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渊薮>第三十四章

  “我今天开了一天的会。”廖一续的声音带着无法避免的疲惫。

  亓弋戴着蓝牙耳机,在市局的后院踱步,他回答说:“其实我觉得开会并没有什么意义。”

  “好啊,那等你当上领导的时候就把开会这个形式取消。”廖一续长出了一口气,“不过那时候就算我还活着也肯定退休了,我是赶不上了喽。”

  “我当不了领导,我没有老板那样的适应能力。”亓弋说。

  “你以为老板不烦啊?那会儿他可是一听开会就头疼。”廖一续笑了笑,终于还是说起了正事,“你那边怎么样?”

  亓弋踢着脚下的碎石子,说:“瞒不住他。”

  “那你的态度?我是说关于公开身份。”

  “还是尽量控制知情范围吧,在彻底解决这件事之前,我不想费心去跟无关人员周旋,也不想让他们都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不喜欢。”

  “人家那是仰望英雄,你还不喜欢?”

  “我不是英雄,我就是个普通人。”亓弋说。

  廖一续道:“该是你的,早晚都会是你的,只是时间问题。老板说你已经决定了,我就不劝你了,需要什么随时跟我说,我全力配合。只有一点,别拼命。”

  “那不可能。”亓弋说得很平静。

  “那我换个说法。”廖一续顿了顿,才继续下去,“只有想活着的人才能真的活下去。无论是想活着亲手抓住毒贩,还是想活着再看一眼你留恋的物件或是人,你心里总得有个盼头。老板说这次见你觉得你变化挺大的,他问我原因,我跟他说了。”

  “然后呢?”

  “没然后,老板对这事没意见,而且就算真的有意见你也不会听的。毕竟这是你的私事,对吧?”廖一续笑了一下,“有人能拉着你是件好事,之前我和老板都担心你这次是要孤注一掷的。”

  亓弋说:“我不会被私人感情拴住,如果真的需要我孤注一掷,我也会义无反顾。”

  “我知道,这事不说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廖一续道,“案子那边如果有什么新的进展你随时跟我同步。我明天去跟老板见个面,快的话后天,慢的话也不超过这周,我会去俞江。”

  “嗯,知道了。”

  挂断电话,亓弋看着眼前的市局办公楼发愣。如果这个时候转身离去,或许对所有人都好。这原本也是他的计划,他原本也是这样在执行的,可偏偏,有个人锲而不舍地一次次撞到自己身边,一次次让自己和这栋建筑里的这些人有了牵扯。他的名字那样冷,总无法避免地让人想到阳光都无法穿透的深海。可他的心却那样火热,有着用不尽的热情和永远积极乐观的心态。以前总听人说生不逢时,此刻亓弋却想,有些相遇,也是不逢时的。如果不是此时,如果再晚一些,如果是在自己解决掉所有垃圾之后遇到他,那该有多好。

  “回我家吧。”海同深的声音在亓弋耳边响起。亓弋骤然回神,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道:“不用,我回自己——”

  “既然知道现在自己不安全,就不应该拒绝。”海同深说,“我家有客房,我又不是禽兽,还能吃了你不成?而且,奇异果小朋友,你还记得我在追你吗?知道你有危险还放你自己回家住,那可就真的太不是东西了。哪有这么追人的,你说是不是?”

  “什么小朋友……我都多大了……”亓弋喃喃道。

  “还知道自己多大啊?那作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成年人,遇到点儿事就想跑,是不是不太合适?”海同深轻轻拍了下亓弋的手臂,示意他一起走,“案子的事情可以不告诉我,你不想说的秘密也完全可以不说,咱俩好歹还是在互相接触阶段,你把自己关起来算怎么回事?”

  “我没有。”

  “那你要回自己家?”

  “我……那我回去拿点儿东西。”

  “这还差不多。”

  当晚,亓弋洗完澡后出来接水,看到海同深在沙发上翻看资料,随口问道:“有查到什么新的东西吗?”

  “算是有吧。”海同深道,“你要没事就过来坐会儿。”

  亓弋想了想,最终还是端着水杯走到了沙发旁。海同深稍稍挪了一下,道:“随便坐,愿意挨着也行,愿意去那边也行。”

  “本来没想法,你这么一说,好像我坐哪儿都不合适了。”亓弋把水杯放到茶几上,指了下海同深的腹部,“伤口还没好?”

  “长新肉呢,痒。”海同深拍了拍身边,“不知道坐哪就坐我旁边,正好有事跟你说。”

  “嗯,说吧。”亓弋坐到了海同深身边。

  “梁威他们在唐临的住处发现了一张你的照片。照片拍摄的时间应该有些年头了,但相纸相对较新,是翻拍的还是二次冲印的他们还在做分析。”

  “嗯,是需要我提供帮助吗?”

  海同深无奈:“我没话找话呢你听不出来?”

  “哦……”亓弋低垂着头,无意识地揉着自己的手腕。

  海同深凝视着亓弋,半晌之后才轻声问:“你觉得我差在哪了?”

