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渊薮>第十八章

  再次进入审讯室的时候,双方的心态都有了变化。这一次面对亓弋,张聪已经完全不再恐惧,他看向亓弋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甚至挑衅般率先开了口:“警官好啊,又打算等我毒瘾发作的时候再逼问我吗?”

  亓弋并未被激怒,反而游刃有余地回答起来:“放心,今天不逼问你。”

  “你再厉害,不过就是个警察,你没办法随心所欲,更不能让我死在这里。”张聪猖狂地说道。

  亓弋挑了下眉,说:“你说得没错。但是,你现在坐在约束椅上,而我,在审讯你。张聪,不要自作聪明,现在才第一步而已。”

  张聪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亓弋也不打算跟他多费口舌,直接说道:“王根死了,你知道吗?”

  一瞬间,张聪的表情凝滞了。

  “那你一定也不知道王根的背景了。”亓弋用一根手指挑开桌上的文件夹,从里面捏出一份档案,缓缓说道,“王根,男,霁州省俞江市人,祖籍云曲省。先后因容留他人吸毒入狱一年,因携带毒品入狱十年,出狱后不久又因为过失致人死亡入狱六年。他不到四十年的人生里,有十七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这样的人,在号里是老油条了。你觉得一个吸毒杀人的人,凭什么会在一众坐牢的生瓜蛋子中看中了你,并且跟你掏心掏肺地成为好朋友?仅仅因为你们都是云曲人吗?他祖籍是云曲不假,可他从没去过云曲,他那一口半像不像的云曲普通话,不过是之前跟云曲人学的而已。你在俞江最辉煌的十年,他是在牢里度过的,他说他久闻你的大名,你还就真的信了?”

  张聪愣愣地看向亓弋,没有出声。

  “知道王根怎么死的吗?”亓弋接着说道,“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走在路上好好的就被车撞了,还被反复碾压。凶手在确认他死透了之后驾车逃离现场,至今尚未归案。你猜猜,这司机逃到哪里去了?是遥城,还是直接到了克钦邦?你说,如果我们真的没有办法给你定罪,你离开警局之后会不会跟王根有同样的结局?”

  “你骗人!”张聪叫喊着,旋即扭过头看向海同深,“警官!我要听你说!”

  海同深冷笑一声,道:“行,那就我来说。在王根服刑期间有一个自称是他表妹的人,每周都会去看他,会跟他说最近在看什么书,有遇到什么新鲜事。可是这位女士,在王根出狱之后不久也消失不见了,经过查证,王根确实有一位表妹,但这人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出国定居,多年未曾回过国。很明显,那个每周去看王根的人并不是他的表妹,只是顶了他表妹的名字身份而已。你觉得会有谁这么关心王根,又害怕被人发现身份?”

  张聪冷汗涔涔,既惊恐又难以置信,他强压着心中的情绪说道:“那你们查啊!问我做什么?”

  “嗐,不过是闲聊而已。”海同深故作随意地往后靠了靠,“反正你也不打算交代,我们也拿不到实质性证据,但是程序还是要走的,所以就聊一聊呗。”

  “你诓我!你们合起伙来诓我!”张聪喊道。

  “那天给你讲了个多年前的故事,今天再给你讲个最近的故事。”亓弋把桌上的文件夹合上,“坤木是努珀的手下你应该清楚,但六年前努珀已经从DK手下自立门户,你以为你还挂在DK门下,可实际上你已经自动归属为努珀阵营,所以,当年李汌举报你根本就不只是他一人的一时兴起,而是由克钦邦局势动荡所引起的连锁反应。李汌一手握着你这条线的大资源,同时又搭上了温东线上的人,为什么非要断了自己的一半货源来举报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傻缺才干的事,李汌会干吗?”

  “你……你怎么知道他搭上了温东?!”

  亓弋:“我是警察,你觉得有什么是警察查不到的事情?”

  “不、不可能!”

  “我不仅知道李汌搭上了温东那条线,我还知道钟艾然实际上是阿岗的人,也就是温东线上的人。所以——”亓弋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道,“所以这次是谁要害你,你心里有数了吗?”

