着说道:“解剖发现死者呼吸道及口腔内有烟灰与炭末沉积,同时死者的呼吸道中还有少量蕈性泡沫,推断死者被烧伤时和落水时仍有生命体征。根据蕈形泡沫的体积和尸体其他特征分析,死者死因并非烧死,也并非溺死。死者后背灼烧面积过大,但根据残余可辨认的皮肤及肌肉组织分析,死者的后背有陈旧性刀疤,自右肩胛骨贯穿至第一腰椎左侧3cm止。根据瘢痕组织分析,受伤时间在10年左右。死者左侧肱骨有多处骨折愈合线,并有医用钢钉置入,证明死者生前曾因肱骨粉碎性骨折进行过系统治疗,受伤时间在5年以内。同时,死者胸骨剑突上1cm靠近右侧第六肋位置有损伤,根据损伤形状及周围细小骨裂线及骨痂推测,死者曾经遭受过枪弹袭击。子弹对胸骨造成了贯穿伤,但并未对身体和其他脏器造成贯穿伤,推测子弹在射入体内后尖端打穿胸骨柄,因势能不足而嵌入胸骨柄,后由手术方式取出。另外,死者的左侧第三肋、第四肋、第五肋和右侧第四肋有骨折愈合线,左腿腓骨、右腿腓骨和胫骨都存在骨折愈合线,这些愈合线的产生时间都在5年之内,精确时间为3至5年。”

  海同深手中的零件掉到桌上,发出了轻微的响动,他仍旧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捡起那个零件重新开始拼装。

  苏行虽然不清楚亓弋到底都受过哪些伤,但看海同深这反应,也已经能猜到。他把注意力转回到尸检报告上,强迫自己不去想,接着说道:“血液检查结果表明死者生前半年内没有吸毒史,但血液中检出了少量的丙泊酚残留。内脏解剖发现死者肺部肺泡有极小范围的坏死,怀疑生前不久曾有肺损伤。同时死者曾经进行过脾全切手术,心脏的心肌纤维断裂,血液呈暗红色,流动不凝,腔静脉存在少量淤血,心肺浆膜有少量点状出血,符合心源性猝死的尸体特征。其余内脏并未检出器质性病变,且符合烧伤后人体各器官代偿活动所留下的痕迹。结合死者生前遭遇,目前我们的推测是,死者是由于大面积深度烧伤合并麻醉剂作用而引起的心源性猝死,但不能排除死者生前曾患有未达器质性病变的心脏疾病。死者心包外有瘢痕组织,是陈旧性损伤。按照死者生前几年受伤的程度来看,他的身体状况较常人来说会相对弱一些,但他的肌肉含量高,应该是有保持锻炼的习惯。同时,之前在现场附近提取到的血液已经确认是来自这名死者的,但死者面部损毁严重,身上也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和证件,所以现在仍然不能确认死者身份。”

  最后这句话是事实,在此时也是一种极大的希望。虽然这名死者身上的伤和身高体形与亓弋几乎完全一致,但只要没有DNA,都不能确认那就是亓弋。海同深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他抬起头看向苏行,语气中已带了心如死灰的情绪,平静,但绝望:“我想去看一眼。”

  安静片刻,苏行回答:“可以,但不能触碰尸体。”

  海同深直接站起身,说道:“你带路,就咱们两个人进去。”

  晏阑原本要说话,却被苏行用眼神制止。从六个小时前那一句“出去”之后,这是两个人第一次交流,晏阑拿不准苏行现在的状态,虽然心里千万个担心,但还是全部忍了下来。

  苏行走进解剖室,让还在做收尾工作的谢潇苒暂时退出去,自己也站到了旁边角落里。海同深看着摆放在解剖台上那具面目不明的尸体,轻轻摇头:“不……这不是他。”

  “没有人说这是他,但现在也不能证明这不是他。”苏行说道。

  “我说了,这不是他,这肯定这不是他!我对他的身体太了解了,哪怕伪装得再像,不是就是不是。”

  “海支。”苏行用了官方称呼,“你应该清楚,这具尸体牵扯刑事案件,按照规定,你并没有资格认尸。”

  海同深骤然转身:“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实情。海支,什么叫作‘亲属’,你应该清楚。在这间解剖室里,我所说的话,都是我的职业所主导的。”苏行走上前,将放在尸体脚下的白布展开,一边覆盖尸体一边说道,“我刚才说过,现在不能确认死者身份。再说明白一点,只有通过DNA比对才能确认死者到底是谁。”

  “他家里没有任何他留下的DNA!”海同深道。

  “那你家呢?你家也没有吗?”苏行已经把白布盖好,他摘了手套,转过身看向海同深,“带我去你家,我亲自做痕迹提取。”

