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将军初到京城时才刚满十六岁。少年面容俊雅,眉毛深浓,鼻梁高挺。虽然是汉人相貌,却有一种与京中少年格格不入的异域苍茫气质。他沉默寡言,甚少与京中的王孙公子外出冶游,美名却早就传进深闺里。
贵女们私下里芳心暗许,父母却早已掂量得清楚。小将军不可能久留京中,本朝武将不多,日后他必然要承了父业驻守边关。谁愿意送自己的宝贝女儿塞外去吃沙子?
临行前,褚将军慎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叮嘱他到了京城勿与人交好,勿与人交恶。残阳如血,一轮红日缓缓没入无边无际的沙漠尽头。父子俩默默无言,心照不宣。
本朝戍边的守将家眷大多留居京城,既是他们保家卫国的念想,也是提防他们拥兵造反的掣肘。
君臣之间,本就没有全然的信任。
褚熙虽然没什么城府,这点道理还是能看透的。因此他从来都克己安分。铁剑长久不用,剑柄已有一层淡淡的锈迹。下了朝,将军府空空荡荡,繁华鼎沸都被隔在墙外头,偌大京城,似乎只有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茕茕孑立。
其实褚熙的琴弹得很一般,全天下大概只有齐沛会听得津津有味。齐沛摩挲着他指尖的薄茧,满眼崇拜。他还兴奋地说,等今年褚熙过生辰,要送他一床自己亲手斫的琴。
褚熙本来还有点落寞:父亲去年曾经答应,下次生辰要送他一只鹰。
如今鹰是没有了,但他情不自禁地想象金枝玉叶的小皇子弯着腰、用白嫩的双手抡起斧子努力噼木头的画面,唇角微微扬起。
第二天天气极好。褚熙穿了一身玄色衣袍,在院子里练拳。远远听到车马声,离他越来越近,他竟不自觉地期待起来。
“褚熙哥哥!”小皇子在外叩门,“是我!”
小将军搓了搓脸,强行压下翘起的唇角,一脸端庄谨严地前去开门。
“褚熙哥……”小皇子拍门的手没收住,一巴掌拍在小将军硬挺的胸肌上。
两人都是一愣,小皇子先是羞得面红耳赤,转念一想,又不是小姑娘的胸,我摸一下怎么了。然后偷偷摸摸在心里回味,啊,手感真好。
小将军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拍,某个不该硬的地方差点不合时宜地硬起来。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连忙开口:“……殿下登门所为何事?”
“啊……哦,我、那个……”小皇子好容易将舌头捋顺,“昨天说好的,今天你休沐,我陪你出去玩。”
齐沛这次出门带的侍从不多,到了半山腰,褚熙忍不住开口问,“风筝呢?”
齐沛装作刚刚想起这件事,“啊!小桃,风筝呢?”
小桃心领神会。早晨小皇子更衣时,她将府里收藏的风筝全都拿出来,摊在院子里供主子挑选。可小皇子只是看了一眼,故作高深地对她笑笑,摆了摆手。肯定是另有安排。
于是她顺口编道:“奴婢忘了拿,这就下山去给您买!”说罢,拽走了一脸茫然的德林和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德清。
齐沛无辜地一摊手:“褚熙哥哥,今天天气好,不如我们就爬山吧!”
“听母后说,小时候我到哪都有宫人抱着,很大了还不会自己走路。”齐沛一手扶着酸疼的腿,一手拽着褚熙的衣角,努力跟上他的步伐。褚熙放慢脚步,想象那情景,粉雕玉琢的小皇子像精致易碎的瓷娃娃,在深宫之中,从一双手传到另一双手上。
她们把他当做什么呢?是可爱的小动物,还是一个象征,一个玩物?
“想不到今日我也能爬上这么高的山。”
终于到了山顶,齐沛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直喘,月白的袍子沾了草屑和尘灰,他毫不在意。刚要抬起袖子擦汗,就被褚熙挡下了。
一方赭色的棉帕递了过来。
“原来褚熙哥哥这么……”讲究?整洁?爱干净?
那他怎么还吃我啃过的枇杷……
山顶虽然有树,却也没有很凉快。齐沛爬了半天山,嗓子都要冒烟了。褚熙解下腰间的羊皮水袋,齐沛犹豫了一下,双手接过,小口小口地啜饮,越喝脸越红。
“褚熙哥哥,我休息好了,我们下山吧。”齐沛说罢扶着树起来,没想到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差点栽进褚熙怀里。褚熙伸手一捞,无奈地说:“殿下,还是我背您吧。”
小皇子站稳后对他露出明亮的笑容,“我可以自己走的。”
褚熙温和地劝道:“殿下之前从来没有自己走过这么远的路吧,今天不觉得怎样,明天可能会腿痛得下不了床。”
褚熙蹲下身,齐沛趴到他背上,轻轻勾住他的脖子。褚熙的手隔着衣物,稳稳扣住他的腿弯。齐沛把脸埋进褚熙的颈窝,像小动物一样偷偷嗅着他皮肤的味道,觉得安全而放松。
刚才的疲惫渐渐涌上来,齐沛快要睡着了,昏昏沉沉地叮嘱,“褚熙哥哥,到山脚下记得叫醒我……你不知道要走哪条路……”
山中安静,成日只有潺潺溪水流过。日头西沉,飞鸟还巢,小将军背着熟睡的小皇子一步一步走下山。天地仿佛不再宽广,只留这小小一隅便足矣。
山脚下是个岔路口,左右两道。右边直通到皇宫后苑,是最近的路。左边稍微多绕几个弯,虽然远,平日里却车马不断。原因无他——这条路上有个破旧的月老庙,据说求姻缘求子都灵验无比。
褚熙好歹也来京城一年了,又不是路痴,怎么会不知道走哪条呢?
他托了托背上的齐沛,感觉他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于是褚熙毫不犹豫地向左走去。
这月老庙不知经过多少岁月,墙垣早已斑驳。屋顶瓦片中有一丬枯枝搭的鸟巢,干瘪藤蔓缠绕着庙前的牌匾,门前是一棵参天古树。
人来人往,庙台上叠着几摞高高的喜饼,甜味混着香火的味道飘散出来。褚熙背着齐沛站在古树的阴影里。他抬起头,看到树枝上密密地缠了不知多少条红绸丝带,有祈愿的,也有来还愿的。仿佛世间无数缘分都在此汇聚相交。
齐沛还埋头睡着,温热潮湿的鼻息软软地喷在他的脖子上。褚熙微微侧首,轻轻吻了一下他闭着的眼睛。
“啊啊啊——”齐沛恼恨地捶床,他怎么就一路睡着了!
他明明是要带褚熙去月老庙拜一拜的!他的完美计划就这么泡汤了……
怎么这么没用!齐沛在心里唾弃自己。他捂住眼睛,下午趴在褚熙背上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感觉手脚酥软,害羞地在床上打了个滚。突然被腰间什么东西一硌。
他伸手一摸,摸到一枚如意玉带钩,钩面没有繁复的雕饰,只刻了几个字。齐沛就着摇曳的烛火细细地看,看得移不开眼。
“长毋相忘”
太含蓄的话对象会get不到
是吧小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