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雪行客>第九十章 纷乱

  苏枕寄从后窗悄悄跳出去的时候,寻桃敲响了柳昔亭的房门。

  寻桃站在他的房门口,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话中含泪道:“你真要……”

  柳昔亭一只手还握在门框上,指节惨白。许久他才说:“宗先生应该还没走,你独自去见他,他有个女儿,若是活着,想来年纪和你差不多,你去求一求他。宗先生并非铁石心肠,说不定……”

  寻桃近了一步,说:“我不是说这件事!”

  “别说了。”柳昔亭别过脸,说,“你何必这么介意,只要能活下去……”

  寻桃硬是挤进房来,嘭地关上了房门,随着一声关门的巨响,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你够了吧,谁活下去?你只想让我活下去,你也不问我愿不愿意这么活着!”

  柳昔亭侧过身不看她,说:“是我把你带进了这里,我必须要让你好好的出去。”

  他的手臂突然被抓住,他听见寻桃声音哽咽道:“哥哥,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我们不是亲人吗?你替我做决定,就不能问过我吗?”

  柳昔亭不肯回头看她,自顾自说道:“我等会儿……怕没有时间,现在我陪你再去见他。”

  寻桃死死抓着他的胳膊,不肯跟他走,嚷道:“你到底听没有听我说话啊!我不去!”

  柳昔亭从来没有这么强硬过,寻桃几乎被他拽着向外走。寻桃被他气坏了,很用力地要挣开他的手,“你若是被他逼着认父,那我宁愿不活着!”

  柳昔亭仍旧不看她,只是固执地抓着她的手腕,好半天才说:“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看着你一次次毒发吗?”他终于转过身来,蹲在寻桃面前,说:“你去见一见宗先生,他若是救你,我这就脱下这身衣裳离开。”

  寻桃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说:“你现在就把这身衣裳脱掉,我不信你的话。”

  柳昔亭盯着她看,突然把她腰间的短刀抽了出来,硬塞在她的手中,握住她的手腕将刀搁在自己的脖子上,“你要是真的不想活了,你就连我也杀了,让我死在受辱前,我们再也不用因为这种事争执了。”

  他说这席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甚至没有什么情绪,寻桃被他吓坏了,想丢掉刀却被他紧紧握住手,怎么都挣脱不掉。寻桃跌坐下去,哭骂道:“你是不是有病?你放开我!”

  忽听一声叹息,有人说:“你们干什么吵成这样?”

  两个人顿时安静下来,寻桃循声看过去,立刻推开了柳昔亭,快步跑到那人身侧,扑通一声跪下了,喊了声“师父”。

  坐在一侧的男人身穿黑白道袍,须发皆白,发上束着八卦道冠,正是久不下山的青玄道长。他低头看了看满面泪水的寻桃,又问了句:“你们吵什么?”

  柳昔亭似乎有些蹲不稳,跪坐下来,低着头没有说话。

  寻桃抓住师父的衣袖,哭述道:“师父,您快点让他离开,再晚,他就要……”

  “我知道了。”青玄声音冷淡,“你先去寻那位神医,按你哥哥说的做,至于他,我会安排的。”

  寻桃抹了抹脸上的眼泪,问道:“师父,你刚刚才到吗?”

  青玄看着一直沉默的柳昔亭,说:“昨晚就到了。”

  寻桃站起身,两边都看了看,似乎仍有疑问,但是师父这么说了,只好一步三回头地推门离开了。

  待屋内重归寂静,柳昔亭才缓缓抬起头看向师父。

  自从他拜师后,这是青玄第一次下山。青玄手边有个绸包,包得很严实,长约三尺。青玄的手指搭在绸布上,眼睛盯着他,问道:“昨天教你的,记住了吗?”

  昨晚青玄突然造访,在这个高手密布的穆府,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柳昔亭的房中。

  柳昔亭记得昨夜师父教他的掌法,仍然有些不解,只是时间紧急,他匆忙学下,没能细究。

  于是他点点头,仍然脸色难看。青玄看着他这副模样,说:“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你与他们有仇,我与穆府也并非无怨。且不说我与你父亲曾是故交,如今你是我的徒儿,虽然往日不甚管你,现在这个时候,我怎么会丢下你。”

  柳昔亭强撑着的冷静霎时瓦解,他膝行至青玄身旁,手指扶上他的膝盖,忍了许久的眼泪立刻落下来,额头搁在自己的手背上,哽咽道:“师父,救救我。”

