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雪行客>第五十八章 奇事

  柳昔亭向苏枕寄坦白了孔雀羽毛的来历,却不肯说自己为何识得穆家的功夫,也不说为什么会和穆府的人交手。交手前后说了什么,那人为何而来,苏枕寄只要问起,柳昔亭便以沉默作答。

  苏枕寄知道,这是他不想说明,也不愿意撒谎的标志。

  因此在两人亲密无间的这段时日中,苏枕寄很多次都确信,柳昔亭的确还是当初的柳昔亭——就算把自己憋死,也绝不越雷池半步。但又时常觉得他陌生——他有了太多自己不能知晓的秘密。苏枕寄虽然行事总是过于迟钝,直觉却一直很准:柳昔亭的往事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如果他非看不可,柳昔亭会亲自揭开血淋淋的往事,献祭般送到自己面前。

  但只是这么一想,苏枕寄就不愿再问了。他一直在试图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不让彼此疼痛,也能消解他心头瘀伤的方法。

  本来要去看那个让苏枕寄惊吓了好几日的墓碑,但是那天实在太晚,苏枕寄又是个十足十的路痴,当天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已经实属不易,现今让他再寻一次,竟然怎么也记不起该怎么走。

  新出的人命案子缠上了施恩寺,苏枕寄试图再去等到那个小孩翻墙夜奔,但是见施恩寺被围得水泄不通,也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几日柳昔亭又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干什么都兴致不高。苏枕寄看他成日埋在宋蕴的书阁中,不知道在翻找什么,实在好奇,便悄悄从门外探头去瞧。

  柳昔亭刚翻完一本医书,转头就瞧见在门前鬼鬼祟祟的人影,终于露出笑意,说道:“干嘛站在门外。”

  苏枕寄这才进门,问道:“你在找什么?”

  柳昔亭又抽出一本已泛黄的医书,说:“我在找一种毒药……”

  他说着一顿,突然侧过头看苏枕寄,神色有些奇怪。苏枕寄都要以为谁点了他的穴道时,他才开口:“我想问你一件事……不知道会不会不合适……”

  苏枕寄有些烦他这种谨慎又战战兢兢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并不算外人,何必要这么客气。但是看在柳昔亭似乎总有心事的份上,他才宽容的没有追究,只说:“你问吧。”

  柳昔亭小心地斟酌了一下用词,说:“你听说过‘百花凋’吗?”

  苏枕寄皱了皱眉头,仔细回想了一番,说:“好像没有。”

  柳昔亭一想,那时候苏枕寄还那么小,大人能告诉他什么。但是贸然询问人家已故亲人中毒时的痛苦形状,柳昔亭的教养让他开不了口,于是他只是悻悻地应了一声,继续翻找医书去了。

  苏枕寄却不大高兴了,说道:“你有什么可以问我,干嘛总是欲言又止,你觉得我对你没用,还是怕我泄露你的秘密?”

  柳昔亭迷茫地回过头,疑惑地消化了半晌,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于是他快步走到苏枕寄面前,说道:“我是有话想问你,但是与你娘亲有关,我怕问了引你伤心。”

  苏枕寄这才脸色转晴,说道:“你想问便问,能帮到你就行,你总是拒人千里之外,我才伤心。”

  他这话面不改色地说出口,也只是陈自己的情,却让听的人猝然红了脸。

  柳昔亭结巴了一下,才把神色拉回,说道:“我在找一种名叫‘百花凋’的毒,听说此毒若是发作……”他说着突然想起,苏枕寄还未出世时,他的娘亲便已尝试清出毒性,这样询问,并没有什么意义。

  于是他换了个说法:“这种毒……如果没有解药,可以功法逼出,只是余毒未清之时,会使人……神思恍惚,似癫狂之状。”

  柳昔亭尽可能委婉陈词,还小心翼翼地盯着苏枕寄的神色,生怕引他不快。

  但是苏枕寄只是在认真替他回想,说道:“功法应该是有的,余毒未清之时……应该是会让人发狂。”

  他说着眉眼耷拉,莫名重复了一遍,说:“应该是余毒未清才让她发狂的。”

  柳昔亭见他有些伤感,一时不敢追问,却听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毒药,才会想掐死我。”

  他顿了顿,又说:“那时候我太小了,记不清楚,只记得她很痛苦,嘴唇是深红色的,甚至有些发黑。她有时候突然要抱我,抱了没多会儿就掐我的脖子,甚至想给我一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狂。”

  柳昔亭哽住了,许久才说:“对不住……”

  苏枕寄瞪了他一眼:“这是我自己要说的,你干嘛总道歉。”

  他说着跨过门槛,走了进来,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了,说:“我帮你一起找找吧。”

  午后的日光透过绿纱窗,正落在苏枕寄的发顶上,使他整个人都散发出明亮的光晕。

  柳昔亭就这么站着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应了声“好”,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书柜边继续翻找。

  室内安静无语,只余沙沙的翻书声。

  良久,苏枕寄突然说:“那天我们在船上,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他话刚出口,柳昔亭刚抽出的书册便嘭地一声落在了脚边。柳昔亭回头看见他探究的眼神,便慌忙低下头去捡书,问道:“什么梦?”