  “什么?”亓弋不明所以。

  海同深:“你没有抗拒我的接近,对我那些得寸进尺的要求也全盘接受,昨晚咱俩聊过之后你也知道推不开我,我也感受到了你的心意,但你还是不打算让我们俩的关系再进一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亓弋摇头:“不是你,是我。”

  “我不在意你那些秘密,也不在意你那些无可奈何的隐瞒——”

  “但是我在意。”亓弋打断了海同深的话,“我连最基本的坦诚都做不到,这对你不公平。”

  海同深:“我们俩之间不需要那种冠冕堂皇的公平,亲密关系难道不就是建立在互相亏欠上的吗?”

  亓弋小心翼翼地抬眸,却正撞上了海同深那炽热的目光。不喜欢吗?怎么可能。欲望在推着自己沉沦,理智则在前面立下层层路障。亓弋知道,走向海同深的这一路,注定是坎坷的。他可以及时止损,他也应该及时止损,可这世间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再等一等吧。”亓弋垂下眼皮,眸中的渴望与不甘,还有理智拉扯感情的痛苦,都顺着纤长的睫毛缓缓逸出,化成了那一丝轻轻的颤动。不出意外,这颤动撞在了海同深的心尖上。海同深又凑近了些,他抬起亓弋的下巴,半是强迫地让亓弋面对着自己。

  亓弋没有躲,只是在海同深再次靠近时闭上了眼。少顷,耳边传来一声轻笑。“这么紧张吗?”海同深问。亓弋没有回答,未几,他感觉到一个吻落在了自己的额头上,轻柔得仿佛蜻蜓点水,一触即离。亓弋的脸颊染上红晕,连呼吸也不由自主地粗重起来,即便他努力压制,也还是无法平静。海同深看在眼里,更是心疼,他轻轻揉了揉亓弋的头发,叹道:“算啦,你比我要辛苦得多,我不逼你了。”

  “对不起。”亓弋低声道。

  “不用道歉。我应该谢谢你刚才没有推开我。”海同深笑笑,与亓弋拉开了些距离,他站起身,把刚才搭在腰间的薄毯拎起来搭在手臂上,薄毯垂下,正好挡住了他昂扬的欲望,“困了,我去睡觉了。”

  “你……生气了吗?”亓弋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真的是困了。”海同深仍带着笑,“这几天太累了,熬不住了。”

  亓弋:“那你今晚如果不舒服记得叫我。”

  “好。”海同深应了,直接走进了卧室。

  主卧卫生间内,海同深打开花洒,试图用冷水浇灭自己心中的灼烧感。早知道就不一时兴起让他搬过来了,现在只能自己灭火,最后难受的不还是自己吗!这冷水澡足洗了半个小时,海同深才真正冷静下来。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客卧里,亓弋也在辗转反侧,仔细回忆着和海同深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越回忆,他就越意识到海同深的好,也更觉得自己配不上。翻了个身,亓弋看到放在床头的指尖陀螺。他伸手将那指尖陀螺拿过来,没有转动,而是攥在手心里,直到焐热。被子上有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和之前海同深送给自己的那瓶精油味道一样,亓弋把头埋进被子里,用力地吸着那上面的味道,在全黑的环境中缓缓闭上眼,小心而珍重地亲吻了一下手中的指尖陀螺,像是在回应那个落在额头的亲吻。

  次日,两个人谁也没有提前一晚的逾矩,两个伪装高手,装着一切如常,装着公事公办,能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彼此,在偶然或故意的目光交会时,爱意悄然滋长。

  刑侦办公区内,陈虞拿着厚厚一摞通话记录和聊天记录,说:“畅哥,把你的记忆力分给我一点吧!”

  “要干什么?”郑畅走到陈虞身边,“筛不过来了?”

  陈虞眨着眼睛看向郑畅,求助般说道:“帮帮我吧,脑子要炸了。”

  亓弋进门时正好看到这一幕,他走到桌前拿过最上面放着的唐临的通话记录,勾画了起来,同时说道:“划掉的是我之前筛过的没问题的或者不重要的。画圈的是不在本省的,时间跨度太长的也可以往后放,重点查我画星的这些。”

  陈虞向亓弋投去了崇拜的目光:“天啊!亓支也能过目不忘吗?”

  “练过。”亓弋简单回答,而后用了十分钟,把通话记录粗筛了一遍交给陈虞。

  海同深靠在办公室门口,安静地欣赏着亓弋工作时的侧颜。

  “别花痴了。”古濛低声道,“这事可不对劲,你心里有数没有?”

  “有。濛姐放心。”

  “那就行。”

  海同深走到亓弋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示意他到外面说话。

  “有个问题确实是关于案子的。”海同深在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才说,“这个案子到底要怎么办?你瞒着第二朵梅花实际上是不利于查案的,你该明白。”

  “廖厅这周会过来。”

  “要成立专案组?”

  亓弋点头:“应该是。反正你也说了,这案子怎么着你都逃不过去。等廖厅那边确认之后,我会把能说的都告诉你。”

  “那我明白了。”海同深看向远处,而后说道,“宋宇涛找你,我先去旁边,你要扛不住了就给我打个手势。”

  “啊?”