  “不是的!没有人要害我!”张聪仍然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

  亓弋没有打算给张聪缓和情绪和整理思绪的机会,直接说道:“来吧,我帮你梳理一下。六年前努珀带着坤木等一众得力手下自立门户,将原本无法撼动的DK集团拉下神坛,克钦邦从原本的两家对垒变成了三足鼎立。国内禁毒形势越发严峻,他们铺货也越来越艰难,因为地处南北交界,霁州省是绝对的咽喉要道,谁也不肯放弃这块肥肉,尤其是准备趁着DK集团内讧而上位的温东。温东把开拓内地市场的任务交给了他最信任的手下梭盛,而梭盛则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阿岗,恰好那个时候李汌在你手下日渐得势,阿岗便找机会勾住了李汌,李汌就此搭上了阿岗这条线。你当时大概不知道克钦邦发生了什么,但你作为一直在为DK做事的人,又在克钦邦待了那么多年,你一定知道,DK跟温东一向不对付。李汌作为你的手下,私自搭上了温东,这件事早晚会被DK知道,到时候你将面对的会是你承受不起的狂风暴雨,所以你找上李汌,让他立刻切断和阿岗的联络。可是那时被眼前利益冲昏头脑的李汌是绝对不会听你的话的,所以你们俩爆发了非常剧烈的争吵,不欢而散。而在那之后,你处处想办法折腾李汌,李汌几乎走投无路,主动联系了阿岗,让阿岗救他。于是,阿岗就给他支了一招,让他举报你入狱。李汌以为阿岗是真心为他,对阿岗更加信任,但说到底,李汌不过也是枚棋子而已。阿岗这样挑唆,为的就是趁着克钦邦混乱之时抢占本市地盘,你进去了,无论是DK还是努珀,都会暂时与你切断联系,同时想办法从别的通路供货,而这个时间差,就为阿岗提供了绝佳的机会。事实证明,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做的。这种事情在别的地方发生过许多次了,所以你心里很清楚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亓弋拿起纸杯喝了口水,又等了大约五分钟,见张聪仍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便轻轻碰了下海同深,海同深会意,说道:“当年你进局子的事说完了,那我就再说说你在里面这些年的事吧。刚才我说过了,王根那位假冒表妹每周都会去看他,跟他聊各种事情,虽然所有对话都在狱警的监督下进行,但如果有人提前与王根对过暗号呢?如果他们能把各种生活中的事情转化为只有他们能理解的黑话,那么王根就不是无法跟外界联系,而是每周都在跟外界更新他在里面的状态,又或者,是在向外面更新你的状态,同时接收外面的指令。你以为的王根对你的掏心掏肺,其实是故意为之。包括他在狱中曾经读过的生物学的书籍,就包括了同卵双胞胎DNA序列相同,只有指纹有区别这一点。你以为你是凑巧看见的,实际上,这是他让你看见的。他杜撰了一个从小处处被偏爱的兄长,他告诉你,他数次入狱不赖别人,就是他哥造成的。在听到他哥抢走了他的人生这句话时,你心里是不是也同样涌起了一个想法,是张明抢走了你的人生?最后是什么推动你下了决心要杀李汌的?是不是因为你意外得知了王根并非‘过失致人死亡’,而是有目的地想杀人,最后因为证据不足和律师的帮忙,故意杀人变成了过失致人死亡,原本的死刑变成了短短六年的有期徒刑?用六年的有期徒刑换来自己解气痛快的后半生,你心动了。但是他没告诉你的是,他的所谓‘过失致人死亡’是真的,是有人帮他完成的。而帮他的目的,就是把他送进监狱,让他成为你的狱友,教唆你在出狱之后杀人。”

  “不可能!”张聪浑身发抖,激动地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其实最开始,我也觉得这事不可能。”海同深说道,“绕这么一大圈,就为了让你杀个人,而且如果你不受诱惑,岂不是白费了王根和他背后人的心血了吗?但后来仔细想想,这确实是个多赢的局面。只要送一个人进监狱,就可以同时除掉你、李汌和钟艾然,而且完全不会被怀疑。”

  话到此处,张聪即使再傻也能明白,自己早就是弃子了。

  亓弋看张聪情绪起伏明显,也不着急,缓缓站起身说道:“故事讲得差不多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走出审讯室,亓弋长出了一口气,跟着出来的海同深见状问道:“你觉得他信了多少?”

  亓弋回答:“信了多少都无所谓,只要让他心里有疑惑就够了。”

  “怎么说?”

  “DK是什么样的人,旁人或许不知道,但张聪一定知道。DK手下从来没有弃子,因为被放弃的都死了。”亓弋的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天气凉了该添衣了”,海同深不由得抬起眼看向亓弋,可亓弋依旧面色平静。常锋和宋宇涛这时从观察室中出来迎接,他们之前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亓弋审讯,或者说,他们从来没有让亓弋审讯过。不过这一次,在旁观了亓弋的审讯之后,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亓弋不是草包,而自己在某些方面确实还不如亓弋。

  就连一直耿耿于怀的宋宇涛在见到亓弋之后,也终于别扭地叫了他一声“亓支”。

  亓弋仍是那副并不在意的模样,向宋宇涛轻轻点头示意,常锋连忙打圆场道:“审讯辛苦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亓弋摇头:“张聪心理防线基本已经崩溃了,先晾他一会儿,我跟海支再去审……审他……”

  常锋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亓弋:“哟,你怎么了?”