  “我……”海同深却没有动。

  “薛定谔的猫,对吧?”苏行语气淡淡,“只要这具尸体一天不能确认身份,你就依旧可以抱着他还活着的想法继续下去。如果你不是警察,我不会对你的选择进行任何置喙。毕竟每个人都有选择怎样面对生活的权利。但你是一名刑警,现在这具尸体牵扯的是一个大案,你的个人情感不能成为阻碍案件侦破的东西。海支,有件事我可能没告诉你,亓支曾经在发现吴云洁尸体的现场问过我一个问题,他问我,如果死者是我认识的人,我是不是还能保持冷静。我当时告诉他如果真的是我认识的人,我会更加冷静。因为只有冷静客观地完成尸检,才能确定死因找到凶手。这是我能为逝者做的最后一件事,我肯定要做好。现在我把这句话也同样告诉你。同时,你也冷静想一想,一个绝对不会交浅言深的卧底,一个一向独来独往不评价他人的人,一个以案子为先的警察,为什么会在案发现场提出这样一个跟当时环境并没有很大关联的问题。这不值得怀疑吗?我和他的关系实际上并不算亲密,如果不是套着你和晏阑的交情,我们顶多也就是点头之交的同事而已,我并不认为他会向我流露出个人情感偏好,我也不认为他是那种会无意中透露出自己情绪的人。那天我是后面才到达的现场,如果他真的想找个法医询问那个问题,为什么不是谢潇苒?谢潇苒才是专案组的法医,而我只是顶着休假名义过来协助的而已。是他不习惯跟异性单独说话讨论这种问题,还是他认为那个问题只需要向我确认?海支,你比我了解他,我想你心里应该已经有答案了。”

  海同深直愣愣地看着苏行,许久之后,他垂了头,说:“你冷静的时候真的挺可怕的。我现在带你去我家。”

  二人并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去了海同深的家。海同深此时甚至都不敢面对自己的家,他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让苏行单独进屋进行工作。晏阑最终还是跟了过来,就在苏行刚从主卧卫生间检查完出来时,海同深家的门铃就响了,他打开门,见是晏阑后并没有说话,又坐回了换鞋凳上。苏行表现得仿佛没有看见晏阑一样,径直去了次卧旁边的卫生间。玄关处的二人一站一坐,听着屋里的轻微响动,各自心中都百感交集。海同深把手肘放在大腿上,身子弓着,低垂着头,几番深呼吸之后才终于开口:“对不起。”

  “什么?”

  “早上,我不该逼你的,也不该逼苏行。我真不知道他爸的事。”

  “行了,翻篇吧,咱们之间用不着说这个。都这种时候了,没人会跟你计较这些的。”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苏行从卫生间走出来,径直走到玄关处站定,说:“海哥,你家里也被收拾过了。”

  “什么?”海同深猛地抬起头来。

  “卫生间里只有你一个人的洗漱用品,淋浴间和浴缸里也没有提取到任何有效的指纹和毛发。而且现在即便提取到指纹也没用,那具尸体的手也被烧焦了,没办法进行指纹比对。”

  海同深立刻冲进主卧卫生间,果然,洗漱台上只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套水杯和牙刷孤零零地摆放着。回到熟悉的环境,“失去”的具象意义在这一刻骤然炸开,海同深几次被自己压制住的情绪终于全面崩盘,如泄洪一般失去了控制,他将卫生间的门重重关上,失声痛哭起来。

  苏行被关门的动静震了一下,他踉跄着后退,紧接着就跌入晏阑的怀抱。

  “放开我。”苏行轻声说,“别干扰我,我怕我撑不住。”

  “撑不住可以不撑。”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证据。”苏行还是挣脱了晏阑的怀抱,他抬起一只手臂撑在墙上,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用这种姿势缓解着针刺般的头痛,也是在让自己冷静。

  “别撑了,你脸色太差了。”晏阑再次走到苏行身后,像是怕他会晕倒一般把他围住,但并没有真的碰到他,只是给了他一个安全的范围。

  苏行轻轻摇头,半晌之后才抬起头来,他把手臂向下挪了挪,准备攒足力气站直,目光却在这时扫到了主卧的床头柜。愣了几秒后,苏行转身挡开晏阑的保护,走到卫生间门口,直接推开了门。在海同深还没反应过来时,苏行就蹲下来抓住他的手臂,问道:“海哥!告诉我!你跟弋哥到哪一步了?”

  “什、什么?”海同深脸上仍然挂着泪。

  “你们做没做过?!”

  “苏行!”海同深猛地推开他,哭着吼道,“你他妈有病吧?!”

  “客体上的精斑能保存很长时间!”苏行提高了音量。

  这话一出,无论是赶来阻拦的晏阑还是正在情绪失控的海同深都愣了。

  苏行接着说道:“我没工夫八卦你们的感情生活,你只要告诉我他有没有可能在你家留下过精斑!”

  “沙发上……还有……北阳台柜子里收着的深蓝色的床单……但是那个洗过了……”

  苏行松开海同深,直接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