  海同深拿出手机,做出打电话的姿势走到了旁边。而宋宇涛快步走到亓弋身边。

  “亓支,有时间吗?”宋宇涛问。

  “有事?”

  “其实那天回家之后我媳妇就跟我说了。这几天你出差,我也没找着合适的机会。”宋宇涛从口袋里拿出信封,“这个,我真的不能收。”

  “你拿着吧。”亓弋说。

  宋宇涛低声说道:“亓支,这钱我真不能要。我是心里有怨,但这事跟你没关系。我服从安排,你也是服从安排,这钱我要是拿了就真的不要脸了。”

  “我……我给你你就拿着,我也……”亓弋果真招架不住,四处张望寻找海同深的身影。

  “哟,行贿受贿呢?”海同深笑着走到二人身边,“宋哥不厚道了啊!”

  宋宇涛顺势把信封塞到亓弋手里,阻拦海同深道:“哎呀,跟你没关系,别捣乱,这是我们支队的事。”

  “怎么跟我没关系?”海同深从亓弋手里拿过信封又塞进了宋宇涛口袋里,“嫂子说了要给我们做包的,我还等着呢,这钱是买包的钱,你挺大的人了怎么还抢媳妇的收入?不厚道了啊!”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查案子去了!走了亓支。”海同深拉着亓弋的胳膊走出了市局。

  “你早知道宋宇涛要找我?”

  出了市局,两个人也没再继续拉扯,而是并排走着。海同深拨弄着手中的指尖陀螺,回答说:“也不算早知道吧,反正是前几天就看见他在找你了。不过你……”海同深侧头看了看亓弋,语气带着探究,“你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解决?不应该吧?”

  “别套话,我不会告诉你的。”

  “学聪明了。”海同深笑笑,而后轻轻呼出一口气,说,“那个司机开出那样的路线,自己应该很难做到。反正现在这案子的进度慢了下来,我今早就抽空过了一遍视频,然后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亓弋问。

  海同深拿出车钥匙按了一下,路边停着的一辆车应声解锁。

  亓弋看着那辆明显不属于公务车的进口切诺基,疑惑道:“这也是你的车?”

  “对啊,我那辆车今天限号。”海同深道,“上驾驶室,点火开窗户。”

  亓弋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车窗平滑落下,海同深把双臂搭在窗框上,问:“你能看见小区门口吗?”

  亓弋前后左右挪动尝试一番,而后摇头:“看不见。绿化带挡上了。”

  海同深道:“这就是那天司机停车等候的位置,在这儿根本看不见咱家小区门口,也不可能看见咱俩人从小区出来,所以……”海同深敲了两下窗框,“所以他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亓弋看向海同深。

  “有人在观察我们——准确说,观察你的行踪。那天早上在咱们附近有人跟司机保持着通讯联系,只有这样,司机才能准确无误地按时完成开车撞向你然后逃跑这件事。”

  亓弋靠在座椅靠背上,思索片刻,说:“你出院是临时决定的,而早起陪你去医院也是因为你出院带来的连锁反应,这件事很随机。”

  “但开车路线可不随机。”海同深绕到副驾驶一侧,拉门上了车,“走,复制一遍路线。”

  那天早上司机四点钟出发,在路上绕圈绕了四个多小时。这次他们开车重走一遍路线,虽然不用严格按照时间,但也开了三个多小时。复制路线的时候是亓弋在开,而回来就换了海同深。

  海同深上了驾驶室,并没有直接开走,而是先在副驾扶手上操作了两下,问:“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开这车了吗?”

  “嗯……”亓弋稍稍直了下腰,适应之后就彻底放松下来,“高配大切得多少钱?”

  “高配也没有这个,这是独一份。”海同深笑笑,“我有一个特别烧包的发小儿,哦你知道,就是晏阑。他那车除了驾驶位以外的座椅全换成了电动零重力座椅,看见的时候我都惊了。当然了,他那车也贵。后来有幸坐过一次,别说,是真舒服。尤其开完长途往那上面一躺,都不想下车了。”

  “然后你就也弄了一个?”亓弋问。

  “我穷,就只弄了副驾这个,还是个减配按摩版。”海同深道,“你右手边有个遥控器,轻重位置可以自己调。”

  “好。”

  看亓弋闭了眼,海同深没再打扰他,安静地开车。等快到市局时才开了天窗,让亓弋自然醒来。

  “抱歉,我睡着了。”亓弋揉了揉脸。

  “睡觉有什么好抱歉的?正好你醒了,想想吃什么吧——不许说随便。”

  “没想法。”亓弋这三个字和海同深最后一句话叠在了一起。

  二人先是一愣,而后接连笑了起来。

  海同深笑着说:“真烦,快说!到了市局再不说就吃食堂了啊!”

  亓弋刚要说话,手机就先响了起来,他戴上耳机按下了接听键。简短沟通之后,他挂断电话,跟海同深说:“廖厅明天下午两点到。”

  “好,那我让他们都先停下手里的活儿。”海同深把车开进小区,“行了,回家吧,我做饭。”

  “你会做饭?”

  海同深笑笑:“那看来是得给你露一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