  苏枕寄沉默了片刻,说:“梦见你咬我。”

  柳昔亭手中的书差点又没拿稳,好在他只是手指颤了颤,没让书再次掉落。

  但他不知道这话该怎么答,只是急躁地翻着书,许久才说:“然后呢?”

  苏枕寄笑了声:“我还记得你的表情,比平时生动多了。”

  柳昔亭低头看书,却已经连耳朵根都红透了,咬了咬牙才问出口:“我什么表情?”

  苏枕寄嗯了声,似乎真在认真回想,好半天才说:“好像要哭了一样——”他说着还往柳昔亭身侧挪了挪,伸手去拽他的衣裳,笑道:“我还没见过你哭,你哭给我看看。”

  柳昔亭羞愤欲死,一把将自己的衣摆从他手里抢了回来,说道:“哪有要看别人哭的。”

  苏枕寄嘁了声,嘀咕了一句:“小古板。”

  苏枕寄嘀咕完也不再调戏他,心不在焉地翻看手边的书,心里还在想:柳昔亭这种成日一板一眼、总用清规戒律约束自己的人,若是打破他的规矩,他的表情会不会像梦中一样生动。如果他放下自己的戒备,完完全全地敞开身心,那该是什么样子?

  *

  那日向慕容玉哭诉的孩子名叫崔绪,正是那个木牌在、人不见踪影的崔芸崔娘子的儿子。

  慕容玉带他去衙门认尸,跟随的随从有些担忧,说道:“大人,他还这么小,那尸体的模样可不是好看的,我怕……”

  慕容玉闻言看向崔绪,说道:“我自然是想救你娘亲,但这里多了具无名尸体,我要确认身份,你若是不敢,我就叫寺内的其他人来认。”

  崔绪立刻道:“我敢!大人,我希望那不是我娘,我要自己去认。”

  慕容玉赞许地看他一眼,说道:“那你去吧。”

  尸体存放数日,已是恶臭难闻,纵然燃着苍术皂角,众人以布巾掩住口鼻,仍然觉得难以接近。

  但崔绪似乎闻不到一般,快步抢到了尸体身侧。仵作向他展示死者手腕处的伤痕、脖颈处的黑痣,经过一番确认,崔绪终于从验尸房内走出。

  慕容玉站在阳光下看他,见他要哭不哭的表情,说道:“是吗?”

  崔绪咬着牙,使劲忍住了眼泪,说:“大人,是我娘。”

  慕容玉问道:“你们孤儿寡母,她要回哪里探亲?”

  崔绪答道:“我娘有个表叔,算是我的表大爷。他也在建宁府,只是距离这里路程不近。他曾经也在寺中,后来年岁大了,就回家去了。前些日子听说身体不好,我娘这才说回去看看。”

  他说着吸了吸鼻子,扑通一声跪下了,说道:“大人,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

  慕容玉说:“起来说话。你说你那个表大爷,曾经也在寺中待过?他可有木牌?”

  崔绪摇摇头,说:“大人,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你得去问方家娘子。”

  他说着突然露出愤恨的表情,又说:“不过她不一定会如实相告。”

  慕容玉好奇道:“怎么,她可曾苛待你?”

  崔绪悻悻地垂下头,说:“大人去问就是了,我不敢多说。”

  慕容玉查了施恩寺的花名册,发现每年都有孩子被人家领养,但奇怪的是,十个中有八个都是女孩,男孩几乎无人问津。

  倒不是因为寺中没有男孩,虽说这个世道,若家中有儿有女,被抛弃的多半是女孩,但是有些生不出孩子的,也不会挑着女孩来认。

  而每年被认养的女孩数量几乎年年相差无几,实在是很难让人不怀疑其中是否有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慕容玉查看名单时发现今年被领养的女孩中有个名叫方灵灵的,他立刻叫来崔绪,问道:“你认得这个方灵灵吗?”

  崔绪神色都不一样了,立刻点头:“大人,她就是方娘子的女儿,比我小两岁,今年六岁。”

  慕容玉露出探究的神色,说道:“自己的女儿,怎么也让别人认去了?”