  *

  按照定好的章程,穆旭尧与众位英雄寒暄几句便要向大家介绍自己的义子了,但是周通一直不依不饶,哀乐声总是将他未出口的话尽数打断。

  座中有人突然站起身,指着周通骂道:“小子,懂不懂长幼尊卑?你要祭奠,大可等到寿宴结束?为何非要一味裹乱。”

  周通抬掌一挥,震耳的哀乐声戛然而止。他大步走到穆旭尧身侧,说道:“我也不想这么做啊,只是昨夜姑姑托梦给我,说她独自一人在地下孤苦无依,总是受其他恶鬼欺负,家中无人为她烧香供奉,她实在苦不堪言,才托梦求我这个侄子帮忙。”

  那人冷笑道:“小子满嘴胡言乱语,若真是如此,穆夫人有丈夫有儿子,怎么托梦托到你的身上去?”

  周通故作惊讶道:“说的也是,许是丈夫忙着办寿宴,儿子又不把她放在心上,只好来找我述苦了。”

  “你可不要乱说话,穆盟主每年都会祭奠夫人,整个漳州都知道的。”有人说。

  “听说夫人老家并不在漳州啊,当年的首富周家,祖宅都在惠州吧。况且夫人本就是在惠州逝世,难道不该回惠州祭奠吗?”

  穆旭尧默然听了一会儿,逐渐感觉到不对,笑眯眯地解释道:“小儿已经回惠州祭奠他母亲了,至于我穆某人,承蒙各位英雄抬爱,怎么能独自离开。”他说着看向周通,“你既然要祭拜姑姑,怎么不随你堂兄往惠州周宅去?反而跑到这里来惹大家笑话。”

  周通哦了声,“堂兄回惠州是祭拜姑姑吗?我听说方不问大侠的女儿最近在比武招亲,刚好也在惠州,堂兄不是到比武场上一试身手去了吗?”

  这话一出,更是一片唏嘘声。以祭奠母亲为由去了惠州,竟然是在筹谋迎娶美娇娘。穆旭尧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起来,说道:“还有这种事?我还未曾得知,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周通说道:“因为我也想去周宅祭拜,但没想到周宅破败至此。盟主当年受到我祖父救济,娶了我姑姑。只是可惜啊,没几年我祖父病逝,姑姑也难产去了。我父亲伤心欲绝,再也不肯出山。”他说着故意一顿,面向正聚精会神听他述说往事的众人说道,“说来也奇,我学成下山后便想查明我父亲踪迹,然而周府上下,竟然找不出一个故人。”

  他说罢悠然转过身去,看向穆旭尧有些阴沉的脸色。面向江湖豪杰,就算此时穆旭尧恨得牙痒痒,也绝不敢在众人面前动他,但若是离开这里……

  周通又说:“我也不知道我父亲去了哪里,周府的一针一线我们都未曾动过。我担心我今天离开这里后,会不会也要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刚刚第一个起身骂他胡言乱语的大汉又嚷道:“小子是什么意思?你难不成觉得穆盟主会因为你的一席话而置你于死地吗?”

  那大汉站起身来,说:“你尽管放心,穆盟主是什么人物,岂会和你计较?大丈夫尚有落难之时,就算一时不济,入赘富豪之家,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嘛!”

  他这话一说出口,整个庭院中的气氛都有些凝固。这人却恍然不觉,举杯向穆旭尧敬酒道:“今日是盟主大寿,诸位何必为了些陈年旧事坏了胃口。我先饮一杯!”

  当着众人的面,穆旭尧一时不知道到底是该先否认自己入赘,还是先肯定自己的大度量。但是那些话都已说出口,穆旭尧只好举杯回敬道:“请各位尽兴,我自会料理我的家事。”

  周通收了那些哀乐,说道:“莫说家事了,盟主这些年来压根没有打算认我这个侄儿,我也不敢上门找没趣。希望堂兄的惠州之行,能抱得美人归——哦对了,堂兄似乎早有婚配,方不问大侠的女儿,大概不愿意给他做小吧。”

  他说罢大笑几声,大摇大摆地带着乐班穿过了庭院。

  院内凝固的气氛还未恢复,忽然嘭的一声,最靠近穆旭尧的那一桌被从天而降的什么东西砸了个稀烂,桌边的客人纷纷站起后退几步。

  铺了红绸的木桌倾倒在一旁,满桌菜碟酒壶碎了一地,靠后的客人不明所以,只听见有人说:“死人了。”

  从天而降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院中骚动不止,穆旭尧让人上前查看,侍从很快回报:“是陈家老二。”

  陈家老二嘴角溢出血迹,脖子被人几乎割断,死相十分可怖。

  猫腰立于屋檐之上的人静静看了片刻,便轻巧地跃入了茂盛的槐树枝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