  海同深一直站在亓弋身后,见他身形微晃,也连忙托住他。

  亓弋轻巧地躲开了常锋的手,而后摇摇头:“没事,话说多了。”

  “话说多了至于晕成这样吗?”海同深连忙扶着亓弋进了观察室,让他坐到椅子上,“瞧你这脸白的,什么情况啊?”

  亓弋缓了缓,终于挨过了那一阵眩晕,才低声说道:“没事,好多了。”

  常锋端了水给亓弋,道:“钟艾然这边我和宋宇涛审就行,有什么问题我会随时跟你说的,你别熬了。”

  “我歇会儿就好,你们先出去吧。”亓弋接过水杯,却并没有喝,只轻轻握在手里。

  常锋和宋宇涛也知道这关系并不是一时就能缓和的,便也没太坚持,只是临出门时又多叮嘱了几句。海同深等他们二人出去之后把门关好,转身回来。

  “你怎么不出去?”亓弋问。

  “我认为我并不在你刚才说的‘你们’之列。”海同深脱了外套放到亓弋身上,说,“盖上,睡一会儿。”

  “我不困。”

  海同深无视了亓弋的嘴硬,把椅子挪成一排,按着他躺了下来:“昨晚上没睡吧?这会儿熬鹰已经没意义了,知道你着急,但也别折磨自己。你先睡一会儿,我也整理整理思路。”

  海同深知道亓弋从来不去队里的休息室,所以才让他在观察室的椅子上凑合歇歇。虽然不舒服,但总归是能躺着的。

  亓弋最终还是听话地闭上眼,很快坠入了黑暗的梦境。然而这一次,他被一股难以描述的温柔包裹住,耳畔身边那些曾经困扰他的幻象呓语都变得模糊不清,不再扰人。他循着那温柔的气息,想要抓住这对抗噩梦的“宝物”,却总也找不到源头,那温柔似乎无处不在。

  亓弋是被海同深叫醒的。

  “缓一会儿再起。”海同深的声音轻柔得仿佛在呢喃,“你又做噩梦了吧?慢慢来,等心率降下来再动。”

  亓弋本能地想否认,但手表自带的心率监测已经闪了红灯,自己能看到,海同深自然也能看到。他按掉手表上的提醒,缓缓坐起身来。“我睡了多久?”亓弋问。

  “一个多小时。”海同深轻笑一声,“刚开始还好好的,我就出去接个电话的工夫,再回来你就又跟那天似的,眉头皱得能拧出水来。我怕再不把你叫醒,你就真的心动过速厥过去了,我可不会急救。”

  亓弋弓着身,把手肘撑在膝盖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别跟别人说。尤其是廖厅。”

  “说什么?说你睡觉做噩梦?还是说你昨天一宿没睡险些把自己熬晕了?”

  “我昨晚睡了。”亓弋反驳。

  “行,不承认就不承认呗,反正难受的是你自己。”海同深指了指亓弋身上,“这么喜欢我的衣服?”

  亓弋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把海同深的外套卷在怀里。有那么一瞬,亓弋恍惚觉得这件外套就是在梦中把自己包裹起来的那“温柔”。当这个想法冒出来时,亓弋开始恐慌,他手忙脚乱地把衣服塞回给海同深,甩下一句“我去洗脸”,就踉跄着夺门而出。

  海同深把外套放在手里掂了掂,最终还是没有跟上去。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亓弋才从外面回来,他并没有解释自己去做了什么,只是抱着手臂站在单面镜前,死死盯着张聪。

  “你看出什么来了?”海同深问。

  亓弋:“一会儿我自己去审他。”

  “为什么?”海同深问。

  亓弋并没有回答海同深的问题,而是直接说:“我打了报告,上面也批了。还有,钟艾然很快就会被归还属地羁押,常锋他们也不用再审讯,在这之前如果你有什么关于命案的事情想要向他确认,得尽快去问,之后就不方便了。我估计走完手续大概两三天吧,到时候云曲警方直接来接人。”

  “好吧。”海同深起身准备往外走,“我去交代一下,不打扰你了。”

  “等等。”亓弋拦住马上走到门口的海同深,转过身来低声说道,“谢谢你。”

  “谢什么?谢我没有逼问你那些你没办法回答的事情?还是谢我让你踏实睡了一个小时?如果是前者,那是我之前答应过你的,你不必道谢。如果是后者……”海同深向前迈了一步,靠近亓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亓弋,我不想听你说谢谢,案子结束之后我想要个方向。”

  “什么方向?”

  “你是打算让我止步于此,还是允许我再向前迈一步。这个决定权在你,所以我需要你给我指明方向。”海同深说完之后没做停留,直接走出了观察室。

  亓弋木然地站在观察室内,过了许久才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拉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